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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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樵一听这话,眼泪就掉下来了,“都怨我,我如果不在春祭前离开,阿织她也不会……”
他揩了一把泪,知道沉湎于悲伤没有意义,从头说道,“……这些年慕家的气运不好,族中长老接连去世,小辈也因为种种意外夭折,族长说,这是因为春祭之时,我们的心不诚,得不到春神的指引……“
中土大地的玄门信奉春神。
相传神隐之时,春神句芒不舍人间,担心凡人难以对抗妖煞灾劫,留下种种神物。玄门有今日传承,皆归功于春神遗物。
是以每年春至,各大玄门世家都会向春神祈福,俗称春祭,这是延续千年的祭礼。
祭礼之所以为祭礼,重点在“祭”,不在“礼”。
“祭”这个字,本身就是残忍的。古有君王,烹豕宰牛三千,以献天神,若祈的福始终得不到回应,便会以为是祭得不够,下一步,只能祭活人了。
“去年冬天,族长的小儿子病重,族长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谗言,说是在春祭时,若能在族中寻一个刚及笄的少女,投下伤魂谷,以此祭春神,就能换来小少爷病愈,换来族人来年福泽。
“阿织她是我二哥的女儿,她出生不久后,爹娘都去世了。我们这一支是慕家旁支,在族中很受排挤,阿织小时候过得不好,受了不少委屈,但她很听话,从不给人添麻烦。要把人投下伤魂谷的事,除了几个长老,族长对谁也没说,我不明白他为何挑来挑去,竟挑中了阿织……春祭前,他还特意找到我,与我说阿织及笄了,很快可以出嫁,她天资好,他想为她挑一个好人家,最好是玄门中有名望的,还让我远去涑水之北,为阿织置办嫁妆……我若知道、我若知道他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把我支走,说什么我也不会在春祭前离开。
“伤魂谷是慕家庄后山的一片峡谷,谷底群妖出没,还会出现能够灼伤人魂的妖火,是以得名。我离开慕家整整二十天,回到族中,一听说阿织被投下伤魂谷,我什么也顾不上,奔去谷中找她。我到了伤魂崖边,却看见……”
慕樵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再度伤心地流下泪来,“也不知道这孩子吃了怎样的苦头,竟强撑着从谷下爬了上来……她浑身都是伤,眼睛也看不见了,一个人抱膝坐在崖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拿所有的灵石换了灵药,请了仙医。仙医说,阿织身上的伤可以医治,只是这眼睛……恳请仙尊,帮阿织治治眼睛,她的眼睛很好看……她有一双最好看的眼睛,眼下变得灰白,再也瞧不见东西,我实在……实在心疼……“
阿织听到这里,不由怔然。
她的眼睛,变成灰白色了么。
竹舍中寂然无声,良久,问山剑尊叹了一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道:“只是,我修的是剑道,阿织的眼是被妖火灼伤,无法用灵力复原,我也爱莫能助。”
慕樵惘然道:“那就……一点法子也没了么?”
问山剑尊沉默片刻,忽道:“夙,你帮她看看。”
屋中有人“嗯”了一声。
阿织忽然感到有人向她靠近,下意识握紧了竹杖。
她闻到初春晨雾的气息,那个人来到她跟前,声音很淡:“可能会疼,你不要动。”
阿织下意识点点头。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覆在了她的眼前。
应该是这个人的手,与他掌心结成的灵气。
其实是不疼的,阿织只觉得很凉,像是冬雪化成清溪,潺潺流过她的眼前。
渐渐地,阿织能够感受到一点光,眼前的所有事物有了一点模糊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人收了手,语气仍是很淡:“只能这样了。”
“伤你的不是凡火,你灵视受损,日后若是修为精进,或能恢复一二,想要复原如初,不可能了。”
说着,他道:“你们回吧。”
慕樵听了这话,忽地跪下身,“慕樵知道自己的请求说来冒犯,但是慕樵人微力薄,无法保护好阿织,而今族中出了这样的事,敢不敢再带阿织回家。阿织她……不爱说话,也许有些孤僻,但她其实是一个心地很好的姑娘,天资更是十年难得一遇。她自幼就会御灵气,无论什么心决,只要看一遍就能自行领悟,仙尊若不嫌弃,“慕樵一咬牙,朝问山剑尊磕了一个头,“还请剑尊收阿织为徒,让她长留青荇山中。”
慕樵知道自己的请求有多无理。
问山剑尊,当世第一剑尊,他是真正的世外仙人,常人见一面都难,更莫提收徒,何况他听说,问山避世以后,已不怎么教授剑道了。
竹舍中果然有人道:“这位慕叔,您这就有点强仙尊所难了。除了大师兄,仙尊早就不收徒了,您别看我们几个拜在青荇山下,我们不过是跟着仙尊学点心法,练练拳脚本事,过不了两年就要下山的。”
慕樵张了张口,还不等他再次恳求,问山忽然并指置于阿织眉心,探了探她的灵台,随后,他讶异地“啧”一声,“这天资,何止是十年难得一遇。”
接着,他又轻笑道,“谁说我不收徒?”
慕樵愕然问:“仙尊的意思是,肯收阿织了?”
问山没答这话。
不知是玩笑还是真有其事,他说:“适才夙为小阿织疗伤的时候,我闲着没事,帮小阿织算了一卦,小阿织,你想不想听听卦象?”
阿织点点头。
问山于是煞有介事道:“你和夙,就是你身边的师兄,这一辈子注定命数纠葛,恩债难消。”
他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阿织摇了摇头。
他似乎要故意逗她:“那你猜猜?”
阿织紧握着竹杖,许久后,说:“意思是,我日后,会和他成亲吗?”
周围的人一下子都笑了,连本来伤心的慕樵也忍俊不禁。
那夜,仙山上开了席,餐风饮露的仙尊吃了个酒足饭饱,好些人喊阿织“小师妹”,他们说,“小师妹,你伤没好,吃清淡些”,“小师妹,这是我亲手酿的果子酒,你尝尝”,“小师妹,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明早我去山下镇上给你买回来”。
阿织一生至今,除了慕樵,从未在他人那里接受到这样多的善意,以至于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拘谨地坐着。
筵席过后,有人找来一身斗篷,为阿织挡去山夜寒风,戏称这是“盖头”,把阿织送去屋舍,有人玩笑般说了句“入洞房喽”,惹来一片笑骂声。
从前阿织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夜里总是不敢睡,她本以为自己今夜也会如此,摸索着洗漱完,倚上床栏,忽觉山夜深静,心亦安宁。
她闭上眼,很快堕入梦中。
第18章 照夜火(二)
梦中魇气未能散尽,阿织再睁眼时,四下仍是雾茫茫一片,空山传来鸟鸣,有一点光落在眼皮上,原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阿织摸索着起身,忽听屋外有人道:“醒了?”
她朝院中望去。
她看不清来人的样子,只能依稀分辨出他的轮廓,与周身淡如春雾的气泽。
是她的师兄,他们唤他夙。
他负剑立在院中,轻声解释:“只是玩笑,不要当真。”
阿织知道他说的是昨晚的“成亲礼”,点点头:“嗯。”
夙道:“慕樵要下山了。”
阿织听了这话,摸索间很快拿起竹杖,夙仍等在院中,见她出来,便朝院外走去。
阿织这才有机会好好看一看青荇山。
山腰的一片空地上,有几间大小不一的竹院。春竹苍翠,四周雾气缭绕。下山的石径前,有一株古老苍翠的树,树下搁着一个石头模样的东西,阿织瞧不清,觉得应该是棋盘。遥遥听见流水飞溅的声音,大约是山中飞瀑,她还闻到一阵阵的冷香,不知哪里开了花。
阿织柱杖走得很慢,所幸前方引路的那个人步子也不快,把她带到慕樵身边,他微一颔首,无声离开。
阿织仰起头,努力想要看清慕樵的样子,她问:“四叔,您要走了吗?”
“是啊,看你一眼,见你好好的,四叔就放心了。这里是仙家,总不好多打扰。”慕樵道,“仙尊愿意收你,山上的人也待你好,四叔打心底为你高兴。”
他说着,笑了笑,朝阿织摆摆手:“回吧,四叔今后得空就来看你。”
阿织仔细听着他下山的脚步声,一脚重一脚轻。
她忽然想起前夜他背着她,赶路赶得急,在林子里狠狠摔过一跤。
阿织追了两步,“四叔,您的脚受伤了?”
“没事。”慕樵回身笑道,“一点小伤,山中的仙使已经为我上过灵药了。”
阿织在原地顿了片刻,用竹杖摸索着找到石阶,一阶一阶地跟了下去。
慕樵听见她追来,不由地道:“不是说别送了么,你眼睛不好,山路也不好走。”
阿织安静地听他把话说完,等他转身离开,她又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慕樵有点心酸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你这个孩子啊……”
他便也不再劝了,他知道她劝不住。
今日的山路似乎比昨日崎岖一些,这样也好,漫长的相送如果能让人释然一些,离别时便可以不那么难过。
到了山脚,慕樵道:“回吧,等四叔把族中事务料理了,也许能搬到一个离青荇山近一点的地方,这样就可以常来看你。”
阿织点点头,她目送慕樵离开,看着他的身影融入一片苍茫,她仍等在原地,直到确定他已经走了很远,哪怕回头也看不到她时,她才回身,往山上走去。
转眼已经黄昏了,山中天暗得很快,日光消退,阿织的视野里只剩一片漆黑,她没办法,只能用竹杖很慢很慢地探路。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簇火光。
阿织愣了愣,四野一个人都没有,可那簇火就在她前方静静地燃着,火色荧荧,明亮又温和,她往前一步,它就往前一步。
就像在悉心为她引路。
阿织跟着火走,不知觉间步履快了不少,快到山腰时,火倏然灭了,阿织一愣,下一刻就听到山道上传来脚步声:“小师妹,你回来了?”
“小师妹,你去哪儿了?是去送慕叔了吗?”
说话人叫做姚小山,昨晚“成亲礼”,他就坐在她旁边,那个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东西,要去山下镇上给她买的就是他。
姚小山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把阿织拽入屋中,欣然将一桌小玩意儿展示给她看,问道:“怎么样?有喜欢的吗?我买了许多,师兄弟们都有,你是小师妹,你先挑。“
阿织看不清,仔细用手摸索一番,分辨出其中几个,大概都是些凡俗之物。这些对她来说,也是十分可贵的。阿织挑了一个竹蜻蜓,因为竹木身上,有青荇山的味道。
姚小山一股脑儿将剩下的小玩意儿收起来,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小师妹,你眼睛不好,天都黑了,你是怎么上山的?”又自责道,“早知道你去送慕叔,我该去接你的。”
阿织道:“山中有照夜火,我跟着火走。”
“什么火?”姚小山愣了半晌,没明白她在说什么,“这是仙山,平白无故哪来的火?再说哪些仙使们都钻进洞里睡大觉了,总不能是鬼火吧。”
阿织本想解释,山中当真有一簇火引她回家,然而听到后半句,不解道:“钻进洞里?”
“啊,你还不知道吗?山中除了咱们几个住在竹苑的,就没有活人。但是偶尔有来客,需要仙使接待,怎么办?”姚小山一笑,并指拈起桌上的一张白宣,对着一吹,“仙尊就这样,对纸呼出一口气,纸就变成仙使啦。有时候仙尊来了兴致,不拿纸变,在山间揪一只兔子,捉一尾鱼,把它们变成人的样子,昨天下山接待你们的仙使,就是云过溪边的一只小山雀。这些小家伙们在仙山待久了,成了精怪,时而会使一点术法,我还以为你说的火,是这些精怪们跟仙尊学的幻术呢。”
姚小山的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说到这里,感慨一声:“都说仙人遥不可及,但仙尊最好了,对山中的精怪们好,对我们这些凡人也好。譬如我吧,从小没爹没娘,在村子里受尽欺负,仙尊有回路过,见我脏兮兮的,顺手把我捡了回来,非但教我拳脚功夫,还让云外洞的灰毛鼠教我识字,我有了谋生自保的本事,等以后下山了,再也不怕被欺负啦。
“山里的师兄弟们都说,仙尊是当世第一剑尊,明明有倾山倒海的本事,却怜惜我们这样的草木,太难得了。可惜我们在青荇山住不长,几年后,等我们下山,新的弟子进门,小师妹你就是青荇山的师姐啦。”
说到这里,他问:“对了小师妹,你是慕家人,那你姓慕吗?全名叫什么?慕织?”
阿织摇了摇头:“阿织是母亲给我取的小名,我单名忘,叫做慕忘。”
她解释道:“母亲生下我就过世了,听四叔说,父亲因为太过思念母亲,积忧成疾,只盼能忘却至爱离世之苦,是故给我取名‘忘’,我从小跟着四叔,四叔只唤我的小名。”
“为何要忘?如果当真思念离开的人,应该要一直念着才是,你应当叫‘念’才对。“姚小山道,转而说,“看来你的四叔没有错,还是阿织好听,那我就当你和大师兄一样,名字里只有一个字,他叫夙,你叫织。”
阿织问:“师兄他,就叫夙?”
姚小山“唔”了一声:“应该有姓的吧,不过我们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听仙尊叫他夙罢了。师兄很厉害,好像是一年前吧,落霞镇外大妖作乱,害了不少人,师兄提剑过去,不消半日,一人就把妖窟荡平了。他五行术法修得极好,能够平地生水,隔空引火,只要未枯尽的凡木,他都能用灵力救活,他如果在中夜点一簇光焰,那焰苗能不灭不熄,不毁不尽,一直燃到天明。”
姚小山说着,挠挠头,“其实比起仙尊,我们这些凡俗弟子更怕师兄一些,仙尊多少容易亲近,师兄总是独来独往,几乎不怎么和我们说话。不过整座青荇山,只有他算是仙尊的亲传弟子,配得上跟仙尊修剑道,哦是了,眼下仙尊又收了你,也不知道仙尊肯不肯把剑术教给你。”
阿织听了姚小山的话,一时间想起那簇照亮山路的荧荧夜火。
她不确定是不是猜到了夜火的来源。
屋外传来竹扉推动的声音,姚小山道:“定是仙尊回来了!”风一般地迎去院中。
阿织跟在他身后,却见一个修长如玉的身影推开另一间竹舍的门,也来到院中,姚小山瞧见夙,愣了一下道:“师兄你、你都回来了?我以为你不在呢。”
他有点畏怯,他适才与阿织说了不少师兄的闲话,早知道他就在竹苑,他就不说那么多了,也不知道师兄听见没有,听去多少。
问山看到夙,挑眉一笑,莫名道:“怪了,今日你我分明去了同一个地方,怎么你比我先回来?”
夙没有回答,安静地立在月下。
姚小山朝问山拱手道:“仙尊。”
阿织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唤:“仙尊。”
问山不知道从哪里招来一片叶,化作纸扇轻轻敲在她的额稍,带着笑意责备:“仙什么仙,叫师父。”
阿织轻声道:“师父。”
“小阿织,伤好些了么?”
阿织点点头:“好些了。”
“既然好了,苦日子可就到了。”问山一笑,“明早开始,跟着为师学剑。”
魇气已快散尽,梦中那些如烟似雾的过往也变得苍白起来。
食婴兽已经死去,被吸食进的魇气分明不该有令人心悸的妖力,阿织将醒未醒时,那些一遍一遍萦绕在她耳畔的话语却如同梦魇一般,哪怕它们当年被人说出口时,是温柔的——
“仙什么仙,叫师父。”
“明早开始,跟着为师学剑。”
“仙尊最好了……他是当世第一剑尊,明明有倾山倒海的本事,却怜惜我们这样的草木。”
是啊,明明有倾山倒海的本事,却僻居山中一隅,善待这个人间。
这样的师父,怎么会引得群妖封印松动,携溯荒作乱?
阿织从来不信。
她绝不相信。
阿织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地方很陌生,她一下警惕地坐起身。
守在榻边的宁宁被她一惊,欣喜道:“姜遇你醒了?”
阿织看她一眼,继而四下望去,才意识到这里是水鸣涧。
焦眉山外后来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力竭之前,她看见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身影,后来走近,那似乎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你受伤不轻,是老太君解了水鸣涧的禁制,让你来这里休养的,你已经睡了快三天了。”宁宁道,又问,“你……你是不是不记得了,你昏过去前,倒在了奚……”
她抿抿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讪笑了一下,“也幸亏有奚家出面,说溯荒出世,聆夜尊已到徽山,此事自有仙盟过问,众仙家才不吵了,老太君才能顺势解开水鸣涧禁制,让你来水鸣涧歇息。”
阿织默然片刻:“聆夜尊?”
“就是仙盟聆夜堂的堂主。”宁宁道,“二十年前的溯荒之乱,你听说过吗?那个带人上青荇山,破了守山剑阵的人就是他,叫沈、沈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他听说是你找到的溯荒,指明要见你,对了,徐师兄也跟着他一起回徽山了。“
阿织没在意宁宁后半截话。
她的手一下握紧:“沈宿白?”
沈宿白回到守礼堂,天已经黑了。
溯荒碎片乍然现世,本来平静的玄门一下子炸开了锅,传音符与飞燕函纷至沓来,仙盟那边也惊动了,各大仙家纷纷探头,问什么的都有,含糊的譬如溯荒是怎么找到的,为何只剩下一枚碎片呢,也有疑神疑鬼的,譬如溯荒出现在徽山,跟徽山姜家有没有关系云云。
沈宿白三日下来简直焦头烂额,亲自跑了几趟焦眉山不说,还把食婴兽的尸身拖了回来反复查验,最后找来徽山弟子,挨个询问孟春试炼的细节,听了一出“师弟因为嫉妒,与妖兽合谋害死师兄,最后被师兄唯一的女徒弟用溯荒一掌劈死”的闹剧——倒也没死干净,灵台废了,苟延残喘不了几年。
徽山为此,专程将守礼堂辟出来给聆夜尊用。
直到今日,沈宿白才给仙盟回了函,能停下来喘口气,问责一下本该为他分忧的两位祖宗。
沈宿白坐在上首,手边的茶一口没动,“说说吧,大半个月前,我就让你们来徽山了,眼下溯荒都现世了,你们倒好,一点异样没找到。“
奚泊渊道:“师父您交代差事的时候,只说徽山有异,我们人到了,查什么,怎么查,一点方向都没有。您要早说溯荒在这里,哪怕把徽山夷平了,我们也在所——“
沈宿白听不惯他油腔滑调的解释,不等他说完,冷笑一声:“你是一点方向都没有吗?我看你方向倒是清楚得很,怎么,忘了自己是怎么给好妹妹出气了?”
奚泊渊无言地看竹杌一眼。
不是他告的黑状还能是谁?
沈宿白的视线落在奚琴身上,忽然祭出一道灵诀,打在他身后空无人处。
那处有人闷哼一声,一团黑雾随即化形,沈宿白盯着泯,泠然道:“玄门议事,魔物也配出现?”
泯默了默,朝奚琴行了个礼,消散在守礼堂外。
沈宿白对奚琴道:“你来说,你和那个找到溯荒的姜氏女有什么关系?”
奚琴似乎有点诧异:“能有什么关系?”
沈宿白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当时溯荒现世,焦眉山外乱作一团,那个姜氏女本已力竭,却自顾自奔着你去,倒在你怀里,怎么,你和她有渊源?“
奚泊渊又看竹杌一眼,知道又是他告的黑状。
奚琴轻飘飘道:“不太记得了,应该没什么渊源。”
奚泊渊“咳”一声,“师父,这我不得不帮寒尽解释两句了,他惯来招桃花,您又不是不知道,伴月海多少仙子恋慕他,在外除个妖,他都能被女妖精缠上,不过被一个世族小姐撞怀里罢了,这事真的一点不稀奇。“
这话倒是不假。
奚琴本不叫奚琴,他出生那年,奚家请过一个很厉害的卦师为他卜算天命,卦师说他前尘余情未了,此生必受前尘纠葛,是以为他起名“寒尽”,取的是“摒弃旧缘,寒尽春生”的意思。
旧缘摒没摒掉不知道,反正“春”是生了。奚寒尽长大一点,族中妹妹见了他,没有不喜欢的。那年间,奚家后院常常能看见一群小姑娘追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少年喊“寒尽哥哥,寒尽哥哥”,寒尽哥哥竟也不牙酸,在枝头采了花,分给小妹妹们一人一朵。时而妹妹们还会为了争抢最鲜艳的一朵打破头。这是孩提时的闹剧,本也没什么,但发生得多了,奚家觉得多少有失世家大族的风范,头疼起来。
家主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可能是“寒尽”这个名没取好,“春”来汹涌,挡都挡不住,于是想着要给奚寒尽改名。他把奚寒尽唤来跟前,问他的意思,寒尽哥哥眼皮一掀,瞥到案首的一张七弦,顺口道:“那就叫琴吧。”
改名过后,奚琴招的桃花确实少了一些,也许是因为当初后院里的妹妹们渐渐长成伴月海的仙子,学会知礼守节,欲语还休了。总之奚琴这二十年在桃花雨中一路走过,只有一点好,从未跟谁太亲近,那些无根之花时不时坠一朵在他身上,他或许会低头相顾,伸手拂开,花也就落地了。
因此奚泊渊说那个姜氏女撞在奚琴身上不稀奇,沈宿白还真信,但是直觉告诉他没这么简单。
沈宿白问:“你说呢?那个姜氏女撞在你怀里,是因为你招人吗?”
奚琴“唔”了一声,敛目思量。
沈宿白以为他有什么不同见解,正打算洗耳恭听,就听他煞有介事道:“我觉得泊渊说得对。”
沈宿白被他一堵,脑仁儿又疼起来。
奚泊渊倒罢了,浑是浑了点,毕竟是他的徒弟,多少还能责训,这个奚琴……一个玄门世家公子,正经事一桩不干,还捡来一个魔物养在身边,这次来徽山,只怕他连那食婴兽是公的母的都不知道。
沈宿白只好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俩都出去。”
徽山已入夜,奚泊渊师尊在上,不敢懈怠,很快回房打坐了。
奚琴没回,优哉游哉地沿着山道散步,大有一赏夜色之意,只是没过多久,他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了,“泯,身上如何?”
“尊主放心,属下没事。”
黑雾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他身后,“是属下心存侥幸,以为聆夜尊不会介意属下跟在尊主身边。”
泯沉吟片刻,道:“但属下实在有点担心,属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仙盟仍在寻找溯荒。尊主也要找溯荒,长此以往,尊主和仙盟会不会……”
奚琴顿住步子。
他站在一片山崖边,没接泯的话,沉默片刻,没头没尾地问:“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泯有些不解。
奚琴道:“你一直说,我是一个人的转生,只有找到溯荒,才能解开前缘纠葛,那个人……他是什么样子的?”
所有人,包括奚家的至亲在内,都以为泯是奚琴从妖山捡回来,自愿养在身边的魔物。
其实不是,泯是有一天,忽然出现在他身边的,他烦过他,撵过他,到后来不得不接纳他。
泯道:“属下也说不清,大概几十年前,属下在沧溟道遇到凶妖化煞,险些死于妖口,是尊主您……从前的您出现,救了属下。”
所谓“凶妖化煞”,是凶妖晋为天妖的一个过程。
妖修到凶妖这一层,妖力再难精进,一直停滞在一个境界,怎么办?有的妖便会走邪路,吞食魔物强化己身,虽然会饱受魔气侵蚀之苦,如果成功,就可以化煞为天妖了。
泯是镜魔,本身就是天地邪气所化,是凶妖化煞时最好的食物。
“属下天生天长,不懂世事,徘徊人间多年,只学会一个道理,就是知恩图报,尊主您救过属下的命,属下便想一直跟着您,但是您不让。“
“……后来呢?”
“后来又过了好些年……大概二十年前吧,您忽然出现在魔窟,找到属下。不知为何,您当时魔气盈身,缭绕不去。您告诉属下,您将不久于人世,引了一缕属下的魔气入魂,让属下顺着这缕魔气,找到您的转生,然后告诉您,一定要找到溯荒。
“您甚至未曾告诉过属下您的名字,后来属下追问,您只答了‘青阳’这个姓氏。”
奚琴道:“凶妖化煞即为天妖。他能从天妖手中救下你,修为该是极高,如果能预料到自己的死期,想法子活下来应当不难。他是怎么死的?魔气侵身,还是有什么仇家么?”
“都不是。”
“那是?”
“……自戕。”
奚琴忽然轻笑了一声:“真有意思。”
他看着浓稠的夜色,语气近乎是讥诮的,“什么都不说,只留给你‘青阳’二字,随后一身轻地自戕了,接着用尽手段逼着我就犯,就为了找那个什么溯荒?”
泯道:“属下相信尊主您当年必定有苦衷。您其实并不是什么都不愿说,您说过,终有一天,您会慢慢想起一切的。”
慢慢想起一切?
前世今生本该是两个人,他为何要想起来?
再者,这一年来他翻遍典籍,只查到“青阳”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虽然不知与溯荒有什么关系,但青阳氏中,确有一种封印叫做溯荒印。
封印仿佛藤蔓生长,茎叶相缠,古老而繁复,正是那日他在姜氏孤女左眼下看到的那个。
奚琴后知后觉地发现,若是什么都不做,静等“慢慢想起一切”,无异于坐以待毙。
这一切因果,他必须自己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