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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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今日温颐的出现在薛壑意料之外,但他既然来了,薛壑还是?欣慰的,是?故在与他论?辩之时,特意留了这个漏洞给他,想让他来提出。这样既可彰显温氏的大义和公德,又在无形中扼住了明烨企图让后辈改姓的意图。但未曾料到温颐就撑了一个回合,如今只好?由他自己开口。
也好?,这样一开口,于世人眼中,他便?彻底成?为一个弄权嗜权的人臣;于明烨而?言,则更加放心?,认为这是?他为家?族谋权,以此?共赢,可减少对?他的猜忌。来日九娘入宫,风险就会更小一点。
而?此?刻的朝堂上,阖殿百官上下都变了脸色。
自是?谁也没有想到,薛壑应了尊奉武安侯夫人为太后,却又行一计,在这处等着新帝。一时间,朝臣对?他态度难言。
原本对?他寒心?的,如执金吾一行想要重新寄予希望,却尤觉天下熙熙攘攘,到底不过?名利二字,益州薛氏子也难逃权力的诱惑,不过?如此?。原本对?他防备的,如杨羽一行这会想要亲近,又觉他手中权柄太盛,且不言这朝堂之上,马上后廷都是?薛氏的天下了。唯有御座之上的新帝,心?中颇为满意,只以目安慰青州军一派的官员。
天子这处也应了,这日朝会散去。
诸官对?薛壑侧目,避之而?行。
倒是?大司农封珩和光禄勋许蕤上来与他说了两句话。
许蕤一贯话少,拍了拍臂膀与他道贺,“先?帝择了我们五大辅臣,温令君病体难支,我们也都上了年岁,你是?最年轻的,按着心?意往前走便?是?。”
封珩性朗,见行过?他们三人来不及避开只好?作揖问安的官员,回礼后笑道,“这世道贱者必被轻视,贵者或被仇视或被尊崇。如此?看来,无论?贵贱,于旁人眼中多来‘不是?’多余‘是?’,但又如何?只要你比他高?,他就得对?你笑。你若不理会,便?哭笑全无,你自走你道,无人碍你心?。”
三人走得稍慢,在临北宫门口分道,薛壑拱了拱手,“晚辈记下了。”
“那就等着喝薛大人家?的喜酒了。”封珩抬眸看眼了天际,碧空万里,光耀四野,“薛大人今岁二十有五,安排好?族妹的事,也要为自己多多考虑,延续益州香火。”
“可惜我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尚未成?婚,不然定要沾一份喜气?。” 许蕤露出一丝羡艳之色,“封大人的长女,我倒是?见过?一回,才貌双全,薛大人见见?”
自新帝登基以来,虽有辅臣五人,但薛壑一贯独来独往,与他们私下鲜有接触。封珩为长女婚嫁之事向他示好?过?,这日是?第二回。
择在今日,怎么看都有点雪中送炭的味道,还有点要与之同道的意思。
薛壑脑海中浮现这两字,可是?如今他的道分明同明烨走到了一起。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凝了一瞬,转眼又是?一幅谦逊色,不拒不迎,“封大人好?意,晚辈心?领了。”
“好?好?好?,这会心?领,待日后——身领。”封珩凑近压声,话落一声朗笑。
薛壑也舒展眉眼,温润笑意挂在脸上。
“不忠不义的混账东西!”忽闻一个声音响起,便?见得一袭身影直扑上来,紧接着又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来人竟是?前头被驱逐出来的凌敖。
凌敖虽然被赶出了宫,但爵位尤在未被褫夺,出了宫门大摇大摆地走在墙根下,宫门守卫也不好?再去逐他,只当?未见。
谁曾想他会这般扑去,捆掌于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
宫门口下朝的官员还未走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纷纷回首。
“你今日容得那妇人做了太后,来日可还是?要容得武安侯入宗庙?益州薛氏好?歹也是?文烈女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得天恩而?忘本,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益州先?祖,去见先?帝,见宣宏皇太女?”老翁当?是?攒足了力气?,就为这场打骂。
宫门守卫冲上来将人拽住,然老翁挣扎间话语一字不落吐出,甚至还牟足了最后力气?,唾面于青年。
片刻间的事,薛壑面颊红肿泛起,五指留印,嘴角都渗着血迹。他立在原处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再有动作的时候是?下颌黏腻的一阵寒凉,恶心?感贯通周身,让他打了个寒颤。眼前人影晃动,时暗时亮,耳畔嗡嗡作响,是?亡魂的叫嚣,是?生者的谩骂,是?世人的鄙夷、嘲讽、叹息……他呼吸愈发困难,只觉头重脚轻,整个人摇摇欲坠。
遥想中的千夫所指,在这一刻化作真实的体验。
捆掌唾面,奇耻大辱。
薛壑缓了片刻,撑起一口气?,看着咳疾发作,怒目圆睁的老翁,抬手事宜守卫松开。
他维持着涵养走近他,“今日事,看在殿下面上,本官不计较了。但是?侯爷既已乞骸骨,好?好?安享晚年便?是?,旁的莫要再多操心?。”
他甚至还给他捋背顺气?,问他如何过?来的,可要坐他车驾顺道回府?
“你、你……还有脸提殿下!”凌敖咳得面色虚白,还想扇他一掌。然薛壑稍微一避开,他便?扑空跌倒,挣扎几许都不曾爬起,只捶足于地,口中喃喃。
“先?帝所托非人,江氏江山危矣!”
“苍天睁眼,收了他们,收了他们……”
闻他说得愈发不成?样子,执金吾和廷尉一行怕这样下去,惹出事端,遂匆匆返身,呵他“老人疯话,有辱圣听”“行迹癫狂,合该锁在家?中”云云,如此?谴人将他拖走。
这日,北宫门前一场闹剧方才结束。
然关?于御使大夫薛壑的种?种?流言,漫天传播,难以终止。
很长一段时间,坊间有歌谣流传: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
【端阳宫宴】
歌谣传入九重深宫的时候,三月已经过?去。四月东风微雨 ,千门草色,落英缤纷。
明烨正在昭阳殿处理一桩案子,面容神色尤似这雨后天空,说晴蕴着雨,说雨尚有光。
阴晴难定。
“臣最早发现徐敏前往兰林殿是?今岁正月里,按理说吾等羽林卫乃在宫门外围巡逻,即便?是?武婢无召亦不可入殿。臣便?以为自个眼花了,未放心?上。直到近些日子,又接连两回看见徐敏于夜半前往兰林殿去,方才警觉。后在她屋内发现此?物,和水喂猫以试,猫未死却行走不直,步履歪扭。臣方觉有疑,便?一直暗里盯梢。”
大皇子溺水一案虽已经过?去小半年,但因杨昭仪坚持,一直在调查中。时不时就有蛛丝马迹出现,但以往那些都难以说明什么。这次羽林卫中的一位武婢何清寻得证据,且人赃俱获,如此?聚到了杨昭仪的昭阳殿。
当?下太医令也被传了过?来,确定何清在徐敏处寻到的药确实是?一味可使人致幻的药,此?药特殊,遇水方释放毒性,但一刻钟后便?失效成?普通草药,不再有毒。然药性特殊却不难得到,上林苑中便?可寻得。
“贱婢,在宫中竟藏这般毒药!”事关?亡子,虽还未定案,杨昭仪却已恨意冲天,这会见得被诏狱用过?刑的徐敏拖了上来,不禁开口斥声。
“陛下,徐敏撑不过?刑罚,已经全召了。”诏狱令奉上带血的口供。
明烨阅过?,面色愈发难看,杨昭仪在她身畔,阅到一半更是?彻底散了仅剩的理智,扑向一直跪着的梁婕妤厮打。
“吾儿不过?四岁小童,牙牙学?语时也唤你一声‘婕妤安’,你怎么就这么狠心?的!我就说他就算落入了池中,也不至于半点声响全无,但凡扑腾出一点动静,总会有人发觉。竟是?你、你派的人用这样恶毒的药,生出幻觉不声不响以为在玩乐……”
“妾、妾没有!”昨晚徐敏去见梁婕妤,两人被当?场被抓获。
但梁婕妤同徐敏的接触不过?三回,乃徐敏告知她,按其族兄梁赟吩咐,念她因断臂失宠,欲要送她一药,助她获宠。她犹豫再三,终于应下。
距离被抓获至此?,已经过?去近三个时辰,梁婕妤闻得何清所言早已抖如糠筛,拼命摇头否认,迫不得已说出那是?惑帝暖情之药。
“你还嘴硬,你看看这是?甚!”方婕妤也在此?处。乃抓获之初,徐敏开口攀扯方婕妤,说自己是?她的人,如此?明烨将其也传了过?来。
现下随着徐敏的认罪招供,再清楚不过?的意思,梁婕妤恨天子拿她抵挡人熊,失宠于后宫,是?故杀害大皇子泄恨,意图挑拨杨、方两处。
方婕妤看完了徐敏的招供,扯来扔到梁婕妤面前,“你给我仔细看看,什么暖情的药,你和你兄长分明又要故技重施,用那药害我一双儿女!”
梁婕妤看着血书?一般的供状,频频摇首,不可置信地看向尚在喘息的徐敏,“……你不是?说、是?让我重新复宠的药吗?你……”
“婕妤,奴实在熬不住了,您、您也莫再……”徐敏至此?,再未吐出一个字,彻底断了声息,只是?闭眼一瞬,目光与何清接上,露出一个不辱使命的笑,又似见到了梦里故乡,魂归益州。
如此?人证物证齐全,梁婕妤当?即被废打入冷宫,其族兄亦是?死罪难逃。但因杨羽念及梁赟在军中多有功绩,又直觉这事有所蹊跷,只是?说不出何处有问题,遂以“梁婕妤封凉台救驾有功,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为理由,保下了梁赟。只革除他校尉职,充作兵甲重回青州军中。
后又与座下功曹商讨此?事,试探此?间唯一得利者何清,让明烨下令其担任原本梁赟的校尉职。
然何清推拒,道是?自己一无功绩不能服众,二无经验不敢担任。
杨羽提出此?事的时候,距离梁婕妤被抓已经过?去十余日,后宫之中的方婕妤再按捺不住,向明烨哭诉,“妾闻大皇子那般去世,心?中实在惶恐,幸得何清心?细寻出凶手。更难得她是?武婢,还懂医药,眼下给她校尉她担不起,不提拔她又不能显陛下恩德,不如赏给妾,护着妾的一双儿女。左右杨太尉不是?查了她的出身,是?女官制废除后,承华廿八年从边地战场退下来的军医,这等身世清白之人还要来回去查,太尉到底几个意思?这宫中禁军到底是?谁说了算?”
方婕妤不提旁的还好?,论?及这处,明烨对?杨羽也稍有不满,左右他自己也提拔了部分羽林卫的人,用得尚好?。如此?,当?下便?将何清赐给方婕妤,许她出入披香殿,照顾两位小殿下,负责勘验一应饮食。
而?校尉一职空出后,掌管武库的卫尉薛允便?向明烨推荐了一人。闻是?薛允推荐,明烨甚至都未看卷宗,只想到还在流传的歌谣。
【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
这歌谣写得极妙,蜀江益州,高?门大户,也难逃权势的诱惑,朝三暮四变节中,不过?顺势而?为罢了。昨日还是?前朝阶陛之下的忠勇之臣,如今……“廊”字堪称绝笔,是?郎,亦是?狼。
就算自己应了娶薛氏女又如何?应了中宫之子为储君又如何?中宫能不能有儿子,还不是?取决于天子!
薛壑到底还是?天真了些!
明烨想到这处,当?下就回绝了呈上来的奏章,同时也回绝了杨羽的推荐,他的心?中已经有人选。
——前头杨羽命人重查何清身份时,顺带发现和她过?往任职相似的还有一叫洪九的人,战场功绩不错,关?键处他虽至今未娶,但兄弟子侄都在长安。杨羽原本打算慢慢培养此?人,却不了被明烨直接提拔了。
明烨喜欢这类,有家?人就有软肋,好?控制。
于是?,洪九领了校尉一职。
消息传到御史府时,薛壑自也感到意外之喜。
二月里定下的“换血”计划,第一步是?将何清送入披香殿。杨羽的谨慎之心?,明烨的多疑之心?,方婕妤爱子之心?,注定了这一步的顺遂。
但眼下洪九这步棋,让薛壑在短暂的喜悦后陷入沉思。
禁军五校尉乃光禄勋许蕤直统,是?一千八百石实权武官。他让薛允向明烨推荐人选,不过?是?坐实他贪权的姿态,让明烨继续对?他放心?,再者杨羽八成?早就在青州军挑好?了人选,不会让这等重要官职落在旁处。结果明烨这般轻易就把洪九提了上去,这个举动实在过?于张狂自负了。
完全不像是?能谋划刺杀储君之人所为。
当?年的那场刺杀,若明烨是?主谋,那么十三岁的少年定然筹谋多时,善伪装、多谨慎、极隐忍。平日能逃过?先?帝和储君的眼睛,绝杀时能避过?重重禁军防守。
能编织这样一张网的人,若是?前头被步步紧逼激起杀意自是?不足为奇。但如今局面缓和,甚至在自己已经退步示好?愿与之同流的局面下,怎还会被一激一诱就掉以轻心??如此?迫不及待地提拔一个校尉,如同天降财宝就匆匆捡了回去。这样的眼界和心?态完全不像能远谋之人!
至于杨羽,储君遇刺前的那些年都在青州,不可能远控长安布置人手,还有右扶风、左冯翊之流骑墙作草有可能,谋划这等事绝无可能。
难不成?是?……薛壑早先?就有的那点疑虑愈发强烈,背脊阵阵发凉。
亦是?从这日起,薛壑陷入了极度的警惕状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过?往身子的不适愈发加重。喉间总觉有物堵着,累他咳嗽不止。医官道是?血瘀之症渐成?,最好?能吐出痰血,许会好?些,否则一直淤堵怕伤及脏腑。但尝试了许多方子,总也无用,一时又不敢用重药。这不适时来时不来,不来时薛壑也不觉什么,便?搁置未理。只将精力全透在了五月端阳宫宴上,数次来回推演,唯恐提拔洪九是?明烨故意布下的迷魂阵,唯恐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然端阳宴饮,不负他计划,明烨一双儿女在宴会上中毒,不治而?亡。
隔着茫茫人群,何清的眼神同洪九交汇,似在言说计划的始末。
她入披香殿,虽说负责查验两位殿下饮食,但寻常还是?难以接近他们。按方婕妤的意思,一是?还要再摸摸她的底,二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寻常时候,宫中饮食三遍验毒已经足够,待到了前朝后廷都参与的大型宫宴,人多手杂,便?需要她做验毒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方婕妤定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的验毒者才是?真正的投毒者。
何清在验毒之时,将作为死士藏于牙中用以自戕的毒药投于饮食中,后被当?作嫌疑人之一押入诏狱。
五月初夏,宴会设在未央宫的清凉殿中,宗亲后妃在高?台,朝臣在台下分文武两列设席案。
夜幕下骤然的变故,歌罢舞歇,妃嫔的哭喊声,帝王的怒斥声,兵甲上台押走接触饮食的一应人手。
薛壑从洪九的眼神中捕捉到何清的身影,目送她离去。
她在下高?台的阶陛上,挣脱羽林卫,杨羽的一声“留活口”尚且滚在唇边,其人已经撞颈于刀刃求仁得仁。
她这一死,便?等于默认了罪状,完成?了计划的第二步,引出第三步。
即当?初薛壑给洪九的十四字:受命于青州梁氏,效忠于京兆凌氏。
很快她在长安城中所谓的家?人亲族共十一人,全部都打入诏狱,连番审问。其中两人受不住刑罚,吐出话来。
道是?他们曾受恩于宣宏皇太女生母,后从淮阴侯凌敖口中知晓宣宏皇太女乃为新帝所杀,故而?由淮阴侯布局多年,欲为其报仇。
诏狱令秘奏,明烨闻此?大惊,当?下让人抓捕淮阴侯凌敖。
淮阴侯住在北阙甲第的最末端,被押往未央宫时,行径薛氏府宅,见薛壑车驾,开口谩骂,“益州鼠辈,裙带脏污,贪天富贵,自有天收。”
后又仰头吟唱: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
今日狼——
此?时乃事发后的第六日,五月十一。
日暮时分,薛壑过?来向煦台查验薛九娘的功课,人才至庭院中,闻声转头望去。
四目相对?。
老翁目眦欲裂,恨不得啖肉饮血,然被禁卫军押着,只能扭着佝偻身躯,嘶声扯嗓,“鼠辈!”
“鼠辈——”
凌敖死死瞪着薛壑,双目几欲充血。
薛壑亦看着他,看到三个月前,二月里的某一夜。
【他终于吐出了那口血】
廿八,二月末的最后一日,薛壑从御史台下值。
从御史台到北宫门原只需要拐一个弯走一里直道便?可,但这日他绕了好?大一圈,从西门出去了。
他低着头,步履匆匆。
其实是?想避开北面的明光殿,他不愿再去想江瞻云,再扰乱神思。前头交代给精锐营死士的事很快就要展开,他不能分心?。
眼下,他就要去见一个人。
淮阴侯凌敖。
凌敖年逾花甲,官阶不高?,乃考工令管辖下一千石园匠长史,任职于上林苑,七年前已经乞骸骨。能得封侯爵,完全是?他青年时行善,捡养了一个即将冻死的女童,后来的帝王宠妃,储君生母,凌霜寒。
“其实,我统共就养了她两年,家?中一双儿女接连染病,日子拮据,时值温氏欲购买一批婢子,我就将她卖了。谁曾想她聪慧好?学?,在抱素楼打扫庭院,竟读了许多书?。又得太仆令赏识,学?习了一手培育天马的绝技,入了上林苑,成?为御马女官。我有一手打铁的手艺,但是?常年独自抚养一双儿女,积劳成?疾,她便?给我凑钱捐了个官位,在上林苑侍弄花草。再后来,她成?了帝妃,我沾光得了这么个爵位。我养她的两年若说有恩,她那么多年帮扶早就还尽了。这会,是?我该还她的情,她就那么一点骨血,全被他们害了!”
凌敖在熙昌三年夏,就来寻过?薛壑,告诉他当?今天子有异。实乃当?日青州军在龙首船受阅,他亦在观赏之列,许是?早年打铁生涯的敏锐,总觉他们手中兵器不对?劲。后来留了心?眼,发现他们事后竟在销毁兵器。精钢坞所制之兵器,纵是?旧物革新,也当?回收考工令处,岂可擅自销毁。他蹲守许久,终于捡来半幅长矛,发现全是?钢铁所煅制,半点没有精钢坞。
彼时明烨已经称帝,青州军乃天子心?腹,他踌躇许久,寻了薛壑告知。然薛壑早他两月得到了那手藏头诗:明夺青贪。
其意便?是?,明烨夺位,青州军贪污。
薛壑自然知晓朝中一直在查官吏贪污一事,乃江瞻云亲掌。但因二人不合,申屠临又多病,他代掌御史台,亦不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朝中查官吏贪污一事不曾参与,他不主动介入,江瞻云不会开口喊他。约莫从她及笄理政、天子让权开始,两人间的关?系愈发微妙。薛壑来时她不逐,薛壑不来休想她做邀。查贪污一案,涉及钱财审计,这处除了大司农处,御史台也监理此?职,薛壑想着案子到最后总会流到他手里,遂整个调查期间都没有过?问。却未曾料到,案子还没结束,查案的人先?没了。
所以当?他得到那首藏头诗的时候,他所有的直觉重新苏醒,所有的猜疑全部得到证实。那么,在这两个月后,面对?凌敖的指正,他当?毫不犹豫赞同,与其同道。
但他不敢,他在瞬间的惊喜能有人与他同行后,理智占了上风。
难道传信人就是?凌敖,他施计试探,摸清并不是?他。那有没有可能给他传信的人已经露出马脚?有没有可能这是?明烨一行特意来试探他的?有没有可能是?一场请君入瓮?
他当?下回绝了凌敖,还言他年迈庸老,乃思女太过?之故,对?他所言只当?昏话一笑听之。得老者捶胸长叹,道是?少壮不得倚,老命尚可为。
为在这年的九月秋狝。
久在上林苑侍弄花草的老者,借花粉草末引人熊袭击新帝。差点就要被他得手,奈何新帝拖梁婕妤以挡。人熊吞了妇人一条臂膀,丧生在禁军刀戟之下。
新帝借机铲除部分羽林卫,上林苑封凉台上鲜血肆流之际,老者双目浑浊,望天默叹,“苍天无眼,竟不绝其命。”
薛壑隔人群看他,似有感应,老者回头,目光如铁无声问:
“老翁惧死否?”
“新帝残暴否?”
“你,到底效忠何人尔?”
凌敖回想养女一生,若她泉下得见亲子,该有多难过?。人世不过?双九年,匆匆死于权谋斗争之下。
“侯爷看过?我处死士给您的讯息,当?知此?一战要死之人非你一人,乃你阖族都有可能殉于其中。”
“老朽本是?凋零之人,发妻早逝,长子早夭,次女外嫁之身不在室内,何谈族亲。今若能以残烛之身保大人一族不受其疑,让大人继续前行,划算得很。”凌敖看向窗外已经西沉的落日,回首看暮色中的青年,“倒是?大人,来日泼天污名加身,益州薛氏百年清誉,实在可惜!”
薛壑低眉自嘲,许久抬首,话语难吐。
“如今关?口,你我不宜相见,大人来寒舍一趟,还请长话短说。”
“晚辈此?来,想问一问侯爷,殿下幼时模样。她在我入京前,性子如何?喜好?如何?交友、日常、学?习……如何?”
他想知晓她的过?往,试图拼凑她的模样。
凌敖有些讶异,薛壑走这一趟,居然是?来向他这个将死之人探寻亡妻生平的。可世传这位益州而?来的驸马,同当?年的皇太女不是?互不对?眼,两厢生厌吗?
他如今行复仇事,难道不仅仅是?因为公义?
为公举事鸣不平,当?满腔愤慨,眼神坚毅。
凌敖观眼前青年,他愤慨的眉宇间隐着哀思,坚毅的眸光中裂出悔恨。
“侯爷!”许是?知道了解她过?往生平的人又即将少一位,青年话语中都带了乞求。
“殿下出生时,老朽已是?旧疾缠身,咳疾频发,在上林苑挂了个虚职却常日歇在府中,见到殿下的时候不多。”论?起江瞻云总也绕不过?她的生母,而?论?起其生母,凌敖的眼中总会多出一层骄傲,“殿下是?在上林苑长大的。实乃霜寒极有主见,爱马成?痴,即便?被临幸也不肯离开她的那些马入未央宫后廷。先?帝敬她一手养马的功夫,许她留在上林苑,哪怕后来诞下公主,母女二人依旧居于长阳宫,远离禁中。反而?是?先?帝,时不时摆驾上林苑,极尽恩宠。一直到承华廿五那年,霜寒染病去世,十岁的殿下方被陛下领回未央宫。但因早些年不在宫中,小殿下便?常日出入长安坊间,不似天家?公主,更像寻常女郎,性子野了些。有时还会被她母亲带着出去搭棚施粥,城郊皇家?育婴堂中还有许多霜寒捡回来的孩子,留着让殿下看顾。但殿下毕竟是?天家?女,我听霜寒抱怨过?,小殿下去了也是?玩闹,担不得事。至于喜好?、学?业……”凌敖抵拳咳了声,有些遗憾道,“这些老朽便?不知了,但老朽记得,她有一乳名,极好?听。”
“叫甚?”薛壑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霜寒的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随我‘凌’姓,按她之意乃面对?于秋霜冬雪,不畏严寒。”凌敖笑了笑,“大人不若猜一猜,凌霜寒会给她的女儿取怎样的闺名?”
“凌霜寒的孩子,又是?生在腊月里,腊月凌寒开出的花——”薛壑眉宇粲然,“是?梅。”
凌敖颔首,却又叹气?,“梅已经极好?,我就说叫小梅,梅骨朵,好?养活。但霜寒偏不,给她取了个天大的名字,到底没压住。”
“梅之意,似天般大——”薛壑神思转过?,“玉霄神?”
凌敖抚掌称叹,终又神色惋惜,“不好?叫这样大的名的,压不住……”
玉霄神。
薛壑却在唇齿间咀嚼,想起他们未央宫中的初见,想起后来每一次向她折腰叩拜,想起她在万人之巅。
这个名字,取得极好?。
夕阳已经落下去,凌敖起身去点灯。
“不必了,晚辈该告辞了。”薛壑从密径来,没有必要将影子留下来,增添风险。
“大人走在黑夜里,星月黯淡难见天日,一点烛火,愿你好?走些。”于是?凌敖没有点灯,但点了一个灯笼,递给薛壑。
室内已经黑作一片,一点灯火递过?来,薛壑的面目亮起,凌敖的身形变得黯淡。
“……外翁。”薛壑接过?灯笼,唤出一个称呼。
“薛大人、你……”凌敖佝偻的身体颤了颤,握在灯笼上的手一时忘了挪开。
“殿下是?我妻子,我是?她的驸马,理当?随她称呼。”薛壑握上那只满是?粗茧的手,“您、来日见她,帮我说些好?话,说我……”
薛壑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要如何说,才能不再惹她生气?。
“我和殿下说,你是?个好?儿郎,让她再不同你闹脾气?。”凌敖抽出手,拍了拍他手背,“我作亡魂也会全力护佑大人。”
薛壑俯身跪首,磕了个响头。
前路茫茫,很快又将剩他一人。
“忍辱负重难,慷慨赴死易。外翁老了,容易的事就让我来吧。”凌敖扶起他,将灯笼放在他手中。
一点微弱灯火,亮在无尽黑夜中。
“好?好?走。”
凌敖因见薛壑而?激动愤恨,欲要冲进府门撕咬,最终被禁军的人一脚踢折膝盖,伏身在门口,头顶着地,满额青筋爆出,双眼布满鲜血,唇瓣张合已发不出声响,似走到尽头再无作用。
世人瞧着,多恨啊,将死还在谩骂、斥责。
唯有薛壑看懂他一遍又一遍缓慢重复的口型。
他说,“好?好?走。”
人已经被拖入宫门,府门口留下星星点点的血迹,侍从正在打扫。
薛壑不知何时入的书?房,正低头查阅近日来薛九娘的课业。书?简在一刻钟前翻开,至此?再无翻动。阅书?的人低着头,目光落在字迹上,却是?眼神游离,魂飞天外。
他这日这个时候过?来,无非就是?想再见凌敖一面,将最后的戏演完。
从熙昌元年,他领五万兵从益州出,勤王却又索要权柄起,新帝一党对?他便?怀疑又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