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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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缨毫不迟疑地上了马,利落地勒马往西,“其余人等,随我去西面荒原!”
庄夭夭听了这话,人都懵了,她不管不顾上前,拽住洛缨的缰绳,问:“你疯了?!”
“你手下才多少人?你知道西边有多少胡人吗?你这么过去,你会没命的!”
庄夭夭急道:“你还这么年轻,你为什么要送命?!你又不像我,残花败柳,泥一般低贱,梅松照瞎了他的狗眼他不喜欢你,你比我好,比这世上很多姑娘都好,你带着你的手下一起跑吧,我知道往哪里跑!”
兵营中风很大,庄夭夭一身鲜红嫁衣在风中翩飞,远天的滚滚云色落在洛缨眼中,她穿着一身将士袍,背负长戟,垂眼看向庄夭夭,还是那句话:“我若走了,山南的百姓由谁来守,这是我的责任。”
洛缨道:“如果你当真有心相助, 能否帮我一个忙?”
“我家中有一邪物,世代封存,据说……它可以制造一片混沌之地,把人困在里面。”
邪物是一只扁短、方形的玉管, 叫做“无间渡”。
无间渡制造的混沌之地谁都没见过, 传言神乎其神, 说那是一片方外之地,肉身无法存留, 时光不能流逝, 只容魂灵, 而方形的玉管,是唯一的通路。
这东西太邪门,所以千年来, 几经丢弃转手, 直到洛家的祖上捡到它。
洛家的祖上得知无间渡的传闻, 唯恐它再害人,只好把它封禁在自家祠堂。
洛缨想,她的千人兵马敌不过数万敌军,若这邪物能助她御敌, 撑到援军到来, 也不失为神物吧。
洛缨道:“你能否帮我把邪物取来,交给城外的驿兵?”
庄夭夭怔道:“你信我?”
“你连自己的来处都不知道, 不过是跟卖货郎递过几回话,胡人不傻, 怎么会轻易用你?”
洛缨的目光落在庄夭夭身后的喜轿,说:“你本性不坏。”
否则,她今日怎么会来?
庄夭夭并没有听明白洛缨这话的真正含义, 她只是意识到,原来洛缨早就知道她给卖货郎递消息了。
她道:“我说这次不是我透露的,你信吗?”
洛缨很淡地笑了:“我信。”
这也是洛缨死前,对庄夭夭说的最后两个字,我信。
庄夭夭一刻不停地乘轿往洛家奔去。
她在洛家的祠堂里找到无间渡,方形玉管古拙无光,有些旧,没有半点邪物的样子。然而就在她踏出祠堂的一刻,千年残物忽见天日,天地异像骤现。
滚滚黑云聚集高空,狂风大作,云中的闷雷声犹如龙啸,轿夫吓傻了,不肯再抬轿出城,庄夭夭便提裙往城外奔。
到了驿站,驿兵已经被杀了,庄夭夭看着驿兵的尸身,愣了一瞬,立刻又往西边交战的荒原跑,连绣花鞋都踩破了。
她没想过后果,或者说她想过,但没想透彻。
庄夭夭一生坎坷至今,跌跌撞撞,除了没死,一个女子能经历的最糟糕的事,她都经历了一遍,或许正是因为她这不够谨慎,不计后果的脾气。但今日,把她引往万劫不复的深渊的除了这不大好的脾气,还有些别的什么。
庄夭夭想,大概是她平生至今,所获得的唯一一次,难能可贵的信任吧。
荒原上没有想象中的激烈的交战声,敌我悬殊太大,守关将士已悉数战死。
庄夭夭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洛缨的尸身,她半跪在沙场上,手中握着一支折断的战旗,头低低垂着,已经没了生息。
除此之外,庄夭夭还看到了一个人,梅松照。
他就站在凉部世子身边,眼神恐惧而茫然。
这一刻,庄夭夭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
她忽然知道凉部世子为何会找她这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叫花子,为何军情会频繁泄露。
她想起一个夜里,本已入梦的梅松照忽然睁眼,盯着床梁的雕龙画凤,一字一句道:“朝廷待我不公,切肤之恨难平,家中尊长枉死,叫我如何自处?”
梅松照的父辈被贬来山南,在余愤中染疾而亡,梅松照心中不甘,自幼苦读,为的就是为家族洗脱罪名,可朝廷却给了他一条绝路,这事山南城的百姓知道,戎狄部族常在山南安插眼线,如何能不知呢?
或许凉部世子来找她时,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她,连她的美色,都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每回凉部世子让她传消息,或是问送去关外的布匹可涨价了,或是说哪家商贾死在关外了,与战事根本不相关。
庄夭夭一开始以为这些是暗语,眼下想想,军情这样机密,几句暗语如何传得清呢?
而梅松照这样聪明,她在他耳边偷偷问几句关外事,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多问几次,他还听不出端倪吗?
于是梅松照便知道,原来关外有人找他合作,他们知道他想报复朝廷。
隔日一早,梅松照只要佯装熟睡,暗中跟着庄夭夭,看她与谁人接洽,自然而然便能找到卖货郎了。
庄夭夭明白了,在这一场军情泄露中,原来她与卖货郎一样,只是一个中间人,不,她连中间人都不是,因为她根本没传过任何有用的消息,她只是一个被凉部世子送到梅松照跟前,询问合作意图的工具,她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而一旦事发,她又是最好的掩护,有她这么一个无根无萍的人挡在前面,谁能查到凉部与山南城县令的合作?又因为她无根无萍,容易被人利用,所以边关那边一旦查,也是先怀疑她,不会怀疑别人。
算计得可真好。
难怪昨夜,在那个荒弃的宅子里,那个人会说:“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合作,前几次消息都没错。”
她想起这个人刻意压低,却依旧有点耳熟的声音。
同样的声音,曾在她的耳畔对她说:“夭夭,我攒了很多银子。很多很多,够我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她终于知道他的银子是哪里来的了。
庄夭夭神色萧索,她盯着梅松照:“是你?”
梅松照看到庄夭夭,一下就慌了,他对凉部世子道:“放了她,她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们,放了她……”
他居然还在为她求情。
难道他真的喜欢她?
还是说,他喜欢的只是她那看似是非不分,没心没肺的单纯,或者说,蠢?
这种单纯给他一种错觉,让他以为能够逃离尘世枷锁。
庄夭夭不知道了,正如她也不知道他今日出现在这里,究竟是被洛缨查出通敌,被边关守将捉拿至此,还是因为与虎谋皮,最终沦为虎腹之食。
这些对她而言都不重要。
“是你卖的消息?”庄夭夭再一次问。
她的目光掠过荒原上堆砌如山的尸身,除了洛缨,还有许多她熟悉的人,包括当初那个给她展开大周地图的小将士。
庄夭夭指着绵延千里苍眠山,问梅松照:“你可知道山之南叫什么?”
“叫家国。”
“那里住着大周的子民。”
“你可知道这满地尸身因何战死?”
“你可知道什么叫家国?”
说来真是可笑,一个妓子居然质问一个读书人什么叫家国。
可她站在那里,上斥天,下指地,把这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声。
在胡人看来,此情此景实在有些无趣,于是一个统领用胡语跟凉部世子请示:“杀了吧,这个女人没什么用了,活着碍事。”
梅松照听了这话,眼中露出惊慌之色:“不,不要……”
凉部世子含笑点了点头。
庄夭夭还没反应过来,一根锐利的矛直接穿胸刺过她的心脏,紧接着,无数刀斧加身,大片鲜血从她口中,从她身上每一个残破的地方涌出,一下子染红了她足下所站的一小块干净地面。
庄夭夭知道自己这就要死了,很疼,却又没想象中的那么疼。
或许是因为她心中太怨吧,怨这些杀死了边关将士的蛮敌,怨梅松照这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所以来不及去感受疼痛。
这一刻,庄夭夭忽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握着一个东西。
一个叫做“无间渡”的邪物,传说它可以制造一片混沌之地,把所有人都困在里面。
庄夭夭笑了,她忽然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用了,一如她生前每一次福至心灵玩性大发的时候,她高举无间渡,将心中所有无法度化的怨气汇聚其中,然后狠狠插入地面,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们,通通不得好死!”
庄夭夭没有注意到蛮敌畏惧的眼神,因为她没有机会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她看上去可怕极了。
一个妓子被千刀万剐,本来已飘零着倒下,可是倒地的尸身骤然睁眼,双目淌血,站起身,对着一众蛮敌露出狰狞的笑。
浓云滚滚的天幕骤降血雾,雾气罩入荒原,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一声悲歌,然后庄夭夭所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很小的漩涡。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是怨气涡形成之初,结界中心的中心,好在怨气的涟漪还未扩散,唯一的通道还未形成,附近的人尚还有机会逃跑。
梅松照看到这样的庄夭夭,当下就疯了,他跟着蛮兵四散溃逃,庄夭夭冷笑着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追。
悲歌响彻四野,无数亡兵起身,凉部世子征战沙场,早见过许多异像,一开始,他勒令手下大军不许退,只许战,直到发现亡兵所向披靡,才仓惶着想要后撤,然而晚了。就在这时,那个半跪在尸山上,手中握着一根半折军旗的尸身忽然倒下,紧接着,一个魂灵脱离肉身,慢慢浮了起来——洛缨的魂。
洛缨的魂与这沙场上所有亡兵之魂都不同,她异常强大,甫一出现,足以让万鬼俯首称臣。她右手拿着一根破旧长戟,左手捧着一块琉璃碎片。睁眼的一刹那,琉璃片盛放出炽白之光,溯荒的灵气灌入无间渡,与其中的怨气一起融为一体,迅速扩散,直直拦在蛮兵眼前,形成过不去的怨气屏障,拖着他们战,战至援兵到来。
怨气涡形成的三日里,滚滚黑云一直从苍眠山绵延至山南以南,不肯褪去,三日时光,兽不敢鸣啼,鸟不敢飞跃,城中冰雹疾风,百姓不敢出户。
之后,山南关外就有了一片沼泽。
沼泽诡异离奇,起初,也有胆子大的人试着进去看过,于是山南城就有了许多传说。
有人说这片沼泽无法靠近,一只传言中谁也没见过的玉管是唯一通道。有人说,沼泽里住着一只女鬼,跟疯了的县令有渊源,偶尔,女鬼会走出来,利用“嫁新郎”的幌子,在城中寻负心汉报复,之前被害的高家商贾,就是被女鬼害的。
也有人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高家,那个被害的商贾,其实就是失踪的梅县令,女鬼只是利用邪物,把他拖入了漩涡之中,慢慢折磨。
再后来,城中有修士来了,女鬼担心有麻烦,于是便用无间渡,开启一个接一个的鬼路,把修士们接到她的结界中做客。
那一场场嫁新郎,其实是山南城的一个又一个的幻梦,醒来便成了山南百姓的淡薄记忆,毕竟仙鬼虚无缥缈,谁说得清呢?
幻梦中的唯一真实,大概就是关外的那片沼泽。
它是由血水渗入荒原形成的,有人说,它一直在那里,终年大雾不散,是为了驻守苍眠山下,守护山之南的子民。
荒原大雾笼罩过来的一刻, 阿织再一次找回了自己的神识。
她看着亡兵与蛮敌交战,力竭后残躯不倒,被魂灵驱使着,继续持械往前, 直到怨气涡彻底形成。
怨气涡形成后, 大雾的中心渐渐平息下来, 孤月沙场没有时日轮转,经久没有变化, 唯一的生气来自一只女鬼。她似乎是这片沼泽的唯一“活物”, 时常哼着小曲在沼泽中穿巡而过, 整理那些她熟悉的尸身。
她是制造这片怨气涡的人,无间渡吸食了她的怨气,暂时成了她的所有物。无间渡, 度无间, 这只方形玉管, 是离开这片方外之地的唯一通路。但大多数时候,庄夭夭更愿意留在无间。将士们死后,魂灵大都懵懵懂懂,但洛缨不同, 将军为国战死, 她本没有怨气,无法化鬼, 但她的魂又实在强大,神智清醒而冷静, 时而会陪庄夭夭说话。
庄夭夭便把自己的怨气渡给她一些,让她这幅魂灵有所支撑,她还给洛缨垒了一座坟, 美其名曰“想找她说话了,知道上哪儿敲门”。
“姜遇、姜遇——”
耳畔传来初初隐约的呼喊声。
阿织睁开眼,眼前之景与幻境之景慢慢重合,她就站在当初那片沙场上,只是亲眼所见,只觉更加荒凉。
她这是……离开幻境了?
这么容易?
初初已经化为人形,正在谨慎四望,看样子,他醒得比她更早。阿织问:“其他人呢?”
初初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一进那片大雾,就找不到他们了,要不是你让我跟好你,我差点连你都找不着。”
阿织“嗯”了一声。
这是第二次了,继上回初初化作蜉蝣,穿过楚家判官设下的结界,今次他居然能先所有人一步在怨气幻境中醒来。
桐柏山这一支血脉纯正的无支祁,难道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阿织正欲细思,忽然觉得不对劲,她盯着前方浓雾处,招出斩灵:“当心,那里有人。”
浓雾散开,出现一个身负长戟,高挑清瘦的身影。听到脚步声,洛缨回过身来,见来人是阿织,她蹙了眉:“怎么是你?”
阿织敏锐地觉察出这话的深意,反问道:“不该是我?”
她看着洛缨,洛缨魂魄的样子与她生前有所不同,更加明丽,上挑的凤目有些许冷,唯一不变的就是她眉眼间的英气。
而今走近了,阿织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洛缨的魂,她没有怨气,作为鬼实在太弱了,但她的魂极富灵气,这灵气不是溯荒给予的,而是她自己的。
她前生的修为……分神境?!
洛缨也觉察出阿织的特别,说道:“不知怎么,自从你进入怨气涡,总觉得你……很不一般。”
她言简意赅:“你想取溯荒碎片?”
阿织问:“你肯给吗?”
洛缨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她召出旧戟:“与我战一场,赢了再说。”
阿织本想提醒她,她的魂无怨气支撑,如此消耗百害而无一利,转念一想,她前生道行这样深,对自身处境如何没有估量?
阿织没有多言,并指在身前拂过,斩灵已浮于身前,她道:“初初,退开。”
洛缨把溯荒碎片往无人处抛去:“夭夭,退去结界之外。”
庄夭夭有点怕阿织,见阿织这么快突破幻境,她立刻找了个隐匿的角落躲藏起来,眼下被洛缨一唤,她被迫显形。
所谓结界,不是指怨气涡的中心,而是洛缨新设下的虚无结界,庄夭夭“哦”了一声,接了溯荒,往结界外走去。她不以为意,不就是打一场么,谁能敌得过洛缨?这沼泽里这么多魂灵,个个都怕洛缨,后来来的三个修士,也不是她的对手。
庄夭夭做鬼以后,明白了许多人世之外的规则,洛缨却是凌驾于这些规则之上的,所以当庄夭夭出了结界,听到那一声铮然剑鸣时,她心中涌出不可置信的骇意。
她倏然回过头去,一支幽白的剑已经出鞘,剑身被阿织驱使着,荡过清空,夜色都成了它的剑意波纹。庄夭夭觉得,单是这一剑,已可以直接斩灭她的鬼躯。
庄夭夭的感觉没有错,阿织在拔剑这一刻,便没有留后手。她受目下这幅身躯所限,实力大打折扣,兼之拔剑艰难,剑势不足从前五成,眼前对手太强,她不敢轻敌,一式剑意问心,凝成一股细劲,直接覆于剑锋之上。
洛缨飞身迎敌,她不像许多修士那样,遥遥祭出灵器,她始终手握鬼戟,戟身在触碰到阿织剑意的一瞬,扩散出圈圈风雷灵纹,雷啸声响彻四野,结界中地动山摇。
一式相撞,不分伯仲,阿织很快召回斩灵,闭目诵诀:“灵芒如海,随我心念,分流化形!”空中的幽白剑身震荡悲鸣,顷刻间化作无数剑矢,携着如涛如潮的灵气,朝洛缨灌去。
洛缨手中长戟自高空引风,风雷霎时在空中激荡出巨大漩涡,漩涡中拂出片片紫电风刃,与剑芒相斩,溅出的灵气犹如火树银花。
庄夭夭看呆了,她觉得她为人为鬼这些年,哪怕把前后十辈子都算上,从未见过如此激烈战景,可怕,可畏,又可敬。
初初也看呆了,桐柏山无支祁凭直觉挑的主人,在他心里,阿织就是最厉害的,从没有人能与阿织战成这样。
结界中的天地俱已倾覆,云落尘起,万象颠倒,双目唯一能捕捉的,只有狂风中两相对峙的青衣身影与披着战袍的将军。
风声一下加剧,阿织最后闭眼,每一道剑芒上,都被她覆上了问心之意,所向披靡,洛缨的风刃引自天地风雷,她迎击而起,不妨却有一根极细的剑芒成了漏网之鱼,避开无数风涡,直直向她斩去。
洛缨眉心一凝,收了长戟迅速后撤,尔后落于地面。
双足触地的一瞬间,结界中烟消尘散,洛缨收了结界,对阿织道:“我输了。”
她的剑招太凌厉,那一刻她后撤,她若追,她必败无疑。
阿织落于洛缨身前,她亦再握不住这剑,掌心一颤,斩灵跌落在地,半晌,幽白灵剑才自行浮空而起,归于阿织身后。
阿织道:“你只是魂,如果肉身尚在,未必会输。”
“你为何握不住剑?”洛缨道,“你是天生该修剑道的人,今日你若是能好好握剑,我依旧不是你的对手。”
她看着阿织眼下因强行拔剑尚未消退的藤蔓封印,那些从封印蔓生出来的细小灵刃在阿织手背,颈侧割出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笑了:“果然是你,持剑人。”
持剑人?
……什么持剑人?
或许是看出阿织的困惑,洛缨道:“我说的不对吗?如果我所料不错,你应该姓慕,来自伤魂谷,慕家。”
阿织目光微滞,心中诧异不已。
自从在姜遇的身躯醒来后,阿织想过,或许有一天,她会被人认出来。那些人或能猜出她是问山之徒,或能猜出她是开启了守山剑阵的青荇山妖女。
但她没想过有人会直接认出她来自慕家。
她在族中只待到十五岁,对于慕家,她自己的印象都不算深,遑论旁人。
“……你为何知道?”阿织问。
洛缨迟疑片刻,对阿织说了一段话。
可惜这段话阿织听不见。
她只能看到洛缨双唇张合不定,确确实实在说,但她无法捕捉她的声音。
洛缨从阿织的反应里觉察出端倪,片刻,道:“看来伤魂谷慕家的罪印未消,你听不见我的解释。”
慕家的罪印?
听到这五个字,阿织觉得异常熟悉,恍惚中她似乎忆起了什么,但确切的她却想不起来。
就像地煞尊提过的“青阳氏”,以及洛缨所说的“持剑人”,每一个都很熟悉,但具体是什么,她无法分辨。
这些……与所谓的罪印有关吗?
“难怪你会这么快离开幻境。你既是慕家人,那么眼前这幅身躯,应当不是你的,你是养魂在此罢了。”
人入幻境,幻境种种悲喜会成为人的心魔,心魔困于此生,她这身与魂都不是一体,此生虚无缥缈,自然挣脱容易。
阿织本想问洛缨如何知道自己养魂的,转而一想,她若能说,早便说了,大概困于罪印,无法相告吧。
洛缨道:“适才一场战得淋漓痛快,输的也心服口服。夭夭,把溯荒给她。”
“可是——”
庄夭夭一听这话,却是不乐意,这块琉璃片她很喜欢,想拿来做额坠的,但溯荒本不是她的东西,洛缨说了要给别人,她也没有理由拦着。
庄夭夭扭身上前,很不高兴地把溯荒递给阿织。碎片沉睡在掌心,寒玉一样的触感,阿织抬目看向洛缨:“我能多问一句,这枚碎片为何会在你手上吗?”
“……它本来就在我的魂上。”洛缨沉默许久,这样答道。
阿织忽然忆起长寿镇的阿袖,前一枚溯荒碎片,似乎也一直栖息在阿袖的魂中灵台,与洛缨一样。
洛缨却不愿多说了,她提醒阿织:“你该离开了。无间渡所形成的方外之地,会让人魂身分离,修士如果入内不久,尚有机会修复,但你不同,你这幅身躯是养魂之躯,不是你的,分离一寸便是一寸,无可复原,而今你的魂与身已不如从前稳固,你若不想这么快放弃这幅身躯,立刻离开。”
说着,她召来庄夭夭手中的无间渡,为阿织开启了一个离开的通路。
阿织走后,洛缨默默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随后对庄夭夭道:“跟我去见一个人。”
“谁。”
洛缨没答这话,折身走去,结界中时而有浓雾,一团一团的簇拥而成,她们不知是靠近了那一片雾,雾气似知故人来,渐渐散开,雾中出现一个修长的身影。
身影周遭有冷霜之息,与前生别有不同,但洛缨还是认出了他。
她朝奚琴走去,抚心躬身拜下:“主上。”
随后她奉上了那只扁短的,方形的无间渡:
“风缨久候于此,不负主上所托,寻来白帝剑柄,呈交青阳主上。”
其实她从孤坟里出来的时候, 他就认出她了。
在长寿镇与楹相认后,他曾在那个与青阳氏有关的乱梦里见过她,那时他去探望流纱,有一男一女已先他一步守在流纱榻前, 洛缨就是其中那位女子。
眼下看她走近, 他忽然想起她的全名, 伯赵氏,风缨。
他隐约记起, 她曾是那位青阳少主身边, 一位实力非常强横的战将。
熟悉的感觉萦绕心间, 奚琴接过无间渡:“久等。”
听到这稍显疏离的语气,洛缨抬目看向奚琴:“主上尚未想起当年往事?”
不等奚琴回答,她的目光落在缭绕在奚琴周身的魔气, 倏然就明白了。
“主上引魔气入魂, 就是为了封住前生过往吗?”
否则凭青阳氏之能, 找回些许记忆罢了,根本无需费力。
奚琴垂下眸,低低一笑:“……原来真是这样。”
每一次魔气溢骨,他或多或少都能忆起一些往昔。
儿时轻一些, 他只记得自己前生是另一个人, 后来骨疾加重,他想起他这一身仙骨承自前缘, 修行之路一马平川除了因为天赋异禀,还因为他闭目时心中自会生诀, 他想起他前生喜欢用剑。在山青山与景宁的那些年,他拼了命地修道,无非就是为了给体内魔气筑堤, 防止它们再一次溢骨,于是一身磅礴灵气尽敛,收入魂内,日日与魔气天人交战,于是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数年没有进益,浪费天赋的浪荡公子。
可惜事与愿违,出发去徽山前,魔气再一次外泄,他在冥冥之中看到了一枚璀璨的琉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必须去找它,这是他此生必尽之责,必行之路。
不过……原来那位青阳少主,也不希望今生的自己记起往事么?
洛缨道:“风缨也是死后,变成魂灵,才忆起一些前尘往事的,不太多,主上想知道吗?”
“不必。”奚琴道。
他不是他。
这条路他可以走,但他不想成为任何其他人,不想被更多的记忆裹挟。
“我已在一个叫长寿镇的地方,见过楹了。”奚琴说。
洛缨问:“楹……他还好吗?他年纪小,接任流纱之位时,他还只是一个少年,那时……我们最不放心的就是他。”
“……他已经不在了。”
洛缨怔了怔,目中露出惘然之色,却只“嗯”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
奚琴道:“他说他是祝鸿氏,而你是伯赵氏。伯赵、祝鸿,还有青阳氏,这些都是遗族的姓氏吗?”
洛缨道:“是。上古时期,白帝在东夷建立部族,青阳氏与白帝同姓,是白帝的直系人族,灵力极为强盛,以凤为图腾,东夷另有二十余个部族,皆为白帝与青阳氏的臣属,皆以鸟做图腾,包括我所在的伯赵氏,楹与流纱所在的祝鸿氏(注1)。
“起初天地混沌,人与神混居,后来清气为天,浊气沉地,神无法久留人间,白帝便携众神归于九重天,而我们这些遗族,只能留在人间。我们与当年一样,尊青阳氏为主上,其余部族皆为臣属,当年跟着主上的四个人,除了我与楹,还有玄鸟氏、鸤鸠氏。
“不过人族生息繁衍,所谓的古遗族,也不止我们东夷这些支系。”
“这些千年往事,本该是耳熟能详的,但是当年先主上,就是主上您的父亲……”洛缨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算了,留待主上您自行慢慢想起来吧,那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主上今日会来,就说明您对往昔并非全无印象,也许不日就要记起来了……”
奚琴:“……这样吗。”
“今日见到主上,不胜欣喜。”洛缨道,她是一个冷静的人,即使欣喜,面上也没太大波动,只在低眉淡笑的一刹,目中露出些许悦色,“风缨生前为国战死,没有怨,照理不应徘徊人间,这几年能留在这里等候主上,除了因为无间渡所设的结界中没有时间流逝,还得多谢夭夭渡我怨气。”
她说着,回头看庄夭夭一眼,“夭夭,过来。”
庄夭夭有一点怕,她没想到她之前百般勾引的人,居然是洛缨的主上。
庄夭夭做鬼以后,与生前到底有些不同,鬼与妖、魔一样,本能地敬畏强者,她之前没有感觉到,眼下奚琴放开对魔气的束缚,汹涌的灵气令她畏惧。
半晌,她才忸怩上前,学着洛缨,非常小声地喊了一声:“主、主上……”
“夭夭是鬼,鬼以怨气为生,难免会受怨气影响,做一些……‘恶事’。”洛缨道。
其实也说不上是恶事,庄夭夭化为厉鬼,在能熟练开辟通路后,她立刻便报复了梅松照。那个第一个出嫁的高姓商贾,其实就是疯了的梅松照,庄夭夭以怨气涡给他制造了一场人鬼幻梦,让他乘着轿子来到无间,肉身渐渐被消磨至死,再把他的魂灌入怨气,化成之后每一场幻梦里的抬轿人,反复穿梭鬼路受伤,一点一点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