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0
他开始想,如果自己出生在凡间会怎么样呢。他幼稚地觉得,出身不好大不了嗟磨几十年,早早死了早早超生,如果运气好一点,不必大富大贵,像思故哥这样,儿时有父母疼爱,那就再痛快不过了。
他甚至不愿使用“净咒”,任凭汗渍与脏污残留在身上,这是人间的味道,实在忍不了了,那就脱光了往小溪里一跳,这样也是鲜活的一生。
他问姚思故今后有什么打算,姚思故说:“我啊,我是个俗人,念了这么多年书,多少有点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但我又是个懒人,觉得抱负太远大了心太累,要是实现不了,攒足银子到处走走,在山川湖海里畅游一番也挺好的。”
在人世里混迹打滚几年,楚霖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譬如十七岁能考中秀才有多难得,如果姚思故肯参加乡试,以后中了举人,前方必是一条康庄大道,官拜庙堂不难。又或者他觉得当官老爷太累,那也没关系,他在私塾当先生,他可以给人护镖,给大户人家当护院,等他们一起把银子攒够了,天下哪里不可以去?日后再各自成家,住在对院,他们的结发妻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妯娌,最好再结个娃娃亲……
楚霖把这些想法给姚思故说了,姚思故也觉得好,但是他说:“可惜我眼下还不能离开清安镇。”
楚霖问:“为何?”
“我在等一个人。”沉默许久,姚思故道,“我跟你说过的,我爹临终前,留给我一片叶,说这是仙人之物,但有桩事我没告诉你,我爹当时还让我带着这片叶,与我娘一起搬到涑水畔的清安镇,在这里等一位故人,他说终有一天,故人会路过,取走这片叶的。
“我爹半生孤苦,后来才遇到我娘,有了我,能被他称一声故人的,只能是当年仙山上的仙人了。本来我是不太想帮他等的,凡人哪里等得来神仙呢?但你也知道了,十岁那年,我娘病了,我对着灵叶磕头,无意破开灵叶的禁制,灵叶让我娘多活了六年,当时我承诺过,只要能救我娘,我什么都肯做。君子一诺,我爹的这个故人,我说什么都得等下去……”
楚霖道:“姚小山是青荇山的弟子,二十年前的妖祸,他赶回青荇山的时候,守山剑阵已破,他那个守山师妹死了,坟还是他亲手垒的,在此之前,问山剑尊伏诛,叶夙灵剑失主,青荇山的真正的仙人,只有这三位,他们都不在了,姚小山却让思故哥到涑水畔等一位故人,青荇山已经没人了,他能等到什么故人?
“我把能打听到的都打听了,也跟思故哥解释过很多次,可是思故哥执意守诺,不肯离开清安镇。他本可以拜相庙堂,也可以踏遍山河,难道要为着一片灵叶,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故人耽误这一生?”
楚霖说到这里,垂眸苦笑一声:“我觉得是那片叶,把他困住了,让他这辈子都没法往前走。”
楚霖想了许多办法,奔走打听当年往事,甚至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也帮姚思故寻找过故人影踪,最后却是无影踪。
他苦劝无门,正不知道怎么办,这个时候,转机来了。
一个月前,焦眉山中溯荒出世,仙盟召集誓仙会,楚恪行不经意想到家中有个竖子,这些年好像一直盯着一个青荇余孽,于是遣人把他召来,顺口问他可曾发现过异样。
楚恪行本来不抱希望,没想到这竖子沉默了许久后,答道:“有。”
楚恪行一挑眉:“哦?什么异样?”
楚霖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讷讷道:“他手上,有一片灵叶……”
第30章 不思故(二)
楚霖道:“思故哥有灵叶, 是我告诉楚恪行的。我……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只要楚家把灵叶拿走,思故哥就不必被一个承诺困住一生,不必一辈子等在清安镇。我也内疚, 那之后好几日, 我都待在楚家, 不敢去见他,直到楚恪行来找我……”
楚恪行坐在楚霖尘埃遍布的屋子里, 难得和颜悦色:“姚思故倒是爽快, 听我们解释完, 他就把灵叶给我们了,他说左右他等的是仙人,而今仙使造访, 想必也是造化。”
楚霖很惊讶:“他真这么想?”
“不过他提了一个要求。”楚恪行道, “他说他父亲曾经是仙山的弟子, 他不想修道,却想去仙山看一看,看过了,也就放下了。我决定带他去伴月海一趟, 你呢?要不要一起去?”
楚霖怔忪道:“我可以吗?”
伴月海不拒八方来客, 可孤峰高逾万丈,像楚霖这样刚引灵的, 想要御器上孤峰,难上加难。
楚恪行不置可否, 笑道:“对了,你可知道他喜欢什么,或者有什么牵挂不曾, 他毕竟帮了楚家一个忙,我们楚家多少该回些礼,这也是山阴那边的意思……”
楚霖说到这里,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提到山阴楚家,我就信了他,我不该信他的,不该信的……”
阿织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你告诉他什么了?”
“我说……我说,思故哥随性自在,没什么大的牵挂,真要说,他是个私塾先生,唯一记挂的就是学堂里的童生们,他时常跟我念叨,说这些童生们用的书都旧了,字也不全,要是有机会给他们换新的就好了。那些童生们……那些童生们,大多数,年纪都很小……”
楚霖痛苦地闭上眼。
后面的事已不需他再说。
得知了姚思故的软肋,楚恪行立刻翻脸不认人,命人从清安镇上掳走那些童生,一起带到了伴月海。楚霖这才发现姚思故宁肯被折磨死,也不愿解开灵叶的禁制,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去求楚恪行,求他放过姚思故,放过那几个孩子。
楚恪行哪里会听他的话?
他惯来瞧不起这个竖子,在他眼里,一个和凡人混在一起的修士,比尘土还卑贱。
他命人把楚霖看押起来,依旧我行我素,楚霖绝望中,不得不一遍遍地尝试破开醉仙客的禁制,以至于落下一身的伤。
楚霖哽咽着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是我错信了他人,求琴公子,求四位仙士帮我救救思故哥,只要能救下他们——”
他说着,忽又跪下,往地上“砰砰砰”砸了三个响头,“只要能救下他们,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屋中一片寂然。
须臾,奚琴的折扇往掌心一落,“啧”了一声:“难办。”
“连……琴公子也无能为力吗?”楚霖目色恍然。
奚琴道:“仙凡有别,仙盟有个规矩,任凭修道之人之间打打杀杀,绝不可伤害凡人,这里的不得伤害是指,不能掳掠凡人,不能残害凡人,不能取凡人的性命,违者重惩。”
楚霖道:“可是,有这样的规矩在,不就是说,思故哥和那几个童生不会有危险吗?只要他解开灵叶的禁制,就没事了,他可以离开这里,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尤……”
“没事?”奚琴道,“没事才是有事。”
楚霖听不明白了。
初初道:“你蠢不蠢?伤害不伤害的,全凭楚恪行一张嘴,整个仙盟除了你,有其他人见过姚思故吗?楚恪行要真做点什么,有谁能证明他坏了仙盟的规矩?而且眼下仙盟都指着他找溯荒呢!”
奚琴道:“楚恪行这个人,张扬跋扈,爱出风头,想必明里暗里树敌不少,眼下他手握溯荒线索,旁人动不了他,等他找到溯荒回来呢?若他在古神库取了至宝,或是在洄天尊那里得了指点,看不惯他的人,可是有现成的把柄。“
怪只怪楚恪行凡事不懂三思,行事顾前不顾后,为了招募同伴,居然把自己请一个凡人来仙山这事当众说了出来。
旁人没看见他对凡人做了什么,猜还猜不到吗?
因此,即使姚思故解开灵叶禁制,带着童生们离开伴月海,他也会成为楚恪行一个永久的把柄。
一个只要有人想对付楚恪行,就可以随取随用的把柄。
凭楚恪行乖张的性情,面对这样一个把柄,他会怎么做?
让把柄消失吗,还是用一些别的手段?可是仙人手段,凡人如何承受?
只怕姚思故今后一生,都要悬在一个仙人的一念之间。
楚霖一下子瘫坐在地,双眼彻底失去神采,他没想过这些的,从没想过,他还以为,只要让楚恪行取走灵叶,姚思故就自由了。
奚琴淡淡道:“所以说,不要自作聪明。”
楚霖忽然爬起身来,朝门口奔去,屋中有奚琴设的结界,楚霖还没碰到门,就被禁制狠狠撞开,初初急道:“你又要干什么啊!“
“我、我要去救他!”楚霖道,他吃力地爬起身,“我可以证明楚恪行掳掠了凡人,证明他行事不端,我要去伴月天,去找聆夜尊,不,找洄天尊,请他们主持公道,就是把命赔进去,我也——”
楚霖再一次被禁制撞回,他身上的伤太多了,一时间竟站不起来,像一只被火光逼退的伤蛾,不得不伏倒在地。
这时,他眼前出现一片青色的衣摆,楚霖仰起头,看到一张清丽的脸。
阿织问:“你知道姚思故被关在哪里吗?”
奚琴听了这一问,诧异地看向阿织。
楚霖怔了一瞬,狠狠点头:“知道,楚家在玉轮集的地盘不止醉仙客一个,西南面的市集后还有一家民宅,檐角有铜兽的那一家便是。”
阿织点点头,朝屋门看了一眼。
奚琴设的结界就是寻常的淬魂界,防外人不防屋里人,只要是淬魂以上,都可以破解。
阿织叮嘱楚霖:“躲好。”抬手一挥,撤开了门上的禁制。
屋门失去支撑,一下子被撞开,窈娘与七八个美姬叠罗汉般一齐扑倒在门口。
窈娘连忙爬起身,拂了拂裙摆,笑道:“这几个小丫头,听说琴公子今日带了一个仙子来,就说过来与仙子认个脸熟,正说敲门,巧了,仙子就把门打开了。”她竖起四指发了个假誓,“天尊可鉴,我们可一点没偷听。”
听也听不见,门上有禁制。
说话间,七八个美姬也相扶着站起身,她们的目光从奚琴身上移到阿织身上,最后落在初初和泯身上,小声议论开来,“屋中这么多人啊……”,“衣裳也是齐整的“,“那干什么锁门呢”,“吓死我了,我的心差点碎了”。
阿织没在意她们的话,径自往屋外走。
奚琴转头看楚霖一眼,问:“你身上可有姚思故的信物?”
“有、有。”楚霖道,从袖中取出一物,连忙交给奚琴。
这会儿坠锦轩已没什么人了——适才楚家修士来过后,窈娘担心惹麻烦,已经把恩客打发了。
阿织刚到一楼,奚琴跟了出来:“合作的事,仙子不考虑了吗?”
阿织没有回答,带着初初穿过宽阔的大堂,奚琴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出现在阿织身前,“仙子要去楚家民宅?”
阿织抬眼看他:“我为何要告诉你?”
醉仙客刚被毁,楚家民宅自然不能去,不知有多少楚家修士等在那边,就盼着请君入瓮,这些道理阿织知道,她不会冒进。但,事情的因果她已经知道了,与其在这里虚耗时间,不如先回驻地从长计议,暗中打探些消息也是好的。
奚琴道:“我以为我与仙子共患难一场,彼此之间多少有点信任?”
阿织道:“果是果,因归因,共患难是因为你的魔跟着无支祁。”
单是他跟着她的这一路,只怕没把“别有用心”写在脸上,她凭什么要信他?
阿织说着,伸手就要推开楼门,手还没触到门闩,她一下子收回,只见原先是门的地方,忽然变作一扇紧闭的轩窗。
阿织回头看向奚琴。
幻阵顾名思义,就是令人产生幻象的阵法,所谓你之所见即为虚幻,譬如眼前这个,以为是门的地方,原来是窗,以为是梁的地方,原来是柱,这种阵没什么危险,就是解起来麻烦,因为周遭的一切不停变换,阵眼也会跟着移动。
当然也有简单的法子,那就是直接打布阵人。
美姬们见奚琴一步不停地跟着仙子,想要瞧瞧清楚琴公子与仙子究竟什么关系,她们刚追到大堂,没想到仙子劈手一道灵诀直接朝奚琴的面门打去,奚琴刹那消失,转瞬间人已浮在半空。
“有几句话,奚某想与仙子说完。”
整座坠锦轩是中空的,他说完这话,扇子一抛,漏下一道屏障,把他们的声音阻隔在法阵内,“仙子今夜劫人,目的有二,其一,为了溯荒,其二,为了姚家人。
“眼下看来,仙子与姚家人非但有渊源,渊源还不浅。”
阿织不想与他纠缠,一击不成,整个人也浮空而起,她虚悬在高处,目光飞快掠过楼阁四处,南为惊,西为伤,北为生,西北为开!她低眉念诀,双手缓缓抬起,一刹那,只见楼中的桌椅、碗壶、包括立柱与她一起浮空飘起,梁落而楼不塌,柱倾而声不响,一切皆为幻象。
与之同时,玉尺从她腰间飞出,直接袭向奚琴。
玉尺在半空被奚琴的折扇截住,两把灵器电光石火间过了十余招,奚琴按住一张即将归位的方桌,接着方才的话续道:“如果仙子的目的是溯荒,那么我可以向仙子许诺,此次寻找溯荒,仙子和我,都可以与楚恪行同行。”
方桌在他的指下消失,一道横梁从他上方落下,奚琴飘身避过,“如果仙子想救姚家后人,我也有法子。”
阿织移目看向奚琴。
一壶酒在半空倾洒一半,奚琴收回折扇,在壶底一挑,酒水顺着壶嘴又缩了回去,“姚思故的安危,我来保。”
酒壶“啪”一声,落在飘过来的一张玉盘上。
“清安镇的童生们,我也保他们回家。”
阿织道:“我如何信你?”
“我知道想要取信仙子不易,不过,楚家在仙盟盘根错节,仙子眼下恐怕不易出手,此事不如先交由我去办,倘我办不好,仙子再行动不迟,左右仙子也不亏什么。”
奚琴含笑阿织:“怎么样,考虑一下?”
阿织稍一沉吟:“约法三章。”
“好。”
漂浮在半空的桌椅酒碗瞬间静止不动,阿织道:“一,不得跟踪我。”
“好。”
“所有与你无关的事,我无可奉告。”
“好。”
“你我合作以三月为期,三月后,无论是否找到溯荒,各走各路,再无相关。”
“……好。”
阿织道:“到你了。”
奚琴的折扇漏下点点浮光,之前静止不动的事物在这浮光中飘动起来,缓缓归于原位。
“同行一路,相扶相持。”
“好。”
“遇到危险,不可彼此怀疑,信任为上。”
“好。”
“姚思故的事,仙子既然交给我,便该信我,这事不好办,仙子需要耐心一些。”
“……好。”
奚琴话说完,坠锦轩也恢复了原来模样,两人从半空落下,奚琴笑了笑道:“仙子还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
阿织略想了想,还没来得及答,适才围观的七八个美姬忽地一拥而上,七嘴八舌道:“琴公子好厉害呀!”
“原来琴公子和这位仙子不是那样的关系。”
“那幻法是怎么布的,琴公子教教奴家可好?”
阿织隔着姹紫嫣红,说:“……管好你的魔。”随后她问,“你呢?”
“我?”
阿织道:“可有要提醒我的?”
她一副买卖公平的样子,声音在一片莺歌燕声里传来,混杂着几句“琴公子有没有伤着”,“琴公子累不累”,奚琴险些没听清。
他本想说没有的,忽地改口:“唔,还真有一桩。”
他道:“我有一个隐疾。”
莺歌燕声霎时停了。
奚琴笑了笑,补充一句:“不太好治的那种。”
姹紫嫣红们面面相觑,瞬间撤开一大片。
言罢,她与初初在原地消失,出现在坠锦轩外的长街上。
一夜过去,天光即将破晓, 阿织正欲带着初初回游仙台, 身后再次传来奚琴的声音:“仙子留步。”
他站在坠锦轩门口, 浓稠的夜色掩去他深浅不定的眸色,“从楚霖那里讨来一个姚思故的信物, 仙子看看认不认得。”
话音落, 他手中华光一闪, 下一刻,阿织的掌心出现一个事物。
阿织垂目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很快走了。
等阿织的身影彻底消失, 奚琴身后的风如被墨渍侵染, 幻化出一个人形,泯道:“尊主决定与楚恪行同行了?”
奚琴淡笑一声:“那个人不是盼着我找溯荒吗?如他所愿。”
泯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奚琴口中的“那个人”指的竟是上一世的他自己。
“这次来誓仙会的修士里,出窍期的一共没几个, 尊主是奚家人, 跟楚家讨两个同行的名额,想必是不难的, 只是今夜之事,楚家未必不会怀疑尊主……“
“今夜之事, 楚家已经怀疑我了。”不等泯说完,奚琴平静地道。
“醉仙客”崩塌,是因为封魔印被触动, 整个伴月海的驯魔人不止奚琴一个,但养着魔,同时还有胆量闯楚家地盘的,那就不剩几个了。
再者,逃跑的时候,奚琴其实并没有很小心,匿行天衣可以临时瞒过几位出窍期长老的眼睛,却瞒不过事后的追查,楚家人顺着蛛丝马迹一路寻来,已经在坠锦轩看到他了不是吗?
“这……楚家事后问起来,尊主如何交代?”
“交代?”奚琴又笑一声,“山阴楚家才需要交代,豫川楚家罢了,何须给他们交代?”
与奚家、白家的一家独大不同,楚家除了山阴的本家,豫川这一支由于连续出了几个出窍境修士,近年也有抬头之势。
豫川本来是分支,附庸做得久了,行事难免处处低人一等。他们自视不凡,不甘心始终被山阴压着一头,不说取山阴楚家而代之,起码不再做山阴的走狗。因此,豫川虽然偶尔会借着山阴的名头行事,私底下比谁都希望与山阴切割开来。
所谓“切割”,即被承认是一个单独的世家,在驻仙台有独属于自己的驻地。
想要做到这些,除了立下不世之功,最重要的,就是得到其他玄门的认可,尤其是奚家与白家。眼下楚恪行手握溯荒的关键线索,功劳眼见着唾手可得,如非必要,豫川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奚家为难。
所以毁了楼又怎么样?道歉就是了。劫了人又如何?送回就行了。
唯一难办的,就是姚思故的安危。
奚琴眉宇间侵染上一片夜色。
片刻,他问:“楚霖人呢?”
身旁的人影泼墨一样散去了,不一会儿,一团黑雾裹着楚霖来到长街上。
夜凉如水,身后坠锦轩的门“啪”一下合上了,楚霖的脸上仍是一派凄惶之色,奚琴来到他面前,问:“你适才说,只要能救姚思故,你什么都愿意做,是吗?”
楚霖连忙道:“是。琴公子可是有法子了?”
奚琴道:“那么你去找楚恪行,告诉他,你知道他掳掠了凡人,如果他不放了姚思故,你会去伴月天,请洄天尊主持公道。“
“可是、可是你们不是说,我的话,没人会信吗?”楚霖惘然道。
他只是楚家的一个竖子,且不提他有没有资格站到洄天尊面前,这些话哪怕他说出来,有人信吗?既然没人信,他凭什么去和楚恪行谈条件?
奚琴道:“你自己去,大约没人会信,我陪你去,该信的自然信了。”
楚霖欣喜道:“琴公子的意思是,您愿意为我和思故哥主持公道了?”
奚琴一愣,蓦地笑了。
那笑意很淡,还没到眼底就消失殆尽,他淡淡道:“你可能会错意了。今夜,我的魔无意中闯了醉仙客,破坏了那里的封魔印,我本来是去救他的,没想到半路捡到了你。我不认识你,但你却总与我说些楚家掳掠凡人、伤害凡人的胡话,我听后觉得兹事体大,不敢放你一人四处胡言乱语,只好亲自把你送回楚家驻地。没想到你到了楚恪行面前,仍然嚷嚷着要去洄天尊面前告他一状,并且请我为你作证。我左右为难,只好与楚恪行提议,让他当着我的面,把那位在伴月海‘做客’的凡人放了,这样一来,即便今后有人诽谤他伤害凡人,我们奚家还能帮他做个见证,你说是吗?”
楚霖慢慢地听奚琴说完,心底浮上一片凉意。
是了,奚家与楚家这样的世家,怎么会因为一桩小小的意外生了嫌隙?
奚琴这么半真半假地与楚恪行解释今晚发生的事,既不必跟豫川楚家撕破脸,还能明里暗里逼迫他把姚思故放了,有了琴公子横插一手,楚恪行今后就是再想对姚思故下手,怎么都会顾忌着奚家。
琴公子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没管他。
楚霖抬目看向奚琴。
不知是不是初见时,他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语气,还是他那张过于好看的脸总让人迷惑,让人误以为他是好亲近的。此时此刻,他站在长街上,如水的夜色洗净了他眸底深雾,楚霖这才发现原来他早已没在笑了,那双眼的深处没有玩世不恭,也不是和颜悦色,他只是非常平静地看着他。而这样的平静,让楚霖不禁觉得害怕。
楚霖这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眼前的这个人,是奚家的琴公子,因此他从不必摆出楚恪行不可一世的态度,心虚者才傲慢,外强中干才猖狂。
奚琴的语气无波无澜:“你回去后,自然会受些折磨,你毕竟是楚家人,我也没理由保你,你说呢?”
楚霖注视着奚琴衣摆上的凌泉纹,一时竟没敢接这话。
奚琴又等了一会儿,道:“若是不肯就算了。”
分明是很淡的一句话,楚霖却听出奚琴的耐心即将告罄,他连忙道:“我肯,只要能救思故哥,我……我什么折磨都可以受!”
长夜已尽,天边绽放出破晓的第一缕光,分明不刺眼,奚琴却下意识抬手遮了遮。
听了楚霖的话,他唤道:“泯。”
罩着黑衣的魔再度化作一团雾,裹卷着楚家的竖子,与他的主子一起消散在清晨的玉轮集。
破晓的第一缕光落在窗棂,阿织从调息中睁开眼。
来伴月海前,她已经想好了,此一行,她怎么都要弄清楚师父当年因何而死,所谓的溯荒妖乱因何而生。她原本没什么方向,昨夜意外与奚琴合作,可以同去寻找溯荒碎片,本该是一桩幸事,只是不知为何,她总有些心神不宁。
也许是感应到她的心绪,一个物件从她袖中滑出,忽地落在木榻上。
这是一只蒲葵叶编的草蜻蜓。
是奚琴从楚霖那里讨来的,说是姚思故的信物,给她的时候,上头残留了一点他的灵力。
阿织认得这样的草蜻蜓,同样的一只,姚小山从前也送过她。
说来也巧,山中日月长,阿织自从跟着问山学剑后,之后的每一日,她都在聆诀习剑中度过,几乎不计岁月。但姚小山送给她草蜻蜓那个日子她却记得清楚,那是二月初三,她来到青荇山的整整一年后,她的试剑日。
“快跟着我好好拜拜,我怎么说你怎么说,不可以不恭敬,明白吗?”
青荇山山腰竹苑的最东面,有一个很小的祠堂,山中弟子除了每逢节气会来上香,平日里久无人至。祠堂里供奉着一张画像,上面画的是句芒,香案上的瓷瓶里还搁着一根春枝,象征句芒守护的神木。
这日一早,姚小山得知阿织要试剑,火急火燎把阿织拽来祠堂,亲手奉上瓜果,又塞给阿织一炷香,让她跟着自己拜神像。
“一敬春神,希望春神保佑阿织顺顺利利拔出灵剑。“
“二敬神木,希望神木保佑阿织平安无尤,试剑的过程中就算受了伤,也可以借神木之力痊愈。”
“三敬剑尊,剑尊啊剑尊,你说你都是阿织的亲师父了,不给开个后门儿,赐她一把最好的灵剑,这说不过去吧。“
阿织的眼睛不好,姚小山引着阿织拜完,接过她的香,帮她插进香炉里,一边又絮叨开了,“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忍住的,都说筑基就可以试剑了,你资质这么好,去年就淬魂了,仙尊不让你试剑,你居然能忍着不碰灵剑。”
阿织引灵是四叔教的,心决给她念了一遍,她自己就会引天地灵气入体,筑基是不知不觉间筑的,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就晋了境界。若非她已经筑基,后来慕家把她扔下伤魂谷,她无法从谷底爬上来。及至到了青荇山,她跟着问山学了半年剑诀,很快就淬魂了。淬魂当日,空山灵气翻涌,飞瀑挂上三道长虹,山岚轻拂而过,云过溪畔花都开了,藏起来的灰鼠云雀纷纷探头——许久没见过这样惊世骇俗的景象了。
可这样的天资,问山居然不让阿织碰灵剑,此后半年习剑,仍用榉木做的木剑,姚小山不明其因,是以才为阿织担心。
阿织道:“师父行事,总有师父的道理。”
出了竹苑,沿着蜿蜒的石径往青荇山的高处走,姚小山这一路上,恨不能把打听到的所有与试剑相关的事宜全都告诉她:
“……念过剑引诀,如果灵剑出鞘,那这把灵剑就是你的了。”
“偶尔也有不出鞘的,还有灵剑伤人的,但……但我们拜过春神拜过剑尊了,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的……”
“还有一种可就厉害了,就是你试剑前,不问剑,只管闭目念剑引诀就好,如果你真有本事,到时候说不定有好几把灵剑一齐出鞘,你慢慢挑,挑一把最好的!”
“有了随身的灵剑,你就比眼下厉害多了。听说拿灵剑的感觉,和拿凡木根本不一样,它就像你身体的一部分,是你的手、你的足,它可以随心而动,所以你看,修士轻易不会把自己的佩剑给人用,因为它就像是第二个自己。”
“听说剑修到了分神期,有时候只要看灵剑一眼,哪怕它不是你的剑,它都不得不听你的心意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