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1-28
申屠泓话至此处,桑桑却如拨云见日。她作旁观者原比身在局中的申屠泓看得要清醒些,孙氏除了孙筱原没?有几个有为官做宰的才能。孙篷更是草包一个,溺子无度,当年孙筱曾想将孙篷之子孙烃荐入羽林卫,托人找了关系寻到穆辽,结果才入职不过两月孙烃便吃不了苦,孙篷亲来太尉府恳求领回儿子。彼时?,穆辽派人送走其父子,还叹了一句孙筱不易,独木撑一族,苦矣。
所以如今表面看是薛大人向天子示足了诚意?,实乃右扶风处已然大不如从前。桑桑瞧过殿下与薛壑,实叹般配得很。
然她?嘴角笑意?还未挂起,便觉人被退了一把,一袭黑影从身前?过,回神见得乃申屠泓终难抑愤怒,越过她?长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坐在西位上的薛壑,“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做甚?你可知未央宫里的那位主子,他有可能,有可能……”
申屠泓强抵后槽牙,没?将后头话吐出来,却是猛地挥了薛壑一拳。一时间薛壑半倒在地,申屠泓欺身上前?,还欲挥打,被江瞻云一声“住手”呵住。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就算是我?阿兄让尚书郎们提议的又如何?尚书台八位尚书郎,加上长史和尚书令共十位参决者,我?薛氏只?占其三,尚不过半。再有,我?想问问如今谁是尚书令,尚书台何人做主?我?薛氏是势大,但?说?到底我?阿兄入朝不过十年,在三公位上更只?有五年。倒是温门?世代?盘踞长安,温令君执掌尚书台二十余载,怎么这般轻易容我?阿兄做主了?任命是尚书台下达,你若有疑问,难道不应该去问问温令君吗?他才是最终的决策者。”
女郎的话掷地有声,引得两个青年皆怔了瞬。
申屠泓愣在一处是深觉此话有理,但?这话没?法细想,凡往深处想去,简直不寒而栗。
薛壑愣住是他已经过了申屠泓的状态,他敢往深处去想。
自同温颐在上林苑一叙后,他总想起薛九娘反驳温颐的那番话,越想越心惊,于是趁右扶风被撤的机会,决定试探一番。
——他想看一看温松的反应。
若如温颐所言,他们已知青州军贪污,明烨是杀宣宏的凶手,想要同薛氏联盟为宣宏报仇,那么见自己?眼下弹劾右扶风孙筱之举,便该认为是他在向他们做出回应;紧接着第二步他让堂兄们提议继续由孙氏族人接掌右扶风一职,在温氏的立场这会就该明白是他回应之后反过来对他们的试探,那么温松的回应该则是不会同意?孙氏的人上台。
如此两个回合,薛温联盟便算无声达成。
可如今温松的反应完全相反,直接就同意?了孙篷上台。
薛壑辨析清楚,推出两种情况。
一则温松早已背叛江氏,与明烨联盟。
二则温松没?有背叛江氏,却也无心再改变当下局势,任由明烨所为。
以上两种情况任其一,他都无法再同意?温颐的提议。
而温颐,在这中间有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他在来向煦台前?,就已经得到堂兄传来的尚书台讯息。曾几何时?,他想让温颐接手的,今日看来,实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
他疲惫又孤寂。
然而这一刻,他目光越过欺在他身上的男子,落在眉目锐利的女郎身上,上林苑生出的那点同袍之谊愈厚,石桥那一箭救他性命的感激更深,他恍惚有一瞬觉得,若有一日他倒下了,她?也可以独自撑起他们未竟的使命。
——她?竟然能有如敏锐的见解,竟然同自己?想的如出一辙。
秋阳灿而不炫,日光披她?身,薛壑觉得看见了江瞻云。
“未央宫中的那位主子可能如何?”薛壑恢复了神思,抬眸笑问申屠泓。
申屠泓被还在想薛九娘的话,被近在咫尺的声音拉回神,似是太多的事让他无法消化,一时?间望向被他臂膀压地的人,黑白分明的眸光中竟有些不知所措。
“让开——”江瞻云提裙上来,牟足劲一把推开申屠泓,“一个个就会欺负我?阿兄,有本事你到尚书府也这般问去。”
江瞻云扶起薛壑,瞥过申屠泓,口中尚未停下,“未央宫里的主子是谁?不就是天子吗,你想编排他甚?他可能是甚?是坏人?那我?阿兄若是坏人,这会就该把你绑了面圣去。编排天子,乃抄家灭族的大罪!”
“让开!”她?将薛壑扶进屋,见人挡在门?口,又瞪一眼。
申屠泓却丝毫不恼女郎,虽然她?的话闻来张狂护短,但?对他简直醍醐灌顶。
若薛壑当真与明烨同流,于私这会尚在他府宅中,他可以直接了结自己?;于公自己?以下犯上,他可以名正言顺收押自己?,然后再下手。
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只?将目光重新投过来,“下去吧,以前?如何做,以后依旧如此。”
申屠泓见人微微涨起的嘴角,想上前?又迈不开腿。
“作?甚,要我?唤人把你赶出去吗?”薛九娘怒气汹汹,“有这闲工夫,你且去尚书府问问!”
申屠泓僵了半晌,垂头拱了拱手,转身离开这处。
“大人怎么不躲的?”桑桑去膳房取来冰块裹在巾怕中给他消肿,见原本就过分苍白的面容如今又红肿起来,嘴角还渗着血,心下不忍。
“再打两拳,阿兄都不会躲的。”江瞻云面无表情地捻着方?巾给他擦拭嘴角血渍,不阴不阳道,“他心里乐着呢!”
薛壑抬眸看她?,“缘何这般说?,很疼的。”
正好做戏给明烨看,且御史台后继有人了。
江瞻云没?说?出来,触在他唇畔的手顿了顿,猛戳了一下,惹得薛壑‘嘶’了声。
“我?笨手笨脚的,桑桑来吧。”她?把方?巾丢给侍女,坐在一旁不说?话。
薛壑看了她?两眼,只?当临近婚期,落英心中惶恐,遂道,“方?才不是自己?都讲得很明白吗,我?提议右扶风继续由孙氏族人担任,自有向陛下投诚之意?,短时?间内他不会动你,甚至可能礼遇你。你放心,宫内还有薛氏的人,都会保护你……”
江瞻云坐在临窗的位置,没?有看薛壑,只?将一双泛红的眼睛避向窗外,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诚如薛壑所言,明烨礼遇薛九娘。虽说?天子立后自有现成的规制,只?需循例即可。
但?在规制以外尚有允许稍微改动的地方?。
比如,大婚的礼服庙服,上衣青色的深浅,领袖边缘的花色;再比新后入朱雀门?时?重翟车的装饰,鼓乐的择选等。
江瞻云自无心这处,七月下旬送来向煦台,她?稍稍挑选后,月底前?便送回宫中。
如此八月九月很是空闲。
说?是新妇待嫁,又是皇后之尊,然向煦台中一切如常,朝中亦是难得的平静。
这日已经是十月天,距离十月十六的婚期不到十日。江瞻云身子恢复大好,午后歇晌不着,也没?惊动人,披衣过来书房看书,顺带推演入宫后的计划。
她?寻来两本之前?看过的记载青州民?谣的书简,席地而坐,慢慢阅过。
忽听窗外不知何时?过来侍弄花草的侍女们闲话。
“我?记得以前?咱们家的女郎待嫁,这临近婚期可是忙得不亦乐乎。郑七公子一趟趟地派人来,今日问婚服可要再缀颗明珠,明日问迎亲的骏马可要换成河曲马,过两日又道是得了一匹天马,问女郎是否又骑马又坐轿辇。女郎自己?是定了婚服要换腰封,择了珠冠又要重选妆面……两家尊长被他二位折腾得够呛,怎道了这处,这样?静悄悄的。”
“傻子,那是咱们女郎同郑七公子门?当户对,情深意?重。这厢虽说?帝后同尊,但?到底是天子,地位比皇后高。七月里能谴人来问九姑娘那些事宜,便已经是万分恩宠了。这会九姑娘自然闲着无事,哪会同咱们女郎那样?……”
两侍女原比较的是薛壑的胞姐,江瞻云没?仔细去听,然后头却不知不觉竖起了耳朵,想起许久前?自己?和薛壑备婚时?的那点事,想起不久前?薛壑在她?病床畔的一席话。
前?尘往事汹涌而来,青年的话语点点敲击在心头,她?抵拳在唇口,咬住了手背皮肉。
泪眼朦胧中,看见当年那场婚礼。
花车百戏,锣鼓喧天。九九天马引道,八八绸伞蔽日。明光殿前?白玉阶暖,廊生幽香;室内有女,珠冠加顶,庙服加身。益州的少年头戴爵弁,着玄衣纁裳,配绅带,悬玉觿,行?过北阙甲第,入朱雀门?,踏进殿来。
盛装的新妇回首,看见他。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眉间去了年少风发,多了沧桑端肃;只?是这日他头戴法冠,身着朱袍,是位极人臣的三公之一。
夕阳斜照,光覆在全部?点燃的铜鹤烛台上,晚风拂过,晃得看不清彼此。
屋中屏退了侍者,原是阿兄有话嘱咐族妹,然门?户揭开,清清白白。
他说?,来此三事,一乃告知她?入宫的任务,低低说?了许久,最后问记下了吗?
新妇颔首,记下了。
二则向她?道歉。
数月来今朝他头一回提起六月廿六那个晚上,有些报赧道,“我?不该将你当作?殿下,既不尊重你,又对不住殿下。实在、你不知道,你有多像她?。”
他向她?拱手致歉,“愿袍泽之谊长生,你我?并肩同行?。”
江瞻云没?有与他回礼,只?伸手扶过他,顿了片刻道,“阿兄,若殿下还活着,你……”
薛壑道一声“傻话”,说?第三事。
三则给她?添妆,来增她?一物。
打开,是一副六枚整套的红宝石缠金护甲,其中一枚用玉补了一角,雕成梅花的纹络。
江瞻云盯在那处,匆忙垂下了眼睑。
“这幅护甲原是当年我?送给殿下的,我?惹她?生气让她?不喜被退了回来。” 薛壑抚摸匣中饰物,低声笑了笑,“我?让你住在殿下的屋中,送你曾经属于殿下的护甲,乃盼着她?能保佑你,保佑你我?,平安顺遂。”
他笑着抬起头,将匣子放在一边,转身离开。
“阿兄——”江瞻云缓了缓,唤住他,“我?有话与您说?。”
薛壑返身顿在远处,没?有走近,但?也不肯再走近。
何其荒唐,片刻前?他还在为六月里的事同人道歉,然实质上今日在他踏入此处的一刻,沉寂了许久的一颗心就跳动得格外剧烈。
他看着严妆华服的女郎背影,恍若看到五年前?与他新婚的江瞻云。
大约这向煦台又将荒无人烟,大约他又要重归孤寂。
才生这错觉吧。
他这般说?服自己?,同新妇温声道,“你说?吧。”
“阿兄提及廿六那晚,您不是疑惑殿下备婚的态度吗?我?猜了一下,可能是……”江瞻云望着薛壑,“可能是因为您不够积极,她?生气觉得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所以就也不积极操持了。”
薛壑蹙了蹙眉,“我?不是不愿意?操持,是礼制在前?,本无需问我?。我?纵是有建议和想法但?若无人来问,自然是不说?的好。无端多言,便有恃宠而骄之嫌。”
“是这个理。”江瞻云依旧垂着眼睛,“那可能是殿下久居人上,没?想到这遭,误会了您。”
“还有你说?那个玉项圈,我?从女子的角度猜,许是殿下觉得项圈可时?时?佩在身,如您时?时?在侧。”
薛壑瞳孔缩了一下,瞬间涌起大片水雾,半晌道,“若如此,我?更对不起她?了。”
“我?……”江瞻云愣住,她?本想安慰他,却忘记了于他而言,自己?早已死?去,累他愧疚更深,许久绞尽脑汁道,“你别这样?想,至少——”
她?的目光落在那副红宝石护甲上,嗓音微微在颤,“至少你们年少彼此有情,爱过就不枉此生。”
“多谢。”薛壑煞白的脸扯出一抹笑。
夕影跌落,晚霞大片大片盛开在西方?天际,火一样?燃烧,血一般泼洒。
“阿兄,牢您帮我?把护甲戴起来,送我?启程。”
她?向他伸出手。
他再度抚上那套护甲,红宝石溢彩流光,玉色梅花点缀。他笑了笑,伸手给她?一支支戴好,“一路平安。”
日暮黄昏,未央宫朱雀门?开,她?从他身前?走过,华服迤逦,留他一道故人身影。
——本卷完
第32章
【……大海荡荡水所归, 高贤愉愉民所怀……云施称民,永受厥福。承容之常,承帝之明。下?民安乐, 受福无疆……】 (1)
日落月升, 未央宫中的钟磬之声依旧回荡在长安城上。明月高悬, 雪一样洁白的月光朗照人间。
北阙甲第的府邸中, 酒宴落幕, 宾客散场,前堂人声渐熄,府前车马远去。剩高挂绵延数里的羊角灯向南一路点亮, 送亲别友;桂枝连理灯一路燃至北宫门,通天彻地的光贯通府邸与宫阙,象征帝后连心。
人间灯火繁盛, 映照天上圆月胜过十五,光都是?暖融融的。
同府内□□、向煦台中截然?相?反。
原本?的女主?人从未入住,后来寄居的女郎也于今日离开?。侍从或随之入宫, 或散归来处, 都已不?在。剩的灯火独明, 又被风扑灭许多, 三两盏零星照着。照出孤影狭长,落在新妇离去的地方。
月华从琉璃瓦铺到青砖, 霜一样的冷。
薛壑抚摸影子的轮廓。
摸不?太到, 因为影子变小了, 到了自己?足下?。他低头看着,不?知自己?是?何时蹲下?的,但有些?反应过来。
这是?自己?的影子。
自夕阳落去,明月升起, 他看到的便只是?自己?的影子。
而那袭殿下?的身影,不?对,是?那袭像殿下?的身影,早已离开?。
从今岁二月她入府,到如今十月,一举一动浮现在眼前,身影、轮廓、眼神、气?韵……除了一张脸,实在太像了。
薛壑坐下?身来,又想了一会,笑出声。
自己?简直多此一举。
“寻你许久,你竟在这?”屋门口过来一个人,声音在薛壑头顶响起。
薛壑转过头,避过来人手中灯笼的直射,眯着眼唤了声“叔父”。
十余深秋,又是?月上中天时,更深露重。薛壑那张一贯瞧着不?怎么康健的脸,在羊角灯的光线下?,愈显苍白,且又开?始微微泛出病态的黄。
薛允将灯笼挂在一处,脱了身上披风给他搭在肩头。
薛壑眨了下?眼睛,如孩童般乖巧将披风拢了拢,冲他莞尔,“谢谢叔父。”
“一直在这?还没用过晚膳吧?”薛允将窗牖都合上。
“用了。”
“用甚?酒宴上离席后就没见你出来。”薛允心道就不?能觉得这人乖巧,瞪过一眼踏出门,“我去给你传膳。”
“叔父。”薛壑冲他摇了摇头,手捂在腹部,忍过胸膛久违的憋闷、喉间的腥痒,“我没有胃口,你有何事寻我,说吧。”
“红缨姑姑不?会饿着我的。”见人杵着,他又补了一句。
薛允返身合了门,倒了盏热茶见案上鼎中有红枣,抓了两个丢在里头,端来给薛壑,“今日九娘入宫了,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他在他身畔坐下?,开?口问?他。
夜中确实寒意?扑人,薛壑饮了口茶,双手贴着盏壁取暖掌心,“成婚生子,按序来。”
“让薛九娘生下?明烨的孩子,让这个世人眼里留着一半薛氏血脉的孩子坐上龙椅,我们?薛氏辅政掌权,如此保留传承江姓,绵延江氏江山?”
薛壑嗯了声,低头又饮一口茶。
“那得保证明烨临幸九娘,九娘孕期无恙,平安生产,如此到孩子出生就至少需要在司寝、医奉监、太医署、汤令官处都安排我们?的人,且这些?人还需一定品级,有能够前往御前的资格。另外难保九娘入宫后,原有内斗的青州系后妃连成一派,那就还需要往里插人进行?挑拨以绝对护得九娘安全。还有就是?九娘本?身,人是?会变的,孩子毕竟是?她和明烨的亲骨肉,万一……”
薛允说了半天,见侄子慢吞吞用着茶,始终没有说话。
许是?真的饿了,茶水饮去后,薛壑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把汤匙,正舀了里头的红枣在吃。吃完枣子,他把茶盏递给薛允道是?还要。
薛允接来给他又泡了几枚,见到另一鼎中花生喷香饱满,抓了一把边剥边道, “难为你了,要面面俱到,步步为营,安排这么多人。”
薛壑捧过茶盏嗅到清甜香气?,伸手捡了两颗花生吃,“这样多的人,零零散散布在各处,但凡一个出了岔子,都是?满盘皆输的风险。皇宫那样大,明烨毕竟在里头做了五年的主?人,我没有这样大的能耐手眼通天。所以叔父说的这些?地方,除了司寝令座下?掌管彤史的女侍其他处都没有我们?的人。”
薛允闻言大惊,一颗剥了一半的花生滚落在地,“那你送九娘进宫有何意义?就是第一关被君主?临行?都无法保证。眼下看着明烨和我们缓和了些,但拥护他的那些?人,同我们?依旧势同水火,难保不?时时进言……”
薛壑话至此处,忽顿下?来,若有所思?道,“难不?成下?一步就是?——”他没将话说出来,只是?抬首东边未央宫的方向,抬手做了个“格杀”的姿势。
薛壑把他剥的花生都吃了,冲他点点头,催他继续剥。
只要薛九娘入宫,明烨临不?临幸她都不?重要,他日查彤史自会有薛九娘的名字。
“那孩子呢?”薛允剥了两颗又停下?,转念想过眼睛瞪得更大了,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你前段时间向明烨要育婴堂竟是这个意思?”
“玉霄神殿。”薛壑吃花生吃得口干,一口枣茶入腹,清甜又熨帖,纠正叔父的四个字从口中吐出更觉唇齿留香。
花生,红枣,早生贵子。
薛壑看着手中的茶水,如果她还在,他们?应该也有孩子了。
书上说生孩子是?最疼的,那肯定比长智齿还疼。
那她得哭成什么样子?
茶水中现出一张面庞,少女捂着半边脸颊,薛壑笑起来,却忍不?住蹙眉,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悸。待他合眼缓过,因手微颤,茶面荡起涟漪,少女的面容破碎,消失不?见。唯有薛允的声音回荡在他耳际。
“叫甚都无妨!”薛允环顾四周,复又重新坐下?,压声道,“明烨好歹是?承袭承华帝遗诏、改姓入宗继位,如此他的血脉自然?算得江氏血脉,但你这会随便用个捡来的孩子,实乃混淆血统!”
“你不?说我不?说九娘也不?说,谁人能知晓?”薛壑将茶盏搁在一处,忽就没了再饮的兴致,只淡淡道,“九娘入宫受君恩雨露,未几天子暴毙。后有彤史为证:薛皇后身怀龙裔。此后孕期,我们?无需担心她是?否会被害滑胎,生产之时我们?也无需担心是?否能平安产子。我阅了很多妇人妊娠的典籍,怀胎生产,乃妇人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更有母子届亡的可能,所以没必要冒这重风险。何论?这样一来,叔父方才所说的,什么九娘日久生情、母子连心就都不?存在了。”
薛壑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仅插入了一个掌彤史的女官,就将赢面掌握了七八。然?这只是?到孩子呱呱坠地,来日还要抚养他,辅弼他;他于世人眼中,到底是?明烨的孩子,届时若不?告诉他身世真相?,就得防明烨党余孽的渗透,就需要一波波的杀人;若是?告诉他真相?,他会不?会又去寻亲归宗……这条路崎岖无止境。
“你要搭上你的一生。”一时间,薛允连说这话都觉得艰难。
“叔父!”薛壑抬眼看她,“您见过九娘几回,您觉得她像殿下?吗?”
薛允毫不?犹豫地点头,“要说那张脸是?不?像,但我头一回在这处见到她,正好她从屋内出来,我瞧了个侧影,拐道下?楼又瞧见她背影,我真是?被唬了一跳。大白天,我都当太女殿下?回来了。”
薛壑叹了口气?,凑近薛允道,“我真的太蠢了,就这会功夫突然?想到,原有更简单的法子守住江氏江山。”
“什么法子?”
“我直接让她易容成殿下?啊。殿下?真身在前,我薛家军在后,谁敢不?从。”
屋里熏炉中还燃着香,一阵阵弥散开?来。烛火本?就点得少,这会又烧去两盏,视线更暗了。
薛壑融在这晦暗室内,月光也照不?进来。
薛允辨不?清他神色,只仿佛见得他眼神癫狂又清醒,矛盾至极。说的话也分?不?清到底在论?谁。
“那女郎不?懂朝政不?要紧,我懂。她只要独坐高台,不?必沾风雪,我可以一辈子跪伏在她脚下?,我不?惧一辈子……早在十五岁那年,阿翁就说,她是?我一生的意?义,我这一生本?来就是?要献给江氏的……凡我在一日,这天下?就必须姓江……”
薛壑没有喝酒,却跌入薛允肩头,语无伦次。
一说,“恐征途太长,此生太短。”
又说,“日日深恨,此生太长。”
说完未几睡了过去。
薛允默了许久,最后灭了近身处的灯,容薛壑倚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想了许久,确定从未见过侄子如此悲辛的一面。
原来承华三十三年季夏的太阳被射下?后,他再也没有沐浴到日光,日日在阴霾中。
向煦台烛火已熄,未央宫椒房殿中却依旧灯火通明。
帝后礼成,宫人全部退出了寝殿。原该是?洞房花烛时,然?此刻花烛正燃,天子却没有了洞房的兴致。
皇后温柔大方,给他宽衣解带毕,这会正伸手触在他中衣左衽上,还没来得及解开?,被静默了许久的天子捏住下?颌,缓缓抬起了头。
“陛下?怎么不?说话?”皇后笑意?温婉,以面贴在他掌心,“可是?觉得妾方才所言乃天方夜谭?”
可不?是?天方夜谭吗?
她将这日黄昏时分?,薛壑同她说得计划一字不?漏全部告诉了明烨。
“陛下?不?必忧心,妾可以为您分?忧。”她眸光如水,透着精明和算计,“您设宴,妾亲奉一盏酒给阿兄,旁人的他不?喝,妾的他不?会拒绝。”
【九娘入宫受君恩雨露,未几天子暴毙。后有彤史为证:薛皇后身怀龙裔……】
明烨耳畔回荡着妇人片刻前的话语,如芒在背。
“陛下?不?信?”
皇后抬起手,摸到耳畔处,极缓极缓地撕开?面具,至下?颌时还不?忘轻拂开?明烨的手,好让皮具撕得完整,最后将皮具完整地奉给他。抬起一张左边被烫伤毁容的脸。
“在御史大人眼中,哪怕是?送到您身边的棋子,也不?配他族中女眷走这一遭,只配妾这般低贱的下?九流。”
明烨看着眼前陡然?变化的面庞,大震。
半晌摸上她面上可怖的伤口,似信了几分?,却又道,“你也知道你是?卑贱的下?九流,那你更应该抱牢薛氏这棵大树,对他唯命是?从,等着事成之后与有荣焉。你这般告诉朕,所谓何求?”
皇后闻言,却也不?说话,只说“陛下?把眼闭上”。
明烨眉心拧着,眼中猜忌不?止,不?曾将眼闭上。她也不?强求,兀自起身提裙站了远些?,背对明烨端正姿态,启口道,“陛下?瞧瞧妾,眼熟否,可觉得像谁?”
明烨抬起头,看了瞬,揉眼再看,眉心陡跳,猛地站起身来。
“是?不?是?很像当年的宣宏皇太女?”皇后转过身,回来他身边,“薛壑说特别像,他给我赎身,我以为遇见了良人。结果,他告诉我我就是?颗棋子。棋子也成啊,可他……”
明烨目光急切,欲之下?文。
皇后看他一眼,冷笑不?止,“他思?君魔怔,醉酒将我当替身,欺我又弃我。妾再卑贱,泥人也有三份性。”
“不?对——”明烨眼中涌起的讥笑退散又成警惕色,“你们?都这样了,他还敢把你送进来?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人,不?可能冒险。”
“陛下?去请个太医令来,验一验妾的身子。”皇后从床榻捧回皮具,坐去妆台前慢慢贴好,“届时就会发现,妾身染剧毒,需要他每月按时给解药,否则死?路一条。”
皮具贴合得严丝合缝,帝后的目光在铜镜中交汇,皇后继续道,“这也可以反证,妾患疾之身,怕是?难以受孕,如此妾方才所言他要育婴堂是?为了挑选未来太子混淆血统的事是?真的。”
“陛下?去传太医令吧,妾在此候着。”
明烨扭曲的面庞、战栗的身影清晰呈现在镜中,他咬牙走上来,将皇后一把拽起,“朕还是?不?信,你因为爱而不?得恨薛壑可以理解,可是?你怎会有胆量与我合谋?你就不?怕朕除了薛壑之后,再除了你吗?毕竟朕不?需要一个青楼出身的皇后,朕怕不?干净。”
“首先,妾该说的都说了,陛下?不?信,这会可以直接杀了妾。”皇后将他的手从自己?臂膀上挪开?,移至脖颈,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但妾要提醒您,您想想,届时薛壑会不?会信您‘皇后暴毙’的鬼话。他不?会信,如此你们?好不?容易缓和的局面依旧会破碎,局势回荡最初时,请问?陛下?您有几重把握除掉他?更甚至,他说不?定就推翻棋盘,毕竟他是?能够将阖族名声都赔进来的人,焉知他有多疯狂!届时直接拼个鱼死?网破。陛下?,拼吗?”
“你还是?没有说你的需求。”明烨的手时松时紧。
“陛下?说得对,妾卑如草芥,失了薛氏这艘大船早晚也会溺亡。所以,妾要庙衣上朝,垂帘听政,实现大魏真正的帝后同尊。”
明烨愣了片刻,转瞬反应过来,抚掌称绝,“朕懂了,你其实就是?只想杀薛壑一人,然?后依然?做你的薛九娘,依旧背靠薛氏。只不?过对于薛氏族人来说,你坐在未央宫前殿里自然?比坐在椒房殿的凤座上更有价值,如此在薛壑死?后,他们?会全力助你。”
皇后微笑颔首,“这样的局面,于薛氏,他们?念着还有妾,就不?会轻易反您;于妾,有了他们?的支持,自也无惧陛下?。于陛下?,薛氏掌权人自然?是?妾比薛壑威胁性要少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