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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出鞘by沉筱之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0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端木氏古族去了沧溟道,九婴也与这里关系匪浅,可是在栖霞村,端木怜与我细说端木氏一族的遭遇,说他与九婴的合作,字字句句却避开沧溟道,这不奇怪吗?他不介意提痋山伤魂,也愿意溯源昆仑,为何只字不提这么重要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端木怜这个人,心思极深,说的话半真半假,不能全信。所以听他说话,他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说什么,他刻意避开的地方,才是真正关键的地方。”
阿织看向鬼坊主:“你说得不错,端木怜现身,九婴即将成神,仙盟被蒙蔽,与我势不两立,很快免不了一场大战。但……实话实说,九婴和端木怜是我从未遇到过的强敌,哪怕最后铸成白帝剑,有师兄在,有你们相助,我也没有把握,所以我才挑在这个时机,在大战之前,最后去一次沧溟道,如果此行有所获,也许能为我们增加一成胜算。”
鬼坊主听了阿织的话,脸色变了,他的目光里染上一如既往的妒意,勉为其难地承认:“哼,你的确有几分胆识。不过,容我提醒你,你眼下只是半步玄灵,最好闭关修到玄灵,才有去沧溟道的把握。可惜啊……”他眯眼一笑,幸灾乐祸道,“你没多少时间了,我有个直觉,九婴的最后一次献祭,就快要到了。
“短则十日,长则一月,献祭将始。”鬼坊主说。复仇之路走了千年,他暗中追逐九婴的足迹,到了今日,他甚至能嗅出那妖物的计划。鬼坊主眸底的墨色仿佛浓黑的妖云,那是大乱将至的前兆,“献祭一成,妖神即出,到那时,什么都晚了。”
议事堂中一片沉默。
片刻,奚琴道:“那么这样,阿织,你先去闭关,安心破入玄灵境。端木氏的遗踪由我去找,等你顺利出关,我直接带你去沧溟道。”
鬼坊主道:“省去不少寻找的时间,办法是不错。不过么,沧溟道,她都不行,你要一个人去?”
倒不是瞧不上奚琴,分神已是睥睨人间的修为,可是面对眼下的难关,到底还是勉强了。
奚琴道:“我是不行,但……”他垂下眼,没人看得清他的眸色,“叶夙未必不行。”
阿织诧异道:“你不是说,这部分记忆,你想不起来么?”
奚琴看着阿织,很淡地笑了一下:“有办法了。”
阿织听了这话,不知怎么有些不安。虽然对轮回转生了解不深,但结识了元离四人,她知道支离破碎地忆起前尘,与彻底恢复前世记忆,似乎是不一样的。
她道:”若是这样,我和你一起——“
“不必。”奚琴道,“阿织,你今日就去闭关。”
阿织愣了愣,奚寒尽的语气根本不容反驳。
她正待说什么,鬼坊主却起身道:“那么,我和猫妖,也该与诸位作别了。”
“为何?”
“最后一次献祭快到了,总得有人出面阻止。二位一个要闭关,一个要去沧溟道寻踪,我帮不上忙,所幸有点本事,能去找一找献祭的地方。
“放心,不是和诸位诀别。我与九婴、端木怜周旋千年,不会轻易折在这里,等我摸清的献祭的时间和地点,诸位等着我传信吧。只是——“
鬼坊主说着,祭出烟斗,狸猫妖见状,立刻拽住他的袍摆。烟嘴涌出青烟,很快笼住他们的身躯,一人一猫就这样,神出鬼没了好几百年,“只是,万一我有什么不测……”
“这只猫,跟了我很多年,虽然没本事又自恋,血统低劣,勉强还算忠心,很好学,有点小聪明,干些杂活不在话下。我第一次遇到他,他就被人欺负,我不在了,没人撑腰,八成没好日子过了,所以……”
狸猫妖望向鬼坊主,眼眶通红:“坊主……”
“所以,真到那一日,恳请青荇山的诸位,收留这只无家可归的猫。”
“这里就是放逐崖了。”
青阳氏的大殿深而广,奚琴带着阿织穿过回廊,停在尽头一间屋子前。
屋子与廊道上的许多房屋没什么区别,上方写着“放逐”二字。
奚琴道:“我记得当年我……叶夙如果犯错,会被父亲罚去寒牢,元离他们受我牵连,便来放逐崖闭关思过。不过,说是责罚,实则不然。”
万年玄冰笞骨,却是淬魂佳物。
放逐禁地,也是灵气充裕的修炼圣地。
先青阳氏之主对他们寄予厚望,就算责罚,也不忍耽误他们的修行。
“眼下你要升玄灵境,这里开阔,又与世隔绝,反而是最合适的地方。”
奚琴说着,下意识要取春祀,剑已握在手中,他顿了顿,忽地收回灵剑,祭出那柄他许久不用的折扇。
剑气从扇匣中溢出,叩开“放逐崖”的门。
长廊忽然断裂,一道深渊凭空形成,放逐间在硝烟中朝后退去,变成一座矗立在深殿中的孤峰,与他们站着的地方遥遥相望。
紧接着,殿顶破开,星辰涌入,灵气从云海中生成,环绕孤峰四极。
原来先前的屋子是幻象,这才是放逐崖真正的样子。
剑气如飞霜,环伺奚琴周身,他拂袖一招,断崖边的碎石便在剑气的指引下依序排开,架起一座浮桥。
奚琴回过身来:“阿织,你就在这里闭关。”
阿织看着奚琴。
其实他方才取剑的样子,几乎让她觉得他就是叶夙,可是当他收剑祭扇,回身看她,她又确信他是奚寒尽。
周身霜寒,乌发素颜,眼底春暖,手中握着折扇,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淡笑,这是奚寒尽。
见阿织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奚琴道:“怎么?”
“你说你有办法记起前尘,究竟是什么法子?是元离……和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沧溟道深处,我曾经去过,故地重游,我应该能恢复一些记忆。”奚琴道,“再说了,青阳氏族中对这个地方有许多记载,我翻一下,避开危险不难。”
“真的?”
“……真的。”
的确是真的,不过这一切,必须在他解开魂血封印之后。
奚琴笑道:“等你从放逐崖出来,说不定我已经找到端木氏旧踪了,届时我为你带路。”
阿织却道:“奚寒尽,你知道我为何答应在这个时候闭关吗?”
“因为只有尽快破入玄灵,魂魄才能彻底脱离身躯,我才能把榑木枝取出来,交还给你。虽然、虽然神木只剩单叶,救不了魂,可其他的疑难杂症,比如你的骨疾,它也许可以……”
她太敏锐了。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她还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你安心闭关就是,这些不重——”
“很重要。”
阿织打断奚琴。
“还有。”她郑重其事道,“当初我上青荇山,师父说我和你注定恩债难消,我不知道所谓的恩债究竟是指前生结缘,今生重逢,还是青阳氏与端木氏的千年使命,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作为伤魂谷慕氏的族长,问山剑尊的弟子,端木氏的传人,会承担应该承担的一切,绝不逃避,绝不重蹈端木纠的覆辙。所以,你一定要等我出来。”
奚琴听了这话,笑着点了点头:“我信阿织。”
他转而问,“对了,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阿织没有犹豫,下意识就去取须弥戒中的素笺,这么久一日一炷香地静思,终于有了结果,她想立刻让他知道。
指尖已碰到须弥戒,奚琴忽地握住她的手:“不必。”
“下次。”他说,“下次再给我看。”
他催促道:“快去吧。放逐崖五日开启一次,一次只开启一盏茶的工夫,再耽搁,就没法闭关了。”
阿织的目色黯淡下来:“好。”
长廊断崖外,是昏黑的天地。一块一块浮石连接着一座孤峰,孤峰有门,上书放逐二字。
奚琴看着阿织踏上浮石,一步一步跨过深渊,青衣在风中翻飞,她负剑立在那扇门前。
门一合上,他便看不见她了。
“奚寒尽。”
阿织却站在门边没有进去。
他一抬眼,刚好对上她灰白色的眸。
这一刻,奚琴忽然想到前生叶夙最在意就是阿织这双眼,他自责她是因他而伤,到最后,不惜用榑木枝为她医治。可惜,端木怜取出阿织的魂,送入荒村孤女的灵台,身躯未得到神木滋养,灰白的瞳,成为了她永久的伤痕,不知叶夙回来后,会否会觉得遗憾。
不过,奚琴想,他倒觉得她的白瞳比黑瞳更好看,依旧清澈,足够特别,是独属于阿织的印记。
他记下了,记一辈子。
走神的一瞬,阿织已经走近了。她勾住他的衣襟,踮起脚,倾身贴了上来。
唇与唇相撞的一刹,奚琴稍稍一愣,随后他闭上眼,也俯下身。
但是,没有痴缠,没有深入,就像为许久以前的花海之夜画上了一笔续,紧密的触碰,交错的呼吸,为那夜彼此的心动点上一个浓墨重彩的句点——
是一个迟来的,久伴不离的承诺。
“奚寒尽,你要等我。”阿织说,“一定要等我出来。”
奚琴道:“嗯,等你。”
他笑了笑,“我什么时候不等阿织了?”
“任何决定,都等我。”
“……任何决定。”
奚琴说这句话时,忽然想到,阿织曾经和他说过,她最恨被信任的人欺骗。
可是,今生重逢不久,他便以一个谎言试探她,没想到走到最后,还是要以一个谎言,与她道别。
奚寒尽看着阿织踏上浮桥,消失在放逐崖的门后,心中充满了遗憾。
算了,他又想,奚寒尽这个人,不就是爱钻空子么。
他会等她,只是,无法再以奚寒尽这个身份等她了。
所以,他安慰自己,最后这一次,不算骗她。

“……父亲献身于月行渊, 门闭前,传溯荒镜于我。
“此镜长年悬于深渊裂缝,浊气弥漫,又染族人七情。得镜后, 以灵气拭之, 突生异状。
“浊气从镜面剥落, 坠地不散,与七情相容, 竟生心智, 化之为魔。
“魔物本应除之, 然此魔化形,奉我为主,以青阳氏抚心礼侍之, 自认青阳氏族人, 非邪非恶, 不忍灭杀……”
奚琴手中握着一卷竹简,趺坐在一张长案前。这卷竹简乃叶夙临终所书,上面记载了泯的来历,后来被束之高阁二十余年, 今日才被奚琴取出。
奚琴念到一半, 抬眼看向泯:“想起来了么?”
“尊主……”
罩着黑袍的魔立在长案外,短短一个称呼竟含杂着几许难过, “尊主……非这样不可么?”
奚琴目光落在竹简上,继续念道:“魔物不能久留青阳氏族中, 翌日,我赴沧溟道,将其放逐。此魔虽强, 无奈新生,路遇凶妖化煞,险遭吞噬。我本应不理,念其奉我为主,不得已,出手相救,又留沧溟道数日,教他自保之法。临走,为他取名‘泯’,自省该泯者未泯,当惩不贷,故回族中,自闭寒牢数日……
“……世事难料,数十年光阴飞渡,千年使命只在一举,我重返沧溟道,欲用魔气封印体内魂血,步轮回之路,竟再遇此魔。
“此魔念旧,性孤僻,数十年无一结交,依旧奉我为主,以青阳氏抚心礼侍之,忠心不改。
“我魔气侵体,时日无多,故取泯一缕气息,引之入魂,立下契约隔世相寻。又恐来生初时羸弱,知晓过多反不利于行事,故抹去泯有关青阳氏许多记忆,只谓之寻找溯荒……”
奚琴读到这里,合上竹简,含笑道:“原来你是青阳氏族人七情所化,本源溯荒,难怪从来不怕结界。”
这世间的灵气,大都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所以一般人布下结界,除非修为上绝对压制,旁人无法穿渡。当初在山南,阿织一靠近三年前的空间,灵气便会流逝,也是这个道理。
但溯荒不同,此镜为白帝所制,白帝乃上古之神,他的灵力无拘无碍,可以穿渡任何空间。
泯也想起来了。
他记起自己从何而来,以及当初在沧溟道发生的一切。
他亲眼见证叶夙溶血入魂,九死一生地将持剑的烙印嵌于魂中。
他见证了他残忍地将沧溟道的魔气纳入魂魄,任凭魔气蚀骨,强行压制住魂血。
他的一丝魔气也被叶夙摄入魂中,跟着他在轮回中颠簸一遭。携带前生信物的魂忘川水不收,旧魂未经洗涤托生今世,魂血一经解封,他的旧主就会归来。
可是,泯不敢细思,叶夙回来,他侍奉了十几年,陪伴了十几年的人,还会在吗?
“尊主。”泯低声道,“您非得解封魂血么?”
奚琴状似不在意,“不是我非得解封,魔气已经外溢得差不多了,单凭灵气压制魂血也不是办法,且不说我压制不住,就算勉强为之,难不成我这辈子不用灵气了?”
“也许有别的法子,您……与阿织姑娘道别时,她也说了,此次闭关,她会取出榑木枝,等她破关,她就是玄灵境的天尊,未必不能——”
“你又跟着我。”
不等泯说完,“啪”一声,奚琴把竹简往书案上一扔,半是好笑半是责备地看着他。
仿佛还是上一次,嫌他搅扰了二人时光。
“属下不是故意的。”泯仓惶解释道,“属下只是担心尊主。”
奚琴看着泯,奇怪他分明是一只魔,却难得赤忱,对人对物,从无半点敷衍。
可能世间万物生,便有万般相,不能一概论之。
“当初你第一次找上门,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知道吗?”
他说的是他们今生初次相遇。
奚琴在妖山骨疾发作,泯恰好在附近,于是循着熟悉的魔气找来。
“你说我是一个人的转生,让我去找溯荒,我其实一个字都不信,我也不愿你待在身边,总是想把你撵走。”
不止,他真的撵过他。
他曾勒令他不许踏入山青山半步。
最长的一次,他有半年不跟他说话。
有一回,他假意与他示好,引他去一个凶妖的妖穴。那里凶妖成群,奚琴料想,即使魔去了,恐怕也难逃一死。
可是,泯记得,那一天,掉头回来找他的,也是奚琴。
看到自己还活着,泯清楚地记得少年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和他一起斩尽诸妖,从那以后,再也没撵过他走。
奚琴道:“你知道后来我为何默许你留在身边吗?”
“因为我觉得你像一个故人。”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一只魔,能和我有什么渊源,现在我知道了。”
奚琴说着,将书案上的竹简一引,叶夙的手记便落在了泯的手上。
手记上的文字奚琴已经念过大半,泯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
“……人之一生,短如蜉蝣,饶是半仙,千百年亦如弹指,但见此魔,活半生,忠诚半生,笃信半生,世间有灵者未能及也。故遂其心愿,今认其为族中人,以此手书为证,青阳氏如有后来者,但见此书,切勿伤之,一切罪罚,由我一力承担……”
“叶夙当年不杀你,对你委以重任,因为他把你当做族人。”奚琴起身,步至泯的身前,“你也没有辜负他的所托,陪我走完了这一程。”
“既然是族人,你便应该像元离、风缨一样,明白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这是一条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到终点的路,奚寒尽只是途中的一个驿站,风雨兼程,没道理在这里停下来。”奚琴看着泯道,“泯,我就是他,解封魂血,不过是做该做之事。”
泯,我就是他。
泯在听到这一句时,忽然想到,许多年前,那个在妖山弄得一身伤痕的少年满眼愤恨地对他说:“你凭什么说我是他?!”
“即使有轮回,前生是前生,今生就今生,我只是今生的这个人,与过去有何干系?!”
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奚琴最后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是叶夙这个事实。
但他好像从未怀疑过这一天的到来,正如初遇奚琴,即使他对自己万般厌弃,他也笃信他最终会拾起前生的使命,踏上应走的道路。
“族人”二字让这只不善言辞的魔彻底沉默下来,他再三启齿,却不知该如何拦阻奚琴。
新主注定消失,旧主本应归来,他侍奉新主,本就源自对旧主的忠诚,作何拦阻?
单纯的魔被自己的思绪困住。
许久,泯道:“我陪尊主。”
奚琴笑道:“有点难。”
魂血中蕴含的灵力极强,当中还有一丝神性,解封释放的瞬间,可不是一只魔承受得了的。
但是不等泯应声,奚琴又道:“走吧,你为我护法。”
春神祭堂在大殿以东的山丘上,是一座十丈见方,缠满青藤的石殿。奚琴记得后来拜师青荇山,每次回来都是匆匆,但只要回来,元离一定在祭堂的石门前等他。
奚琴来到门口,正欲推门,没成想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银氅做贼心虚地钻出来,刚一抬头,恰好与奚琴四目相对。
奚琴眉梢一挑:“这里头可没吃的。”
银氅呆了呆,才意识到奚琴竟在调侃自己——他从前总是去问山房里顺瓜子儿吃。
自从知道奚琴就是叶夙,银氅不知怎么,总有点不自在。故人相逢当然是好事,银氅自认与奚琴亲近了许多,可是,平日相处却疏远起来。或许因为青荇山的大师兄疏冷寡言,当年在山上,他对他就是敬畏大于亲近,灰毛鼠生性顽劣,一直认为叶夙更喜欢乖巧的山雀,所以得知奚琴的真正的身份,他也只会在暗处关心他。
眼下被这么一调侃,就好似“叶夙”看到了他的心结,第一次主动俯身,把青荇山的时光摊开来,告诉他,其实在他心中,灰鼠和山雀没有高低之分,都是一样的。
银氅一时间有点无措:“谁、谁说我是来找吃的了?”
这时,初初也从祭堂里出来了。看到奚琴,他丝毫没有擅闯他族圣地的心虚:“什么吃的喝的,我们就是随便逛逛,逛到了这里呗。”他并手枕在脑后,往祭堂里一瞥,颇有点得意,“本来也懒得进去,看到地上摊着几件法器,没人要,怪可怜的,就顺手帮忙收捡收捡。哦,好像就是元离、风缨他们几个生前用的东西吧。”
他说的是拂崖的双刃、风缨的戟、元离的藤杖、楹的玉穗。
当年一场魂引,青阳氏五人自绝于祭堂,除了去寻问山的春祀剑,余下四件法器已许多年不见天日。
奚琴云淡风轻道:“嗯,收捡好了吗?收好了就走吧。”
初初年幼,孩童心性,他本来想邀功,见奚琴非但不感激,反倒打发自己走,不由怒道:“你什么态度?别以为阿织闭关了,你就能随便敷衍我们。我告诉你,上次阿织说打算以后一直和你在一起,问我怎么看,你当心点,万一我——”
奚琴一愣,一直……在一起?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她何时说过……要和我一直在一起?”
“好像是去古神库吧……不对不对,好像是去榆宁取血息的时候,哎,想不起来了。”初初惯来不记事,何况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冷哼一声,“总之你记住了,不管前世怎么样,今生我认识阿织比你早,在阿织心中,我最重要。你要是敢得罪我,背着阿织欺负我们,我就告诉阿织,说我不想跟你和那只魔一起了,我要告诉她,其实我一直很讨厌你。”
奚琴听了这话,笑道:“是么?巧了,其实我从来不讨厌你。”
“无支祁,”奚琴的笑意敛入眼底,目光认真了些,“其实我很庆幸,阿织这一路,还好有你死皮赖脸地跟着她。”
初初被奚琴这一句堵了个结实。他怎么觉得奚寒尽又像在骂他,又像在夸他呢?
年幼的无支祁一忽儿想解释自己说的讨厌不是真的讨厌,一忽儿想反驳他才不是死皮赖脸,还不等组织好言辞,奚琴忽地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一旁银氅的头——这只故鼠不知发现了什么,竟以一副担忧的目光望着他——温声道:“快走吧,离这里远点,待会儿这个地方,可不是你们两只小妖能靠近的。”
言罢,他迈入祭堂。
霜白的衣角没入黑暗,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祭堂还是老样子,十二根高大的石柱镌刻着群鸟之像,祭台上摆放着四样法器,是初初和银氅方才收起来的。
正前方垂挂着句芒画像。
奚琴仰头看去。
画像有灵。温润的神逆天而行,为人族请命,神体已毁,残相不日就要消散,是故画上的神已经闭上眼,手中的本命神木也快枯萎了。
奚琴闭目抚心,对画中神施以一礼。
魔在一团黑雾中化形,也跟着行了个礼。
空阔的祭堂,与甘渊深处一样寂静,没有神明回应人族的虔奉。
这一刻,奚琴莫名想起自己与元离最后一番谈话——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深渊中,奚琴面对虚弱的魂魄,说道,“月行渊的浊气裂缝上,已经被种下了一个溯荒印,谁种的?”
“不知道。”元离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当年先主的灵气耗尽时,那里是没有封印的。不过……我大约能猜到是谁。”
他没有说出答案,反倒笑了笑,“主上心中,应该也有同样的猜测,不然您不会有此一问,对吗?”
奚琴没有应声。
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思绪也跟着这些片段浮沉翻涌。
须臾他道:“听说人族种下溯荒印不易,轻则丧命,重则诛魂。端木怜也说过,想要真正封印浊气,会耗尽一个人的魂命,这是……真的吗?”
“这一点,主上问自己,不是更容易得到答案吗?”
这世上,能够真正用出溯荒印的寥寥无几,当初叶夙为了在阿织的灵台封下榑木枝,魂魄遭受重创,要成功在浊气裂缝上种下溯荒印,施术者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但是,元离又知道,奚琴有此一问,不是真的不知答案,他猜到了施术者是谁,不忍想象这个人的结局。
元离的魂魄几乎快散入黑暗中,他静了半晌,说道:“当初白帝取上古昆仑玉,制成溯荒镜,试镜于岐山,言曰‘岐山妖祸,溯荒将出,三封三禁,逆天时,以平之’。后世对于这句神谕多有不解,只有青阳氏知道它其中的一层浅意,是重君告诉我们的。
“神有穿透过去未来的能力。重君说,当年白帝在试镜之时,隐约看到了千年后的几许光阴瞬息,这才得出‘逆天时,以平之’的结论,而白帝剑,正是白帝根据隐约窥见的未来碎片铸就的。
“因此,尽管天道示世,人族必将遭受大劫,重君说,当年神明对未来的刹那一瞥,不失为一线生机,它是无数个黑暗瞬息中的唯一光明,尽管非常渺茫。这也是重君为何不惜违逆天道,都要帮助人族的原因。
“但重君也说了,正因为白帝隐约窥见了将来,白帝剑的真正用法,也藏在了他留给人族的这句神谕中。后来青阳氏迟迟没有踏上寻剑之路,固然因为一旦寻剑,必先引发妖乱,与寻剑的初衷背道而驰,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未能领会白帝留下的神谕。无法得知白帝剑的真正用法,即使寻到白帝剑也是徒劳……这些,待主上成为原来的自己后,自会想起,体会只会比属下更深。”
“所以,主上,您知道吗?您是千年来,在黑暗中迈出第一步的人。这一步不易,前方没有方向,一旦错踏,就是万劫不复,可这也是属下与风缨他们,愿意至死追随您的原因,同理……那个溯荒印的施术人。”元离说到这里,虚弱的魂魄喘了口气,“他愿意做出牺牲,一定有一个心甘情愿的理由,属下……属下虽未能与他结交,但也知道,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违逆本心,因此,主上不必为他难过……”
奚琴听元离说着,那些在脑海中浮沉的过往片段越来越清晰——
“想要寻剑,必先引发妖乱?”青荇山中,问山听到这句话,回过身来,“为什么?因为你们把溯荒镜从浊气裂缝上取下来了?因为徊的灵气不能支撑太久,浊气必将外溢?”
“就没有别的法子?”
“喂,大徒弟,你过来。”云过溪边,一身青袍的剑仙斜倚着一根翠竹,含笑招手,“问你个事,那个溯荒印,是只有青阳氏的人能学,还是谁都可以?”
“谁都可以?只是很难?那么青阳氏主上且看看,为师的资质怎么样?”
“你和他其实一样,一辈子克己自苦,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若是重来一回,我倒是愿你自在一些。”
青荇山最后一场初雪,阿织在竹林中练剑,问山坐在屋中,望着窗外飞叶碎雪,缓声道,“但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请师父指教。”
“最重要的是……”问山转过脸来,忽然催骂,“大徒弟你托生之后可动作快点,为师又没白帝剑,封不了那浊气太久,万一撑不到你找齐剑的碎片,你说该怎么办?”
二十年前那场妖乱,想知道真相的不止阿织,还有奚琴。
虽然从来也不提,他也曾在寂无人时辗转反复,不信那个他今生单听名字就觉得亲近的剑尊,会做出那样的事。
今日,走到轮回边境的奚寒尽终于在支离破碎的往事片段中,隐约窥得了几许因果。
但,这就够了。
这几许模糊的因果,已足够令他不悔此生。
奚琴道:“我知道了。”
“对了。”他问元离,“那个用来储存记忆的梦螺,挺有趣的,你还有吗?”
其实无须更多迟疑,真到了这一刻,奚琴反而格外平静。
他望向沉默无声的句芒画像,跟随神明一同闭上眼。
一身灵力本来敛在灵台,压制着魂血封印,这一刹那全然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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