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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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刺客二十上下,尘满面,血加身,衣衫破损,显然不是同薛壑过招那短短时辰内所呈的?模样,当?是已经经过一场激战。
江瞻云回神?顿悟,是前头伏击温颐的?刺客,杀了回马枪来刺杀他们?。或者压根不是回马枪,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要刺杀的?分明是薛壑!
那么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刺客伏击在那处?
就算没有其他刺客,他远程射击再准也不过一箭一人,那至少还有十余刺客围堵他!
“停车!”江瞻云蹙眉道,“你们?赶紧回去助阿兄。”
“我们?得?令乃护送姑娘入城。”
日头已经彻底西沉,天色暗下来,夜风呼啸,半山林木莽莽,枝叶森森。
江瞻云道,“这处已经脱离险地,且多有隐蔽之地,我不会有危险。反而是阿兄,刺客是冲着?他去的?,他乃处险境。”
三人无令不敢返回。
“他是薛氏家主,薛家军统帅,没了他益州五万兵甲群龙无首,即成散沙!”江瞻云厉叱。
三人终于面有些?许松动,耳畔的?厮杀声越来越低,唯有风声愈大,日光彻底落下,残月带着?白骨一样的?冷幽幽的?光徐徐升起。
“都?没打斗声了,你家少主死了,总得?回去给他收尸吧!去啊!”
三人闻言,面泛怒色,眼生?急态,历时调转马头疾奔而去。
“女郎——”桑桑紧抓她的?手?。
江瞻云心?跳得?厉害,明明已见人回去支援,却也难平心?绪。她看着?桑桑,从她的?眼底看见自己模样,看见发髻上那只琥珀蜻蜓发簪,其实就是来时路上那枚碧睛蝙蝠簪。
来时路,危险只是潜在尚未至,她便已经生?了杀他除他的?念头。可如今……她环顾四下,夜黑苍茫,杀机四伏。
她反手?握住桑桑,拍了拍她手?背带她下马车,对着?车夫道,“解下两匹马留给我们?,你驾一马进城去。”
车马得?令而行。
江瞻云将一匹马给桑桑,吩咐道,“你走一趟扶风郡,传庐江来。”
桑桑颔首无话,却伸手?要从主上身上取下披帛欲披己身。
“不必!”江瞻云意识她的?意图,扼住她的?手?,“孤承诺过你,会让你带你父兄骨灰回长安,便不会让你折在此处。”
桑桑紧咬唇口。
“但若敢擅作主张,孤当?下诛了你。”
“婢子听话。”穆桑一双杏眼通红,玉带哽咽,翻身上马,喝驾急行。
江瞻云望着?远去的?一骑一车,前路未必安全,她不可能在没有护卫的?境地里,独自回城。眼下,马车作她替身,桑桑去搬救兵,她留一马以防万一,如此方算得?了几分真正的?安全。
再视周遭,草中?隐有虫蛇,林间或有刺客。她最好的?去处唯有两地,一时逗留此地不要挪动,二是以足下为点至风雨坡的?这段路途,因刚刚清道,不会有危险。然她两手?空空,手?无寸铁……
江瞻云想了想,借夜黑风高,树影婆娑,避身遮影往风雨坡潜去。
脑中?想着?那处厮杀或许有残留的?刀剑供她护身,心?中?在想缘何越近越无声,难道那人……
统共一里半路,她且避且走,费了一刻钟,终于到了风雨坡山脚拐道口,避身在一处岩石后,手?中?握着?一张捡来的?弓。
有弓而无箭,便是废弓。但于她而言,即便有箭,也射不出去。这会握弓在手?,全当?一根竹棒,一个铁锤,聊胜于无。
她的?这个视线很好,虽然月光稀薄,但尚可将风雨坡厮杀地延至“万民拱桥”一览无余,看个清晰。
——一片尸山血海,尸体横七竖八,不闻活人气息。
江瞻云一颗心?提到嗓子口,又待几息,又观几遍,确定无有活口,难不成薛壑同他们?同归……她脚步虚浮地从岩石后面缓缓走出,贴着?山脚可避身的?地方,踏出一步,再踏一步,地上血流沾染她屐履,心?不断下沉……
忽闻桥下一阵寒鸦惊起,一阵兵戈撞击的?声响从桥那头传来,打斗声时起时落,须臾又慢慢远去。
有激战,他还活着?。
江瞻云四下扫过,握紧了弓,疾步追上去。走到石桥至高处,伏身蹲下,闻声寻找激战的?来处。
在桥西头,有一人持长剑边战边退,有三四人宛如疯狗撕咬不放,持刀握戟追杀。
她看明白了,薛壑的?人手?都?死了唯剩他自己,刺客亦只剩那四人。眼下他是在将他们?引向上林苑方向,便是同返回长安城相反的?方向。
但他明显体力不支,被一人踢中?胸膛,险些?跪地,却在曲膝一瞬打挺跃起一剑封喉,又以足踢尸身为遁挡住另外三人的?击杀。
一时间,尸体横在半空,被同伴的?刀、矛、锏戳出三个血色窟窿。
薛壑凝神?敛气,长剑低沉,扫剑过堂,欲再无法一招击杀对方的?境地下挑断他们?足筋,削去他们?的?战斗力。奈何他体力消耗太甚,早就手?足绵软打颤,方才击杀那个刺客耗尽他力气,这会只堪堪扫刺过一人小腿,尚未划对足腕的?位置,更遑论伤到其他两人,待剑势落地,他终于再撑不住杵剑单膝跪地直喘。已是牙关酸软,汗淋满身,糊过眼帘,视线都?不甚清楚。
但见血黏尘粘的?一具尸身踢来他处,撞上他小腿,累他一激,却喘息不得?起身。
是对方的?试探。
而他因被撞一刻没有瞬息反击,落于擅杀的?刺客眼里,便失了灵敏,已经不足为惧。霎时,三人举戈就要刺来。
薛壑撑剑起身,正要起势搏命刺出,却发现?对方动作比他还慢,没有近身,也没与他兵戈相击。
实乃其中?一人,被一支箭矢贯穿胸背。胸膛口,赫然透出一支带血的?箭镞,血珠淋漓滴落,人在转身欲看来者何人时闷头跌下,失去生?机。
然活着?的?人,无论是剩余的?两个刺客,还是薛壑,都?看清了。
石拱桥上,残月之下,有女挺立,一手?在弓,一手?在弦,尚是搭箭引弓的?姿态。弦声铮铮还在回响,她的?流云水袖在风中?微微晃动。
薛壑最先?反应过来,握剑提气,跃身从后头将二人袭杀。
而石拱桥上,江瞻云一身鹅黄深衣胸前晕开层层血色,似一朵花绽放在夜色中?,全身血液因强行提气御力这会犹如倒灌直冲天灵,复又猛冲下涌,从口中?喷出。
石桥栏杆低矮,她身形不稳,似鸟折翼,翻跌下桥。
恍惚中?落入一个怀抱。
恍惚中?看见她为君的?父亲。
她偷偷躲过他凉薄叹息的?眼神?。
她知道——
薛壑,这晚其实应该弃了他的?。
日光极盛, 长杨宫东边的?草原上,少年储君抓紧夏苗的?尾巴,正在开一场赛马会。
此乃夏苗最后?三日, 赛事已经全部结束。只是储君意?犹未尽, 于是又增开一场。一时间, 东宫庶务总管太子?詹事和长杨宫掌事如临大?敌。
太子?詹事道?, “在明光殿中, 殿下很是规矩,从来有条不紊。臣侍主三年,所谓‘临时’那也好歹是提前两三日得到消息, 这会就一个时辰,要如何准备?殿下着的?衣、骑的?马、请的?人、这赛事安排的?警卫,赛上是否要医官随侍……还?是劝住的?好!在此地界, 劳掌事去劝一劝吧。”
长杨宫掌事道?,“臣不才,侍奉殿下多了几个年头。但殿下那会尚是公主身, 是调皮任性些, 但没这样大?的?胆子?和权力, 敢在夏苗赛事结束后?自?己又另开一赛的?。这如今陛下都睁只眼闭只眼由她玩乐的?事, 臣有几个脑袋去扫兴。还?是赶紧吩咐下去,多只眼睛多双手?伺候着才是。”
当下侍奉储君的?臣奴中, 没有再比这两位品阶更高?的?了, 尚有一位平级比之他们更亲近储君的?便是大?长秋文恬, 但这会的?难题就是她抛来的?。
“多只眼睛多少手?……”大?长秋重复这话,眼中腾起一丝救命的?光,另外两人亦回过味来,一同匆匆去寻薛壑。
少年正在马厩喂马。
因为骑术足够好, 他鲜少挑选马匹。寻常马在他胯|下也能被驭似飞龙,好马不过是锦上添花。
他按过马头,将饲料往它们嘴里送。
耳畔人语重重,寻声?望去,草原西头汇集的?人越来越多。有部分是之前赛事年岁不够无法参赛的?,有部分是参与?后?早早被淘汰想要卷土重来的?,还?有部分如他一般因公务在身没空闲参与?的?。
他举目远眺,看见被众星拱月迎在人群中试马的?少女,不由想起了数日前递给他的?那盏茶,心道?其实这人挺体贴臣属,竟还?会专门补上这么一场赛事,也容他过过瘾。
就这么片草原,相比兰田山、以纯山等纵横几重山,出入群峰中,这处可谓小?得可怜,堪堪够马儿跑开,当是无需他时时相伴,有三千卫足矣。
她不也催着要同自?己比试吗,正好切磋一番。
少年浮想联翩,揽起滑落的?衣袖,将最后?一桶饲料倒入马槽,让它们别抢,训它们按序,又持铲分匀饲料,让它们慢些……这处的?司马监连带下属当是未曾想到这位出身显赫的?未来驸马,会爱马至此,亲临槽厩,躬身喂养,不分彼此。一时刮目相看,殷勤夸赞。
少年笑过,忽闻身后?足音簇簇,似在喊他。转身望去,乃三位掌事满脸温慈来他身前。
日头偏转,草原上人越来越多,有人陆续来马厩牵走马匹,温颐过来时,尚剩两匹。
“十?三郎,我帮你先牵过去,不然一会也被挑走了。你就只能等第二轮再参赛了。”
听听这话,就知晓三位掌事说得没错。果然是临时起意?,没秩序,没安排,混乱无比。与?其说是赛事,不若说是储君没尽兴,纯粹寻人来陪她骑马。毕竟能入这处直接牵马的?,都是寻常能够亲近她的?人。
原是他想太多。
少年眉间拧川,深吸了口?气,“你都牵走吧,我还?事,赛不了。”
他净手?更衣,回来储君营帐,坐在左首席案传司马令、考工令、测路监、三千卫正副首领一应十?三人入内问话,所幸这些基础的?事宜都安排布置得尚可。但依旧没有放心,又领人出来亲自?查马身,观路线,分派人手?查验参赛者衣物器具,传医官查验诸人身体。
毕竟事及东宫,以上事宜已有相关?属臣执行。薛壑主要做的?是细化工作,如此参赛者已经没有问题,剩下便是观赛者的?安排。
他传令下去,先是将参赛者进行分批安置,后?按参赛者要求对观赛者进行查验。
待这些安排结束,江瞻云已经比试过两轮,第三回打马走过南面主帐,“你倒底赛不赛?一会太阳都落山了。”
女郎这日心情极佳,瞧不真?切的?鬓边薄汗似清露晕月,现于人前的?一双明眸辉映万里晖芒。长睫上掀,如山岳让道?,日光跃水,江海喷涌。水的?洁澈、光的?明艳、席卷少年身。
又抬手?命侍从牵来一匹天马,清凌凌两字荡开,“快些!”
少年目光避过,直直勾落在天马身上,喉结滚了滚,对左右交代一番,翻身上马。
就这会交代的?功夫,被拦在防线外观赛的人群多有高?呼者。
“殿下像羽人若飞。”
“羽人驭龙,殿下的?马也好看。”
“好看,雪一样白。”
“我才开始学马,阿翁尽让我看书,我还?没摸过马。”
“我也是,殿下的马好漂亮,我也想摸!”
“殿下,殿下朝我们过来了!”
“殿下!”
“殿下——”
人群中,欢呼声?此起彼伏。
江瞻云策马往边上过去,持鞭点向靠得最近、试图要伸手?摸她雪鸿的?小?女孩,“你是哪家?孩子??叫什么名字!”
“臣女穆桑,我阿翁是太尉。”女童福了福身,仰头看她又看她的?马,一双杏眼滴溜溜转。
“是穆辽的?女儿。” 江瞻云一贯喜欢胆大?不扭捏的?人,抬手?三千卫让道?,按过马头至女童身前,示意?她可以摸一摸。
女童当下往前一步,伸手?又缩手?,实在雪鸿太大?了,脾气也大?,这会猛地一昂首,打出一个响鼻。
“你作甚?”江瞻云尚未反应过来,只当雪鸿闹脾气,手?中缰绳没有全力勒起,拍了拍头安抚它。
却不料雪鸿丝毫没有停下,扬蹄一阵嘶鸣,似受刺激突然发狂,马头甩起,前蹄扬而蹬地,四蹄急飞。
江瞻云手?中缰绳握紧已迟,又欲避开马前女童,何论她亦不过十?三少女,骑的?这匹成年壮马,原就不适合。当下马头被巧劲扯过未踩死穆氏女,已是她驭马精要。奈何雪鸿今日发狂,力气远胜平时,转瞬就要将她甩下马背。
太近的?距离,三千卫矛戟受制;太快的?速度,储君已经从马背跌下。
却没有触及暑热炙烤的?地面,比她先着地的?是年轻的?侍御史。
数步之遥,少年在听到雪鸿喷鼻的?一瞬便觉不好。正好是马侧位置,观得马面焦躁,当下断定要么是皮肉被刺那么就是口?鼻被熏,如今情境下,训马定身已然来不及,储君和女童都有被马伤的?危险,所幸少女马术不错拉离了女童处,如今只需护一个她。如此唯有以身作垫,给她减少冲击是最好的?。
是故,江瞻云坠马下来,直接落入一个怀抱。她的?背贴在他胸膛,手?肘被他先一步抬起握在掌心圈来自?己胸前,下身和腿也有半数被他抵住避过地上碎石,总之身体十?中七八不曾着地都在他身上,尤其是头歪在他肩膀,侧首就能看见他面庞,听到他呼吸。
夕阳余晖下,少女到底有些被吓到,面色虚白地喘息看他。须臾回神,“你怎样,伤到哪里没?啊,背上有血……”
“背上有血!”
隔了十?年,相同的?四个字回荡在他耳际。
唯一不同的?是,十?年后?,他在石桥底下、河水涧中抱住她。没有当日草地上碎石硌身划肉的?疼痛,但却有她口?鼻喷出的?无数鲜血。
夜色混沌,残月微光。
从跃身接到她,到落入水中,不过片刻时辰。但薛壑看着怀中已近昏迷的?女子?,蓦然想到十?年前、他和江瞻云初识的?第一年第一场夏苗马赛。
如果说,刺激他想起的?是那相同的?四个字,那么让他不断回想的?则是怀中这幅身体的?触感。
河水只没过他膝盖,他抱着她缓慢地往河滩走去。
脑海中一幕幕都是她举弓射箭的?英姿,仿若神女天降,是江瞻云的?模样。是江瞻云魂魄归来,附在她身,救了他。
这样的?念头一起,他将人抱得更紧了。
待到岸上,举目四野,闻得马蹄阵阵,见得人影重重,扯出一点笑。
是他精锐营的?十?二人小?分队快马加鞭赶到了。
怀里的?女郎已经彻底昏迷,他单手?持僵,腾出一只手?揽住她,念及当下城门已关?,他们赶去了东郊他的?别院。
那处有杜衡在。
约莫十?里路,马蹄疾驰,他将她抱得格外紧。
她的?后?背贴着他胸膛,头颅深深垂下,身体循马速同他时近,时更近。身体中沉睡许久的?熟悉的?感觉一重深过一重,甚至让他将忽略的?那点触感都重新感知起来。
少女从马背落下,跌入他怀中。
乌云叠累的?发间玉石粉淡淡的?幽香缭绕,那是素日置她身侧闻不到的?味道?,寻常她之周身弥漫的?都是龙涎香清灵温沉的?气息。彼时入怀,很快便是浓郁的?帝王香铺天盖地侵袭他嗅觉。在这重重恍惚的?迷香之中,他感受了臂膀被她指头捏过至骨头的?酥麻,小?腿往上被一路按过时她手?上的?劲道?,后?是他起身她撞入他胸膛两颗心左右同跳的?砰砰声?,他的?胸膛滚烫,她的?身体柔软,她趴在他肩头,肌肤皮肉擦过并在一起,盛夏日光晒过可以融化彼此,水乳交融,而她还?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带着急切和不安说“背上有血”……那、竟是他们一生最近的?距离!
往后?整整五年,至她死,他们都没有再这样亲近过。
别院到了,杜衡提前得了飞骑传讯,出来接他们。
“薛大?人,您松手?。”他欲接过他怀中人,语带急切。
然而薛壑整个人有些僵木,周遭点的?灯火让他蹙眉避了下光,人有些反应过来,“快救她……”
他看着也伤得不轻,一身血。好在精锐营中有人行军医之能,查验后?确定基本都是皮外伤,当下止血用药,只说多歇息待伤愈合便无大?碍。
他没有去歇息,守在她屋外。
她不能有事。
他还?要送她入宫,他们还?有未竟的?事。
他坐在偏阁候着,烛光轻晃,又是少年时。
他和她之间,最近的?距离,后?来还?有一回。
乃自?她十?五岁及笄宴上,他错过那盏酒之后?,他们之间便开始变得微妙起来。她执掌尚书台,他代掌御史台。
论政时几多默契,论政后?几多疏离。
期间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约莫又是一年,承华三十?一年冬,他们的?婚期定下,择在了承华三十?三年的?三月十?八,按太仆令所言,乃结合他们八字卜卦,近三年中上上吉日。
婚期定下,成婚的?各项事宜便接连而来。但因时间充裕,一应定下的?东西、譬如婚服、路线、侍亲令等总是改了又改。
少府和宗正处的?卷宗一次次呈给天子?,再呈储君。父女俩讨论得热烈,有时君父又摇头叹气,少女跺脚坚持。天子?身体不好,大?致查阅了几回后?,便不再多问,只说权由太女殿下决定便可。十?六岁的?皇太女起初还?是兴致勃勃,但被少府和宗正接连追堵了两三回,忽就也懒得管了,和他们说循靖明女帝当时迎驸马的?婚仪办即可。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某日明光殿政事堂论政结束,属臣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宗正多留了一会,问得是,“殿下庶务缠身,若遇纷杂处臣可否问一问御史中丞?”
“薛御史就很闲吗?”储君的?声?音从帘幕后?面传出,清晰落在还?不曾走远的?准驸马耳中。
薛壑忍不住回首,尚能看见晌午清风过廊,帘幔投出两幅身影。跽坐于大?案前的?女郎微微挺了挺身子?,端正身姿,鹤颈纤纤。
他有一刻错觉,似她隔帘在看他,他们四目相对。
又一阵风起,她的?声?音从殿中传来,带着帘幕轻摆的?空灵和飘忽,似隐隐含了一层讥笑,“御史中丞何时多了这重权力,能决定储君婚仪种种?”
他收回目光,转身低头走下阶。
她说得没错。
她和他的?这场婚约,从来不满之处她可提出,决策之时天子?点头,亦或者如当下这般,天子?不理她便一锤定音,根本无需问他半分。
但是、但是即便循靖明女帝迎亲的?礼,当年天家?也曾问过驸马喜好如何、是坐宫车辇轿入宫门,还?是骑马绕城行朱雀道??
从阶陛上一级一级走下来,他的?头越垂越低,不知为何就这般生分了?
仅仅是因为那晚他丢下她走了吗?也不对,她不是那样的?人。薛壑想不明白,又没有勇气去问,他只了解她一点,不知她全貌,恐得到更大?的?羞辱。
如同宗正闻储君话,也不敢再反驳,看挂了数年的?帘幔,权当女郎情生又情灭。
然就在薛壑基本也这般认为的?时候,她仿佛又给了他一点幻想。
转年五月,初夏日,她召他前来,问那方玉用来做甚好?
世人皆知,嵌七宝玉是益州薛氏祖传的?信物,是尚主护国的?象征。
她这一问,许是碍于世代联姻的?面上,但无论如何,薛壑觉得至少这婚仪诸事,总有一处是问过他的?了。
他恭敬道?,“可作成玉如意?、玉璧、玉珑等物,或辟邪、或祈福之用。”
“这些府库中多的?是,古板无趣。” 女郎眨了眨眼,挑眉道?,“孤用来作双项圈如何?一定好看!”
益州玉送到大?内,从来都是被制成供上之物,示以威严庄重,到她口?中竟成“古板无趣”四字?
薛壑缓了缓道?,“臣还?是觉得璧珑一类好些。”
“孤就多余一问。”少女哼了声?,抬手?示以他跪安。
他也不欲争执,转身离去。
再起争执是在这一年十?月,长安初雪,距离他们大?婚仅剩五个月。
她又一次私下传他入明光殿。
他本也想去的?。
原是闻她连日在御前侍疾,也染了风寒。兼之从这年起,除了内政庶务,军政也开始往东宫移交,她时常忙得少眠、或饮食不规整,太医署养生的?方子?跟着她的?作息调整了好几回。
这日,又逢落雪。
内侍监来府中传他,他当下心跳就快了起来,“殿下病得厉害吗?”
“奴才不清楚,大?人快些吧。”
薛壑颔首,走时还?不忘叮嘱红缨熬一锅黄牛肉粥。
午后?歇晌的?时辰,她自?在寝殿之中。薛壑随内侍监匆匆入内,原是轻车熟路,但临近内宫门步子?不由慢了几分。
他其实已经许久未入她寝殿了,上一回来,是遇见温颐那次。
他顿住了脚步。
“大?人?”快他几步的?内侍监转身看他。
“殿下一人吗?”他问。
“奴出来时是的?,这来回间就不晓得了。”内侍监也是久浸宫闱的?人精,回得滴水不漏。
薛壑扯起一点笑,觉得自?己别扭又矫情。她召他,他难不成还?能因人数多少而择来不来吗?
再者,不是自?己想来探望她的?吗?
难不成只许自?己来,不许旁人来吗?
好没道?理。
于是,抬步入内。
文恬说,“殿下歇下了,大?人就在这候着吧。”说话间指了指那方他很久前睡过的?矮榻。
“孤醒着,让他进来。”女郎瓮声?瓮气,嗓子?有些哑,确是染了风寒。
政事堂帘幔上的?那副身影,明显单薄了不少。薛壑脑中回想,心道?一会让黄门去趟府中候着粥,好了赶紧送来。
“好看吗?”江瞻云的?声?音拉他回神。
他抬起头,看见少女半卧在榻上,脸色不太好,但精神尚可,一双眼睛凝着神采,弯出新月模样。
她手?中拎着一个白玉项圈,项圈下垂三个玉铃挡,是用他的?赠送的?那块玉所制。素手?一晃,铃铛叮当作响。
“还?有条小?的?。”足从锦被中钻出、抬起,脚腕间戴一副玉石足链,周围挂了一圈与?项圈上形状花色一般无二,只是极细小?的?玉铃铛。
她病着,足上未着袜,人也清瘦许多,让人忘之生怜。
【不要赤足,天寒。】
话已经滚到嘴边,然见她手?一摇,足轻移,响起一阵铃铛声?,他便无端觉得不雅,隐带愤怒。既然都决定做此物,当时又不必假惺惺问他。明知他不喜欢,这会特意?与?他看,又是何意??
“不好看。”他吐出三个字。
江瞻云抬眸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玉给了殿下,自?有殿下做主,臣的?感官不重要。”他不知道?在气甚,话语愈发尖锐。
“对,你不重要。”她从来如此,让过一回若不识趣,便得受她连本带利的?反击。
“于公,君上臣下,君贵臣轻,君上一锤定音臣下安敢有异?臣下当然不重要。于私,君上内侍充盈,恰似繁茂丛林,何差臣一人,臣当然不重要!”
“薛壑,你脑子?有病是不是,发什么昏?说得什么胡话?”
那一架,最后?以她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告终。
她一边咳,一边让他滚出去。
他见她咳得面色发虚,冷汗覆在额上,脚便再挪不动?。
文恬进来一边抚背顺气一边劝,但哪里劝得动?,少女咳得嗓子?发哑出不来声?,时值宫人奉茶给她,她连茶带水砸向他。
他没躲,霎时额角血流和茶水一起滑滴下来。
少女愣住,他低眉。
唯有太医令更忙了。
“薛大?人,你来!” 杜衡满手?血渍,从屋内奔来唤他,一路引他入房中,边走边道?,“在下已查女郎伤势,所幸胸膛箭伤只是外皮裂开,内里缝合处尚且完好,不曾崩裂。但新生长起来的?皮肉分裂,那样多的?鲜血流出,是个人都耐不住痛。在下给她止血撒药,她挣扎不停,汗湿满身,一人上不准药,包扎不牢。当下无有女侍在侧,只好有劳大?人!”
“快点,大?人。”杜衡心道?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薛壑没有迟疑,坐来榻畔,从后?抱住了她。
她上身衣衫褪尽,后?心一颗梅花胎记,前胸旧伤处往左还?有一朵梅花痣,比后?心稍小?,尽落薛壑眼中。
非礼勿视。
薛壑闭上眼将她箍住,熟悉的?亲近感再次升起,手?便箍得更紧,她没有穿衣衫,那点久违的?触感就愈发真?切……薛壑无奈睁开眼,看她面容,辨清此人非彼人,然后?别过脸去。
杜衡上药毕,给她包扎,人在薛壑再度怀中挣扎。一双足从被褥中探出,薛壑余光尽览。
那一瞬,怀中的?点点感觉,入目的?一双赤足,令薛壑如遭雷劈。
后?来,他们还?有一回亲近时。
就是玉成铃铛响那日,她手?摇白项圈,足戴细铃铛。
他在她床榻,若肯低头便可触她双足为她穿好袜。
这一生,连带她长智齿时他抱她上榻,统共三回。
“薛大?人——”杜衡见他眉间哀痛,不明其意?,只安抚道?,“眼下女郎暂时无碍了。但在下只精于调香研粉,医术不算精通,救治得勉强,喂以五石散兑药让她缓减疼痛歇下了。明早天一亮,且赶紧回城,让城中名医查她是否还?有内伤,可是伤及脏腑。”
薛壑闻声?望向杜衡,反应有些缓慢,半晌才将怀里的?人放下,“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