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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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中,叶夙轻声对阿织道,“如果榑木当真是白帝剑鞘,三个月后,剑鞘封魂,你应该很难拔出剑了。”
“……这样也好。”
下山的这条路,他们一起走过无数次,叶夙抱起阿织,最后一次带她下山。
还有许多事要去做,他把她安置在房中,转身便要离开,可这时,睡梦中的阿织竟似有所感应,发出一声短暂的梦呓,搁在榻边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
她没能拦住他,指尖在他的袖口划过。
叶夙却顿住步子,回头看去。
许久,他说:“好,等你醒来。”
他安静地在她的榻边坐下,将所剩不多的灵力凝结在身遭,形成单薄的假象,像春雾。
这样应该够了,叶夙想,小师妹眼睛不好,等她醒了,只要不刻意探查,不会发现他的异常。
床前有窗,明月游出重云,吐露出清辉,照亮青荇山的竹林,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
“阿织,这个人间很美好。”
夜最暗,天将明之时,叶夙对阿织说,“愿经年以后,你有一双清明的眼,可以看得见这个人间。
青荇山最后的离别被溶进了梦螺渐渐消失的水波中,叶夙与阿织道别后,负剑南行,去了沧溟道的方向。
谁也不知道最后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三个月后,叶夙回到甘渊,灵海里包裹着无边魔气。
除了楹,元离、风缨、拂崖都发现了叶夙的异样,但谁都没有过问。
五人齐聚在春神祭堂中,风缨道:“避世谷的结界已经铺好,一个月前,族人已经启程迁往东海之外。我让伯赵氏的司岚领行,她稳重谨慎,主上可以放心。”
拂崖道:“依主上之意,属下已启动月行渊的禁制,可封住浊气数月。”
元离道:“甘渊也已彻底封禁,自今日起,除主上与各部族首领不得入内,凤凰虚影答应会守护这里。”
几人一一交代族中事务,叶夙平静地听完,稍点了一下头:“那就开始吧。”
他的身后是长长的香案,上方搁着溯荒镜和三幅祈神录。
叶夙送出一滴血,祈神录便燃烧起来。
隔着梦螺的水波,春神于青阳氏一族的三度启示本该是看不见的,可是此刻,或许因为神的箴言即将融于血火,记忆幻境里,往日竟然重现——
众人看到徊站在祭堂中,对着春神句芒的残相诉说道:“……虽未能唤醒白帝剑气,但数度结阵问剑,于我族有些启示,还请重君指引,想要成功问剑,是否需另寻与剑有缘之人?”
原来这一次祈神,发生在徊与问山多次结阵失败之后。
”……千年过去,剑气羸弱,你的推断不错,若非与剑有深缘,剑气难醒。”
“深缘之人……这倒不难,古端木氏一族乃持剑人血脉,若能求端木氏一族人,想必可以成功结阵,不过……”
徊说到这里,迟疑片刻,“日前我违背天命,为青阳氏卜了一卦,卦相大凶,敢问重君,我行之途,是否……会害了族人?”
听了这话,句芒残相幽幽一叹:“魂引碎魂,死生渺渺,甘渊堕渊,是为终局。”
“魂引碎魂,甘渊堕渊……重君的意思是,我族会亡于此途?”
徊的目光终于露出一丝退却之色,“妖乱已经会令生灵涂炭,竟还要连累族人的性命……”
“寻剑问剑,死中无生,天道阻绝,万劫不复,这是千年前的神卦之言,如今不改。”句芒残相道,“你……好生思量。”
徊垂下眼,黯然的情绪敛藏在眼底,抚心施以一礼:“知道了,多谢重君。”
句芒残相摇了摇头,抚心回礼:“愿人族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第一幅祈神录燃烧殆尽,火焰汇于半空,形成一道清光。
紧接着,第二幅祈神录开始燃烧。
同样的祭堂,同样的香案,但是立在香案前的人变了,她的身姿纤长,因为背身立着,众人看不清她的样子,不过从她身上繁复的青阳氏袍服,可以猜到,她正是数代以前的青阳氏之主。
“妖乱?”青阳氏之主问,“重君的意思是,想要封印浊气,必定会引发妖乱?”
句芒残相道:“浊气裂缝,想要封之,必先破之,破之必令浊气外溢,妖族受益于浊气,妖祸不可避免。”
“难怪了……我每一次与族人结阵问剑,总有不好的预感。”青阳氏之主颓然笑了一下,“照这么看,还真应了当年神卦上的那句话,‘逆天而行,死中无生,万劫不复’。”
她稍一顿,语气复又变得坚定,“不过,我族不会放弃,妖乱之祸,既提前预知,必有法缓之,多谢重君指引。”
句芒残相颔首抚心:“愿人族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第二幅祈神录燃尽,汇成同样一道清光,与第一道融在一起。
最后一幅祈神,发生在千余年前,那是众神离开人间、句芒被天罚之前,是青阳氏一族最后一次与春神本尊的对话。
“……想要封印浊气,非用白帝剑不可?”彼时的青阳氏之主问道。
“非白帝剑不能为之。”句芒道,“‘三封三禁,逆天时,以平之’。”
“可是,端木纠强行割舍持剑人血脉,致使神剑震怒,崩于四方,端木氏一族戴罪……一时之间,难有人持剑,非要用白帝剑的话……”
青阳氏之主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忽然溢出神采,“敢问重君,别族能否持剑?”
句芒摇了摇头:“神剑已认下端木氏血脉。”
“如果是……我族呢?”
“青阳氏?”
句芒眉心微蹙,陷入沉思,半晌,他道,“青阳氏虽是人族,却与父神同源,有一丝极微弱的父神血脉。若是青阳氏,并非绝无持剑可能。”
“只是,为此,青阳氏需要付出极惨痛的代价。”
“还请重君指点。”
“白帝剑乃神剑,它生来即知自己的使命,想要持剑,青阳氏一族必须将剑之使命,视作己之宿命,在今后千年,世代镇守浊气,奉于此命,祭于此命,直到此命彻底与剑相合,融血入剑,方可持剑。”
青阳氏之主不由怔住:“重君的意思是,从今以后,每一任青阳氏之主必须将灵力祭于浊气?”
句芒颔首:“……恐怕还会累及东夷二十四部族的族人。”
其实决定并不难做,犹豫也只有片刻,青阳氏之主很快点头:“好,我族愿意一试。”
“你可想好了?”
“不瞒重君,今日我来前,已经与二十四部族商量过,决定是全族一起做的。”
无论轮回死生,但求一线希望。
青阳氏之主说着,笑了一下:“其实我知道,这其实是一条没什么希望的路,早在端木纠持剑前,白帝就为人族卜过一卦,神卦上说我们‘死中无生,万劫不复’,可是……人族,不是从来如此么?”
“这世间沧海横波,万山千江,有神,有妖,有蛰伏在暗处的魔,有凶猛的兽,有精怪,与之相比,人族实在羸弱又渺小,可人族却能在万物众生中占得一席,不正是因为我们从来逆势而行?”
“自然我们眼下有神族庇护,可在千万年前,当神还是人的时候呢?
“再者说,凭什么要求他族庇护,凭什么要倚仗他族?神走了,难道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世间万物求生,最后唯有靠己,方能真正立足。所以青阳氏决定了,我族愿累世奉于此命,寻剑问剑,绝不后退。”
青阳氏之主说到这里,语气变得轻松,“重君不必为我们担心,其实前路坎坷,也并非青阳氏独自面对,我族寻剑,钟离氏驭凶兽,端木氏……纵是被神罚,亦将前往镇守各个妖窟妖谷,还有许多部族,以及散落在各处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谁不是乘着逆水之舟?大家不过各司其职罢了。”
“神说我们死中无生,我只求人族绵延不绝。”
句芒听青阳氏之主说完,终于被触动,他道:“好,最后这几日,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们。”
“多谢重君。”
句芒道:“愿将来如你所言,人之一族,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青阳氏之主笑了,抚心行礼,“那就借重君吉言,愿人族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外间风雪涌动,青阳氏的祭堂中,最后一副祈神录燃尽,变作一道清光。
三道汇聚在一起,众人这才看到其中蕴含的一丝神力,原来这是春神句芒留给人间的最后神力,已经非常微弱了。
想想也是,神虽然永生,也能被摧毁,句芒的神体已经不在了,只因他的本命神树尚未凋零,神木维持着他残余的气息,才能勉强凝成残相。
但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榑木彻底枯萎之日,便是句芒消亡之日。
三道清光灼灼,很快变得黯淡,叶夙知道他必须尽快行动,否则神力将会消失。
他将清光招至掌中,融合了自己所余不多的灵力与毕生剑意,直接朝溯荒镜送去。
溯荒在这一击之下径自破碎,五块琉璃碎片浮在半空,每一块当中都蕴含着一缕微弱的剑气。
这缕剑气,是他们魂引的依托,将会指引他们的来生,去往该去的地方。
千年路已走过大半,今生路今日将绝,该交代的已交代,该铭记的已铭记。
自然还有许多遗憾与牵挂,那就算了吧。
叶夙最后看了他最信任的四个人一眼。
别离无需多言。
元离、风缨、拂崖、楹同时抚心,朝叶夙施以一礼:“愿人族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外间大雪落地无声,空旷寂静的祭堂中,四人忽然同时敞开眉心灵台,让溯荒碎镜击穿自己的肉躯,楔入魂魄之中。
疼痛只是一瞬间,叶夙眼睁睁看着一道白光裂痕从元离四人的眉心开始蔓延,直至他们的身躯消失,化作片片洁白的光羽。
原地只余四样失主的灵器,拂崖的双刃,风缨的戟,元离的藤杖,楹的玉穗。
这时,叶夙忽然感到一阵剧痛,疼痛不知从何而来,却蚀骨夺魂,以至他险些站立不住,跌退两步,撞在香案上。
梦螺幻境外的奚琴清楚地知道这是骨疾发作的迹象,大悲会令魂魄中的魔气外溢,绕骨而行。
原来,他的骨疾第一次发作,竟是在前世的这一日。
但叶夙并没有过多地在意魂魄中的疼痛,等稍稍缓过来,他很快招来最后一块溯荒碎片,些许魔气从他掌心流散出来,汇入碎片中,不知何故,这些魔气竟令碎片竟变作一面虚假的、完整的溯荒镜。
叶夙祭出春祀,把溯荒托于其上,拍了拍剑身,轻声道:“去吧,去找师父。”
春祀似乎不舍,浮于半空,沉默不走。
叶夙蹙了眉:“快去。”
终于,春祀发出一声剑吟,在原地盘桓数周,离开甘渊,遁入清空。
偌大的祭堂中,最后只余叶夙一人。
其实他已没什么力气了,溯荒印早已噬空他的灵力,他身受重伤,魔气缠骨,适才击碎溯荒镜,又用尽了毕生剑意,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从四样失主的灵器中提取出了一股锐意。
四道锐意汇聚到一起,在他的掌中,形成锋芒,像剑光。
看到这缕剑光,阿织的心一下空了,她哑声道:“不要……”
她想对叶夙说,其实五块溯荒碎片都有了各自的去处,你不必魂引寻剑,不必对自己这么残忍。
可惜幻境中的叶夙听不见。
可惜她的师兄,永远只行该行之事,他这么选择,必定有更重要的理由。
寂静殿堂,空无人的雪渊,叶夙抚心,独自行礼。
随后,剑光刺目,锐意破风,刺穿今生。
自众神归于九重天后,青阳氏第十二任主上,青阳氏·夙自绝于甘渊春神祭堂,身躯化羽,魂入轮回,使命未终,他日待归。
周遭久久无人出声。
阿织这才知道, 她在寻找溯荒碎片的这一程,究竟遇到了谁,他们在成为今世这个人前,有着怎样的人生, 又以怎样的决心, 踏上了轮回之路。
元离将几只梦螺敛入灵魄中, 说道:“我们在自戕之前,心中已有分工, 想来应该是拂崖寻到了剑刃, 风缨寻到了剑柄, 楹找到剑袍。
“至于铸剑火,我们一直知道它就在甘渊深处,但……”元离望向四周空芜的黑暗, 唯一的亮色是地上一道深长的灼痕, 它横亘在他与奚琴之间, 像一道血淋淋的神谕,生者不能跨越,“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地方, 凡常人来不得, 所以我也只能通过转世托生的法子和……一些别的手段,入渊取火。”
“还有剑鞘。”
元离对阿织道, “如果主上最后送出的那一块溯荒碎片,因为种种因果缘法, 最终出现在榑木枝附近,与拥有榑木枝的姑娘产生羁绊,那么足以证明, 这截春枝,就是白帝剑鞘。”
青阳氏口口相传的轶闻是真的,它是春神句芒最后留给人间的馈赠。
元离说着,声音渐渐虚弱下来,连带着他魂魄也淡了几分。
想想也是,神火灼魄,他在甘渊底苦等这么多年,已经撑不了多久,加上适才催动梦螺幻境,耗费了最后的魂力,大概已在弥留之际。
阿织忍不住道:“既然榑木枝可以愈魂,那我——”
她想说,只要可以救元离,她愿意破了叶夙的溯荒印,强行从灵台上强行取出榑木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元离却摇了摇头,打断她:“没用的,榑木枝,单叶愈人,双叶才可救魂……重君神体已毁,残相也快消失了,九重天上,神木凋零,我们这截春枝,因染了白帝剑气,或许能够维持久一些,想来也是无叶之枝,救不了我的。”
阿织听了这话,心中一沉。
此前她用“临渊”照见自己的魂,清楚地看到春枝上仅余最后一片叶。
元离早就料到今生的结局,没有在意,他虚弱地笑了笑:“不知诸位可否行个方便,我还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对主上说。”
阿织沉默一下,点了点头,与鬼坊主一起离开了渊底。
看着阿织的背影消失在月行渊的门后,深渊重新没入寂静。
奚琴和元离一时无言,唯独孤魂手中的一簇火,发出微弱的烧灼之声。
半晌,元离道:“主上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奚琴“嗯”一声。
“沧溟道的那段记忆,被你刻意隐去了?”
梦螺幻境里,叶夙与阿织诀别后,只身前往沧溟道,三个月后再出现,已是满身魔气。
“主上心中,一直有个很牵挂的人,前生未能有幸一会,适才得见,果真剑意惊人,不输问山剑尊。”元离道,“不过,看阿织姑娘的样子,对主上的情况似乎并不知情。既然主上不想让她担忧,元离便自作主张,没有把主上溶血入魂的事告诉她。”
听得“溶血入魂”四个字,奚琴微微一滞。
今生的一身魔气是雾,真相是雾中之门,而今雾褪了,门还没推开,他裹足不前地立在门前,自欺欺人地说门上有锁,元离的这句话,是把钥匙递到了他手中。
他并未记起一切,却隐约猜到了结果。
尘埃落定,奚琴反倒平静,他道:“玄鸟氏一族不惧火,是因为你们的血脉中,有一丝上古玄鸟火神遗下的微弱神力。神力太弱了,于修行没有太大助益,更不能助人成神,但是,倘能够把这一滴带有神性的血从魂魄中抽取出来,它便能为我所用,能帮人隔绝世间任何烈火的侵蚀。”
奚琴说着,看向元离手中的铸剑火,炽焰的周遭,隐隐一圈血色。
“白帝剑的铸剑火乃神火,纵然只有一簇落入了甘渊底,也足以把这里变成生灵不能靠近的禁地。所以,这世上,想要走进这里,取得铸剑火,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把玄鸟氏那一滴带着神性的血,从魂魄中强行抽取出来,以魂血护身,以溯荒为凭,才能够唤来神火,可是……”
可是,这么做的代价太大了。
这一滴带有神性的魂血,是玄鸟氏的生之根本,强行抽取,要的是元离的命。
这就是为什么前生元离明明知道铸剑火就在甘渊底,还要自绝性命,以轮回之身去取。
“同理青阳氏。”
奚琴继续道,“众神离开人间前,我族曾问重君,除端木氏外,其他人能否持剑,重君说,如果是青阳氏,或许可以。”
因为白帝剑乃白帝所铸,如果是白帝的一丝血脉,或许能令它听命。
青阳氏与少昊、句芒同源,每一代青阳氏之主体内,恰好有一滴带着白帝神性的魂血,也正是这一滴特殊的魂血,让他们具有非同凡响的愈魂之力。
可是,白帝剑的神性太强了,仅仅一滴魂血不足以让神剑服从。
句芒于是让青阳氏世代镇守月行渊。
所谓“将剑之使命,奉为己之使命”,为的是在魂血中烙下白帝剑的使命印记。
所以,自甘渊迁来极北雪原,每一任青阳氏之主,到最后都会与月行渊的渊天之链立下契约,用毕生灵力镇守此间,之后,他们会把这一滴带有白帝神性的魂血强行抽出,交予后人。
一滴魂血固然不能让白帝剑听命,如果,不止一滴呢?如果,每一滴魂血都立过契约,烙下过白帝剑的使命印记呢?
这才是雪浇甘渊的意义。
累世问剑,问的是有朝一日,能否持剑。
叶夙与他的先辈们殊途同归。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当叶夙踏上前往沧溟道的道路,事实上是奔赴这场宿命的终途。诚然他没有像历任青阳氏之主,最终逝于月行渊,但这场持续千年的问剑,总得有人来要个答案。
叶夙立在万妖呼啸的沧溟道,手中玉瓶里装着十一滴魂血,它们分属于前十一任青阳氏之主,带着一丝神性,烙着使命印记。
重伤之躯刚刚好,灵力匮乏的魂,恰好可以用来置物。
叶夙毅然决然地抽出属于自己的魂血,与另十一滴融聚成一滴,然后送回自己的魂魄。
眉心的凤翼图腾刹那放出金光,强大的神性以压迫之姿再度重创了他的魂,极深的使命印记几乎令他神智紊乱,何况青阳氏与玄鸟氏一样,这一滴带着神性的魂血,乃生之根本,如此强行抽取,等同于绝命之举,即便事后再送回魂魄,也于事无补。
几乎一瞬间,叶夙就感到了死亡逼近,但与之同时,他又有一丝欣喜,因为溶血入魂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大概……可以持剑了。
叶夙知道自己不能倒在这里,沧溟道的魔气在神性中惊惶退散,叶夙却对自己做了一件残忍的事,他放开自己的灵海,强行唤来魔气,逼迫它们进入自己的魂魄,压制住这一滴神性极强的魂血。
玄灵境的灵海无边无垠,可以容纳的魔气难以想象,那是转生后的奚琴,要经过无数次酷刑般的浸骨,才能慢慢剔除的。
可是在这一刻,体内浩瀚的魔气与魂血短暂交锋,相持不下,竟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让叶夙勉强撑过了生死之危,让他慢慢脱困,于三个月后,由南及北,徒步走回了甘渊。
元离道:“主上和我,都从魂魄中抽取过魂血,取血即亡,所以最后……”
最后他们和拂崖、风缨,还有楹一样,把未完成的使命寄于来生。
“轮回转生,听说要过黄泉,渡忘川,唯有被忘川水洗过的魂,才是新的魂。但是,我和主上转生的时候,魂上藏了前生的信物,这样的魂,是碰不了忘川水的。所以,与风缨他们不同,他们的来生是真正的来生,我和主上,今生魂便是前尘旧魂,没有变过。”
奚琴听到这里,怔了怔。
尽管已经猜到了,但答案摊开来摆在眼前,是不一样的。
他垂下眸,笑了一下。
往日种种,如今都有了解释,为何风缨、拂崖,只能在亡故后,模糊地想起一点前尘往事,而他只在今生,便能一点一点忆起前尘。见到每一个故人,那些浓烈的牵挂源自何来。他始终未能记起的那些重要枝节,是沉睡的魂血中深藏的使命。母亲对他的恨也并非没有根由,山青山的妇人要的只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并非在轮回中颠簸,暂且失却前生记忆的旧魂,出于母亲的本能,她在他的到来之际觉察到他的不同,直觉他终有一日会踏上前尘之路,拾起旧日因果,与今生的一切再无瓜葛。
可是……
奚琴问:“元离,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元离听了这一问,先是不解,随后反应过来。
“如果主上问的是今生的这个我……”
他摇了摇头,“不太想得起来了,我的魂血未经魔气封印,七岁时就忆起了前尘,随后回到甘渊,只知自己是元离,不知自己此前是谁。”
“……为何会这样?”
“可能是魂血中的神性使然,虽然很微弱,足以让前生压制今生……再者,带着前生的信物转世,本身就违背了轮回了法则,就像从轮回中窃取一段时光,换得前生延续。”元离道,“其实也并非完全想不起来,隐约记得这一世出生在一个仙门世家,七岁那年,族中大火,父母亡故,不过……回到前生,失却今生,像一个旁观者,在看另一个人的一生,知道一些片段,无法感同身受。”
奚琴听了这话,不由沉默。
魔气早已耗尽,魂血已经触手可及,若不是耗尽一身灵力去压制,封印已该解开了。
他低声自语:“回到前生,失却今生,那是不是说,奚寒尽这个人,就不存在了……”
元离看出奚琴心中所想,说道:“主上如果只想做今生的自己,其实另有法子可以压制——“
“不,我已有了决断。”奚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奚琴从禁地出来, 外间已经入夜了。
雪落在甘渊之外,天空异常明净,星子点缀夜幕,月游在重云之中。
阿织几人等在外头, 目中无不是担忧之色。初初挠挠头, 欲言又止, 鬼坊主咳了一声:“那什么,正所谓生死离别, 其实不过是……”
奚琴笑了:“做什么?担心我伤心欲死?”
银氅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元离人呢?”
奚琴垂下眼, 没有回答。
其实何必问?
身躯已经消失, 魂魄被烈火焚灼,又能支撑多久呢?
元离最后的结局,与风缨、拂崖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前生就注定的因果, 看到奚琴手中最后一枚溯荒碎片, 便什么都明白了。
阿织道:“奚寒尽,你还好吗?”
奚琴直言:“不太好。”不待众人安慰,他语锋一转,“所以, 既然我不痛快, 就不能让令我不痛快的人好过。诸位,聊聊正事?”
“正事?”
奚琴笑道:“怎么, 都忘了?我们可不是专程来甘渊散心的,是打不过端木怜, 被迫过来避难的。大敌当前,当务之急,难道不该聊点正事?”
经这么一提醒, 古村的经历涌入脑海,端木怜现身、九婴即将成为妖神、仙盟连澈等人为虎作伥,一切的确迫在眉睫。
仿佛以毒攻毒一般,提起端木怜,梦螺中一场前尘阴霾竟散去不少。罢了,奚寒尽不是叶夙,没有那样重的心事,倒也不必多安慰。
奚琴环顾四周,月行渊外,四野荒寂,“这么重要的事,露天席地地说似乎不合适,换个正经点的地方?”
“你要去沧溟道?”
阿织道:“嗯。千年前,端木氏被罚,主族的一支去了那里,虽然……已经消亡了,我想去找找看他们的遗踪。再者……”
她看向左侧的一副壁画。
这里是青阳氏的议事堂,壁画上描绘着神州地图,东海以西的大地,中间以涑水为界,往北水泽丰茂,仙山纵横,朝南险山峻岭,最底部以玄色涂深,墨黑的一片山脉上写着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禁”字,那里就是沧溟道。
“再者,除了月行渊,另一条浊气裂缝就在沧溟道。当年榆宁祸乱,师父本来想找九婴报仇,后经青阳氏点拨,他改道向南,去沧溟道寻端木氏旧踪,回来后就一心找白帝剑的下落。我有直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包括二十年前那场妖乱的谜底,就在沧溟道深处。”
鬼坊主听了阿织的打算,却是冷笑:“眼下可不是你满足好奇心的时候。你别忘了,你可是九婴和端木怜的眼中钉,先前又和仙盟撕破脸,踏出这片雪原,但凡遇见个活物,都是你的敌人。不想着尽快解决眼前的难关,居然还要去沧溟道深处?入口那几座妖山也就罢了,深处是你说去就去的?据我所知,那个地方,运气不好,玄灵境也不一定活得下来,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
鬼坊主说到这里,一顿,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高兴起来,说:“你死了也好。无支祁,你主子死了,你就跟我吧。我想过了,凭我俩,也不是没法子对付妖神。大不了先蛰伏起来,我当端木怜,你当九婴,也来个千年契约,你就是吃亏在出生太晚了,要是肯吸纳浊气,修炼个一千年,你跟九婴孰强孰弱还说不准呢,都是远古凶兽不是?”
初初听他越说越离谱,恼道:“你少咒阿织,除了阿织,我谁也不跟,你死了这条心吧!”
阿织没有理会鬼坊主的胡言乱语,她道:“我要去沧溟道,并非只为了端木氏和师父,还有这个。”
她摊开手,一滴鲜红的血在她的掌心浮现。这是奚琴从连澈那里夺来的九婴精血。
“连澈是端木怜的人,九婴对她有防备,交给她的精血,无法追溯九婴的本体。不过,我用这滴精血溯源,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有一道九婴的血息,就在沧溟道深处。
“凑足三道血息,才能制出困住九婴的妖锁,此其一。
“其二,九婴利用浊气修炼,沧溟道深处,恰好有一道浊气裂缝,对它而言,那里应该是绝佳的修炼之地。可这千年之间,它非但没将巢穴建在那里,反倒大意地遗下血息,这是为何?我直觉这一切和端木氏有关,端木氏千年降妖,说不定在沧溟道深处,有反制九婴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