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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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遇紧张极了,她抿紧双唇,不知道该怎么上前。
这时,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她,姜瑕的声音温柔到竟有一些腼腆:“我女儿,请家主指点。”
可惜那日,姜遇是空手从剑库出来的。
孟春大典散了,姜簧单独留下姜瑕,摇头道:“这孩子,与剑无缘。”
姜瑕不解:“师尊这是何意?”
剑库中的灵剑数以千计,难道姜遇一把都没有试成?
“数千灵剑,无一出鞘。”姜簧说,随后长叹一声,“这世间,有人天生仙骨,也有人钻营诡道,还有一些人,生来灵根奇异,本身就与某种法器不合,你这个养女,大概天生与剑不合。”
“怎么会?”姜瑕道,从来温和的眉眼露出一丝忧虑,“我测过她的根骨,谈不上极佳,绝无任何异样,不可能连柄灵剑都拔不出。”
孟春殿外春夜阒然,姜簧淡淡道:“这天地之大,多少诡谲难测之事,岂容我等轻易探知因果?你是修道之人,越往前行,越该知道敬畏无常,她与剑道相悖,乃是天命使然,与其逆流而行,不如趁早放弃,回头是岸。”
姜瑕的手握紧剑柄,神色黯淡下来。
这一夜,姜遇却并不觉得太难过。
或许在剑库里拔不出剑时,她是伤心的,但更多的烦恼,都被姜瑕那句“我女儿”给抚平了。
初春的夜,姜遇和徐知远并肩走在回水鸣涧的山道,她仍背着最初那把一点灵力也没有的木剑,清朗的月光洒下,她甚至有一些雀跃,时而去看春夜悄然绽放的早樱,时而静听路边惊蝉的动静。
徐知远不知道她是不是害怕自己担心,所以故作开心,他忽然顿住步子,“期期,半年后,我会跟老太君请命,去仙盟历练。”
姜遇知道仙盟。
这世间有许多修道门派,这些门派缔结起来,就叫仙盟。
仙盟坐落在伴月海,原本组织松散,二十年前,问山剑尊携溯荒作乱,仙盟在此一役中功不可没,而今仙盟威望日盛,就连三大世家也会把族中子弟送过去历练,那是个众仙家云集的地方,如果在仙盟立了功,宗族也跟着沾光。
姜遇回身看徐知远,清澈的双眸里流淌着月色,笑着说:“自然,我这样差劲,是不能给水鸣涧争气了,你在仙盟建功,师父也会开心。”
这一年姜遇十五岁,及笄了。
“不是。”徐知远看着她,良久,说,“我去仙盟,是为你寻剑。“
“天下这么大,我总能为你寻到一把可以出鞘的剑。”
姜遇怔忪片刻。
她望着徐知远,忽然意识到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半大少年,眉眼英挺而出众。
奇怪他本来是与姜瑕不像的,或许因为常年生活在一起,他的身上有与姜瑕一样的干净气质。
姜遇霎时心跳如擂鼓。
她想起去年春,徐知远为了逗她开心,让她趴在自己背上,笑着闹着摘了一夜的构桃(注),生怕被鸟儿捷足先登,鲜红的浆汁糊了她一手,她还拼命往徐知远脸上抹。
姜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其实是不妥的。
剑库的波澜被春暖抚平,姜遇以为之后也会这么平和的过下去。
她数着日子,半年后,师兄会去仙盟,倘若师父外出了,那她就自己练剑,剑诀她已经倒背如流,用那把没有灵力的木剑继续精进,直到拔剑出鞘的那一日。
然而变故总是突如其来。
两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姜遇忽然大汗淋漓地噩梦中醒来,梦境记不清了,只觉得心慌异常。
她的预感一直很准,三岁那年,村庄被妖兽袭击,她一大早醒来,总觉得该出去,还拉着阿娘陪自己一起,可惜阿娘不肯,否则阿娘本可以和她一起逃过一劫。
姜遇下意识看向窗外,中夜一片深静,她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多想,正要睡下,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姜遇脑子一空,下意识披衣冲出屋,便看见徐知远掺着一身是血的姜瑕回来。
姜遇只懵了一瞬,下一刻,她出乎意料地冷静,赤脚就往外跑,“我去请老太君!”
还没出门,她被姜瑕一把拽住了。
他仍然倚在徐知远肩头,双眼是闭着的,连声音也虚浮无力:“来不及了,你随我来,我有事……要交代……”
徐知远把姜瑕安置在榻上。
姜瑕身上有一道贯穿的,狰狞的伤,血污与青衫粘连在一起,皮肉翻卷,有些地方隐隐已发黑。
姜遇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帮他撕开衣衫,看清他的伤处,她根本不敢去想姜瑕所谓的“来不及了”究竟是何意。
她又想到应该上药,她从柜阁里取出药瓶的时候,手一直在颤,贝齿在唇上咬出深深的印痕。
她落泪了,但她还是让自己看上去尽量显得镇定,她问,“师父,是什么把你伤成了这样?”
姜瑕没有回答,他按住她颤抖的手,随后吩咐徐知远,“去……我的木橱里,把里头的匣子取出来。”
匣子里是有两块半圆的玉珏。
姜瑕将一块玉珏交给姜遇,另一块交给徐知远,说:“知远,你是师兄,从今以后,要照顾期期,好好待她……你们不仅是师兄妹,还是……一家人。”
玉珏本是一对,两半组在一起,才能合成一个圆。
徐知远接过玉珏,看了姜遇一眼,点头道:“弟子明白,师父放心。”
姜遇太伤心了,她来不及想她与师兄各持一半玉珏是何意,只是不断地问,“师父您不是仙人吗?您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是不是水鸣涧的丹药不够好?我可以去丹房求药,跟老太君求药,再不济,我去伴月海,三大世家……师父你不能给自己疗伤吗?我、我把我的灵力都给你好不好……”
微薄的灵力在她的掌心汇聚成淡如轻烟的雾气,姜瑕看着,不由地笑了。
他说:“傻孩子,所谓仙人,不过是修道之人心怀愿景,给自己取的别称罢了,人间有人间的定规,何人能真正成仙?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在樊笼里走得久一些,远一些罢了,谁能真正与天同寿?
“你知道的,我痼疾在身,所以除了知远,一直不肯收弟子,担心自己活不长,今后无力照看,唯你……是个例外……有桩事我一直没和你说,当初你村庄遇袭,我本可以早些赶去,救下村庄的所有人的,但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耽搁了一些时候,所以是我害你……孤苦无依,当时我就想,这个小姑娘,我对不起她,从今以后,我就是期期的父亲……我本以为我可以照顾你久一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说着,无力地抬起衣袖,为姜遇揩了揩泪。
那片衣袖跟初遇那年已经不一样了,它很脏,沾满了血污,唯一不变的是,上头仍有期期的泪渍。
“别哭了……”姜瑕说,“第一次看到你,你就在哭鼻子,眼下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我这一生,活到今日尚算尽兴,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和……”
姜瑕说的最后几个字姜遇没有听清,又或是姜瑕不想说,于是把最后的话淹没于一声叹息。
没人告诉过姜遇,修道之人过世,尸身是不会久留的。
毕竟半仙之身,虽然不能突破樊笼,也在这樊笼中走了太远太远,踏足到凡人不能涉足的禁地,所以尸身不会慢慢腐坏,而是羽化。
只有羽化,没有成仙。
姜遇眼睁睁看着姜瑕的身体化作片片光羽,一点一点消散,她哭得哑了声,拼命去留,长榻上,除了一把失了主的佩剑,什么都没留下。
半月后,姜遇与徐知远一起为姜瑕下了葬,坟冢里是姜瑕的佩剑。
又半年,徐知远辞别了姜遇,去仙盟寻剑。
临别,他摸摸姜遇的头,轻声叮嘱:“守好水鸣涧,这里是我们的家。”
原本三个人的洞府,变成一个人枯守。
姜遇还是和从前一样,早起练剑,午后吟诵剑诀,每日会把姜瑕的屋子打扫干净,去他的坟冢边,坐到星月满天。
渐渐地,当她背着木剑从山道走过,会听到一些议论——
“明明连剑都拔不出来,一个人占着水鸣涧,凭什么呢?
“徽山的灵气本就有限,她一个人一个灵脉,凭什么呢?”
“分明只是个养女,却占着姜家三小姐的身份,凭什么呢?”
其实这些议论从前也有,只是那时姜瑕还在,传不到她的耳朵里。
眼下姜瑕不在了,徐知远也走了,渐渐地,这些议论就不会避着她了。
年少哪有雨打风吹岿然不动的本事,风言风语听得多了,总会觉得委屈,但姜遇忍住了,她只想守好水鸣涧。
直到有一日,她听见有人说:“大师伯亲自教她,她还不是跟个废物似的。”
“‘子不学,师之惰’,说不定不是徒弟不行,是师父没本事。”
那晚姜遇彻夜难眠。
她什么都不怕,只怕为姜瑕蒙羞。
那些污蔑姜瑕的话,她哪怕只听一个字,都会觉得难过。
可她拔不出剑,徐知远也走了,她该求何人指点?
姜遇想了一夜,翌日清早,她轻轻地掩上水鸣涧的门,背着行囊与木剑,来到“明月崖”外。
这里是姜昱珩的洞府,他是姜瑕的师弟,姜簧的二弟子。
不同于姜瑕,姜昱珩早已娶妻,膝下育有三子,门下更有弟子众多,所以明月崖比水鸣涧要大得多。
姜遇站在明月崖的禁制外,咬了咬唇,说道:“弟子姜遇,请求师叔指点剑术。”
不多时,禁制解了,姜昱珩看着姜遇,半晌,叹了一声:“也是可怜,进来吧。”
他把她带入正堂,在上首坐下,说道:“你是师兄的……养女,我就不让你行正式的拜师礼了,你还是像以往一样,唤我一声师叔即可。只是你既让我指点剑术,便是入我门下,我门中的规矩你不可不守,不得有任何例外,今日后,你就与其他弟子一样住在弟子房,每日晨起要去早课,你可听明白了,有什么疑问吗?”
姜遇摇了摇头,随后拜下:“恳请师叔,准我每七日回一次水鸣涧。”
她抿抿唇,“我只是回去打扫,陪师父片刻,傍晚必定回来,绝不会耽误修炼。”
姜遇就这么在明月崖住了下来。
她住得并不算安稳。这里的同门不喜欢她,不单单因为她之前占了姜瑕太多偏爱,本是一同学道,大家都唤姜昱珩师父,她却喊师叔,大家无令不得出明月崖,她每七日就可以回水鸣涧,更何况,她学剑十余年,却连一柄灵剑都拔不出,谁会喜欢一个没本事的异类呢?
又一载春去冬来,年余时光辗转而过,明月崖的择剑日到了。
与水鸣涧不同,明月崖因为弟子繁多,所以每年只能在特定的日子择剑。
姜昱珩把这个日子定在小雪,这样挑好灵剑的弟子,还能在春祭前夕一争守山人名额。
偌大的山院中,数十把灵剑在香案上一字排开,明月崖的弟子一个一个上前,择好灵剑的弟子欣喜若狂,对自己的佩剑爱不释手,没能成功择剑的虽然会气馁,但并不失望,他们多是在平日练功的时候偷懒,安慰自己来年再勤奋些就好了。
轮到姜遇,她一步一步走到香案前,准备念诵剑引诀。
周遭隐隐传来窃笑声,大抵是等着瞧她的好戏,姜遇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要在意。
这年姜遇十七岁,从三年前开始,她已择了无数次剑。
她知道自己天资不好,但她不想给姜瑕丢人,这年余时间,她几乎翻遍了水鸣涧书库里所有与剑有关的书,终于找到了一个危险,但不算凶险的法子。
那是给危急之时,一些内息被封,不能拔剑的人用的——内息被封,可以将自己残余的灵力先打在剑上,随后把这些附着了剑气的灵力强行收回,同时念诵剑引诀,让灵力绕着自己的百骸走过一个小周天,或能冲破桎梏。
姜遇念了一遍剑引诀,灵剑如往常一样,无一出鞘。
再念,还是不行。
姜遇在原地踯躅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她再度闭上眼,如雾一般的灵力从她掌心溢出,落在最近一支灵剑的剑身之上,攫取四溢的剑气。
周遭静悄悄的,同门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又惊又疑地盯着她。
就在所有人以为又将看一场笑话时,静放在香案上的灵剑,终于震荡!
香案上的剑先是发出一声鸣音。
随着姜遇念诀速度的加快,那鸣音越来越响,剑身震荡的幅度越来越大,逸散的剑气几乎肉眼可见。
剑气是灵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姜遇以灵力攫取剑气,等同于以灵力为线,用线缠上剑身,再以自身百骸为铆,收回灵力的同时,强行把剑拽出鞘。
这个法子原则上和用手生拔剑差不多,只是有了灵力加持,力道与威压不可同日而语,照道理,这么拔剑,姜遇怎么都该成功了。
然而她念了一遍又一遍剑引诀,被她牵引的那柄剑只见震荡,不见出鞘,剑鸣越来越刺耳,最后竟发出呜咽似的悲鸣。
灵剑之间是有感应的,与之同时,香案上的所有灵剑齐齐震荡,就想要一同反抗这拔剑之人。
这些剑有些是用灵物祭成,有些沾有前主人遗下的灵力,剑意本就不凡,或许一把两把不足为惧,可是数十把灵剑在一起,聚拢出的剑气绝不能小视,尤其对山中初入剑道的弟子而言。
几乎就在一瞬间,如水的剑意变成汹涌涛澜,山院中响彻剑的悲鸣,浩荡的剑气狂卷而至,洪水猛兽一般袭向众人。
姜昱珩见势不好,立刻上前,飘身于半空,悬停在他身后的云灯盘旋出一阵风,把山中惊惶失措的弟子推往安全之所,姜昱珩右手拔剑,剑身在他手中急转,变作一道光幕,光幕扩散开来,堪堪挡住袭来的剑气。
等剑气散了,姜昱珩才松了一口气,他落在地上,狠狠一拂袖,转身怒斥姜遇:“倒行逆施,简直胡闹!”
姜遇倒在雪地里,浑身上下疼极了,所幸还没昏晕过去。
她想跟师叔道歉,竭力撑起半边身子,张了张口,却呛出一口血来。
姜昱珩看着雪地里触目惊心的红,皱了皱眉。
他适才其实看得很清楚,姜遇那个以灵力为线,拽剑出鞘的法子他知道,平心而论,谈不上凶险,他没及时出手阻止,只不过想看看他师兄尽心呵护的这个养女,资质究竟差到什么地步,没想到出了这等岔子。
再者,方才情急之下,他只顾得上保护自己门下的弟子,到底没管她,剑气浩然,想必她伤得挺重。
到了嘴边的斥责咽了下去,姜昱珩道:“罢了,你自去丹房领药。”
姜遇低低应一声“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强撑着往丹房走去。
姜昱珩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目光随后落在四散在雪地中,未出鞘的灵剑。
“姜遇。”片刻后,姜昱珩叫住她,语气很淡,“你是个与剑无缘的人,资质如此,以后还是不要勉强了。”
姜遇听了这话,单薄的身影颤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住,鼻头泛起一阵浓烈的涩意。
她想,如果姜瑕还在,他会与她说:“没关系,师父再教教你,等剑术精进一些,期期就能拔出剑了。”
如果徐知远回来,他会说:“是这些剑不好,我定为你寻一把好剑。”
姜遇知道自己资质不好,这些话听来只是安慰,可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无比想念她的师父和师兄。
不过是年仅十七岁的少女,纵使三岁那年村庄遇袭,之后的日子,她都是在庇护中安稳渡过的,而今受尽了委屈,自然十分想家。
姜遇想,她只要回水鸣涧住一晚,只一晚就好。
她去丹房跟药师领过药,在山道边捡了根半丈长的粗木,当作拐杖,慢慢走回了水鸣涧。
还在洞府外,姜遇忽然听到里头传出说笑声。
姜遇以为徐知远回来了,疾步上前,推开门,随后便愣住了。
正屋里坐着的不是师兄,而是二师婶和她的小女,以及一个藕色绫罗裙的姑娘。
二师婶是姜昱珩之妻,名唤苏莲柯,人称一声莲柯夫人。她膝下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去仙盟,身边这个是小女,姜家的二小姐,姜木晗。
穿着藕色绫罗裙的姑娘姜遇没见过,看模样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衣饰很华贵。
姜遇没管她是谁,她冷下脸来:“你是何人?从我师父的洞府出去。”
“大胆!”还不待那穿着绫罗裙的姑娘说话,莲柯夫人就斥道,“这就是你师父教你的待客之道?”
一旁的姜木晗道:“三妹你不知道吧,这位是我的表妹,姓苏,苏晴窗。”
她的语气里,炫耀的意味十分明显。
姜遇知道苏晴窗。
这一年她住在明月崖,不止一次听姜木晗跟同门提起她这位身份不凡的表妹。
苏晴窗的父亲跟莲柯夫人是兄妹,但苏晴窗出生好,并不是因为她姓苏,而是因为她的母亲。
苏晴窗的母亲姓奚,出生于三大玄门世家之一的奚家。苏晴窗儿时父亲过世得早,她母亲便带她回奚家长住,听说她与奚家几位公子都走得很近,奚家有位混世祖宗,更是把苏晴窗当亲妹妹疼。
姜木晗见姜遇沉默,以为她被奚家震慑住了,颇为得意,“再说了,晴窗表妹守礼得很,才不会故意闯谁的洞府,她一心想学剑,在伴月海遇到你的师兄,是你师兄提议她来姜家的,至于水鸣涧,也是你师兄同意她暂住的,还给了信物。”
她继续道:“叫我说,大师伯都走了两年了,三妹你何必放不下?水鸣涧这么大一个灵脉,你一个人独占,未免也太自私了,不如留着接待贵客,你说是不是?你怎么不说话?”
姜遇不是不说话。
她只是看到了挂在苏晴窗腰间的,所谓信物。
半块玉珏。
与她所珍藏的那一块一模一样。
那是姜瑕去世时留给她的,另一块在徐知远身上,可是适才姜木晗说了,这信物是徐知远亲手给苏晴窗的。
有那么片刻,姜遇整个人是茫然的。
她忽然意识到,她似乎已许久没有收到徐知远的来信了。
她退到院中,拿出自己为数不多传音符咒。
丹房的药师说她伤势颇重,伤及经脉,还提醒她“三月内不可妄动灵力,否则会有性命之忧”,但她顾不上了。
灵符被灵力点燃,片刻后,另一边传来徐知远的声音:“期期?”
姜遇单刀直入:“为何把玉珏给旁人?”
“那是师父留给你我的不是吗?”
徐知远或许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一时间沉默下来。
姜遇没管,她继续问,语气冷如坚冰:“为何让外人堂而皇之地闯进水鸣涧?”
“为何让他人住进师父的洞府?”
“你忘了师父去世时你承诺过什么吗?”
“你忘了你临走时,说过什么吗?”
好半晌,徐知远才犹豫着解释:“期期你听我说,那块玉珏……是我给晴窗的,我并不是送,只是相借。我……身边没有其他与水鸣涧有关的信物,晴窗又总与我说想来姜家学剑。再者,我在仙盟,有时候身不由己……玉珏上我加了护持法阵,不可能弄坏的,不日晴窗自会将它还我,你可以放心……”
徐知远说的后半截话,姜遇没有听清,或者说,当她听到那句“玉珏是我给晴窗的”,她就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
平心而论,徐知远没什么大错,不过相借一个信物罢了,日后还要还的不是吗?
他孤身在仙盟,人情往来,总有难处。
而姜瑕都走了快两年了,逝者已矣,生者终归要往前走。
是她执着,是她放不下。
可姜遇只知道,同样一块玉珏,若要让她相借,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拿命都不换。
“师兄,”姜遇最后荒凉地问,“你临走前,让我守好水鸣涧,你说这里是我们的家,你如今,还当这里是家么?”
旁人雾里观花,看姜遇如此,只当是看了一场红尘中的俗事,大抵是流水负心,落花凋零。
当阿织捡起这些残念时,她知道不是。
那大概是一个枯守之人最后的轸念,以及这轸念破灭时,无望的挣扎。
阿织几乎能感同身受。
她甚至知道在这一刻,姜遇的脑海里,只剩曾经那个在荒芜的村落蹲下身,问她要不要跟自己回家的仙人。
在百般质疑的目光中,轻轻推她上前,说“我女儿,请家主指点”的养父。
以及最后他鲜血满身地躺在榻上,看着她,眼里尽是不舍,说:“从今以后,我就是期期的父亲……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期期……”
姜遇扔了符咒,转身回到正屋,斩钉截铁地说:“玉珏还我。”
苏晴窗见她这样蛮横,烟眉微蹙,谁还不是被人宠着纵着长大的,“凭什么,你说还你就还你?又不是你的东西。”
姜遇一字一句道:“这是我师父的遗物。”
苏晴窗道:“所以呢?这是知远哥哥给我的。”
姜遇看她如此,不再多言,上前欲抢。
看她这样,姜木晗也急了,阻拦道:“三妹你总是这样无礼,不就是仗着从前大师伯对你的宠爱么?你要是真有本事,怎么不去查你师父的死因?他是被人害死的,你要是有本事,你就去为他报仇啊!”
姜遇听了这话,脑中“嗡”了一声,她抬起眼,怔怔地看向姜木晗:“你说什么?”
当初姜瑕身上的伤口那样狰狞,她一直以为他是被妖兽所伤。
莲柯夫人一道严厉的眼风扫过,姜木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闭了嘴。
姜遇岂肯罢休?
姜瑕过世近两年,徽山对他的死因讳莫如深,姜遇知道自己生问是问不出的,唯一的法子,只有逼问。
可她要怎么逼问?
一生至今,姜遇头一次痛恨自己这般无用,连个玉珏都抢不回来。
如今得知姜瑕为人所害,难道她还要寄希望于他人吗?
十七年的人生,她唯一所学,就是姜瑕教给她的剑诀,所能倚仗的,只有剑术。
这里是水鸣涧的正屋,墙上挂着的十余把灵剑不是摆设,是这些年姜瑕精心为她寻来的佩剑,期待她有朝一日能拔剑出鞘。
姜遇想,此前她引剑诀入体,剑身已然震荡,若不是中途中断,她会不会已经成功了?
既然如此,那不妨再试一次!
姜遇再不顾百骸与心腑的伤,强行引剑诀入体。
这一次,剑气的威压来得比上一次更快,整面墙的剑都震荡起来,悲鸣齐响,成了闷雷之音,下一刻化作锋锐汹涌的剑意袭来。
姜木晗、苏晴窗,包括莲柯夫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
莲柯夫人的修为远不及姜昱珩,她慌了神,还以为姜遇在使什么诡异的邪咒,情急之下,她只能护住身边的两个亲人,一拂袖,朝姜遇打出一道灵诀,“你在做什么?!”
她斥道:“你这样胡闹,你师父泉下有知,定会失望!”
其实,在汹涌的剑意扑袭过来的那一刻,姜遇便知道自己失败了。
浑身上下难以言表的剧痛还是其次,她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灵台上,魂魄的破碎。
倒也是,她的百骸与六腑已伤,唯一能承受汹涌剑意的,只有她的魂。
她就像一个重伤的凡人。
一个凡人,即便能在万千剑气中侥幸偷生,无论如何承受不住再多一道的灵诀。
莲柯夫人的灵诀本不致命,于此刻的姜遇而言,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灭顶之灾。
姜遇整个身子在奔涌的剑气中飘飞出去,坠在雪地之上。
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是否有剑出鞘,便合上了眼。
耳畔最后回荡的是,“你师父泉下有知,定会失望”。
姜遇想,师父真的会对她失望吗?
她已经无力知道答案了。
正如她无力知道徐知远为何会相借玉珏,无力知道姜瑕是被何人所害,无力知道她最亲的师父,是否与她一样,也有一些难全的缺憾。
带着这许多不甘,姜遇闭上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这许多不甘,唤醒了一个飘荡在人间,与之宿命相近的荒魂。
又或是对剑的执念,唤醒了一个曾经的执剑之人。
期期离开了,留下一地不甘的残念给阿织拾捡。
以至于阿织在姜遇的身体里醒来后,一时间觉得迷惘,不知道自己是何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恍恍惚惚中,她被人扔进一个山谷中的禁室,有人斥说:“打伤晴窗师妹,伤害同门,你就在这里好生思过吧!”
她于是依言在思过谷中待了十日,直到春祭云灯入天,才从守谷婆婆那里领下牌子。
思过谷离明月崖有一段距离,阿织回到明月崖,天已经黑了。
洞府外设了禁制,另外还新摆了一个剑阵。
从姜遇的记忆里,阿织得知,仙盟合围青荇山,师尊陨落在昆仑,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没想到仅仅二十年,剑道竟陨落至斯。
阿织看了一眼洞府门口的剑阵,简直摆得乱七八糟。
今日是春祭,不日后就是孟春大典,适才她在思过谷,听人说近日徽山来了不少贵客,她的几位师叔师婶,都去孟春殿迎客了。
也就是说,门口这个不堪入目的剑阵,是明月崖的同门摆的。
那他们就是故意的。
知道她今日下山,摆明了不欢迎她。
阿织并不在意,她没有强行破阵,而是在凛冽的夜风仰起头,望着悬在洞府上,刻有“明月崖”三个字的匾额,安静地开了口:
“弟子姜遇,从思过谷思过归来,望诸位同门开门。”
寒夜寂然,没有人回答阿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