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的船by玖月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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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能轻而易举地压弯人的脊背。
但许城没有。
姜淮再度陷入沉默。
姜皙换了辆车,停在许城宿舍楼门口那条街拐角的教师停车场里。她趴在车窗边等,目不转睛。
日头从头顶往西方慢慢移动,时针从下午一点走到三点。
她望着宿舍门口的方向,眼睛酸了就眨眨。
阿武说:“我跟阿文盯着,你睡会午觉,看见他了就叫你好不好?”
姜皙望着男生宿舍的方向,摇摇头。
阿文说:“万一他今天不在宿舍呢?”
姜皙说:“星期六下午,他要睡觉的。”正说着,她眼睛一亮,许城从宿舍楼里出来了。
他果然是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被烈日照得眯着眼,脚底夹着个人字拖,拖拖拉拉地走着,边走边揉眼睛,打着大大的哈欠。
姜皙的一张脸在放光。
天气热,他穿着一套篮球服,长胳膊长腿,懒懒的倦倦的,看着松松垮垮。
他走到路尽头的小卖部,买了根冰棍叼在嘴里,还拎了半个西瓜,吸溜着冰棍晃晃悠悠又回宿舍去了。
人一进宿舍楼,就没了踪影。
姜皙从窗口转过头来,兴奋地说:“阿文姐姐你看!我说对了吧。”
阿文微笑着摸摸她的头,说:“算让你逮到了。”
驾驶座上,阿武回头:“现在回去吗?”
姜皙脸上笑容消失,一下子又趴在窗边,眼巴巴望着宿舍,不讲话。
阿武就明白了。
夏天的下午,校园里安静极了。没什么风,宿舍门口的白杨树也静悄悄的。姜皙觉得,只是待在这里就很开心。虽然她并不能解释这种开心的缘由,她不理解,也不深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些困了,于是趴在车窗上迷迷糊糊,打着瞌睡,脑袋一歪,一下就醒了。
她猛地吓一跳——许城又出现了,正朝她走过来。
他的脸被太阳照得很白,隐隐皱着眉。
他走近了,质问:“人都看到了,怎么还杵这儿不走?”
姜皙动了动嘴巴,什么也没说出来。
阿武跟阿文见状,下车去小卖部。
许城拉开车门,姜皙赶紧从车窗上移开,他递给她一根冰棍,烦道:“吃完了走人。”
“哦。”姜皙撕开包装袋,含了一口冰棍,冰沁沁,甜丝丝的。
她很诚实地说:“那我不想把它吃完。”
许城垂眸看她,眼神警告。
她知道自己来偷看他,被他抓到了,所以不太敢抬眸跟他对视,便一直盯着他的手看。她长长的睫毛不断眨动着,时不时想抬起来,却每每在看到他锁骨的位置就不往上了,扑眨着落下去。
她那根冰棍吃得极其慢,一下抿一点点,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许城冷淡看着她,心知肚明,突然间,他不想等了,站了起身:“我再说一次,你以后别来了。”
他皱眉,竟有点厌恶。
她呆了呆,这次是看懂了,难过到说不出话来。
许城又无言,眯着眼望了眼小卖部的方向,阿武跟阿文出来了。
姜皙声音很小:“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不行吗?我……没有朋友。”
许城觉得烈日如针刺,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可我冰棍还没有吃完,你说等我吃完的……”姜皙在他身后唤,他头也没回。
姜皙回家后,低落了好些天。
可到了下一个周六,她又精神奕奕地梳妆打扮。出门时,受到了姜淮的阻扰。
他知道了上周的事,对她说:“以后别去找他了。”
姜皙不明白:“为什么?”
“他不喜欢你。”
姜皙默了一会儿,却说:“他没有不喜欢我。”
姜淮说:“没有不喜欢,但也没有喜欢。你明白吗?”
她失望地呆了呆,又低声说:“没事。我喜欢他就行。”
“不行!”
“为什么?”
“阿晳,”他发现跟她讲不清楚,“喜欢,不是可以勉强的事。这跟世界上其他的事都不一样。”
她有些怔怔,不知是否理解。
一旁,阿文道:“那多接触几次,万一他喜欢阿晳了呢?”
姜淮更加反对:“他如果是为了钱喜欢她,更加不行,坚决不行!”
阿文不满:“阿晳那么好,怎么就是为了钱喜欢了?!”
姜淮说:“不是为了钱,人家为什么要喜欢她一个残……”
他看了眼姜皙,她倒一点儿不生气,也不伤心,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好吧,那我知道了。”
姜淮心里也难受,安慰:“阿皙,你喜欢他,只是因为朋友太少。之后,我和爸爸说,让你多认识些新朋友陪你玩,好不好?”
她点点头:“好。”
又到一个星期五,姜皙决定,给许城打最后一个电话。
这次之后,她就再也不打了。
拨通后,她仿佛已经习惯了听筒里长久的“嘟——嘟——”音。
她不是不失落的,眼睛发酸,要挂断时,电话居然接通了。
“喂?”许城的声音淡淡的,有些陌生。
她顿时心跳很快,一时没想好怎么开口。
那边似乎也在等她,沉默了好几秒后,他无奈地说:“不是跟你说过,别打我电话吗?”
她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说话。”他有点不耐烦了。
姜皙声音很软:“我……这些天,总是想起你。总是想。”
她是在陈述很平淡的事实,但每个字都是不经意的发自肺腑。透着她自己不知道也不懂的缠绵。
电话那边,是很久的安静,安静到姜皙以为是不是信号断掉了。
她说:“你还在吗?”
许城:“在。”
“噢。”姜皙真诚地说,“许城,你好久之前说了,如果我画画得好,星期六要带我一起玩的。”
她很执着:“但每个星期六都没有去。”
他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说:“好。”
次日下午,许城到游乐场门口时,姜皙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撑着拐杖,立在一株茂盛的梧桐树下,一辆黑色的车停在她身后。
那天,姜皙很漂亮,一袭白裙,长发温柔地披散着,鬓角编了精致的发辫,像个小公主。
许城隔着马路看见她,本想去接她。但她一见到他,立刻雀跃地冲他招手,等不及便自己拄着拐杖,欢喜地朝他奔过来。
正巧一辆车从她面前飞驰驶过,吓得阿武立马下车,许城也惊喝一声:
“喂!姜皙!”
车辆驰过,姜皙站在原地,头发和裙子在风里撕扯翻飞。她只短暂地愣了一下,并未被这险情影响心情,又笑容弯弯,连蹦带跳地飞扑来他身边。
许城赶紧上前几步,伸手接住她,道:“你过马路不看路的?!”
她满脸的欢喜,不好意思地说:“我太高兴,一下子忘记了。”
“高兴什么?”
“我从来没来过游乐园。”
许城这下意外了:“真的假的?”
“真的呀,从没来过。”
“同学朋友也不一起来玩?”
“我……”姜皙不好意思在这种热闹的地方讲自己没有同学,更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是个小傻子,姜添。她含混道,“反正一次也没来过。”
“为什么?”
“爸爸不喜欢我和添添出门,这次来都求了他好久,阿文姐姐和阿武哥哥也帮我求了好久。”
许城没所谓地笑了一下,说:“你家干什么的,管你这么严?”
姜皙蹙着眉,想了想:“我也……不是很知道。”
许城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也无心探究,说:“进去吧。”
“哦。”姜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得极慢,却开心。
许城插着兜在一旁伴着,他并不怎么帮她,但非常有耐心,步子随她走得很慢。
是周末,游乐场里很热闹,人来人往,不少情侣拉手挽肩。
许城时不时扫视四周,好几次余光感觉姜皙在看他,就跟他脸上写了字似的。
他也不去迎视她,望着不远处的过山车,说:“看我干什么?看路。”
“我在看摩天轮……”她心虚地辩解着,看向前方。
安静且消停地慢走了没几米,那眼神又不自觉过来了。像某种羽毛,轻飘飘地在他脸上搔。
许城有一会儿没搭理,任她由她。
天热,日头又晒,他整个人懒懒倦倦的。在游乐场里慢慢走,直到看见拐角一片彩色的旋转木马,便转头看她,正好撞见她四处张望的切切的眼神,看样子她真是第一次来。
他问:“想坐旋转木马吗?”
她连连点头:“想呀。”
进了场地,姜皙望着五颜六色姿态各异的马儿,目不暇接。
许城问:“你想坐哪只?”
姜皙看来看去,选定了:“那个白的,高高的那个。”
“好。”
许城陪她上了轮盘,到那匹高高的白马前。白马太高,姜皙腿不方便。许城把她拐杖拿过来,放到一边。
他也没打招呼,握住姜皙的腰,轻轻一举。姜皙只觉一个悬空,人就高高跃起,落在了马背上。
她心跳还没稳呢,许城说:“我不喜欢玩这个,在旁边等你。”
姜皙一听,立马就要滑下来:“那我也不玩了。”
可许城双手仍握着她,她那点儿力气是徒劳。
许城抬头望她,眉心轻皱:“你自己喜欢玩,管我玩不玩呢。你又不是来替我玩的。”
姜皙想了想:“你在哪里等我?”
许城拿下巴指指外头:“就这儿,它过会儿也会停在这儿。原地。”
“真的会停在原地?”
“嗯。”
“那好吧。”
“栏杆抓稳了。”许城说,“掉下来我可不管你。”
“掉下来会怎么样?”
“你就坐在地上跟着转。”许城说完,想起那画面,觉得有点搞笑,就笑了一下。
“噢。”姜皙也笑了,边抓好杆子,说,“不会掉的。”
许城拿起拐杖,走下轮盘,站在几米开外等待。
姜皙坐在那匹白色的大马上,正冲他笑。
音乐起,彩色的马儿们高高低低地朝前奔跑旋转起来。许城看见姜皙脸上的笑容放大,竟比那天的阳光还要灿烂些。
她始终看着他,冲他招手,冲他笑,不论旋转去了哪个方向,她都朝着他的方向。偶尔,她的马儿旋转去了中轴的对面,看不见了,但很快,她大大的笑容又会再出来,闪烁在那一片五光十色的旋转风景里。
许城看了半晌,意识到自己的唇角不知从何时弯起着,他唇线抿平,蹙了蹙眉,转头去看过山车了。
再不多看她一眼。
一曲终了,许城才回头,上前去接她。
姜皙坐在马上,脸红扑扑的,兴奋地说:“真的停在了原地。”
“好玩吗?”他问,将她扶下来。
“好玩。”
“脖子不酸吧?”
姜皙奇怪:“不酸啊,怎么了?”
许城笑一声:“玩一趟旋转木马,木马没怎么转,你脖子转得最勤。防贼呢?怕我跑了?”
她立刻摇摇头,但很快问:“你会跑掉吗?”
许城好笑:“你觉得呢?”
“不会。你要么就不会答应我,答应了,就不会跑。”
许城的笑容凝了凝,觉得她脸上的阳光耀眼到有些刺眼,忽就移开了眼神去。
他本能地转身快步走开,走了好几十米的距离了,才想起她跟不上他的。
他蓦地停下,回头,见她憋着一口气,双手撑着拐杖,连蹦带跳着急忙慌地“飞奔”跟上他。
许城心下一时无言。
他站在原地,等她紧赶慢赶过来了,才见她脸都憋红了,一头的汗。
他没什么情绪地说:“我要是走太快了,你就叫我一声。”
“噢。”姜皙气喘吁吁的,拿手背抹了下脸颊上的汗珠,手心早已被拐杖磨得通红。
他看看她通红的手,好一会儿,问:“练多久了?”
“每天都练的。”
“辛苦吗?”
“不辛苦呀。”
许城走到一旁的台阶上坐下,下巴朝身边指了指。
姜皙也过去坐下,问:“你走累了吗?”
“姜皙。”他扭头看她,“今天就当是正式的告别。以后不要打我电话,不要找我,也不要再去学校偷看了。”
他头一次对她说话语气那样认真。
游乐场里五颜六色,人来人往。姜皙的脸像凝固的面具,没有反应。许城看向一侧,那里,一只兔子人偶推着蓝色的冰淇淋车。
“为什么呢?”她轻声问。
“你或许是朋友太少,所以总来找我。但是,”他吸一口气,迅速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姜皙的耳朵嗡了一声,随即陷入空白寂静。
她问:“方筱舒吗?”
许城一愣,侧眸看她。
她面色有些苍白,但在微笑:“你从我那里拿走了一幅画。”
“我以为你喜欢那副画。”
“滴滴笃——”一个穿着黄色背带裤、头顶彩色蓬蓬发的小丑经过,卖力地吹着喇叭,乐声刺耳。
许城有一会儿没讲话。
这事儿一开始是方筱舒的主意。
她从小受她爸爸方信平影响,立志长大了当警察;又酷爱看刑侦电视剧,在这个最青春热血的年纪,满脑子都是舍己为公、匡扶正义的理想画面。眼看着方信平那帮警察为姜家的各类事件头疼不已,她意外听说姜家一直在招写生模特,便想借着机会接近姜皙。
要是成为长期模特,或许能经常出入姜家。
可去了一次,姜皙对她印象平平。后来她还想再去,姜家不要她了。
据方筱舒说,姜皙不讲话,很沉默,很高冷。
或许她对男生会客气点,便怂恿许城去。
许城不愿意,认为这事儿纯属扯淡。
他也憎恶姜家,但他们还是学生,方筱舒看了几部刑侦片就莽莽撞撞、小打小闹,太幼稚了。
再说,要是方信平知道,得臭骂他俩一顿。可他拗不过方筱舒几个月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说就去一次。要是不起作用,别指望他再去。
没想到,姜皙很快就再次联系他。
许城只觉荒唐。
可方筱舒很激动,像打了鸡血。许城本不想继续,偏偏那时,邱斯承家突然出事。和他儿时的家殊途同归。
是个很典型的江州悲剧。姜氏起家的金辉娱乐场,像个巨大的水泥搅拌机,搅着普通人的血肉,日夜金碧辉煌。
许城又和姜皙见了面。可这之后,他还是决定,这不是他能管的事。他对方筱舒撒了谎,说姜皙不再找他了。再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专心学业。
方筱舒虽失落,也觉有理,便不再提及此事。
“方筱舒人蛮好的,她和我讲了很多话,还问了我好多问题。”姜皙说,“来我家的模特,基本都不跟我讲话的。她不一样。”
“是吗?”许城有些意外她对方筱舒的评价。
“她真的很热情,”姜皙望着小商贩手里巨大的一串串彩色气球,有些向往,又低下了头,搓着手说,“但,我有点怕……”
那时还没有“社恐”这个词。
“因为我没有朋友,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我就什么也没说。”她有些遗憾,“她肯定觉得我很没礼貌。”
许城无言。
以方筱舒的性格,要是知晓姜皙的心理,估计她也会内心挣扎,不得前进。
还想着,姜皙问:“那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不能。”他早有准备,回答迅速,“我对你的生活不感兴趣。而且我很忙,没空交朋友。”
姜皙有些木然,隔了会儿,问:“但你有空喜欢她?”
“这跟你没关系。”他说。
她呆了一会儿,兀自点了点头。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人生第一次来游乐场,这里的空气这样丰富而复杂,甜腻的棉花糖香,水果味的冰淇淋,跑道的塑胶,花坛的泥土……
风吹着她额前的发,撩拨着她的眼,应当是刺痛的,但她好似无察觉。
她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摩天轮。
蓝天下,那个巨大的圆环挂着许多彩色的小房子,缓缓旋转着。里面的人应该很开心吧。
今天,她其实想坐摩天轮的。
因为从来没坐过呢。
所以很想很想。
可它那么高,像远在天边,够不到。
明明,已经走到它脚下了……
明明,穿了很漂亮的裙子,还辫了好久的头发。
姜皙仰望了许久,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终于对自己微笑了,道:“我哥哥和我说了,喜欢是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事,只能自发,不能勉强。我虽然很想勉强你,但又不想让你做困难的事。那,我们……就这样吧。”
还是谢谢你,来和我正式地告别。
许城静静的。
这是一段他无论如何也未料想过的话。
夏风吹在树梢上,唰唰作响。
那天过后,姜皙再也没找过许城。也没再打过电话。
只在一个月后,盛夏到来的时候,他们远远见过一面。
那天,姜皙乘车偶然经过许城的学校,执意下了车,站在林荫道对面望着校门。
是放月假的星期五下午,放学时间。住校的、走读的学生,潮水一样往外涌。
少年们勾肩搭背的、挽手的、追打的、笑闹的……生机勃勃。
有的跑进路边的便利店文具店,有的围在炸串摊、炒面摊、水果摊前……青春的响动像流淌的音符。
姜皙那时已换了假肢,但还不太适应,走路仍有轻微的跛足和疼痛。好在她那天穿了裤子,看上去和普通学生没什么分别。
她长久地站在街道这边,也不知在看什么。直到人头攒动中,她看到了许城。
一个男同学搂着他的肩,两人说笑着走出校门。
他一身白色校服T恤,蓝色校服裤子,背着书包,右手还抱着一个篮球。
阳光偏爱地笼着他,很灿烂。
他走出校门不远,跟同学分别了,一个人大喇喇坐到路边的大石墩子上,从校服裤子里掏出手机,摁着摁键,像在发消息。
虽然微低着头,姜皙看见,他是在笑着的。
她好像能看见他左侧脸颊上浅浅的酒窝。这个距离怎么可能看到,没关系,深刻的记忆能补足。
那是很灿烂的夏天,傍晚的清风吹着他的黑发,树梢洒下的星斑在他的白色短校服T恤上滚动。
他的短信还没编辑完,一个和他同样穿着夏季校服的女生飞快从校园里跑出来,冲到他背后,推了他一下。
他猛地向前倾一道,但人没有倒。
是方筱舒,她笑着说了什么;许城回头看她,也在笑,很明朗。
姜皙静静看着。
还有一个和方筱舒长得一模一样的女生跟上来了,随后,两个女生跑去了路边卖蛋糕的小摊前。
许城坐在原地等她们的间隙,心情不错地拍起手里的篮球。拍了没几下,他无意间看向街对面,就看见了姜皙。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车来人往。
他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也似乎不准备打招呼。
在目光相对的那一瞬,姜皙感受一股后知后觉的,陌生而痛苦的羞耻。
她好像知道自己干了件很丢脸的事。
她瞬间面红耳赤,无言以对,有点笨拙地打算转身离开。不料假肢踩到了绿化树错结的树根上,人一下摔倒在地。
街上缓慢行驶的来接学生的车辆刚好挡住视线,她跌进了许城看不见的角落。
街对面,许城手中拍打的篮球停了下,球捞进手里,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她的身影重新浮现出来——阿武抓住姜皙细瘦的胳膊,将狼狈的她拎了起来。
但她还没走,阿武弯腰拍打着她身上的灰尘,她执拗看着他。
许城没有过来,姜皙也没有过去。
那个对视像是很漫长,却也很短暂。
方筱舒和方筱仪买好小蛋糕过来,许城起了身。
也就是在那时候,姜皙着急忙慌地展出一个微笑,冲他招了招手,是在无声地说:
许城,再见。
许城看懂了,但未做反应或停留,转身应着方筱舒的对话,走了。方筱舒在他身边,始终在与他说笑。
她脚步轻快跳跃,不停地抬头仰望着许城的侧脸。
他们一起走进了葱葱郁郁、阳光漫天的夏天里。
风吹着他飞扬的黑发和白T恤。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在那之后的一整年,他们再没见过面。
许城一大早就到了陵水码头。
太阳刚从江面上升起,晨雾未散。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船只停在不算大的码头边,江水缓缓拍打着船体。
长江横穿江州,客运、物流、货运码头沿江而建。不少江州人靠江吃饭,凭着江水涌动讨生活。
江州没有吞吐量较大的港口,只有一些小型码头用于散货和客运。但江州位于誉城和梁城两个重要内河港口间,靠着与往来的船舶做生意,也发展出了一些配套经营。
早上六点半,许城上了姑父刘茂新和姑姑许敏敏的小货船。
他从卫生间拿出拖把和水桶,拎着系了麻绳的水桶走到船边,手掌一捞绳子,往腕子上一缠,同时松开桶子。
水桶口砸进江里,舀了水,沉下去。
许城双手拉绳,三两下将水桶拎起来,一手拉提手,一手掀桶底,往甲板上一泼。江水砸向甲板,啪啦啦冲开。
昨夜大雨过后,甲板上全是泥水。许城往复冲刷了几道,拿着拖把大开大合地拖擦起来。
拖把布条横扫过船栏,几片被太阳暴晒得褪色的油漆掉落下来,露出里头斑驳的锈迹。
许城想,这艘船也开始破旧了。
船是刘茂新和许敏敏买的。
早些年,许城爸爸开船舶公司时,这两口子还有个指望。后来许爸爸的公司被姜家做局,遭巨型亏损,破产自杀,公司被姜家吞并。他俩也没了依靠。文化程度不高,只能干苦力。刘茂新在采沙场挖沙,许敏敏给人缝衣补鞋,两人省吃俭用,又找亲戚朋友借债,租了艘小型接驳船,勉强维持生活。
等许城读初中那会儿,姑父买了艘较之前稍微大了点儿的二手小货船,自个儿翻新一下,开作江上小超市,给往来的大船卖些食品水果跟生活用品。那时候,两口子满身债务,房子卖了填本钱,以船为家。
至于许城,幼时丧父后,大伯占着剩余的家产以帮忙还债、对许城好的名义,骗娶了当时正处脆弱期的母亲。可他婚后赌博又家暴,离婚不成的母亲苦不堪言,无奈逃走。没过上几年,江州的房子全抵了债务。
到了初中,他无处可去,跟姑姑姑父一起挤在这小船上。
直到上高中,他才住进学校宿舍。那时,班长方筱舒登记住宿生名单时,有些奇怪。私下跑去问他:“许城,你住在市里,又不在县镇上,为什么要住宿舍啊?”
他回:“关你屁事。”
这些年,姑父靠着这艘船,日子慢慢缓过来,置了个不到四十平的旧单元房,又开了个五金店,将生活挪回了岸上。
几桶水下来,擦擦洗洗不一会儿的功夫,许城前胸后背都起了薄汗。
不远处,停着一艘小型接驳船,船主老张叔登上船,见了他,扬声问:“还是这么勤快啊,你姑父他们呢?”
“去吃席了。”
“你高考完了?”
“嗯。”
“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许城不想多答。
“还没估分啊?”
两艘船隔了一段距离,加之许城刚从江里拎起一桶水泼出去,没听到。
老张叔往自家船舷上一靠,大声问:“你姑姑说,最近这附近有贼是怎么回事?掉了什么东西?”
许城听姑姑提过一嘴,说是从这月初,船里的货物总好像少了那么几件。不多,都是些方便面,饼干之类的。估计是夜里江边的流浪汉来偷的。
姑姑说:“这贼还挑嘴得很。稍微杂一点儿牌子都不吃,专挑好的。”又道,“还爱喝营养快线,喝掉好几瓶了。居然还挑颜色呢,只喝白色包装纸的,橙的不喝。什么怪人哟!”
许城说,少了一点儿吃食,没丢什么大件。
老张叔道:“我问了其他人,大家倒没丢什么东西。怕不是许敏敏自己记账糊涂了。”
许城在桶里洗着拖把,没应声。
手机响了。是李知渠,问他估分了没有。
许城说,昨天一早就买了报纸估分了。李知渠问:“能去你之前想去的学校吗?”
“按往年的分数线,应该能。”
“那你今天去学校填志愿?”
许城要报提前批次,从今天开始往后三四天都可以填志愿。他目标院校明确,不需要多斟酌。
他说:“我九点去学校。”
“行。我刚好去你们学校附近有点事,你办完了和我说一声,跟你说个事。”
“好。”
李知渠是校场路派出所的警察,前年夏天从警校毕业后入职,成了方信平带着的徒弟。
许城就读的实验初中和江州一中都在校场路派出所辖区,由于方信平长期对许城的关心,李知渠也连带认识了他。
更巧的一层是,许城高中班主任肖文慧是李知渠的母亲。肖老师跟方信平一样,都是许城的恩人。
李知渠年纪轻,爽朗又爱笑,像个大哥哥;比起长辈般的方信平和肖文慧,许城跟他更聊得来。
这几年,他们相处得像亲兄弟,许城什么事都跟他讲。包括去年方筱舒异想天开让他去接近姜皙的事儿。
李知渠听了,笑他“以色.诱人”,许城当时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许城锁了门,下了船,坐公交去学校。
他坐在最后排。车窗外,繁盛的绿枝时不时伸过来,拍打着车窗玻璃,偶尔几片撩过他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