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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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夙见状,提剑上前相助,可是铸剑之所,根本不容许任何人靠近。
白帝剑的神力从八方锁住阿织,简直要把她的魂魄撕扯出来,蛮横地榨取干她所有灵力,就像当初神罚之阵强行为她穿上罪袍一般。
好在玄灵境的修士灵海无边,倾尽阿织所有,勉强也够白帝剑用了,得了阿织的灵力,白帝剑终于完成磨合的最后一步,发出一声餍足的剑吟,放开了她。
额间罪字重新渗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神罚,兼之被清空的灵海,终于令阿织失去所有支撑。
叶夙仰头看去,只见阿织如断翅的鸟,从高空直坠而下,可她竟未完全昏晕过去,闭眼卧在他怀中,强撑着一丝意念,说道:“端木怜说,三封三禁,即同时落下三道溯荒印,我方才……也看到了。”
“还有,白帝剑好像有指引,不必管我……快去。”
神力可以跨越山海,逾越时光,相传接触过白帝剑的人,都可以在某一刻预见光阴中隐藏的秘密。
原来,果真如此么。
他回头朝白帝剑看去,剑身周遭浮动的微光,仿佛召唤。
从前世到今生,走了这么久,这么远,孰轻孰重,叶夙自然明白。他送去一道灵力护住阿织的灵台和心脉,拂袖一扫,地面随即出现一个蕴含复苏之力的接应阵。叶夙把阿织放入阵中,叮嘱另一头的初初和鬼坊主:“她受伤不轻,切记以此阵温养。”
“照顾好她。”
阵光带走阿织的同时,也带走了银氅和昏迷的山雀与奚泊渊。
无尽泽的这一边,除了叶夙,只剩下端木怜和九婴。
神剑神罚一视同仁,端木怜似乎刚从罪印的折磨中缓过来,不曾上前,那只刚迈入神境的妖,大概因为天劫未开,担心白帝剑会折损自己的妖力,一时间也不敢靠近。叶夙没有管他们,他破空而上,来到白帝剑之前,垂眸看去。
白帝剑身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字。它们不是千年前镂刻上去的,而是觉察到叶夙靠近,无端出现的神谕。神谕文字难以辨明,叶夙却莫名有了一种宿命般的熟悉感。
身上的白衣忽然幻化,变成了青阳氏贯穿的旧袍,榑木枝搅起春风,吹得袍摆猎猎作响,春风也拂过他的眼,拂过他的耳,拂过他眉宇间的凤翼图腾。图腾之下,蕴藏着青阳氏传承至今的十二滴神血。
这一刻,叶夙仿佛听到了穿越光阴的诘问:“敢问重君,我族可能够持剑?”
“……将剑之使命,视作己之宿命,今后千年,奉于此命,祭于此命。”
雪浇甘渊,累世问剑。
而今千年过去,命途可有答案?
叶夙伸手,握住白帝剑柄。
忽然一下,仿佛光阴都静止了。
白帝剑的剑华在这片杀伐之原上划出一片静谧之墟,墟土之上,真实和虚幻蓦地失去边界,眉间神血沸腾不止,无数声音和画面涌入叶夙脑海。
那居然不是什么神祗,而是一段又一段陌生又熟悉的记忆。
属于……奚琴的记忆。
这些记忆,本该因为他逆转轮回而葬送,却从黄泉边溯回而归。
叶夙看到在长寿镇时,楹用定魂丝锁住所有镇民的魂魄,悲愤不平地说:“定魂丝的作用本是引灵定魂,可他们却用来渡出灵气,向我借命!”
看到在边疆山南,风缨俯首求情:“无间渡所开辟的结界没有时间流逝,只有无间渡本身能作为通道……还请主上,渡化夭夭。”
宣堵的丹墀之上,阿采徒手用流光断劈开时光,高声说:“我眼下就让你们看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数个当初瞬间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个交叠的画面。
这一刻,叶夙竟不知道自己是谁,是当年重责在身的青阳氏之主,还是那个生于山青山长于景宁的仙家公子——前世今生混淆,神力乍涌,突破人世间的极限。
可是,也有一个非常清醒的声音在提醒着自己:白帝剑有自己使命,这莫名出现的一段段今生记忆,不会是无的放矢,它们必定与白帝剑的使命有关。
一念及此,叶夙无端想起白帝取昆山之玉铸成溯荒后,留下的神谕:“岐山妖祸,溯荒将出,三封三禁,逆天时,以平之。”
溯荒印状如神树藤蔓,需要三个月才能彻底长成……阿织说,三道溯荒印必须同时落下,所以,她的意思是要再第一道封印长成前,即三个月内,便种下第二道、第三道?
第一道封印长成前……
叶夙的目光落在乱泽之上,那道在二十年前,被师父种下的封印。
一个念头忽地掠过叶夙脑海:所谓三封三禁,原来竟是这样。
原来只要将这二十年,浓缩为一个节点!
第221章 铸剑白帝(三)
正如当初在山阴, 地煞尊用流光断劈开光阴,重现百年前真实时空中的榆宁一般。
彼时阿织与端木怜的目光跨过时空相接,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
而叶夙要做的,就是借用神力, 断开光阴, 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 与二十年前,问山刚兵解沧溟道的那一刻续接起来, 那时溯荒印尚未长成, 他便赶得及种下第二道封印。
人力固然无法跨越两处时空, 若是强行为之,必将身魂分离,以致身消魂散。
可是, 他这今生今世所经历的一切早也告诉他答案了。
流光断可以劈开光阴, 无间渡建立唯一的通道, 而定魂丝,可以锁住他的身魂,助他以今日之身,回到昨日之地。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白帝为何要选择这三件特定的神物铸就白帝剑。
千年前的神预见了将来的唯一可能, 是故决定要助人族一臂之力。
叶夙握紧白帝剑, 竖剑心前。
剑身上的神谕依次闪过华光,消散入叶夙周身的气泽中, 慢慢在叶夙脑海中复现。
这一次,叶夙看清了它们的含义。
他闭上眼, 轻声念道:“溯我荒日,渡往洄之。”
偈音落下,叶夙并指划过剑身, 持剑一挥。
群山忽然肃穆,妖乱的昆仑,忽然再现当年神降之时的庄严,夜色中,不知从何处盘旋起一缕微风,伴随着越来越强的剑意,轻风终于变劲,最终酿成风暴。云层突然断开,夜色被撕裂,所有人被定在原处裹足不前,白帝剑却劈开时空,天的尽头还有天,连接着这一处黑夜的是另一处的白昼。
那本该是二十多年前回不去的地方,可是无间渡却在此岸与彼岸架起一座长桥,无数条定魂丝争先恐后地涌进叶夙的灵台,锁住他的魂。
脚步仿佛被命运牵引,叶夙抬起脚步,踏上光阴之桥。
往前走,前方是无尽的黑暗。
走在时空的断裂处,仿若失去五感,耳不能听、目不能视,足下无所觉,不知是漂浮着还是触到了地面。身魂在分离,不算很疼,因为有定魂丝不断地锁住魂身,于是魂魄时而轻若无物,时而重若千钧。
唯一的灵气来源,是手中的剑。
昆山之玉承载白帝的灵气,与他一起跨越时空,慢慢溢进他的灵台,助他恢复感知。
“……主上,主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熟悉的喊声。
“主上,醒醒!”
随着灵气回流,眼前飘忽不定的风物变成实景,视野渐渐恢复,叶夙看到了身旁罩着黑衣斗篷的身影。
叶夙定了定神,问道:“泯,你怎么……”
“阿织姑娘铸剑时,我和溯荒一起被召回了白帝剑之上。后来剑身重铸,主上断开时光,我不知怎么,就跟着白帝剑一起过来了。”
泯为覆在溯荒上的浊气所化,本身就不受任何结界限制。
他说着,朝四周看去,“主上,这里是何处?”
他们所在的是一片草木葳蕤的山野,对泯来说或许陌生,但叶夙一眼就认了出来——或许是守持剑人心念影响,白帝剑断开的时空,竟将他引回了他最牵挂的地方。
此处是青荇山百里内的一座荒山——二十多年前的……青荇山吗?
叶夙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目朝青荇山望去。
灵识渐渐恢复,方至此刻,他才感受到凛冽的剑意。
剑意无边,笼罩整座青荇山,他再熟悉不过了——阿织她……开了守山剑阵?
这时,耳畔传来附近修士的声音:“哼,这妖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拿她师父留下的剑阵来阻我们!”
“听说这封山的剑阵威力极强,非剑道大成者无法开启,除非以魂祭阵,这妖女莫不是不想活了?”
“以魂祭阵?那我们就跟她耗,看她能撑到何时!”
逆黄泉归来,二十年来的种种往事,除了那些奚琴交代泯转达的,叶夙便只听阿织提起一些。可关于当年青荇山如何覆灭,她只粗浅掠过,不肯多说。是故除了从青荇山覆灭的结局窥得片许真相,他竟不知她当年以死守山,不惜开启了剑阵。
可是,那时他和师父都离开了,银氅山雀也被她送走了,溯荒碎片散落黄泉,青荇山上已无物,她在守什么?
叶夙想到这里,抬步往青荇山赶去。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叶夙……师兄?”
隔着蜿蜒的山阶,叶夙回头看去。
只见山阶下,站着一个抱琴女子,正是洛水白家的白舜音。
其实叶夙的模样和从前有些不一样,凤目柔和了些,五官里少了几许清寒,仙人擅变幻,白舜音却直觉这幅样子,不是叶夙变幻出来的,可她又知道他是他,眉间的凤翼图腾,周身的剑意气泽,她不会认错。
即使青荇山的师徒已被玄门视作大敌,白舜音还是压制不住欣喜:“叶夙师兄,真的是你?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们都说你已经……”
弑师而死。
话未说完,附近传来几声询问:“白家仙子,可是发现什么?”
白舜音连忙答道:“不曾,你们先布阵,我这就来!”
布阵?叶夙问:“你们……”
白舜音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将实情告诉叶夙:“玄门要找溯荒,但青荇山剑阵实在厉害,无法突破,伴月海的长老断言说,山上那……夙师兄的师妹撑不了太久,剑阵自会破碎,是故要在方圆百里设下天罗地网,以防她携溯荒出逃。
“叶夙师兄,你快走吧,聆夜堂已率仙使赶来,加上各大门派世家,足有数千人,眼下不是计较师门……”
白舜音一语未尽,山阶上,叶夙却消失了。
她愣了愣,飘身落在叶夙方才站着的地方,没有足印,没有剑气残留,干干净净,她匆匆朝四周望去,唤道:“……叶夙师兄?”
无人应答,似乎她与叶夙的相遇,只是一场幻觉。
一步之遥,其实叶夙也是意外的。
听闻玄门围攻青荇山,他不过是送出一道剑意,想要阻他们片刻,岂知周遭物换星移,适才还在山阶下的白舜音,转瞬便消失了。
手中震荡的白帝剑提醒了叶夙。
是了,他本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他的灵气也无法作用在这个时空的凡物上,光阴在他身上的流速是不一样的,他每往前走一步,每一次在时空里移形与换位,时间都会加速逝去,一霎变作一刻,一刻便是一日。
山上阿织苦撑剑阵。
百里的距离,对仙人来说,不过咫尺,可他赶不及回去了。
“泯。”叶夙送出一缕灵气,寄在泯身上,“你不受时空限制,代我……回山上看看。”
“青荇山二十里外,有一处断崖,我在那里等你。”
沈宿白望向山端, 封山的浓雾褪去,众仙家纷纷御起法器,朝山顶的阵心赶去。
在夕阳下,好似无数萤虫扑向烈火。
一名聆夜堂的弟子匆匆赶到, 气喘吁吁地问:“堂主, 您不去山上主持大局吗?”
沈宿白摇了摇头。
一刻前, 白舜音以血祭琴,终于撕开了青荇山封山大阵的一道裂缝。
支撑了青荇山七天七夜的结界告破, 无数仙盟弟子涌上山, 只待搜出“溯荒”, 立下头功。
但沈宿白没有动,而是守在一间帐子前。
片刻,有人掀帐出来, 在身后揖道:“沈堂主。”
“如何?”沈宿白回过头。
“老夫适才已喂灵音仙子吃下玉清丹, 仙子暂无性命之尤。只是……”药翁犹豫片刻, “那守阵之人的剑术极为霸道,仙子适才强行破阵,以至剑气从结界裂缝倒溢而出,伤了仙子尊体, 眼下看来, 跌落境界尚是轻的,就怕伤了根骨, 今后在修行一途再不能寸进……”
沈宿白一听这话,顾不得其他, 掀帘迈入帐中。
白舜音已经醒了,她倚坐在引枕上,饶是脸色苍白, 也难掩绝色。
沈宿白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撩袍在榻边坐下,灵力在他掌心汇聚成形,往白舜音的灵台送去。
可惜这样源源不断的灵力仿佛撞上一道无形的墙,很快便溢散开来。
白舜音摇摇头,轻声道:“算了,宿白,没用的。”
沈宿白一试不成,又试数次,最后不得不罢手,责备道:“青荇山的封山剑阵是问山剑尊留下的,便是三大世家的家主来了,也难以破阵,你又何必逞能?强行破阵倒也罢了,那凤鸣琴乃神物,连你师父也难以驱使,你却以血祭之,落得如今这般,我真是——”
沈宿白这番话被一阵低咳打断,白舜音捂在唇边的绢帕沾上斑斑血迹。
沈宿白不忍看,别开脸,“这厢事罢,我带你回伴月海,请盟主亲自为你疗伤。”
白舜音收起绢帕,只问:“山上可搜出什么了,宿白,你们可找到……”
什么人吗?
七天了,她几乎找遍了青荇山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再也没寻到叶夙的身影。
白舜音也曾劝自己,或许这次相逢,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可是昨夜,她听到了洄天尊与沈宿白的传音:“守山剑阵是问山留下的,修为不及他的人,若强行开启,会被大阵倒吸魂力,最终魂散而亡,除非,有人愿意为她续阵。”
续阵二字,令白舜音心下一片冰凉。
玄门讨伐青荇山,叶夙却赶在这个时候回来,是因为承受不了弑师的内疚,心灰意冷,甘愿与青荇山共存亡吗?
若是这样,他的师妹如果撑不下去,他会不会和她一样,死守青荇山?
洄天尊说得很清楚,若是死守,结局只有一个——魂散而亡。
可是,飞蛾决心扑火,即便找到叶夙,凭她一己之力,如何能阻止他?
白舜音想到这里,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身边的凤鸣琴。
这张琴乃神物,可以抹去这世间所有难以消融的痕迹,守山剑阵经过七天七夜的围攻,已经非常薄弱了。
白舜音想到这里,不再犹豫,从灵台引出血,浇在琴上。
很后来,白舜音想,她那时有此决心,并不因为他曾经救过她的命,因为自己对他有意,或者,是想奢求什么。
只是因为,那个匆忙路过涑水,不忘落剑救人的青荇山师兄,不会存害人之心,他很好,应当活着,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所以如果能破开剑阵,即便修为倒退,此生不能寸进,她也认了。
然而,对上沈宿白关切的目光,她却问不出心中所想,只道:“你们可找到……溯荒?”
沈宿白还没来得及回答,帐外忽然来了人,“堂主,弟子们搜遍了山上山下,没能找到溯荒!”
“不仅没找到,那守阵的妖女她、她竟还没死……”
守山剑阵以血为媒,以魂铸就,便是仙盟盟主亲自布阵,而今剑阵已破,也难逃一个死字。
这妖女何等人物,竟能苟延残喘?
沈宿白一听这话,对白舜音道:“你留在此,我去山上看看。”
言罢,立刻往山上去了。
黄昏时分,山风格外凛冽,众仙家弟子围聚在峰顶,沈宿白拨开人群,便看见云过台中央的阿织。
剑阵已破,青衣染血,她仿佛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叶。然而她一人提剑站在血泊中,一时间竟无人敢靠近。
阿织的眼睛不好,听到靠近的脚步声,才缓缓别过脸来。
直到这时,沈宿白才看清她的双眸竟是灰白色的,左边眼下有一道红痕,映衬着她苍白的脸,长剑上滴下的血,便显得格外昳丽。
她一直看着沈宿白。
不知误把他当成了谁。
及至沈宿白走近了,模糊的一团影变得清晰了些,她才收回目光,慢慢垂下眼去。
沈宿白寒声道:“妖女,交出溯荒。”
山岚吹动暮色,许久,阿织才道:“那面镜子么……我近来不曾见过。”
声音暗哑虚浮,守山剑阵已耗尽了她的气力。
“近来不曾,便是以往见过,看来你果然知道溯荒下落。”沈宿白冷笑一声,“凶镜乱世,众生皆苦,你把你知道的和盘托出,仙盟或可留你性命。”
山风更加凛冽,烈烈吹动众人衣衫。
阿织却不再有任何回应。
沈宿白道:“难道你还以为会有人来助你?容我提醒,你的剑尊师父已经在昆仑山陨落。”
“归元宗也已归降。”
“自今日起,青荇山的余孽,一个也逃不掉。”
沈宿白看着阿织,他自然知道这番话无法说动她:“你想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不等阿织回答,他笑了笑:“听说你还有一个剑术很好的师兄?”
“问山剑尊何等厉害,便是三大世家家主也难以匹敌,好在家主们赶到昆仑时,剑尊已经受了重伤,身边留着一把春祀剑。”
阿织听到这里,终于抬起了她灰白的眸。
“春祀剑,剑身如水,剑柄处刻有‘青阳’二字,不正是你师兄叶夙的佩剑?”
“你眼下明白了吗?是你师兄不堪忍受你师父的恶行,亲自令剑尊伏诛的。之后,他大约是觉得自己手刃亲师悔恨不已,不得不自戕而亡,毕竟仙门找到春祀剑时,那柄剑已是无主之剑了。”
“青荇山除了你,再没有旁人了,所以你何必执着,不如……”
沈宿白说到一半蓦地顿住,阿织动了。
她缓缓举起手中剑,滴血的剑锋直指来人。
锋锐难当的剑气从她周身荡开,搅动得暮色也难以安宁,黄昏不堪其扰,收起光束拢聚在她手中长剑,那剑意几乎是有形的。
周遭数百仙盟弟子、仙家门徒,此刻竟无一人敢上前夺剑,她每进一步,众人便退后一步。
直到阿织走到沈宿白跟前,山风忽然停了。
她仿佛是一片叶,要依托着这风,才能在这方寸天地盘旋、站立,而今风止,枯叶也该归于尘土。
周身的剑气如潮水般退去,长剑从她手中跌落,灰白双眸最后看了一眼上山的小径,无声合上。
山中静静的,四下阒然。
好半晌,一名聆夜堂弟子才鼓起勇气上前,伸指探了探阿织的鼻息,随后竟是惊惶失措,“她、她死了!”
本来就不该活着,沈宿白想。
他看着眼前倒在血泊中的人。
那样声势浩大的剑阵,几乎要令天地变色,她这启阵人,怎么可能不把魂与血都赔进去?
沈宿白言简意赅地吩咐:“搜。”
身旁一名弟子应诺而出,伸手掐了个诀,随着诀音落,阿织身上的所有灵物顷刻飞出——一柄短木剑、一根银簪,一片沾了冬霜的叶。
一目了然。
没有溯荒。
周遭仙家弟子面面相觑:“没有溯荒,那她在守什么?”
“这妖女不惜开启剑阵,伤我诸多同门,连灵音仙子也遭剑气反噬,山中必藏有玄机!”
“搜,再去别处搜,她这样守山,溯荒一定藏在山中!”
山中弟子再度四散搜寻,沈宿白唤来身旁亲信,淡声吩咐:“收入禁棺,带回伴月海吧。”
他心中尚有别的牵挂,言罢便往山下而去。
转身的一刹那,沈宿白没有看见,人群中有一个罩着斗篷的仙家弟子一直不曾走远,泯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株榕木旁,静静地看着阿织的尸身。
待到沈宿白的身影彻底消失,泯垂下眼,安静地躬身,对着尸身抚心行礼。
随后,他的身形越来越淡,如雾一般,直到彻底融入暮色。
去青荇山的二十余里外,有一片断崖。
泯出现在断崖前,上前快走几步,抚心拜道:“主上。”
叶夙立在断崖前,面前是壮阔的夕阳。
听到泯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只问:“看见她了?”
“属下去晚一步,阿织姑娘已经……”
“不必自责。”叶夙的声音静得像叹息,“你本来也做不了什么。”
“主上,阿织姑娘直到最后,也守着青荇山,那些人不知道她在守什么,只当溯荒在山中,还把她的尸身带去了伴月海。”
叶夙听了这话,沉默下来。
其实通过那一缕寄在泯身上的灵气,他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剑气退潮,灵剑跌落,阿织最后望向的地方是上山的小径。
师父不走寻常路,每次回山,总是莫名出现在某个地方,突然得像从天而降,银氅和山雀最后是被阿织送走的,她不会期待他们回来,那条上山的小径,只有他会走。
叶夙忽然忆起前世他们最后一次相见,那时他魔气满身,回青荇山和她道别,她把他送到山下,垂着眼问他何时回来。
他本不该回答她的,可是小师妹的不舍终究掀起了他藏在心底的情愫。
于是暗涌成潮,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阿织,等我回来。”
“不管发生什么……等我。”
他不知道这个“等”字的期限有多长,但是他把榑木枝给了她,溯荒碎片会找到白帝剑的剑鞘,轮回之路有了指引,来生他一定会找到她。
天边夕阳在云海中落下,收起最后一点余晖,黄昏落幕。
许久以后,他说:“她不是在守,她是在等。”
“是我辜负她。”
第223章 逆溯青荇(二)
沈宿白带着阿织的禁棺离开了, 其余玄门弟子也很快撤走,伴月海留下的仙使退到了百里之外。阿织“身死”,剑阵覆灭,半日后, 问山的剑气环绕住整座青荇山, 不允他人靠近, 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散去。
叶夙回到青荇山,已经过去了三天。
笼罩青荇山的雾气化开一道窄门, 山道两侧, 青草寂寥。
其实叶夙也不知道自己回来能做什么, 或许只是为了赴一场已经错过二十余年的约定。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山腰传来啜泣声——山上居然有人?
缭绕四方的剑气足以夺命,叶夙根本想不到谁会在这种时候留在青荇山, 直到他来到竹林外, 看到跪坐在地上的身影。
是了, 封山的剑气不阻归客。
人世沧桑变幻,当初性情爽朗的青年双鬓斑白,此刻他颓然坐在一座孤坟前,抬手拭泪。
“小山师弟。”叶夙唤道。
姚小山一愣, 回头看去。
眼前人的模样其实是陌生的, 可身上却有太多他熟悉的气质。而且,他上青荇山很早, 这世上没多少人会唤他师弟。
“夙……夙师兄?”
姚小山以为自己花了眼,趔趄了一下才爬起身:“夙师兄, 我还以为你也……太好了,你还活着!”他上前几步,关心道, “师兄,你的伤好了么?”
姚小山这一问,唤回了叶夙的记忆。
对于叶夙而言,这是一场阔别二十余年的重逢,可对于姚小山,他们上一次相见,还在三个月前。彼时妖乱方起,他赶回青荇山的路上,遇到了凶妖祸,幸得叶夙相救。当时叶夙刚从沧溟道回来,一身魔气入魂,看上去自然是伤重之状。
叶夙却没有回答姚小山。
因为他看清了他身后坟冢上刻的字——
“青荇山阿织师妹之墓”。
顺着叶夙的目光,姚小山叶回头看去,良久,他苦笑一声:“来晚了一步。”
只能垒一座衣冠冢了。
其实来早一些又能如何呢?他一介凡人,能够改变什么?可是忽然之间,姚小山想到什么,像是要紧抓住最后一线希望一般,热切地望向叶夙:“夙师兄,从前、从前师父说,仙人身死,是会羽化消失的,但阿织师妹没有消失。那些仙人把她装进一口特制的棺材里带走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她还没死,还有救!我们能不能一起去救她?!”
姚小山想,仙人总是不同的,可以起死回生。
许久,叶夙摇了摇头。时空的风暴响彻各处,他眼前的景象,除了姚小山和坟冢尚未褪色,边缘已经虚化——他在这里耽搁太久了。
“……我要走了。”叶夙说。
姚小山愣了一下,忽然悲从中来。最后的希望幻灭,他眼底刚燃起火苗彻底熄灭,化作一团死灰。
但他一句责怪也没有,也不曾追问原因。姚小山相信,对师妹,夙师兄的感情只会更深,如果有一点可能,他不会不救她。
仙凡殊途,是他妄言了。
他又揩了一把泪,好像是为了遮掩狼狈一般,说道:“也好,那些人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夙师兄你快走吧,我……我再陪一会儿阿织师妹,我一个凡人,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叶夙点了一下头,可这时,他注意到姚小山鬓边似乎又多了些许白发,背脊也佝偻了,叶夙记起姚小山的年纪,近四旬而已,即使依凡俗的规矩看,他也不算很老,可他看上去,已经是个老叟了。
这一路颠簸执意回家最后还是痛失故人。对姚小山来说,青荇山何尝不是故乡呢?
二十年前一句“等我”已然酿成无法弥补的过错,如今又何苦让另一人满心遗憾地度过残生呢。
分别在即,叶夙决定违背时空规则:“小山师弟,阿织她……会回来的。”
颓唐凝固在脸上,姚小山甚至觉得自己没听懂:“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