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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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荇山的东面高处有一片空地,因为这里是阿织练剑的地方,姚小山与几位师兄私底下把这片空地叫做剑台。
剑台没有“台”,只有寸长的春草,四周茂密的竹林,与初春未化的积雪。
阿织与姚小山到了剑台,几位师兄、云雀与灰鼠化的仙使都在这里等着了。人群的最左边,还有两个修长的身影,阿织看不清,却能够分辨,一个周身有凛然如霜的剑气,一个身遭弥散着很淡的春雾。
问山朝她招招手:“小阿织,快到师父这边来。”
等到了他跟前,他又笑着问:“是不是还没碰过灵剑,不知道拿灵剑是什么样的?”
阿织点点头。
问山于是唤了声:“夙。”
一道身影朝她走近了些,带着春霜般的气息。他在她身前摊开手,一柄剑就出现在他掌心,这是他的佩剑,阿织单是这样模糊地看着,就能感受到剑鞘之中锋芒的流转。
她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耳畔不知怎么,竟浮响起姚小山的那句:“它就像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可以随心而动,所以,修士是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佩剑给人用的。”
夙见她不接,没说什么,一阵华光闪过,佩剑在他掌心消失了,下一刻,一个温润、冰凉的事物出现在阿织的手中。
夙的声音淡淡传来:“它叫‘春祀’。”
第32章 不思故(四)
剑身温凉, 锋锐藏在鞘中,靠近剑柄的地方,刻了两个字,阿织沿着纹路抚过去, 其中一个是“青”字。
“春祀”得了主人的意思, 半点不曾抗拒阿织, 阿织甚至不需要刻意感受,就能觉察到剑意与自身灵气的相通, 她一下子松开剑柄, “春祀”便悬在她身前, 发出非常轻微的剑鸣,绕着她浮动。
原来这就是灵剑。
阿织抿了抿唇,低声说了句:“多谢师兄。”切断了与“春祀”的联系。
灵剑于是绕着她转了两圈, 回到夙的手中。
问山问道:“小阿织, 试好了?”
“试好了。”阿织点点头。
剑意与自身灵力相互牵引的感觉, 她已经默记于心。
问山笑着又道:“剑引诀可记熟了?”
他这话问了,却不必阿织回答,他的小徒弟在修行上有多勤勉,他这个当师父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开始吧。”问山道。
“开、开始?”姚小山诧异地嘀咕一句。阿织眼睛不好, 看不清周遭的场景, 眼下的剑台上可是一把剑都没有——山腰的剑库倒是打开了,可他们还没把灵剑搬上来呢!
仙人的决定, 姚小山也不敢置喙,但见问山振袖一拂, 解开了青荇山的结界,山中薄雾褪去,凡鸟掠过碧空。
姚小山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另一边,阿织已经开始闭目诵诀。
剑引诀不长,短短几行字,其宗旨在以心问剑,以灵叩剑。
一般来说,剑修到了筑基就可以引剑,只要平时修炼时不曾偷懒,迟早能够觅得灵剑,而青荇山的小师妹,跟着世间第一剑尊学剑,生生捱到淬魂才第一次引剑,众人满以为她怎么都会召来一把举世无双的灵剑,谁料她念过剑引诀后,四周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几名凡人师兄与“仙使”四下望去,不由地低声议论:“怎么会没反应?”
“是不是剑台上没有剑?”
“要不咱们去剑库为小师妹抬几把灵剑上来吧?”
阿织独自站在剑台中央,四周只有深雪春木,师兄们的话她都听到了,她没在意,又静等了片刻,忽然间,她像是感受到什么,侧耳仔细听着山下动静,与此同时,夙也朝左侧的山径看去。
姚小山疑惑地跟着夙看向山径,他不明白都这时候了,大师兄看山径做什么,那条山径下方,只有一个剑库啊。
是了,剑库!
灵剑的铮鸣声终于传入凡人耳中,似乎它们是压抑着,畏惧着的,到了这时,它们终于意识到如果再不出鞘,将会错失一个怎样千载难遇的主人。被束于剑库的灵剑们齐齐震荡,嗡鸣之声愈来愈大,直要响彻整个青荇山。
剑台上等候着的凡人终于变了脸色,两名“仙使”感受到危险,在空中打了滚,一个化为山雀飞向高处,一个变回灰鼠,想要钻进雪洞。问山笑了一声,唤了声:“夙。”夙于是祭出“春祀”,灵剑浮空,落下温和的光,将尚未遁空的山雀与还没来得及钻洞的灰鼠都罩了进来。
下一刻,只见如水剑光从山径袭来,百余把灵剑倒插入阿织面前的雪地中,刃芒映着雪色,每一柄都是臣服之姿。
“这、这这这……”姚小山惊道,“小师妹这是把剑库的灵剑全召来了吧?“
问山笑道:“岂止?且瞧好了。”
山中的嗡鸣声并未因灵剑的臣服而歇止,反而越来越响,惶惶然竟似雷动,雷鸣声仿佛从山外而来,原本如洗的碧空蓦地云气翻涌,翔空的孤鹤惊唳一声,藏入林中。夙眸光微微一动,下一刻,他与问山已同时浮于半空,连带着那个罩着凡人师弟们的光罩也浮空落于他们身后,灰毛鼠在光罩里摔了个跟斗,一仰头就看见云团不知什么时候变黑了,伴着震耳欲聋的铮鸣之音,苍穹刹那降下剑雨。
那是一场货真价实的剑雨。
数不清的灵剑扑簌簌落于阿织周遭的雪地中,沿着青荇山的山径蜿蜒排下,一直延升到山脚。
姚小山瞠目结舌:“……我记得咱们剑库里没有这么多灵剑啊。”
“自然没有。”问山笑道,“但方圆百里,修剑道的门派可不少。”
他适才临时起了个兴致,撤青荇山结界的时候,顺道把别家门派的结界一起撤了。不为什么,就为了看看他这个小徒弟多有出息。
剑引诀以灵引剑,所以常人总以为只要灵力是关窍,只要灵力够了,就能引得灵剑出鞘。
但问山知道不是,以灵引剑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以心问剑。灵剑有灵,问剑人以心问剑,灵剑也要问持剑人的心。
心若无比磐石,如何执稳手中之剑?
青荇山的小师妹资质自不必提,心性才是世间无二。
是故才有万把灵剑离鞘投奔。
问山说完这话,挥袖一拂,那些本不属于青荇山的灵剑感受到无上威能,颤了颤,原地消失,回他们该回的地方去了。
空中的云气停止翻涌,青荇山又笼上薄雾,结界重新落下,光罩载着师兄弟们回到剑台,问山也飘身落地,他看着阿织,忽地叹了一声,对夙道:“假以时日,她在剑道上的造诣,或许不比我低,可惜……”
姚小山听到前半句就惊呆了,没听见最后那声“可惜”,又或是问山没打算让他听见。
他飞也似地奔到阿织跟前:“小师妹,你知道仙尊怎么说你吗?他说假以时日,你……咦,你已经挑好灵剑了?怎么挑的?”
姚小山话到一半,蓦地卡了壳,似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看着阿织已经择好的灵剑,转而问道。
阿织手中的剑长约三尺,剑身如水,刃如寒芒,最特别的地方,剑柄的尾端有一个孔,上头穿了三根绳结,绳结吊着三枚白玉片,一动起来便发出“叮当”脆音。
阿织道:“适才那么多剑中,它是离我最近的一把。”
她没有刻意挑,这柄剑适才就落在她足边,她就把它捡起来了。
“这、这么随便吗?”姚小山惊道。
“随便吗?”问山笑道,“凛然威光,近在咫尺(注),离得近不也是缘分?“
他信手找来被阿织挑中的灵剑,仔细看了看,蓦地一挑眉,“居然还是把有名字的剑。”
灵剑在问山手中一闪,又出现在夙的手中,白玉片撞击出欢快的清音,夙低眉看了一眼,将剑还给阿织,淡淡道:“祺。”
剑名“祺”。
阿织点点头:“记住了。”
她在心中默念“祺”的剑名,灵剑感受到召唤,却并不及时入鞘,它浮在空中,对着满地没被选中的灵剑连着打了几个旋儿,才“呛啷”一声落入鞘中,颇有几分得意的意思。
周围的人没忍住都笑了。
姚小山笑过后,暗暗吐出一口气。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此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青荇山的小师妹,剑尊的亲徒弟,怎么可能唤不来一把灵剑呢?
下山的路上,等师兄弟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走了,姚小山忽然塞给阿织一个物件:“小师妹,这个给你。”
他知道阿织眼睛不好,不待阿织仔细分辨,便说道:“草编的蜻蜓,你瞧好了,我的蜻蜓的触须上有两个结,眼睛用的是黑豆,仅此一家,只要是这样的蜻蜓,一定是我编的。”
他讪讪地道:“之前我担心你试剑的时候出意外,想着你如果难过,就拿这只蜻蜓安慰你——去年你刚到青荇山,我去镇上给你买的东西里,你就挑了一只竹蜻蜓。眼下想想,实在有点多此一举。不过你还是拿着好了,我有私心的,以后我们要是分开了,你看到拿草蜻蜓的人,就会认得我了。“
阿织道:“我不会忘了师兄的。”
姚小山看着阿织,不知道是不是适才万剑齐鸣,让这个未及而立的少年头一回意识到人仙殊途,又或是是那些臣服在阿织脚下的灵剑,让他蓦然发现小师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需要他处处照顾的小师妹了,有朝一日,她也许会变得与仙尊和夙一样,如星月一般不可触及。
姚小山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我再在山上住一年,可能就要下山了。我是凡人,凡人每过几年,模样就会变得不一样。等几十年后,即便你认得我,我认得你。我的孩子呢?我的家人呢?有了这个信物,我们永远是故人,不管过去多久,我们都可以再相认。”
下了浮野台, 玉轮集鼎沸的人声立刻涌入耳中。
前头引路的楚家仙侍烧了张清净符箓,四下顿时安静不少。
他回过头,跟阿织比了个“请”姿,说:“楚家的宅邸就在前面了。”
阿织在游仙台潜心修炼了三天, 今日一早, 奚琴传音过来过来, 称是楚恪行已经同意让姚思故和童生们回人间了。果然正午一过,楚家仙侍就过来请了, 说:“前几日琴公子跟我家公子立了个灵契, 说是等凡人离开仙山的时候, 得请姜仙子过来做个鉴证,我家公子忙前忙后,总算把这事办妥了。”
楚家在玉轮集的地盘不少, 他们此刻去往的正是西南方向的民宅。
民宅灰墙玄门, 檐角栖息着一尊铜兽, 铜兽面目狰狞,不事张扬,反倒有些阴森低调。进了民宅,迎面一个偌大的花苑, 阿织隔着琼枝树影望过去, 正屋里,楚恪行已经在等着了。
楚恪行似在挑选什么, 面前七八个仆从,一人捧着一个流光溢彩的锦匣, 他一一看过去,神情颇是不屑:“什么东西,也配拿来让小爷选?”
说着别过脸, 见阿织来了,一下子换了笑颜,“姜仙子这么快就到了?”
此前在焦眉山,阿织与楚恪行分明有龃龉,楚恪行这会儿瞧见阿织,竟没有发难,大概是奚琴打过招呼了。
阿织道:“我来看灵契。”
楚恪行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先点了两只锦匣:“这两匣留下,别的都收走。”
等仆从们退下,楚恪看了一旁的仙侍一眼,仙侍会意,呈上来一只铜匦(注)。楚恪行揭开盖子,从铜匦里取出一张金文玄底的符纸:“仙子过目吧。”
修道之人以灵气立誓约,如有违逆,必遭自身灵力反噬,轻则经脉逆行,修为遭受重创,重则灵气倒灌心腑,灵台损毁。
要保姚思故的安危,单凭楚恪行一句口头承诺自然不行,阿织没想到奚琴竟会为此立契。
灵契上条分缕析地写着楚恪行放走姚思故和童生后,如何不得打扰不得伤害,阿织一条一条看过去,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倏地一怔,最后一行只有前几个字看得清:“为此,景宁奚琴承诺……”后头的内容被隐去了,符纸上盘绕着一团模糊不清的墨渍。
楚恪行在一旁道:“灵契上的内容就那么些,姜仙子看不到的,多少也与你无关。要我说,那几个童生在仙山其实住不惯,凡人太脆弱,乍一到灵气充郁的地方,反而不太适应,我早就想送他们走,那姚思故却轴得很,要不是看到童生们身子不好,他都不肯破开灵叶禁制……姜仙子看完了?“
阿织把灵契递还给楚恪行,说:“我还想见一下童生。”
童生们早就在后院等着了。
他们昏昏欲睡了几天,直到今早精神才好了点,得知马上就要离开,竟然有些舍不得。
楚恪行一路引着阿织过去,老远就听到几个孩子的喧哗声。
隔着一扇月牙门望去,一个仙侍正在给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变戏法,手中的符纸燃到指尖,倏尔变成一只小黄鸟,落在树梢头,叽叽喳喳地唱起歌来。
月牙门上有铭文,几个童生不知道有人在看,也忘乎所以地又蹦又跳。
其中一个孩子听到脚步声,别过脸一看,声音高亢又兴奋:“先生来了!”
阿织循声望去,姚思故是从后院另一边过来的,他穿着一身短打布衣,长发束成髻,一双月牙眼分明没在笑,却让人觉得他对每个人都是善意的。
他看上去有些疲态,似乎没受折磨——受了也看不出来,仙人折磨凡人,只要不下狠手,还不是一刻伤重,一刻伤愈。
童生们扑过去:“先生你怎么才来?仙使哥哥都带我们玩了一早上了!”
见到学生,姚思故把疲态收了起来,他勾起嘴角:“哦?玩什么了?”
“仙使哥哥变了一只小黄鸟,方才还在树梢头唱歌呢!”
“早上仙使哥哥还拎来两只会说话的蟾蜍,它们一言不合吵了起来,都骂对方是田蛙!”
一个童生依依不舍地问:“先生,我们是不是得走了,我们还没玩尽兴,能不能再多留一天?”
他们不知道自己因何来仙山,是故也不知因何离去。更不知道他们的先生为了他们,违逆了自己的誓言,帮仙山破开了灵叶禁制。
姚思故听了后,稍怔了一下,随后故作生气:“鸟啊蛙啊有什么好玩的,这些戏法先生平日里给你们变少了?这样,等回去了,只要你们把《论语》的“学而篇”背下来,先生领你们捉河蟹去。“
几个孩子一听“捉河蟹”,兴奋地纷纷点头:“那说好了,背完书先生就带我们去捉蟹,可不许耍赖!”另一人还补充道:“就是,先生常常耍赖,这回可不许再诓我们!”
童生们似乎又困了,与姚思故说了一会儿话,接二连三地打起呵欠来。
阿织知道这是“驱忆术”,等这些孩子睡好醒来,仙山的一切都会变成大梦一场,不再是真实的了。不过,这个术法只对幼童有效,孩子心思单纯,遗忘也容易,但记忆存于人魂,年岁渐长以后,很难彻底清除。
仙使们把熟睡的孩子抱上追风辇,把姚思故请到了适才的厅堂。
厅堂里除了楚恪行,还有一个风姿卓绝的仙子。
姚思故想起来,此前楚恪行提过,说伴月海有仙人愿意保他,想必就是这一位了。
仙侍从铜匦中取出灵契递到他手上,金字玄底的符纸可能觉察到他是凡人,吝啬地浮现出寥寥两行字,除了交代他“回人间后,不可与人透露在仙山的经历”,什么都不肯多言。
仙侍道:“你有什么疑问吗?”
两行字,姚思故默不作声地看了数遍,这才抬头道:“有。”
“有个一直跟着我的小崽子,姓楚,单名一个霖字,年纪比几个童生们都大一些,是跟我一起来仙山的,请问他眼下人在哪里?“
仙侍听了这话,请示着看了楚恪行一眼,随后道:“你问这个做什么?”灵契上可没提到楚霖二字。
“不做什么。“姚思故道,“楚霖在我的私塾上了好几年学,这个小崽子生来没人管,无依无靠,只好一天到晚跟着我,像我弟弟一样,纵使他一时糊涂受人蒙骗,做错了点事,我这个当兄长的倒不必与他计较,眼下我要回人间,总得把学生们都带走,要是漏下一个,我这心里总不是滋味。“
他的语气温和,礼数周到,似乎一点怨气都没有——如果不是那一句“一时糊涂受人蒙骗”出卖了他。
仙侍听他指桑骂槐,觉得这个凡人太不识好歹,刚想给他点教训,楚恪行一抬手,制止了仙侍,慢条斯理道:“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但你不要忘了,他姓楚,除了是你的学生,他为谁效力,你该比我清楚。仙人在仙山,凡人回凡间,楚家养的狗犯了错,自然要回楚家认罚。“
阿织听闻言,心中一凝,“楚家养的狗犯了错,自然要回楚家认罚”?
这么说,奚琴把楚霖送回去了?
是了,当夜她离开坠锦轩时,楚霖还在,管不管楚霖,怎么管他,自然要看奚琴的意思。
姚思故听了楚恪行的话,眼神凉下来,正待开口,阿织忽道:“管好你自己,你那几个学生还在外头等你。”
她顿了顿,又添一句:“楚霖活着,你放心。”
楚霖是奚琴送回去的,楚恪行不会轻易要他的命。
再者说,无论是诓骗楚霖,还是掳掠凡人上仙山,楚恪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溯荒碎片。眼下溯荒的第二枚碎片尚无影踪,楚恪行不会把姚思故的软肋葬送了。
姚思故听了这话,不由多看阿织一眼。
他在仙山的时日不长,但无论是楚恪行,还是楚家的那些仙侍,看待他,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视感,似乎他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竟没有在眼前的仙子身上找到同样的轻视。
姚思故不傻,仙人费尽周折逼他破开灵叶禁制,是为了寻找一个叫溯荒的东西,这些他都知道。
是故当楚恪行告诉他,仙山中有人愿意保他时,他都认为这一切只不过是利益争夺的结果。好比鹰和犬要寻一只躲入林中的兔子,犬意外发现了被鹰藏下的疫鼠,于是拖着疫鼠去找鹰,逼着鹰把兔子与自己分食一半,否则便把鹰散布疫鼠的恶行公布于众。
如果是溯荒是那只兔,他便是疫鼠。
直到看见阿织,姚思故才惊觉这个仙山中,似乎真的有人愿意护他平安。
可惜仙子少言寡语,除了提醒他当务之急是送童生回家,再不肯多说什么。
楚恪行轻蔑地道:“姚思故,不要以为立了灵契有人保你,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凡人要是坏了仙门的规矩,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见姚思故不再多问,他看了一旁的仙侍一眼,仙侍会意,引出一道灵气,在姚思故的指尖划过。一粒血珠子渗出,有感应一般飘向灵契,被玄色符纸吸收,直待仙侍与阿织一起把姚思故送上追风辇,符纸上那条“送凡人平安回到人间”的契文便慢慢隐去了。
楚恪行履行完灵契,并不多与阿织废话,只叮嘱阿织一句:“琴公子既然说了要带仙子一起去找溯荒,仙子莫要忘了出发时辰——明早,卯时。”
他没说要去哪儿,跟什么人一起,阿织也没问,左右明早就知道了。
她应一声“好”,与楚恪行道辞,回到迎仙台,正欲往住处去,忽见前方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一泓青丝如墨,发间束一条青色发带,云色长衫映着落日余晖,与他手中的折扇相得益彰。
阿织一见这折扇,便认出这人是谁了,正巧奚琴也回过身来,见是阿织,语气带着三分诧异,似乎他并不曾特意在等谁:“仙子?好巧。”
阿织“嗯”一声,“找我有事?”
阿织:“见过了。”
奚琴见她这样坦然, 倒是有点意外,片刻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和仙子说一声,既然明晨启程, 我和仙子即日起就是同路人了, 仙子可能忘了, 凡去寻找溯荒,伴月海都会提供一些供给, 我陪仙子去领?“
阿织的确忘了, 点了一下头, 请奚琴引路。
领东西的地方不在伴月天,在驻仙台,这里是各大玄门在伴月海的驻地。
奚琴领着阿织到了一个叫“鸣水小筑”的地方, 守在这里的仙使得知两人的来意, 很快取出一只须弥戒交给阿织。
阿织粗略看了看, 里头除了灵石,还有一些寻常的灵药。
正要走,仙使却道:“二位稍等。”随后捧出两只锦匣,解释说:“这是适才楚家送来的, 叮嘱我等转交给琴公子与姜仙子。”
这两只锦匣阿织见过, 正是今日楚恪行精心挑选的,当时她没在意, 眼下接过来一看,匣中流光溢彩, 当中静静搁放着一枚覆有淡白斑纹的丹药。
只有极品丹药才有药彩和丹纹,而极品丹药极其稀少,万枚中未必能出一枚。
楚恪行居然赠她这么珍贵的东西?
不知怎么, 阿织忽然想起了灵契上,“为此,景宁奚琴承诺……”后模糊不清的一团墨渍。
这团墨渍总让她不安。
她不知道奚琴承诺了楚恪行什么,正如她不明白分明有更好的处置办法,奚琴为何要把楚霖送回去一样。
阿织踌躇片刻,把锦匣合上收进须弥戒中,转身便要回游仙台去。
奚琴却把她迟疑的神色尽收眼底,环住她:“仙子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阿织顿住步子:“我该问你什么?”
一只仙鹤飞来身边,奚琴信手为仙鹤黯淡的尾羽涂上灵力,仙鹤轻唳一声,飞走了。
“比如说,楚霖?”
楚家给的锦匣奚琴也有一个,他道:“匣子里的丹药叫浮屠丸,乃楚家独有的一枚丹药,受了再重的伤,只要不伤及灵台,仅一颗便可痊愈。”
“仙子不好奇楚家为何会慷慨相赠吗?”奚琴道,“还有我把楚霖交还楚家,我以为仙子会质问我?”
阿织想了想,却道:“当夜在坠锦轩,你只答应了保住姚思故,平安送回童生,没有说要保楚霖,我不能要求你办你没答应过的事。”
奚琴听了这话,有点诧异。
是时夕阳西下,一天云色壮阔,落日余晖当空洒下,“鸣水小筑”旁有清溪,蜿蜒汇于池中,在崖边陡然下坠,飞瀑落于九天。
阿织接着道:“但我的确想知道,你是如何跟楚恪行交涉的。这是你和他的协定,你可以不告诉我。”
奚琴想了想,还没答,清溪便忽然出现两名白衣白袍的仙使,其中一人上前,微微俯身,朝奚琴施以一礼,“宫羽堂那边要见琴公子。”
伴月天下设四堂,宫羽堂是其中之一。
奚琴似乎早有预料:“知道了。”
他没有立时离开,折扇当空一转,发出一声清音,层层波纹荡开,落下一个密音结界。
奚琴径自说道:“豫川楚家一直被山阴压了一头,这次寻找溯荒碎片,山阴没派人来,对于豫川楚家是立功的好机会,楚恪行希望此一行,我以奚家人的身份承认他的功劳,把所得的犒赏都让给他,之后,支持豫川楚家从山阴分割出来。交还楚霖,只是楚家提出的一个筹码。”
“至于我用了什么借口与楚恪行交涉。”奚琴说着,桃花眼底眸光流转,“我告诉楚恪行,焦眉山试炼后,我对仙子印象颇深,奈何缘分浅了些,总是碰不上面,希望此行寻找溯荒,能与仙子同路,方便与仙子多相处片刻。”
这是最好的借口,毕竟当日焦眉山外发生过什么,乃是楚恪行亲眼所见。
奚琴低眉看着阿织:“仙子可知道我在说什么?”
阿织道:“知道。”
她回忆了片刻,“当日多谢。”
“谢什么?”
“当日我拿溯荒重伤师叔,若不是奚家出面调和,那些玄门没那么容易放过我,还有——”阿织顿了顿,垂下目光,“当日在焦眉山,我昏过去时……多谢。”
密音结界不防风声,落日似有心,为暮风覆上温意,奚琴道:“我以为仙子忘了。”
阿织摇了摇头。
那日视野模糊,她朝一个似是而非的身影走去,她认错了人,她知道。
奚琴顿了一会儿,笑道:“仙子好奇怪,不质问我为何交还楚霖,反倒担心我答应了楚恪行什么。”
阿织道:“当夜你我约法三章,是你说此事既交给你办,便该信你。”
奚琴的目光落在阿织的左眼下方,红痣深处的暗纹比伴月海上方的法印更加幽深。
“仙子总是这样吗?”
“什么样?”
“把别人的话记得这样清楚。”
每一个字,每一个承诺,清清楚楚地印在心底。
分明担心姚思故,他不提,她就不问。
他权衡利害,把楚霖送回楚家,她分明看出来了,因为有诺在先,她不怪责哪怕一句。
阿织:“这不对吗?”
“那你记不记得,”奚琴问,“那夜我还说过什么?”
阿织点了一下头。
“此一行,相扶相持。“
“遇到危险,不可彼此怀疑,信任为上。”
还有——
阿织看入奚琴的眼,似乎不知当讲不当讲,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还说,你有一个隐疾……不太好治的那种。”
她的眸色格外清澈,奚琴似被这目光撞了一下,听她一本正经地道出他的“隐疾”,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
是他说的,一字不差。
落日余晖格外绚烂,明日起行,应该是个好天。
折扇抵在掌心,仿佛只有此一刻,他唇畔的笑意才带了那么几分真:“怎么办?我好像真的在期待和仙子一起了。”
结界外,仙使还在等待,奚琴拂袖一挥,撤开结界,留下一句:“走了,明晨见。”
还没走远,他又忽然顿住,折身信步回来。
仙雾如云落在他的衣摆,余晖映在眼底,他摊开手,掌心幻化出楚恪行给他的那一匣“浮屠丸”,直接送入阿织那枚尚未认主的须弥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