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还是把我叉了吧by赵史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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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顿在地。
少女声音哽咽柔软。
到这时候她也不怕他魔主之威了,她就是当年不在峰上小心翼翼一炷香内炼气的学生,她就是一个自不量力想要救他飞升的凡人,她就是想问问他——
“你带走我的金丹,就是为了这个?”
顾写尘瞳孔微缩,上前一步,又停住,属于魔尊的黑金色华贵衣摆拖曳在地,声音竟有一丝急迫。
“不是的。”
千头万绪沸水一般滚过他心底,酸痛像一场清醒。
“我只是…”
恨你告诉所有人…独不告诉我。
恨你爱天下人,爱得太多。
顾写尘眼底的魔迹汹涌翻腾却又被压制,最后终于变成金色莲花的纹路。
黑雾弥漫成一个谨慎的拥抱,他像是碎了又重组,最后却只是指尖穿过她的,握紧了她的手。
“…我只是想证明。”
“我带着你丢掉不要的东西,万水千山,仍会找到你。”
能不能。
别忘记。
霜淩眼底碎光, 心头重重一动,觉得很沉。
在这一方绝望之地,他蔓延的黑雾扫过她垂落的衣摆与指尖, 如手触碰,像是贪嗔痴欲的每一重形状,难以自抑,又竭力控制。
入魔便以暴虐欲念为生, 下坠方能成就魔功——顾写尘一直沉沦得很清醒,却发现, 自己禁不住她含泪惊惧的眼睛。
可到今天, 霜淩也只是重见他第一面,几句话,一点时间。
巨大的落差和猝然的惊变就这样扑面而来。
她好像到此刻,在肢体与言语的冲撞之中,才终于看清了黑雾之后的这个人,他就是顾写尘。她才终于明白三年光阴的分量,不再停留在她的印象。
他说他带着她的金丹走过万水千山。
他用足以飞升的全部灵流养活她自愿消散的胎仙。
他在万万魔影之中仍然能够找到她匍匐的背影。
所以, 那年以她伊始的莲□□魔, 到如今……从没有消失过啊。
霜淩的心震了又震, 碰碎了眼底的水汽, 最后也泛滥起难言的苦涩酸意。
她捂着自己的肩头, 感觉到冰冷的雾气在她裸露的清甜皮肤上重新织就新衣, 像是徒劳地掩盖他魔气失控后的狼藉。
最后他们久别重逢, 词不达意。
只有相撞了,才疼得清醒。
该说什么?
——“那你修魔疼吗。”
霜淩揪着袖口, 忽然出声。
所有人都说你飞升了,你却修魔修到快要灭世。大道修行清苦, 而魔气如刀刺锻经沥骨……你疼不疼?
这是你没教过我的。
顾写尘的目光震了震。
他握住尊魔之剑,指尖冰冷却开始回温,黑眸吸光,低声道,“……不疼。”
和你爆丹相比不算什么。
霜淩张了张嘴,最后心里沉甸甸的苦涩。
但好像从这一句话开始,顾写尘漂泊千里的雾气终于恒定在这片海域。
他像是为了佐证修魔之后并没有觉得苦,顾写尘指腹压在那冰冷漆黑的剑刃之上,剑尖毫不在意地杵在地面,斟酌着低声道。
“修魔也不难,只要找到正确之书,一天就可以…”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霜淩的心里又酸又苦,捂住耳朵,真不想和他说话了。
就你天才是吧?当众差点破十阶,当众差点飞升,你——
可她奇异地…因为这同样让人破防的天赋,把眼前这个黑雾弥漫的顾写尘,重叠到了她的记忆之中。
仙魔两道,天地之间,构成全世界最荒谬的一个人。
顾写尘,你真是绝世荒谬的天才。
但顾写尘就真的没有再说了。
他越过雾气看着霜淩重新衣襟合拢后的下颌,绷着让他熟悉的弧度。就算是在气闷,她眼底却都是含苞待放的明亮生机。
他看着这一切,他开始觉得有一点平静了。
“失去金丹…就是无魂无魄之人,没有识海,只有气脉,只是一朵莲花。”
霜淩静了静。的确,她现在是听不到别的人或物识海传音的。
“若再有任何一次,身死人灭,再也救不回了。”
他身后的雾影缓慢围绕着她,扫过她的踝骨,像是小心又占有的缱绻触碰。
“金丹归位,你的胎仙复转,才算真的为人,”顾写尘目光深刻地看着她,轻声道,“修为重涨,识海可成,不再是无魂死物,所以我…”
霜淩把头别开,闷闷答:“…我知道了呀。”
金丹回归,就势必带回情蛊。
她亲自爆丹,所以也非常明白——如果汲春丝不在,当年金丹就会跟着一起碎裂。
这也是为什么顾写尘在看到她爆丹之后,觉得情蛊会反噬一起带走他。
正是因为汲春丝代替了身陨之人的周身经脉护住金丹,所以霜淩保护了蛊中的另一方。而如今,这也成了继续养活她金丹的方法。
更最重要的是,阴阳双合鼎是世间最适合吸纳荒息的圣器,与她金丹相融,已成命定。
…霜淩听得明白。
只是到头来,他们还是走回原点。
她戳着自己袖口,有一点崩溃,又不知道能怪谁。
他们好像都为对方想了很多,做了很多,然后,一无是处。
霜淩的双瞳清澈茫然,最后长睫一眨。
可是那能怎么办?生活还是要向前……她还是要保护自己,保护她在意的一切。
霜淩定了定神,抿住唇,转头看向顾写尘,“今日别打——”
可顾写尘手中的尊魔之剑锃然作响。
剑中的历代魔主的残魂已经在他识海中肆虐滔天、表达不满——魔是欲孽,是暴力,是无尽杀生!
而不是苍白无力地跟一个小姑娘解释这些没用的东西!
“外边的仙门走狗都要打进来了。”
“君岐那个老东西已经不在圣洲了?率领三境,杀光他们。”
“炽月,不行就让本尊来——”
顾写尘终于蹙眉,识海混乱。
与此同时,霜淩头顶漆黑的空间开始绞动起来。
漆黑魔雾无边无际,阴古魔宫又随魔主意念而动,方才她只是听见一瞬叶敛的声音,转眼就再次弥合——但此刻,魔宫之内的震动似乎越发明显了。
攻击魔宫,就相当于攻击魔主本人。
顾写尘的脸色明显在变白。他身形不动,但手中的尊魔之剑开始强力噬主。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幢幢千重魔音之中,他此刻没有那么恨了。
只是有点烦。
顾写尘垂眸看向手中的剑。
霜淩看看他,又看看远处——头顶漆黑的穹顶被蓝衣一剑撕开一角,终于洒进了外边的一线寒光,更多声音如潮水一般涌来,可从外却看不到她。
“圣女呢?叶少主,刚才你看到圣女了?”
“我听到她说话了,就在这附近。”
“不能再等了,你看这些魔物——”
此时,殿内已经混战一团。
两道厮杀之间,宫魔拖长的声音还在继续完成魔主问鼎仪式。
“庆——魔宫飨礼——”
“敬奉炽月魔主——”
那一唱二诵的声音显得格外诡异。
颜玥和龙成珏等人盯着大殿之内的宫魔们。
那些幽晦的身形像是魔宫之下冷色的烛火,他们巨大的黑色瞳仁没有什么情绪,在混战的魔修之间来回穿梭,收纳三境贡品,献上魔主的白骨炼火王座。
他们像是千百年来都如此,精确地像是按照什么贵族之礼来进行仪式。
神奇的是,当宫魔虔诚至极、三叩九拜、向上进献完毕,整座阴古魔宫之中幽然腾起暗金色的光芒,在这光芒笼罩之下,所有臣服于魔主的魔修,都开始杀意暴涨。
“吼——”
“杀!杀——”
霜淩顺着一线缝隙,终于看得清殿中的情况,自己的弟子们浴血奋战,仙门众人也开始难以支应。她焦急地垫着脚向外边大喊,可声音被淹没在各种狂热的吠叫之中。
身后的顾写尘脸色愈发苍白,黑雾掩盖了他全身,他在雾中阖目冰冷狠戾,抬手之间雾气暴涨而出,似要压制那些不断吟诵的宫魔。
然而大殿之内,他脚下的魔影的确无边无尽,不断扩张到整个阴古魔宫之中,可所过之处,群魔狂欢。
然后这嗜血的魔气又层层反推给魔主,让魔主更加混乱残暴。
魔只有一个念头。
霜淩感受得到,顾写尘身上那种幽冷气息明显正在加重,额角的黑发被魔气吹拂。
…他又像是要破阶了。
啊啊啊!
君唤只能找到她的方向,可魔主罗织的领域,他还是无法得进。霜淩想叫顾写尘把这一方空间劈开,可他眼底的魔纹正在极速冰冷地凝结。
修魔果然根本就不稳定!
霜淩抿住嘴唇,默念心诀。体内方丹运转,督脉上行,她的大脑深处好像终于复苏了一小片空灵的识海。
她的金丹、方鼎、经脉间的荒岚、固息的混莲珠,所有一切浑然天成环环相扣,被汲春丝与另一人紧密相连,到最后竟然…从识海中听见了几分尊魔之剑中的声音。
有无数人正在争抢…
“炽月,本尊盖世神功等候多时…”
“让本尊来。”
“本尊会杀光九洲……”
这是…历代魔主,嗜血,残暴,好战。
霜淩看着那与阴古共生的宫魔们俯首献祭,高呼魔主之名,刺激魔修更加兴奋,她忽然意识到……
这些宫魔敬主,但并不一定敬的是哪一任主!
只要魔主足够强大残暴,无论是谁都可以。
历代魔主身陨之后竟以残识长存,伺机夺舍侵占,以达永生。
这,这竟然像是…乾天帝君?
仙魔两界之主,竟然用类似的方式……以求长存。
霜淩心口莫名一紧,忽而,听得一声长哨。
“咻!——”
颜玥放下了手中的翡翠凝露哨。
阴古魔宫的天空之上,缓缓出现了一轮堪比圆月的千机炮口。
那炮口几乎遮住了原本悬于穹顶的孤月。
仙门众人已经意识到今天无法善了,炽月魔主的残暴和实力远超他们的认知,既然已经开战,只有死战了——
千机炮台由十只坤地飞翼巨兽从空中驮来,浮动的铭文之上涌动着浅浅的荒息。
这是他们和千机门留下的最后后手。如果不敌对方,就以目前仙洲的最高火力,摧毁阴古魔宫,从而重创魔主。
“君唤,沉商,夜宁,你们去护住圣女。”
坤地王女沉稳地看向所有人。
“两位少主,护住殿内符阵,擎拆长老去千机炮台操控,剩下的弟子们——”颜玥看着在空中振翅的飞翼巨兽,“尽快逃。”
千机门下了血本,这一炮之威,是比照当年顾写尘飞升时的“寒山之日”所造。
今日,为了诛杀九洲大害之魔主,他们不得不如此了。
尽管这一炮之后将会发生什么,究竟能不能真的诛杀魔主,会不会引起魔潮反扑,并没有定数。
但谁能站在仙魔之间,带来平衡呢?自古难全,唯有出击。
那玉盘般的炮口之中,开始凝聚起灼目刺眼的金光。
那是三年以来,仙门第一次掀起大战,东海对岸的仙洲都足以看到这片金光。
九洲之间,无数人登高楼远望,有修为的干脆御剑飞至半空。
“这、打起来了?”
“和莨王吗?!”
“按照遥峙之约的传统,魔主应运决出之后,不是应该先与仙洲露面吗?”
“难道是莨王不愿震惊世人?毕竟曾是仙门世家公子——”
“能让平光阁动用如此武器,顾莨魔功当真可怖…!”
“难道仙魔两道就没有平和的希望了吗?”
“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平光阁胜,我们的灵气已经越来越稀薄了。”
而此时,身在欲境牢池中的顾莨正在用魔气融化铁链。
他瞥见远处雪山上的金光,于是连忙透过铁窗看去,然后他开始拍水狂笑。
“哈哈哈,千机门的老东西……还算有点用。”
“自相残杀吧!蠢货们。”
炽月魔主?管你是谁,他迟早报回欺头之辱。
九洲上下,只会震撼于我的名字——
阴古魔宫内。
霜淩仰头看着那“太阳”升起,她转头猛地拉住了顾写尘:“快打开空间。”
顾写尘在闭着眼睛,却精准抓住了她的手,反握在掌心。
睁开眼,眼底带着清晰的魔纹,语气却很释然,“你要把我交出去吗?”
霜淩眼睫一动,抿唇,“你觉得呢?”
“也可以,”他眼底漆黑无边,气息如幽冥,看着她,“堕魔的样子,你能接受吗。”
霜淩咬住齿尖。
事到如今,有太多事未能言明,可她也明白一个道理。
她的识海中能隐隐听到尊魔剑的声响正在减弱。
顾写尘压住了暴涨进十的魔阶,也压住了几千年魔主的恶意环伺,但为此,他几乎动用了所有魔气,脸色冷白,身形僵直。
其实现在是最好杀魔主的时刻。
他只要一出这方领域,会很好杀。
但,大概是因为她在意他疼不疼,顾写尘已经觉得高兴。
顾写尘身上的黑雾掩回身上,指尖一动,亲自掀开了这片魔域,暴露在抑魔竹息、爆破阵法、刀光剑影、金光巨炮之下。
她就是他的一生豪赌。
顾写尘此生最好杀的时刻,一身玄衣站在阴古魔宫之上。
“圣女在那里!!”
“圣女!!”
“她被魔主俘虏了!”
君唤、夜宁、顾沉商三道身影瞬间同时掠了过来。
顾写尘站在黑雾之中没有动。
他看见自己当年的寒山之日被仿照,在他头顶绚烂,一如那年他疯狂之下无边无尽的绝望。
可这一次。
霜淩仍然站在他的身旁。
不是一柄小剑送丹来。不是孤身暴洒九天。而是,与他并肩。
霜淩想,她明白的道理就是……她连人机顾写尘都没能捅得下手,你说呢?顾写尘。
单薄少女高高举起了他的手:“合欢圣女在此!阴仪魔主——无意宣战!”
巨日炮光骤然停下。
如果可以,她来献上新的和平。
圣女带着魔主回到了阴古魔宫之中。
为什么说是圣女带着炽月魔主,是因为那道黑雾身影真的跟在她身后。圣女说她一切安好,三境勿与仙门为敌。
于是大战未起,魔潮退散,合欢弟子面面相觑。
“圣女……”
一条花色逐渐清晰的小蟒在人流中焦急地穿来穿去,蛇信子嘶嘶吐,颜玥看见它,忽然十分眼熟地把它抱了起来。
曾经坤地三山,十阶古圣兽,和它很像…?
叶敛看着霜淩随魔主离开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松开,她再次带来仙门的和平,她似乎不需要他的青叶竹息了。
旁边的龙成珏却皱了皱眉。这魔主……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方好像没有他想象的嗜血残暴,但龙成珏敏锐的直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众人都处在和平结束战斗的惊疑中。
所以,没有人看见,夜宁缓缓收回震惊的眼神。
大概是并蒂生莲,她似有所感。
而那天赋过高的魔功,那望着寒山之日的平静,以及那人握剑的姿势。
……天啊。
夜宁活了这么多年,也第一次感觉到超越世俗的震撼。
谁能想到?谁能料想?
那位他真是……
“怎么了?”顾沉商低头,牵住她的手。
夜宁深吸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她想,霜淩是在保护那个人的声名。就像她自己也不敢想象,如果那个人不入飞升、堕魔为尊的消息在九洲传开……将会有多少人道心碎裂,然后入魔效仿?
蔻摇在旁边忧虑地问:“沉商长老,圣女在魔宫暂留真的没问题吗?”
顾沉商也是面色肃然,夜宁却轻声,“应该没问题。”
“放心,仙魔遥峙之约,魔主会露面的。”夜宁摸着下巴,“而且,你们魔族的传统节日不是就要到了?”
“喝酒的季节,暂时不会开战了。”
宫魔们也竟真的重新安静下来,化作魔宫之中的幽灵,游走在森然宫道之间。
霜淩跟着他们穿过这冰冷凄寂的宫苑,终于把魔主大人带回了他的寝殿。
霜淩没有进去,但她站在门外,终于看清了他的旌旗之上绣的是什么。
不在宫,不在峰,不在剑……还是再见了。
而如今的那人越过门槛,身形终于微微一顿,几步后彻底单膝跪在空无一物的冰冷榻上。
黑发丝丝垂落。
心绪的剧烈起落,万万魔潮的回涌,历代魔主的侵蚀,顾写尘强压的平静早就成了一片失序魔场,再多一分魔气就要欲孽失控。
那人枕着漆黑的剑,靠在床榻,黑雾弥漫整个寝殿。
他在雾中打坐,冷白的侧颈之上缓缓浮动着黑金色的纹路。
…原来你修魔就是这样修的呀。
霜淩手捧着刚刚高举的和平,想了又想,终于在他寝殿一边坐了下来。
荒息浅浅地弥漫在四周。
阴古魔宫之内也根本不安全,当魔尊也没那么威风。
随时都有可能被反噬,随时都有可能走火入魔,随时都有可能暴阶变成灭世混沌…谁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要你魔功盖世。
她又听见了听见了剑中的魔音。
“他怎么这么难吞…”
“他到底谁,本尊以前见过吗。”
“十代魔主化形入剑,他现在这个状态,一丝魔功就能魂灭。”
“杀了他,杀了他,…”
忽然,漆黑冰冷的剑柄被一只小手握住。
她开始吸纳其中不安分的蓬勃魔气。
不巧,她方丹之内,有一个接近飞升的人所有的灵气。
好巧,她是这世上唯一能将灵气与魔气融合为荒岚的人。
“这女娃疯了?!”
“她要做什么?”
“她不要紧,先吞了炽月。”
炽月淞阳。
走过万水千山的岔路,我都没对顾写尘下手,你们……
霜淩握着剑柄,终于忍不住拍了这些坏魔一下。
“别欺负他。”
魔气忽然止歇。
下一秒,她抬头,对上那人漆黑睁开的眼睛。
第63章 七情六欲
他漆黑的瞳孔中, 魔印正在缓缓退潮,熟悉的透蓝浮了上来,像是一池深潭, 又泛着什么波澜。
顾写尘玄衣垂地,黑金色的纹路从他侧颈消失,那目光从长睫下漏了过来,仍在看霜淩。
…他听见了。
她刚才说的话。
霜淩缩了缩柔软的指腹, 忽然开始不好意思,嗫嚅问:“我那个…吵醒你了?”
顾写尘眼底映着她的样子, 压着点微弱的暗火, 唇角压住。
“他们没欺负我。”
尽管十代魔主,被封禁十三年,戾气幽怨累积,时刻夺舍。
但,顾写尘是一个清醒到敢探灵自己识海的人。
他对识海的控制已经非比寻常,甚至可以化雾为刀直接剐自己的脑子,否则这十三年未出的怨念足以让历代魔主吞噬新人, 取而代之。
刚刚霜淩带走的魔气帮他更快压制住了沸腾的魔识, 但他那浅浅游动的黑雾却按住了她的手腕, 捏住, 缓缓移开。
“不用这样。”
“哦, 哦…”霜淩手中的尊魔剑柄玄铁如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那把剑。
其实吸纳魔气的感觉也很糟糕。她现在到底是天生地养的莲体, 金丹复位之后才开始能够达到修者表里莹彻之态。而魔气侵邪,如果不是她体内的荒息高于灵气与魔气, 或者如果不是她金丹之内灵气足够充盈,她是做不到平衡地融合荒岚的。
头顶的目光如有实质, 霜淩瓷白的脸颊慢慢爬上一丝韫色,“没欺负就好,我知道,你永远是最厉害的嘛…”
“霜淩。”
他眼底浮动的波澜终于聚成一丝清晰的笑痕,冰川消融,“但你可以欺负我。”
霜淩的指尖微顿,心头忽地一跳。
她不自觉地扣了扣那漆黑冰冷的剑柄,小声说,“我不会欺负你啊,我是在帮你,你的状态很不稳定。”
三年速成近十阶的魔功,他比当年修仙的天赋还要夸张。若顾写尘能足够恶意到失去本心也罢,那他就会和十代魔主共生共处。
但显然,他还在无边魔影之中恪守着清醒。
顾写尘身形不动,黑雾却从她腰间把人托了起来,带她坐到了床榻上。
他没有在笑了,大约是知道她是个很容易不好意思的人,所以这笑意十分微末,藏得很深很深。
但其实,从圣女当众举起他的手,他就已经在笑了。
再睁眼,她还在眼前。
让别人,别欺负他。
顾写尘一辈子都很难杀,做什么都很简单。
可大道苦修二十五年,堕魔淬炼三年。
他站遍两道的顶点,才终于找到一种属于他的活路。
顾写尘的黑雾覆盖在她背脊三分处,嗅着她领襟之间的清甜,眉目间的冷戾一点,一点散开了。
霜淩一直是个对别人情绪很在意的人,她偷偷瞥了他两眼,还是发现他在隐晦地笑她,于是故作冷静地解释道,“你知道我现在经脉之中都是荒岚,帮你压制魔气,我也能试着融合荒息。”
“我知道,”顾写尘抬手拎起那柄玄铁长剑,毫不在意地抬手丢出去,嵌进坚硬的山壁宫墙上,“但我可以给你更好的。”
霜淩隐约听见了历代魔主骂娘的声音,而顾写尘并不理会。
他问:“霜淩,你为什么留下了?”
“为什么帮我教训他们?”
“为什么站在我这边。”
霜淩张了张嘴,其实她也有很多很充分的理由,可顾写尘也不逼她回答,只是告诉她:“——我都很高兴。”
霜淩眨了眨眼。
高兴。好清晰的情绪。
从前他是喜是怒都平静,他最常见的神态就是淡然,可到现在,修魔之后的顾写尘,开始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了。
他在给她看。
霜淩脑海里的那个顾写尘,那个因为仙魔两条路而割裂、而让她不敢认的顾写尘,开始被他自己填色描边。
她白皙修长的侧颈垂下,露出头顶一个很乖的发旋,“…那我也高兴。”
或许你真的能做一个好的魔主呢。
或许这真的是一条新的路呢。
我也变得更厉害,用我自己的方式——
顾写尘指腹微微摩挲,黑雾托着她起身,像是一个拥抱,“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魔主行过宫楼,一切活物避退。
霜淩跟在他侧后,看着他黑金色的衣摆掠在她鞋尖。
这阴森魔宫里道道宫墙如劈,与帝王家整饬的宫苑截然不同,每条甬路的走向都随心所欲,山体之间连着楼廊阁道,以黑链鎏金裹着冰块相连,看起来原始又狰狞。那些雕刻的笔画和道旁的石象生与魔主陵宫并不相通,但同样暗光阴寒,如同雪山内里的黑金点墨。
而这一切,全都随魔主一人心念而动。
他抬脚向前,就凭空生路。
霜淩跟着他一路向下,路过银鳞鬼火般的烛灯,上边全都画着金痕勾勒的炽月印,纸灯笼拓印着莲花。
所有宫魔远隔百米就匍匐在地,恭送魔主。
他们敬奉历代所有的魔主,无论是谁的魔识统治阴古,都意味着那就是最强盛的尊主。
“尊主…”
“尊主……”
那人始终背影平静,路过这一切。
做剑尊,还是做魔尊,被多少人敬仰,亦或被多少人痛恨,对他来讲,似乎都可以不重要。
霜淩就这样跟着他,她想,顾写尘是一个因为天赋而自我的人,但她也是霜淩见过的,内核最稳,最强大的人。
当属于正道白月光的光环散去,她开始真正地看见“顾写尘”。
清寒雾凇之下,是旺盛蓬勃的金日。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清静无上的卫道者。
他只要他想要的东西。
在这样一个以前从未想象过的阴寒之地,在与当年飞升为神背道而驰的境地。
她好像终于有点懂顾写尘了。
霜淩跟着走到了阴古魔宫的地底深处。
在石壁的嵌凿的漆黑水晶冰锥下方,看见一口幽深无光的井。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甚至有一点回音。
“阴阳鱼井。”顾写尘答道。
这是一处垂直空间,回环四壁被雕琢描绘成了一整幅辽阔的阴阳鱼图,其中阴仪那一方显然更加漆黑明显。
而那口井就点在鱼眼之处。
黑雾缠绕在霜淩的踝骨和指尖,护着她走下高耸的台阶,走到井口边上,鼻尖微微抽动。
“这里连接着荒岚之水的源头,”顾写尘站在她背后,声音清晰,“当时你跳下去的地方。”
霜淩想起来了,合欢弟子被莨王率魔围攻,她为了找回荒息操控之力,于是跳下了荒水。而彼时他还捏造着身份——
她怕他在魔域混战中被波及,觉得他是个灵力流失的可怜人,还兀自给他安排后路。
霜淩后知后觉地尴尬,伴随着一点气恼,回身指着他。
她的指尖从他眼尾滑向太阳穴,“你的疤呢。”
像眼泪一样的。
顾写尘身后的黑雾探入她的掌心,在指缝间缓缓流动,扣住,“现在不需要了。”
他流过一次眼泪,七情六欲,已经学会。
霜淩揣着手,心里哼哼两声,低头看这口井,那她感知到的就没有错,这里是整个阴古魔宫魔气最浅的地方。
荒岚在随着水波微微徜徉。
“阴仪之内处处弥漫着荒息,”顾写尘说,“但真正的源头,被藏在魔宫之中。阴古不开,真源不显。”
又是被历代魔主垄断的资源…那他们的魔识是如何被炼化入剑,以求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