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0
这就是天道,慈悲又残忍。
劫雷缭绕白帝剑身, 流光断停在九婴身前半尺, 拒不往前。
叶夙回头看向阿织,周身的淡青气泽是她外溢的护体灵气, 眼角淌出的血已被剑气吸收,她浮在半空, 周遭被缭绕的剑意圈成了禁地,连祺和斩灵都无法接近。
他这才明白,原来阿织沉睡不醒, 并非因为铸剑消耗太多灵力,恰恰相反,她的心神与白帝剑相通的一刻,这些灵力都通过溯荒弥补给她了。
只是,他用剑断开时空,重返月行渊落下封印,她的意念等同于跟他回到二十年前走了一遭。白帝剑踯躅不前,是在提醒他,她的心神已被损耗到极致,无力坚持,除非她此刻苏醒,自行将意志与剑身剥离,否则,诛仙之雷覆剑斩妖,必会令她灵识溃散,白帝剑也会随之崩裂。
三道云中漩涡开始消散,通天路即将落下,留给叶夙的时间很少,所以他根本没有犹豫,反念剑诀。
只见白帝剑凝空一滞,流光断凶性大放,问心剑意抽离剑身,连带着将劫雷也逼了出去!
堂堂劫雷,岂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即使剑鞘、剑刃、剑袍已帮忙吃下大半天劫之力,余下的雷威也直冲叶夙。距离太近,根本没有办法避让,叶夙只觉身魂俱震,疼痛到极致反而失了知觉,他喷出一口血来,再也维持不住身形,从高空直坠而下。
泯的身影一下消散,尔后在半空凝聚成形,从旁扶住叶夙,楚望威和奚奉雪也同时出现在他身边。奚奉雪见叶夙伤得不清,问:“你可撑得住?”
叶夙刚要答,耳畔忽闻雷音,他抬头一看,无数电光在空中凝结,第四道天劫就要到了。
他挥袖把白帝剑送去阿织身边。
缭绕的剑气瞬间并入白帝剑身,她眉心的痛苦色却丝毫不减,叶夙明白,师妹的灵识被耗损过多,一时间难以醒来,“泯,你去为阿织护法。”
楚望威见叶夙这架势,竟是打算与这九婴再战,忍不住拦道:“你连白帝剑都不用,要顶着天劫去对付九婴?”
叶夙道:“方才的机会已经错过,眼下若不搏一次,我们再无胜算。”
楚望威稍一思索,修罗刀忽然出鞘,“既然如此,你先歇一会儿,这里交给我!”
叶夙看向楚望威。
虽然失却了奚琴的记忆,他知道眼前人是谁。那个时不时就会被师父提起的故旧——“用刀的”、“一根筋”、“看着能喝实则三杯就倒”,每次提起,言辞戏谑,可这么多年,师父只提过这一个故旧。
叶夙道:“多谢前辈关心,但通天路已开,之后的雷劫都伴有封神之谕,每扛过一道,九婴便强上三分,想要杀它只能趁早,而且——”他看了半坡上的修士们一眼,“九婴不死,天劫不停,最后三道劫雷的威力极强,你我等闲撑不过去。”
其实叶夙这话已算说得轻了,天劫之雷,前三道最弱,中间三道依次变强,到了最后三道,玄灵之上自身难保,玄灵之下灰飞烟灭,根本没有抗衡的余地。
说着,他不顾阻拦,提着春祀身形一掠,再度来到九婴跟前。
楚望威仰头看去,云端雷海电鸣,根本不辨昼夜,叶夙一袭白衣染血,孑然立在这忽明忽晦的天光中,只身面对庞然巨兽。此情此景,好似他的生死也只在弹指之间。
楚望威原本是心忧难耐的,可忽然间,他不知怎么一恍惚,竟想到了问山,想到妖乱发生的半年前,问山来山阴找他的那个傍晚。
其实这个傍晚,楚望威在后来的二十年中几乎日日回想,每一次都伴随着不解与愤怒。他甚至把问山说过的每一句话字字拆开,试图去理解背后的阴谋。
可楚望威今日想到的,与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黄昏时分,太阳将落未落,问山越过山阴的结界,出现在生死殿,含笑和他打招呼,问他这些年在做什么。
见楚望威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他便兀自说道:“我呢,这么些年也没干什么,就是收了两个徒弟。”
青荇山虽然避世,但问山剑尊大名鼎鼎,谁还不知道他有两个徒弟。楚望威以为这句话就是个引子,真正的目的在后面,所以他没有在意,听过也就算了。但今时今日,他忽然明白,这句话才是最重要的。
原来他一直误会了问山。那时问山来找他,根本不是为了寻找溯荒,不是为了避免妖乱,他甚至不在意这一场豪赌最后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骂名,什么找到“匕”,厘清榆宁往事,那是最次要的,他来找他,原因只有一个,他放不下他的两个徒弟。
原来问山来找他,从来不是为“事”,而是为“情”。那是一个师父对于徒弟最单纯的关心,他知道自己半年后会离开,实在是无可奈何,才想将自己的两个徒弟有所托付。
想到这一点,楚望威忽然意识到,即使有这么深的芥蒂,问山最后还是选择了他。
榆宁到今日,百年有了吧,问山最后愿意相信的人,依然是他。
转眼间,天上厚重的云层已经彻底消失了,高空除了一片白,只有四处集结的电光,日与月高悬两端,说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忽然一缕惠风拂来,端木怜一怔,放眼朝四周看去,整个昆仑依旧满目疮痍,然而,似有看不见的清风垂闻这片乱劫之地。
端木怜的心狂跳起来:这缕清风如此熟悉,正是源自九重天的清气,所以这是接天的路通了?等了千年,终于路通了!
从前四极天柱在,九重天就在人界之上,后来天柱崩塌,九重天也远遁界外。
他所料果然不错,只要凡世有妖或人渡劫成神,天劫之雷会重新为人间与九重天续接上一条道路,而所谓的通天一途,它并非具象化的一道浮光长梯,它是充斥着这雷泽之野的无尽清风,只要能熬过天劫,自可以乘风渡往上界。
同样的清风也洒落在九婴身上,九婴却没有心思高兴,直到此刻,它才明白方才能在叶夙剑下活下来实属侥幸,眼前劲敌不输当年的端木云戟,若不拼尽全力杀了他,绝无可能成神!
九婴尖啸一声,九只竖瞳忽染血光,凝结了元神之力的火种从它的瞳框冲出,在半空结成一条血色的火龙。
叶夙早也结印成阵,凤凰虚影再度出现,第四道天劫应声而至,无数电光挥劈落下,然而九婴却不等叶夙以剑引雷,九只龙首昂扬,它忽然悲啼一声,临时撤去了伴月海的结界。
没了献祭之地混淆视听,天劫便有了方向,它不再劈向伴月海及昆仑众人,也不再受剑意牵引,所有电光齐聚如天斧,朝渡劫的九婴猛斩下去。众人见状,正不明所以,忽见那只被九婴凝结出的血色火龙同时也掉转头,它不再攻向叶夙,而是朝着阿织冲去!
这是凝结了九婴元神之力的瞳火,是九婴作为半神的杀招之一,如果阿织醒着,白帝剑在手,她或许可以自保,可是变故发生得太快了,初初急喊一声:“阿织——”当空一跃,无支祁化作原身,挡在阿织身前,泯也在他身旁化形。
可是单凭这一魔一妖,如何截得住半神的杀机?
叶夙心上一空,收剑朝阿织掠去,可是他离九婴太近了,天劫之力竟将他阻了一瞬。
第四道天劫如雷瀑浇在九婴身上,九婴痛不欲生,身上鳞片纷纷剥落,皮肉翻卷,可它却是欣喜的,他故意撤去献祭之地的保护,把天劫引来己身,就是为了让这雷威阻叶夙片刻,让他赶不及回去救阿织。
与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九婴太了解人这种生灵了,他们的确比妖聪明,比妖灵慧,看似弱小实则强大,可是他们也有致命的弱点——心中最牵挂即是他们的软肋。
只要斩了念想,他们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所以要杀叶夙,不必杀他本人,让他的师妹消失也是一样的。
血龙咆哮着冲向阿织,昆仑七十二处血咒齐亮,想给半神增添一分助力,初初知道在劫难逃,咬牙闭上眼,却不避不让。
这时,忽然高空一声刀鸣。
第230章 通天一途(二)
刀鸣其实不强, 仅仅是出鞘之音,楚望威一式分神境的“斩恶业”落刀即毁,九婴半神之力强过他千倍万倍,他却不肯相让, 很快又使出一式“破心障”。
只是这一次, 他把刀锋对准了自己。
于是刀威终于得以扩散, 一圈圈,一层层, 惊鸿一般的灵气在昆仑炸开, 连端木怜都为之震诧。
出刀太急, 楚望威没想太多,只在使出这一式前,回头看了远方一眼。
远方不知是何方, 回头已无话。
楚望威意识消散前, 脑中最后的画面, 竟依旧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黄昏,许多年未见,问山斜倚着门,立在生死殿前, 他还是从前那副样子, 一身青袍,腰间别着酒葫芦, 问他这些年怎么样。
死生原来突然,就跟分别一样, 楚望威想,早知如此,那时应该跟他喝一杯的。
一式破心障, 终于破了自己百年的心障,楚望威的身躯当空一滞,然后四分五裂。
过往的一切随羽化的身体消散,爆开的灵力却在半空成功截下半神杀招,正如初初进阶时的爆发一样,半步玄灵的兵解之力神佛不阻。
修罗刀坠落无尽泽,刀意余威浇向昆仑各处。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叶夙顿在半空:“前辈……”
孟婆银链落地,痛声唤道:“家主!”
判官已奔到半途,望着散落的刀意,握紧判官笔,一时说不出话来。
与之同时,无尽泽的另一边,恢宏刀意浇下,沈宿白倏然睁眼。眼前异像不似人间,沈宿白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他抬起头,忽然看见了那只盘旋于天地间九身龙首的妖兽,虽然从未见过洄天尊的真身,但九婴的气息熟悉莫名,他立刻知道了它是谁。聆夜堂弟子惨死的模样、这些年的信任于背叛一下充斥沈宿白的脑海,他来不及多想,灵刀已经脱鞘而出。缠住周身的血链血光忽亮,制止住了沈宿白的杀意,连澈道:“劝你不要枉动。”
沈宿白目眦欲裂,可身上的血链似乎跟连澈的本命法器相连,连澈不伤,他几乎没有挣脱的可能。
九婴的兽躯竟比想象中更刚强,第四道天劫偃旗息鼓,灼伤的皮肉很快愈合,脱落的鳞片层层叠叠地长了回来,不止如此,沐浴过神谕洗礼,此刻的它比方才更强。九婴却没心思庆幸,半路杀出一个楚望威,竟让它不能一击杀了那个端木氏后人!九婴恼怒不已,九只龙首仰天狂啸:“今日,本尊必让你们所有人葬在这里!”
话音落,忽听一阵毛骨悚然的“咔咔”声,只见九婴抬起一爪,探入额间,竟将自己的竖瞳血淋淋地挖了出来。九颗竖瞳相继脱落,在幽蓝的火焰中合为一体,它高悬于苍穹,犹如一只滴着血的垂天之眼。九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来:他们以为它的躯干被封在沼泽下便动弹不得了么,它早料到这些人不好对付,自然会给自己藏后手。
九婴一声厉啸,只见无数血线从眼珠子激射而出,密密麻麻插入昆仑各处,有修士躲闪不及,直接被血线贯穿身躯,灰飞烟灭。血线本身也带着半神的缚魂之力,威压极强,有它在附近,众人根本用不出多少灵力。
天上电光集结,第五道天劫即将落下,伴月海的血阵重新闭合,修士们再度成为献祭之地的困兽,九婴却不托大,九条蛇躯自八方围剿,团团困住叶夙——这个在它看来唯一的变数,“等本尊把他们杀了,再来对付你。”
九婴嘶哮一声,再次催动眼珠,只见悬天之目摇身一变,竟化作一只更强的血龙,俯身冲向修士。血线封住灵力,劫雷即将落下,修士们根本无力求生,遑论还要对付浑身覆满伤魂火的血龙?奚奉雪祭出的栖兰花很快凋零,孟婆的银链也失了颜色,松根挡在松果和松针前面,干脆闭上眼睛,徽山姜家的弟子一齐拔剑出鞘,可剑吟声弱,剑芒黯淡,如何对付这通天之敌?
然而,他们与身旁所有修士一样没有退避,姜簧高声道:“众弟子听令——祭剑!”
姜家的守山人于是咬牙念诵引剑诀,在血线的威压下,强行挤出一丁点的灵力,引剑入空,妄图以蜉蝣之力对抗巨龙。
这本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抗争,胜负早在出手前就注定了,可是,血火罩下,人们等待的寂灭却迟迟没有降临,姜宁宁仰头看去,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是守山人的剑成功阻下了半神的血龙。
她揉了揉眼,仔细看去,不、不对,今日在昆仑的守山人一共六名,当空却有七把灵剑。
多出来的这一把是……
“阿织?阿织——”初初一声急呼,吸引了姜宁宁的注意力,她转头看去,阿织不知何时已快苏醒,她双眼将睁未睁,眉间露出痛苦之色。
白帝剑铸成,意念与剑相通的一刻,神剑的千年光阴忽然灌入脑海,险些令阿织神识崩散,遑论之后又跟着白帝剑劈断光阴,重返二十年前种下溯荒印?
她的心念被耗损到极致,本该沉眠多时,可是伤魂火冲天而来,熟悉的刀意为她化去危机也零落消散,耳畔不知谁人呼唤的一句“地煞尊”令她心神巨震,灵识终于回到现实边缘。而就在方才,就在她挣扎着要将灵识剥离剑身时,耳畔忽然想起了剑引诀。
大梦一场轮回,这一世的伊始,便是那个徽山上反复念诵剑引诀却无法拔剑出鞘的小姑娘。
倏忽间,阿织终于找到了灵识与剑身分割的罅隙,徽山的剑吟响起,她在心中跟着默诵剑引诀。
于是白帝剑在她的引剑驱使下,与六把守山人的灵剑一起并入高空,截住血龙。
白帝剑剑华盛放,阿织蓦地睁眼,垂在身侧的掌心摊开,白帝剑倒飞回她的手中。横剑扫过,无数剑芒扩散出去,径自斩断这铺天盖地的血线。雷鸣声一下炸响,第五道天劫落下,修士们得了喘息,迅速结起灵罩,阿织却一刻不停歇,收剑朝血龙追去。被斩断的血线本就源自血龙,阿织方才一式令它元气大伤,它一边逃一边变回眼珠子。另一边,九婴见强敌醒来,再顾不上困住叶夙,九条蛇躯盘桓后退,它嘶哮一声,意图召回眼珠。
可它快,阿织更快,只见剑影如电,剑势如鞭,追着眼珠挥劈过去。
眼珠吃痛,当空裂成九只竖瞳,虽然成功回到九婴额间,然而每一只瞳上都添了一道血口子。
能伤半神,非白帝剑不能做到。
九婴剧痛之下,愤恨至极,心中只想将阿织杀之而后快,就在这时,它对上了阿织的目光。
阿织自醒来,一句话都没有,此时此刻,她浮立在雷光电鸣中,连神情都是淡漠的,可九婴却看清了她眸深处的决然——那是对前辈逝去的悲痛、对它的恨,一股脑儿全化作最深的杀意。
她知道楚望威是怎么死的,为谁而死,所以哪怕天劫雷雨落下,她都要杀了它!
阿织横剑心前,叩问剑意。
下一刻,问心剑意如有实质,狂澜般汹涌的玄青气泽覆满剑身,流光断感受到持剑人的腾腾杀气,根本不需阿织吩咐,强行勾住周遭雷雨,一剑紫电玄光一边相斥一边融合,直直朝九婴刺去。
九婴霎时愣住。
它两度以元神结血龙,甚至不惜祭出竖瞳,已是元气大伤,阿织这一式覆劫之剑,虽不似叶夙的完整,可她问剑以心,杀意决然,加上白帝剑通晓她的心意,威力只强不弱。
九婴知道这一剑之下,自己不死也伤,登神之梦也将化为泡影,终于忍不住惊骇出声:“你,你不能——”
一语未必,忽然有一道人影闪至九婴跟前,手中结印,居然想帮九婴挡下这一剑。
可惜阿织的剑锋遇神斩神,剑芒径自贯穿此人的身躯,送入九婴的竖瞳中。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那个挡在九婴身前的人居然是白云苑,或者说,端木怜。
白云苑的身躯根本承受不住这覆剑劫雷,顷刻间化作飞灰,只余一缕罩着白袍的魂。
白舜音脸色一下煞白:“哥哥……”
虽然避开了灵台要害,但肉躯被劫雷斩成飞灰,其中寄养的魂魄岂能好受?端木怜捂着眉心,连咳数声。
一只竖瞳被刺穿,九婴的伤势也不清,好在端木怜帮忙阻下了一半剑威,它勉强算保住了最后一点渡劫的希望。
九婴没想到端木怜为了救自己,竟能做出这样的牺牲,说道:“……多谢主人。”
白袍魂听了这话,转过头来,看着它,笑了笑。
这是一个温和的,平常的笑容,像是在问它:受伤了么?
可是忽然间,九婴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它在这个笑中,看到了一缕疯意。
正如在千年前,端木怜劝说九婴追随自己时,它在他眼中看到的那一丝平静的疯狂。这样的疯狂,是它当初选择与他签下魂契的原因;是这么多年,它不能全然信任他的缘由;也是此时此刻,令它恐惧的根结。
九婴忽然意识到什么,它回头看向身后的断山。
绕山的蛇蜕早就断了,连连澈都已脱身。
九婴错愕道:“不、不对,你怎么可能挣脱开我的缚魂蜕?”这上面可有半神之力!
端木怜的笑依旧淡淡的:“你说呢?”
说着,他手中血光一闪,忽然出现一道诡异的契文,下一刻,九婴只觉身体深处似有锁链探出,牢牢将它缚住!
第231章 通天一途(三)
众人只见九婴的九条蛇躯刹那僵直, 它仰天嘶哮,声音暴怒中参杂着惧意:“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的身体为何不听使唤了?你……你为什么还能控制我?!”
端木怜温声回道:“别忘了,我们签过契约, 听我的话, 不是应该的么?”
“我已晋为半神, 那魂契早废了,怎么可能还有效用?!”
“原先那张魂契自是不作数了, 但是, 如果你在晋为半神前, 愿意与我另签一张魂契,郑重收下我的信物,你我便还是主仆。”
“可我从未答应与你另签魂契, 也从未收过你——”
九婴的话戛然而止, 它忽然想到了什么, 难以置信道:“尸棺!是你的尸棺!”
栖霞村是九婴献祭过的地方,端木怜把尸棺藏在这里,固然是灯下黑,可相识千年, 九婴一直想拿住自己的软肋, 端木怜怎么可能不知?既然如此,那将计就计好了。神罚之阵守棺、埋下六具养魂尸身, 都是他故意露出的马脚,尔后阿织要找血息, 在这里大动一场干戈,自会将九婴引来。
这只九婴从不信人,包括他这个主人。所以拿到他的尸棺, 它会怎么做呢?当然是一口吃进肚子里了。
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九婴在狂怒之下,猛烈地挣扎起来,九条蛇躯引得昆仑地动山摇,它甚至不断干呕,想把端木怜的尸棺吐出来。
可是,那尸棺已在它腹中静置多时,新的魂契早已生效,做什么都是徒劳。
到末了,它不得不放弃,半是威胁半是劝说:“你把魂契下在自己的尸身,这身躯便是残破的了,再成不了神!不如你把它取出来,你我各退一步。”
端木怜却笑了:“成神于我而言有何用?”
要一副不衰的仙躯与天同寿又有何用?!
他温声道:“九婴,我不是早说过了么,只有你通天成神,才是最重要的。”
九婴不由愣住,其实这句话它已经听了许多许多年,许多许多次了,可是不知是因灭顶的劫雷威压太强,还是九重天的清风终于落下,它忽然听懂了端木怜的意思——
他要的不是成神,而是通天!
九婴的身躯忽然一僵,心神被恐惧狠狠攫住:“你要,你是要……”
端木怜却不再理会九婴,第六道天劫已经落下,劫雷从第四道开始依序变强,到了第六道,天地已是雷雨不休。端木怜知道,第六道劫雷结束后,天劫会有片刻停歇,这也是他必须抓住的时机。
他举目看向无尽泽另一边,阿织一剑伤了他和九婴,自身也遭了反噬,修士所结成了灵罩已防不住此刻天劫,叶夙落剑为他们结阵。
端木怜望着这两个劲敌,目光悠远,像是透过这两道身影,看到了许多别的人,“他们真的很聪明,这千余年来,一心寻求封印浊气之法,而不是执着于对付你。可能他们也知道吧,杀一两个妖,好比饮鸩止渴,无法根除祸患。若非他们洞若观火,我也不必每一步都走得如此小心。”
端木怜回头看向九婴,语气分明平淡至极,九婴却从中听出残忍,“其实我有很多选择,不一定非要找你。当初端木云戟设血阵擒伏你,我想过放弃的,毕竟你张狂浮躁,自大多疑,还有一点蠢,我不太喜欢。千年来,不是没出过别的有望通天登神的妖,东海那个堕魔的开明兽就不错。不过,谁让你是九婴呢?你这九条蛇躯,是将浊气反引入天的最好材料,我有点舍不得。”
“将浊气反引入天”七个字一出,阿织和叶夙同时一怔。
可是他们根本来不及阻止,通天路已开,半神之躯能杀难灭,魂契在端木怜手中,他说出这话时,手中咒印已经由血色转为纯黑,九婴痛啸一声,九条蛇躯忽然僵直,龙首接天,下腹入地,就像有人为人间立起新的天柱。
手中咒印越扩越大,第六道劫雷混着暴雪浇下,端木怜周身也盘旋起玄色的风,绸缪千年,蛰伏千年,等待千年,终于盼来这一刻,他忍不住恨声道:“都说当年是我父亲的错,可凭什么对错要由神说了算?!凭什么神高高在上,一句天道使然,便可轻易主宰人的生死?!既然如此,我今日就要以人间为梯,将浊气引入九重天,把这天拽下来,把自以为高贵的神拽下来,让神族跟着人族一起万劫不复!让人神俱灭!”
端木怜话音落,人间似乎静了一瞬。
更远处的沧溟道,白昼忽然变黑夜,因浊气喷发而暴动的妖兽霎时静止,它们似乎嗅到了什么,忽然掉头返奔,躲回了妖山之中。
除妖的修士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然而妖山的异象不止这一处,很快,凌芳圣接到了白无常的传音:“敢问仙尊,眼下可能够联系上奉雪少主?”他说着一顿,语气焦急,“判官大人和孟婆大人忽然失了音信。”
凌芳圣来不及回答,立刻祭出传音玉鹤。
载着分神之力的玉鹤风驰电掣穿山过海,眼见昆仑就在前方,玉鹤突然像撞上什么,一下四分五裂,它双目圆睁,眼中最后的画面是九道接天连地的玄黑飓风。
其实飓风不是风,是九婴的身躯。
一刻前,端木怜以九婴之躯引浊气,无尽泽下方的浊气裂缝忽然嗡鸣一声,像在召唤什么,很快,人间所有的浊气有了方向,纷纷涌向昆仑,这也是各处妖乱暂时平息的原因。
它们先是簇拥在蛇躯的根部,尔后借着通天的清风盘旋往上,越积越多,绕着九婴之躯,形成一道一道接天的风柱。
这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昆仑雷雪不止,又遍布侵魂的浊风,众人仿佛汪洋中的扁舟,根本稳不住身形。下一刻,莫名的吸力袭来,松果第一个站立不住,被狂风卷着,朝九婴飞去,松针大叫一声不好,伸手要拉师弟,可他自己也扛不住这强横的吸力,与松果一起眼看就要被卷入风柱。这时,一根银链勾住两人,将他们狠狠拽了回来,孟婆收了链,却因为分出灵力,紧跟着踉跄数步,好在一朵栖兰花纹样的法阵同时出现在几人脚下,勉强助他们站稳。
奚奉雪落了阵,问叶夙:“端木怜到底要做什么!
叶夙道:“通天路虽然开了,浊气没有依附很难渡往九重天,九婴渡劫的躯体是它们最好的阶梯。只是,这只九婴并未完全进阶,眼下只是半神,与通天路的风相融需要时间。”
浊气借风侵蚀蛇躯,才会有这样九根风柱顶天立地的景象。
“若是彻底相融会如何?”判官问。
“九婴体内积累的浊气会形成威压,加上通天路的吸力,最终会冲破浊气裂缝,以至异界浊气通过人间之梯流向九重天,三界重现万年前的混沌。”
想要毁了神,毁了九重天,单是人界这一点浊气怎么够,自是要从那些混沌的地方借上一些的。
阿织看着已经被种下两道溯荒印的浊气裂缝,惨白之眼上藤蔓符文密绕,可单靠这些,还是支撑不住,“师兄的意思是,阻止端木怜是其次,关键上要落下第三道溯荒印?”
可是最后三道天劫威力至强,他们如何在天劫之下落印?
奚奉雪道:““我看这九婴并未完全成神,半神之躯并不能适应通天路的风,引渡浊气需要外力,端木怜肯定要帮忙,我和楚悠尽力拖住端木怜,能否为你们争取到时间?”
“恐怕难。”鬼坊主道,他望向端木怜,想起曾经的姬霄,说起来,他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可他藏得真好啊,直到今天,他才算真正认识了他,“适才他明知落下溯荒印对他不利,也宁肯蛰伏不动等待时机,筹谋千年,为的就是眼下一刻,这样一场豪赌,于他而言是不能输的,已经到最后了,他不会允许自己有任何失误。”
这话出,众人耳畔忽然响起笑声,端木怜远远地看着鬼坊主:“这么多年了,还是你最了解我。”
他身侧华光一闪,凤鸣琴出现在他手边。
端木怜抱琴朝白舜音笑道:“阿音,你悟性很好,可惜心念太杂,至今都学不会凤鸣琴该怎么用,可惜了这万中无一的神物,今日便让为兄来教教你。”
说着,他指间蓦地生出一条条闪烁着紫青光芒的咒文,扣弦一拨。
缠绕端木怜指间的咒文顷刻覆上琴身,凤鸣琴发出一声弦音,浮空而起,飘向九根风柱的中心位置。
那里本该是劫雷最密集的地方,可凤鸣琴竟像不惧雷威,雷雨袭来,琴弦忽然鸣奏一首旋律古怪的曲子,覆于琴身的紫青咒文听曲而动,勾住这紫电雷光,将劫雷之力导入琴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