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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出鞘by沉筱之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0

乞儿道:“好。”
初初跳下椅子,来到屋子正中,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情:“我适才说了,这间屋子的禁制下在六方,你是修士,所以仙路不通,你我皆有魂,所以鬼路不通,人兽妖不必提,那么这屋子里,唯独没有什么?”
乞儿:“……魔?”
泯:“……”
初初抬手指向东墙的轩窗:“东封魔,所以想要出去,破开这里的封魔印就可以了。”
“当真?“
“试试不就知道了?”初初说做就做,话音落,已然张嘴发出一声不可闻见的兽吟。
泯脑中一阵嗡鸣,再顾不得隐身,化成一团黑雾,朝东窗扑过去。
可无支祁聚川凝冰,引水于荒芜处,泯已经慢了一步,哪里阻拦得了这无根之水?
刹那间,只见寒泉涌上东窗,分开禁制,露出藏于禁制之下的封魔之印,然而本该在泉下消融的封魔印非但没有褪去,蓦地变得血红,下一刻,法印骤然扩大,结成铭文交织的光障,发出震耳欲聋的罗刹之音,直要传至整个玉轮集。
封魔印动,惊起暗巷中人。
阿织和奚琴同时抬头。

光障一下将屋舍包裹起来, 三重法印落下,将屋中三人困成瓮中之鳖。
初初惊退两步,望着眼前忽然出现的黑影,厉声道:“……魔!”
他一声哮吼, 化作兽形, 朝泯扑袭过去。
泯压根不知道怎么解释, 听着楚家人逼近的脚步声,心道罢了, 先弄晕了再想办法。
黑影在原地化开, 初初扑了个空, 发出一声刺耳的兽唳。下一刻,一团黑烟悄无声息地在无支祁身后显形。魔烟化成一股气流,正要往初初耳中灌去, 却被一把凭空显形的玉尺拦住——阿织出现在初初身后, 祭出玉尺逼散泯的魔气。
泯一惊, 对于阿织,他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本想要再度遁入虚无,可是封魔印在, 他功力大减, 动作哪里快得过阿织?
玉尺翔空,在泯面前铺开灵障, 直接封了他的退路,阿织并指祭出灵诀, 直要灌插入魔烟中心。
好在一个非金非玉的事物替泯接下了这一击,奚琴出现在泯身旁,先甩开一道禁制, 拦下正在破门的楚家人,收回折扇抵住阿织下压的玉尺,解释说:“自己人。”
阿织根本不信。
她在仙盟哪来的自己人?
玉尺飞速转动,搅动起片片灵刃,劈头盖脸地朝奚琴落去。
奚琴知道对方不肯信他,带着泯避过灵刃,干脆收了门上的禁制。
禁制一收,十余个楚家修士立刻破门而入,还不待看清屋中有谁,折扇刮出一道疾风,卷起阿织的灵刃,直接又将这十余人打飞出去。
楚家修士重伤倒地,扇底疾风收了势,复又将屋门合上,奚琴问:“这回信了?”
乞儿躲在椅子后,先是看一只无支祁与忽然出现的魔打了一通,又是看两个罩着斗篷的主子打了一通,最后看其中一个主子把楚家人放进来又打出去,终于明白他们五个似乎、好像,果真是一伙的。
他连忙从椅子后钻出来:“别打了别打了,‘醉仙客’是楚家的地盘,刚才那些修士是守楼人,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封着一道禁制,只要被打伤,说明有人闯楼,禁制就会落下。眼下这楼中只怕落了十余道禁制,我们还是先想办法出去吧!”
奚琴言简意赅:“驻仙台几位楚家长老都在出窍以上,封魔印动,势必惊动他们。”
阿织不是分不清主次的人,他们的话,她听得很明白。她闭上眼,用灵觉感知了一番,这座楼的禁制多半落在楼中,层层叠叠,相互交织,眼下最薄弱的一处,反倒是东窗上的封魔之印。
阿织看向封魔印,玉尺祭空,化成一道光箭,直接朝东窗刺去。楚家封魔之印的威力竟不小,这一击之下并未损毁,血红的铭文不断地膨胀收缩,罗刹之响霎时变作痛苦的鬼唳,穿过玉轮集的上空,直接抵达驻仙台楚家驻地,三位楚家长老蓦地睁眼。与之同时,奚琴催动折扇,也朝封魔印撞去,无支祁一声兽吼,寒泉再度漫上东窗。
封魔印再牢固,到底承受不住三方合击,滋啦啦裂开一道口子。
奚琴道:“快。”
阿织不消他说,先把乞儿推了出去,随后带着初初跳出封魔印外,奚琴拿灵气裹了泯紧随其后。
被强行破开的封魔法印怒不可遏,血红铭文扩散开来,迅速爬满了“醉仙客”,整座楼霎时间变得“鲜血淋漓”。
奚琴回看一眼,暗道一声:“不好。”拿折扇撑开一道屏障。
下一刻,楼中禁制接连震断,仙宇楼阁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爆开。
轰然大响惊动整个玉轮集,三名出窍期长老踏风而至,阿织看着御空的仙人,心知硬拼是不行的,即便解决了这三人,惊动了洄天尊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能先想法子甩下身边一人一魔,然后借魂力瞬息千里之外了。
一行五人御器疾奔,但见前方有个岔口,阿织正要跟奚琴分开走,一道密音撞入她耳中:“仙子不急,我有办法。”
阿织看奚琴一眼。
“信我。”
阿织略一思索:“快。”
“泯,化障。”
泯得了吩咐,一下在四周弥散出浓黑无味的烟障。
奚琴再道:“猴子,借水一用。”
初初勃然大怒:“你说谁是猴子?!”
他骂归骂,动作丝毫不慢,兽吟引来的寒泉缠上烟瘴,顷刻化作遮天弥地的浓雾,居然能阻挡出窍期修士的视野一时。
奚琴趁机收了折扇,浮空而行,一手握住阿织的手腕。
男人掌心的温热让阿织非常不适,正要抽回手,奚琴忽道:“别松开。”
下一刻,折扇再度流泻出淡金色的铭文,铭文顺着交握的手腕,覆过他的周身与她的周身,褪去他们遮匿身形的斗篷。
阿织看着奚琴的眉眼在铭文流转下露出来,认出他竟是奚寒尽。
铭文在半空重新排列,像是要隔开一切外来之物一般,在他们周遭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他们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瞧不见他们。
阿织这才明白,原来奚琴的折扇里竟然藏了一件十分罕见的匿行天衣,除了匿去形貌,必要时,还能幻化出一方须弥天地,供人躲避一时。
须弥天地已撑开,泯立刻攀住奚琴的衣摆,顺道裹卷起乞儿与无支祁。
可惜,哪怕是天衣,很难逃过出窍期修士的法眼,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混入茫茫人海之中。好在他们一路奔逃,已经离“醉仙客”很远,玉轮集四处都有结界,封魔印损毁了醉仙楼,却碍不到别人的地盘。
前方有一家叫做“坠锦轩”的楼馆,还没走近,就听见里头传来靡靡之音,奚琴带阿织径自闯入馆中,穿过一楼的浮花浪蕊与醉酒红尘客,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推开主房房门,对房中人道:“帮个忙。”
房中有一个身着清凉的女子,她坐在一名恩客身上,双手搂着恩客脖子,正欲行欢事,听到奚琴的声音,眨眨眼,对恩客吹了口气,恩客立刻倒在桌上,人事不知了。
这女子正是“坠锦轩”的主人,人称一声“窈娘”,半老徐娘风韵犹存,顾盼之间妖娆自现。
窈娘的目光落在奚琴与阿织交握的手腕上,掩唇轻笑:“琴公子,有日子不见了,今日怎么带了个仙子过来?咱们楼里的姑娘要是知道了,只怕一个赛一个心碎。”
阿织眉心一蹙,很快抽回手。
奚琴笑了笑,折扇在掌心一敲,收了神通。匿行天衣里藏着的另三位一个叠着一个“噗通”落地,窈娘惊得后退一步,“你们这是——”
这时,屋外传来叩门声,“敢问坠锦轩的窈娘可在房中?”
窈娘迟疑地看向奚琴。
奚琴无声在唇边竖起一指。
窈娘立刻会意,示意阿织去里间卧榻,又让余下三位带着恩客躲入角落里的方箱中。
方箱合上,彻底掩去妖与魔的气息,窈娘把门打开,门口的几人都穿着绣有“火刹纹”的外衫——楚家的修士竟这么快找来了。
窈娘捏着锦帕笑了笑:“几位仙人来得不巧,窈娘这会儿有客呢。”
几名楚家修士刚要接话,定睛一看,发现屋中人居然是奚琴,施礼道:“琴公子。”
奚琴坐在桌前,不疾不徐地问:“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几个宵小到楚家地盘劫人,驻仙台吩咐我等四处看看有无落网之鱼。”他们语焉不详,摆明了不愿与外人多说。
楚家修士不动声色地打量屋中几眼,发现除了窈娘和奚琴,卧榻前还影影绰绰坐着一人,看样子是一个身姿纤纤的姑娘,应该是琴公子的相好。
楚家修士没发现异样之处,道一声“打扰”,很快离开了。
等他们走远,角落里的方箱“砰”一声开了,那名睡得人事不省的恩客先被扔了出来,紧接着爬出来的是初初,他已经化回人形,一副恼怒的样子,“挤死我了,让你别碰我你还碰!”
泯也十分不快,这箱子又不是什么须弥界,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他虽能隐形,到底是有实体的,说他挤,他不是无支祁吗?他不会变虫吗?
泯把乞儿拎出来,闷不吭声地化形在奚琴身边。
窈娘附身看了看鼻青脸肿的恩客,“啧啧”两声,锦帕卷起一股胭脂风,托起恩客推开屋门,说:“我先把他处理了,省得他醒来后乱说话。”
言罢,把屋子留给他们,走了。
屋中气氛诡异得出奇。
乞儿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弄不明白这几个人究竟怎么回事?
阿织从卧榻后出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泯。
泯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他原本还是人形,渐渐化成影,影越来越模糊,散成黑雾,黑雾越来越淡,悄无声息地就要遁入虚无,阿织忽然劈出一道灵诀,直接把泯从匿藏处劈了出来。
阿织也不废话,转瞬祭出第二道灵诀,奚琴抬手一拦,“好歹共患难一场,仙子动手前,多少给个理由?”
阿织抬眼看他:“这个魔为何会出现在醉仙客?”
泯:“……”他是跟着猴子去的。
阿织:“你怎么也在附近?”
奚琴顿了顿:“……巧了么这不是。”
阿织道:“孟初,过来。”
初初撅着嘴,来到阿织身边。
阿织伸手在初初发间虚虚一拂,随后摊开手心:“这是什么?”
暗尘坱无色无味,无害无毒,是追踪行迹的极佳之物。
只怕一点,被人用木缚之术捞出来。

暗尘坱再隐秘, 逃不过五行相克。
正所谓木克土,木缚之术其实是最低级的木系术法,没什么用,除了刚引灵的修士, 基本不会有人使。
泯看着阿织掌心若隐若现的尘埃, 简直目瞪口呆, 这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沧溟道又名“万煞之窟”,凶妖恶鬼遍布, 淬魂以下的修士去了就是找死, 哪怕是淬魂以上的修士, 折在沧溟道的也有不少,如果泯没记错,这位姜姑娘……不是近日才淬魂吗?她怎么会对暗尘坱这么了解?
自然, 她也许从徽山师长那里听说过沧溟道的一些传言, 泯仍觉得匪夷所思。
然而泯没法多想了, 初初看着阿织手上的尘壤,双眼越瞪越大,终于反应过来:“你算计我?!”
泯:“……”
初初:“你使诈跟踪我?!”
他一声怒啸,再度化为兽形, 又朝泯扑过去。
他们早打过一场, 泯对初初十分戒备,不待初初化形, 他早已散成黑烟。
初初岂肯罢休?一声兽吟引来涛浪,朝黑烟吞淹过去。
奚琴见这水猴子又发疯了, 知道拦也拦不住,拂袖一扫,干脆落下个结界, 让他们打个痛快。
随后他看向阿织:“仙子听在下解释两句?”
阿织也看着他,半晌道:“说。”
“让人跟着仙子,是我不对,不为什么,焦眉山食婴兽实力不俗,即便有无支祁相助,仙子能将它斩于剑下,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仙子对此的解释是,你在危机关头夺走了溯荒碎片,这一点仙盟信,我也信,但这并不妨碍仙盟多留一个心眼,多‘照看’仙子一程,毕竟你是找到溯荒碎片的人,仙子说呢?”
奚琴这话说得真假掺半。
食婴兽把溯荒驻入自己灵台这事,沈宿白并不知道,他看到溯荒碎片时,那上面残留的妖力已经被人剥去了,所以他以为阿织只是斩杀了一只大妖。出于谨慎,沈宿白的确叮嘱过奚家两兄弟多注意姜氏女的动向,却不是这个注意法。
只是,实话如何能轻易交代?
奚琴的目光落在阿织眼下的红痣,不着痕迹地移开,“在下对仙子确实没什么恶意,否则‘醉仙客’出事的时候,在下只要跟楚家解释是误会一场,把劫了的人送回,再当着楚家的面斥责泯两句,这事就了了,何必陪仙子淌这趟浑水?这一点,凭奚家和楚家的关系,还是办得到的。”
阿织听了奚琴的话,并不真的信他,事已至此,她也并不在乎他言辞真假,左右乞儿眼下在她手上,今夜虽有波折,目的是达到了。
阿织正欲唤上初初离开,奚琴却道:“仙子眼下出去,只怕不好躲开楚家人的追踪。”
“即便仙子身怀神通,”奚琴拿扇子指向乞儿,“他怎么办?”
“仙子知道他叫什么吗?”奚琴对乞儿道,“告诉仙子你的名字。”
乞儿犹豫了一下,应道:“我姓楚,单名一个霖字。”
阿织心头浮过一片疑云:“你是楚家人?”
楚家是三大世家之一,本家在山阴,楚恪行所属的是豫川的分支,但不管是本家分支,只要是三大世家的弟子,没有一个不是仙姿堂堂的,乞儿既然姓楚,为何会是这幅模样?
奚琴道:“他是豫川楚氏三房的私生子,母亲是一个凡人,他出生不久后,母亲就去世了,他的父亲觉得他资质不好,根本不管他,他无根无萍地长大,自然过得艰难,连引灵入体,都是从自家师长那里偷听来一些门道,自己摸索着引的。
“此前在‘客说四方’,你也听楚恪行说了,三大世家会派人盯着当年青荇山的凡人弟子,这其实是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世家里没人愿接,但事关重大,交给外姓人又有点怠慢,怎么办?奚家靠的是抓阄,白家是轮换派人,豫川楚家这一支,他们想到了一个吃闲饭没事干的私生子,这就是他为何会被派去盯着姚家的原因。”
楚霖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奚琴笑了笑:“你说呢?”
楚霖不清楚个中因由,阿织却猜得出。这次誓仙会是仙盟发起的,各大玄门来了些什么人,仙盟自然一清二楚。三大世家里,奚家、白家来的似乎都是本族子弟,只有楚家,山阴那边没过来人,只派了豫川一个旁支公子出面,这也是楚恪行为何如此嚣张跋扈的缘由。早上,楚恪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欺辱一个楚霖,仙盟明面不提,私底下怎么可能不查?楚霖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秘密,仙盟想查清楚一点不难,仙盟知道了,凭奚家和仙盟的关系,又怎么会不知道?
奚琴道:“如果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姓人就罢了,可他姓楚,那我们把他从醉仙客带出来这事就不好说了,轻则误会一场,重则,强行劫走楚家自家人,山阴那边怎么动怒都不为过。”
“我看仙子一心求道,两耳不闻窗外事,可能还不清楚,当今楚家的家主,已近分神圆满,是洄天尊下第一人。”
阿织听完他一通利害剖析,径自问道:“你与我说这么多,你的目的是什么?”
奚琴唇边笑意不褪,扫了一眼桌对面的椅凳:“坐?”
阿织不坐,她始终与奚琴保持一段距离。
奚琴也不在意,扇子搁在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这会儿夜已经很深了,初初与泯打了一场,最后不分伯仲,各自挂了点彩,回到自家主子身边。奚琴却没撤结界,反倒将结界加固了一些,才道:“我的目的很简单,这次去找溯荒,我想与仙子同行。”
阿织还没答话,初初呲牙道:“谁要和你们同行?!”
奚琴这会儿的语气倒是比之前认真不少,“不管仙子信与不信,让泯跟着仙子,这事我自认做得不对,我与仙子赔不是。
“只是,今夜情形那样危急,仙子还不忘救下楚霖,说明你对楚霖十分看重。”
楚霖十分意外地看向阿织。
因为枯瘦,他一双眼尽显疲乏,黑而无神,此刻听了奚琴的话,那对眼珠子像活了过来,有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仙子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对他这样看重,原因不外乎有两个,第一个,仙子希望能找到溯荒,但楚恪行只收出窍以上的修士,仙子不得已,只好私下试一试,毕竟楚霖与姚家后人关系不错,而姚家后人能破除灵叶禁制。不过,依我看,如果仙子的目的仅是溯荒,倒不必如今夜般冒进,仙子也不像一个冒进的人。
“那么仙子的目的就不是溯荒,而是那个姚家人?”
奚琴看着阿织:“仙子与姚家有渊源,我说得对吗?”
阿织的神色静静的,清澈的眼底只有眸光浮动,什么也看不出来。
奚琴把声音放轻了些:“我无意冒犯,只是今夜与仙子共患难一场,这些确实是我所能想到的。玄门中人行走人间,时而与凡人结下善缘,这是很寻常的,何况姚家人本身就有仙缘,如果仙子想要见……”
他话未说完,楚霖双膝“噗通”落地,“请二位仙人助我!”
他这一跪,奚琴沉默下来,在手心里反复敲着的折扇反倒停了。
阿织也没说话。
修道一途强者为尊,但是踏上这条路,多少需要点傲气,需要点百折不悔的孤勇,这样的一群人,是不会轻易对人下跪的,哪怕春祭向神灵祈福,亦不过双手交叠行礼。
屈膝伏地,这是凡人才有折辱。
楚霖明明是个修士,此刻却如凡人一般对着奚琴与阿织拜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在许多个辗转发侧的夜里,积攒了一肚子的无足终于看到希望一般,见奚琴与阿织皆不答话,竟走投无路地跟他们磕起头来:“请二位仙人,不,请四位助我!”
泯看不下去,探出一股黑雾托起他:“不如这样……你先说说你有什么苦衷。”
初初也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有修士会跟自己行这样的礼,“是啊,你先说说看,我话放在前头,要是太难了,我们可不一定会帮你。”
楚霖点点头,他沉了口气,说道:“几位都知道了,我母亲是个凡人,我出生后,因为资质不好,父亲说我没有仙缘,不喜欢我。我不招人待见,在豫川家中野生野长到十岁,家中一个叔辈忽然找到我,他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帮族里去盯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姚兄,大名叫做姚思故,住在涑水畔的清安镇,是涑水畔一间私塾的先生,他只比我大八岁,我去盯着他那年,他才十八,就考中了秀才,做了先生,很厉害吧……”
那年楚霖年纪小,个头更小,他是仙家人,却没有仙家本事,只胡乱学了些三脚猫功夫,这么一个小不点,想要盯着一个人,该怎么办呢?此后大半年的时日中,姚思故每回到私塾给童生们讲学,都能看到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扒在窗外的歪脖子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那日楚霖是不小心睡着的, 等他醒来,落日已西沉。
楚家的驻地离得远,楚霖还没引灵,跑回去要两个时辰, 他从歪脖子树上跳下, 正要往回跑,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喂, 小崽子, 你想念书?”
楚霖回身一看, 姚思故倚坐在树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穿着一身布衣,翘着腿, 手里握着一卷书, 袖口挽到胳膊肘, 一点先生的样子也没有。
楚霖道:“我被他发现了,自然不能让他知道我是来盯着他的,他问我想不想念书,我只能点头……”
楚霖就这么成了私塾的学生, 他连字都不认识, 旁人背“天地玄黄”,他迷迷瞪瞪地跟着背, 旁人在纸上写“之乎者也”,他在纸上鬼画符, 他拜先生不知道敬茶,也不知道交束脩,就这么, 姚思故也没撵他走,偶尔散学早,还把他留下来,给他开点小灶。
楚霖的字是姚思故教着认的,做人的道理是跟着姚思故学的,姚思故却不正经,罚楚霖抄论语,会在砚台里掺一点米糊,故意骂他写出来的字不好看,看楚霖背书背得认真,会捡榛壳打他的头,打中了就哈哈大笑。他会挽起裤腿去河里捞鱼,会拿草编的蚱蜢去吓邻家的小妹妹,会跟市集上的豆腐西施讨价还价。
“跟他接触得久了,我才知道思故哥的父亲,就是姚小山,后来在人间开了一家武馆,思故哥小时候不爱念书,一心想要子承父业,后来能考中秀才,全靠母亲的棍棒。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的先生不是千篇一律的老夫子模样,也有他这样的……”
从此楚霖就喜欢跟着姚思故,原先他只有私塾开课才去清安镇,后来几乎每天都待在姚思故身边,连楚家都不想回了。
有一天,姚思故忽然问:“小崽子,你没家吗?怎么一天到晚都跟着我?”
楚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你呢?”
姚思故叼着一根枯草,倚着歪脖子树坐下——他最喜欢坐在这里,“我啊,我八岁没了爹,十六岁没了娘,孤家寡人一个呗。”
楚霖一听这话,心道难怪他总是独来独往,露出同情的目光。
姚思故胡乱揉了揉他的发,“好在捡了你这么个小崽子,有时候觉得你很烦,更多时候觉得你挺好的,反正也没什么人陪我。”
楚霖听他这么说,忽然觉得难受。
心头涌上无以复加的愧疚,他蓦地仰起头:“我跟着你是有目的的!”
姚思故讶异地看着他。
楚霖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仙人!”
姚思故愣了一瞬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楚霖急了,“你别不信,我真是仙人。玄门三大世家你听说过吗?我是楚家人,豫川的那一支。你、你祖上……就是你父亲,他是当年作乱的余孽,所以我家里人让我盯着你,要是你、要是你——”
姚思故问:“要是我怎么?”
“要是你做出出格的事,我会立刻把你带回仙山的!”
楚霖说完,认真补充一句:“真的!”
姚思故又笑了一会儿,把嘴里的枯草拿出来扔了,说:“我信。”
“啊?”
“要不你这小崽子怎么总是这么无根无萍地飘着呢,看起来不必为生计发愁,又好像没有人可以依靠。”姚思故说,“我家有仙缘,我知道,我爹从前总跟我说,他少时四处流浪,没饭吃,险些死在路边,还好一个仙人路过,把他捡了回去。后来,我六岁那年,我家逃难,为什么逃难我忘了,我爹把我们送到一座避难的道观就离开了,他说仙山出事了,他的命是仙山给的,他得回去看看……我爹回来以后,没两年就过世了,临终留给我一片灵叶,说这是仙人之物。再后来,我娘病重,我请了很多大夫,大夫都说无药可医,我没法子了,只好对着灵叶磕头,求它救我娘,只要它肯救我娘,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猜怎么着?没过两天,我娘就好起来了,虽然不曾病愈,她多活了六年,至少看着我长大了。你说,我手上藏了这么个宝贝,仙山怎么会不派人盯着我呢?”
楚霖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不生气吗?”
“气什么?”
“气我骗了你,气我一开始就别有用心。”
姚思故还是笑,他说:“如果没有仙人指使,你就不想跟着我吗?仙人高高在上,谁愿意盯着一个凡人。你难道不是被他们打发过来敷衍差事的?只怕连我姓甚名谁,高矮胖瘦,他们都不曾问过吧。再者说,我好歹念过些书,一个人待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我是分得清的。”
楚霖张口结舌地望着姚思故。
姚思故猜得一点不差,楚霖领了盯梢的差事后,楚家人就跟忘了他一般,从未过问过姚家后人的近况。
姚思故道:“小崽子,你引灵了吗?”
“你还知道引灵?”
“不是说了吗?我爹在仙山住过几年,他从前还常跟我炫耀,说他陪过一个仙人师妹修道,亲眼看着她一日千里,试剑之日万剑齐鸣,千山鸟飞绝。修道的门道,我可知道不少。”
“没有,我资质不好,也没人教我。”楚霖摇摇头,赧然道,“家里倒是给过我一本心法,可是,那上面的字我认不全,也……读不太懂。”
姚思故道:“拿来我帮你看看。”
楚霖道:“适才琴公子说,我能够引灵,是从家中师长那里听来一些门道,自己摸索的,其实不是,我没那么聪明,我能引灵,是一个凡人教我的,是他一句一句念给我听,再一句一句地给我解释。他的悟性比我好太多,我有时候觉得,还不如换他来走这条路,如果他修道,说不定早就筑基了……”
楚霖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姚思故听后却道:“为何要修道,我不想修道。我爹说,他刚上仙山时,也动过修道的心思,但是那个把他捡回去的仙尊说,‘仙人如何,凡人如何?不过都是这人间沧海一粟,说到底没什么不同,活好这一世,未必不如仙。‘我爹说他没听懂这话,但他觉得挺对的,我也没懂,但我也觉得挺对的,殊途同归么,当个凡人怎么了?”
楚霖也没懂,但在这一刻,他忽然羡慕起眼前这个凡人来。他羡慕他的洒脱与自在,不像他们这些仙,一条路孤注一掷走到底,尽头在哪里呢?
人世总以仙人为尊,楚霖却开始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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