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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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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文恬的说法,温颐也该有正经寝殿。
毕竟承化三十三年六月廿三的午后?, 他侍奉储君歇晌, 已经名录卷宗。若无意外?, 待夏苗毕, 他就该入明光殿后?廷了。
薛壑第一次闻这话, 是在江瞻云死后?第二年,亦是熙昌元年。
这一年六月温松来寻他,求他前往上林苑劝一劝温颐, 莫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应了。
于是便?在景轩四面不透光的寝屋中,看见曾经名满长安的少年,规整鬓角已蓬乱, 乌发不簪冠;深衣袍裾生褶皱,熏香弥腥臭。
从来最重仪态的人,席地而坐, 衣襟未系, 皂靴虚套;双臂敞开, 一腿伸直, 一腿屈膝,背靠在矮榻上, 头悬仰着, 两眼空洞望向屋顶, 眼角残留一道泪痕。
熙昌元年,薛壑二十一岁,是来长安的第六年。其实?亦是在这一年中,他才真正长大, 真正开始周旋在朝堂诡谲风云中。
之前的五年,回想开去,分明是年少好时光。
两厢对比,称得上“无忧无虑”。
彼时他既是出入漩涡,又是历经一年的丧亲刺激、朝堂浮动,其实?很疲惫,思?维都有些跟不上了。是故他劝得生硬、无章法、皆是让人听厌的陈词滥调。哪似今岁,他再次开腔劝他,已是翻手戴画|皮,虐身诛心信手捏来。
当?年他一见温颐,心头便?多一重愧疚,若他没?有离开,是否温颐就不会这样?
原来他的一次任性,既累人身死,还累人生不如死。
他劝得口干舌燥,只?盼温颐能站起来,盼自己少些罪孽。心中这般想过,一时竟再吐不出话来。
憋了许久,再启口,音色带了哀求,“到底怎样,你才能不饮这东西?”
屋中幽香弥漫,一点点钻入人的口鼻喉腔,蚀骨销魂,对于神?经紧绷了一年的人,这会竟也生出贪念,想寻得片刻的放松。
但终究还有一份清醒刺激他,这是梦,是幻。只?要走出这间屋子?,外?头明光普照,一切欢愉浮梦都会消散不见。真正有的是漫漫长路,风刀霜剑。
他想轻松些,想少背负一些,除了唤醒这人,别无他法。
于是,薛壑捧来一盏灯,陪在温颐身边。
六月天,屋中冰雾缭绕,熏炉层层扑香,那雁足灯上的一点火苗十分微弱,摇摇晃晃亮在两人中间。
他用手拢着,去护住它。终于它慢慢燃直了,不再扑闪,光线愈盛,逐渐照亮四野。
“你瞧它,像不像殿下……”约莫是屋内太暗,这点光线显得格外?亮堂,他就想起了那个永远明艳逼人、光芒万丈的储君。
“知道你为何总惹殿下生气?吗?”这日温颐总算吐出第一句话,他余光扫过那盏雁足灯,又嗤笑?掠过薛壑,还是悬颅仰首的姿态,呵呵干笑?两声,“因为你太蠢了……明明是日月之辉,你却说是萤烛之光,她?焉能欢喜?”
“焉能欢喜……”他口中喃喃,右手中不知从何处又抓到半盏酒水,轻轻晃着,晃出甘甜诱人的香气?,勾魂慑魄,臂弯转过又要饮下,被薛壑一把拦住。
“焉能……欢喜?”他盯看眼前人,咬着最后?两个字,似是不肯吐出。
两人间的那点火苗,因彼此骤然的动作带出的风,被扑得明明灭灭,跳跃在温颐混沌眼眸中,激出又一道泪痕。半盏可送他享极乐的酒水被薛壑夺下,洒出些许,溅落在两人的手背、衣襟、面颊上。温颐挣扎不过,只?循着气?息想要获得可以使人醉生梦死的酒水,直起的身子?一倾,头砸在了薛壑肩上,手欲揪他襟口却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颓然就着他衣襟滑落,唯有口中喃喃回荡在薛壑耳际。
“她?欢喜的,她?不知怎么就欢喜了,那样欢喜,我从来没?见过……”
他的手在地上胡乱地摸索,从身到心全是对药酒的渴望,最后?攥住了地上柔软的氍毹,生出一点意志,语带哽咽,断断续续,“我、我可以不再饮,求你容我一事……你去和文恬姑姑说,把景轩给?我……整个东宫后?廷都是你的,整个殿下也都是你的,我就想要景轩这方寸之地……”
这一年,忙着处理储君的丧事,父亲的丧事,忙着应付君主?更迭的动乱,出兵益州,镇守长安,领门人入朝堂,抢占权利,监察权,决策权,内政权,兵权……薛壑只?觉得急、乱、慌、怕、累,唯独没?有觉得痛。
便?也不明白温颐怎会那样痛,痛得双目枯涸,泪竭血流。
他一双已经无法聚光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以为他不愿答应,便?将?往事重提,“我想要她?,我就可以入尘埃、舍尊严,你不要的我要。”
上林苑长杨宫寸土寸地,你不要,不屑要。
就似她?十五岁及笄宴的那盏酒。
你不要,我要。
思?绪被拉得更远。
承华三十年,江瞻云十五岁。
太仆令起卦占卜,将?储君的及笄礼定在八月十七。
初秋时节,天高气?爽,枫烧成火,桂香十里。
天子?主?持嘉礼,亲自给?女儿绾发,配笄簪花,圣眷无限。实?乃及笄之后?,他将?放出尚书台一半的权利给?东宫。这便?意味着听政、协理政五年的储君,将?正式驾临尚书台。
自古天子?和储君之间有着天然的矛盾。
本来父如落日西沉,子?如旭日东升,乃是生死交替、子?嗣衍生的正常现象。但就是常人也无法坦然接受死亡,何论天家父子?之中,还横旦着一名曰“皇权”的怪物,就更难以和平交接。
所幸承华帝历生死太多,握手所剩的亲情太少,算是看开了些。相比权力丧失更恐帝国福祚难续,是故不仅没?有和储君产生矛盾,还一路铺开大道,倾尽恩泽,要朝臣和世人早早认其为主?,俯首称臣。
他不仅在公?事政务上给?她?照料和指导,甚至在她?的私情内帏上也进行教?导。
对于后?者,他本不欲插手太多的。
薛氏子?入长安已有两年,后?嫔颇丰、真情假意见得太多的天子?冷眼瞧出了少年的心思?,摆明是郎有情、妾有意。但这近大半年来,却又看不明白了。据文恬的回话,莫说撤下那幅帘子?,去岁小年夜两人大吵一架,至今还僵着。
问了女儿说无事。
传了薛壑说臣之罪。
罪犯何处?
又不说话了。
半日答一句,“臣不得殿下青眼,陛下不若贬臣回籍,容各自安好。”
这边哼声,“父皇,您把他贬了,让他滚回去,少碍儿臣的眼。”
“请陛下成全。”少年跪下身来。
“父皇,您莫成全他。”女郎气?势凌人,“您成全儿臣,儿臣不要看见他,要他滚。”
承华帝看了一会两个横眉竖目的人,半点没?看到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反倒是品出两分打情骂俏的滋味,当?下起身一手戳过女儿额头,一手拍过少年肩膀,摆驾走了。
但年少气?盛,脸面最是一会薄一会厚的时候,僵着难免出事。情窦之火如苗,难忘也易流散。虽说天家不求情意,但若成怨偶也是悲剧,承华帝当?即便?帮了他们一把。
及笄宴设在明光正殿中,天子?亲临掌宴,赐给?两人一盏酒。
十五岁的储君,内帏已有不少人,枕叶沾露,一嗅识出气?味,提裙挨近天子?。
“他那倔驴一样的脾气?,不好吧。”难得的,心有颤颤。
少年储君的这份不忍让承华帝的目光也难得冷了一瞬,凝去薛壑身上再冷一分,回首又看储君,“上林苑那群内侍,你怎么就用得那般得心应手,欢乐无极?”
女郎的心在剧烈地跳,眸光几经扑闪,耳畔是天子?继续落下的话语,“你若是公?主?,钟情一人无妨。但你是储君,动动心也可,生点情意也无妨,只?是切忌情忠一人。且少生怜悯,少生不忍,半点不要生出软肋。”
江瞻云垂着眼睑沉默。
半晌方道,“儿臣想新婚夜再行周公?礼。”
“这本是自然的,也是最好的。”承华帝眼中敛尽了冷寒,浮起万水千山,世事沧桑,笑?意融融道,“朕闻去岁寒冬,你去狩猎了。冰天雪地,冷不冷,可摔哪了?”
女郎抬眸,眸光中窜起一点火星子?。
承华帝端来案上果酒,淡淡饮下,淡淡道,“风月中的算计也不是算计,情趣罢了。”说话间抬手指指一侧席案,示意储君坐过去,莫挨他太近。
江瞻云回来席案,冷眼看对面少年,无有一次与她?视线对接,无有一瞬看她?。
“去,将?酒赐给?薛大人。”
从来见她?者,识她?生母者,都言公?主?眉眼类母。但这一刻,她?终于更像她?为君的生父。
承华帝坐在高台,台下事尽收眼底,笑?意欣慰。
江瞻云这日下榻的是正殿西边的一处客房,她?让桑桑给?她?备了一桶凉水沐浴,冲凉了体内蠢蠢欲动的欲望,压住久违的药瘾,方缓缓睁开双眼,从回忆中抽身,从木桶中踏出。
如薛壑所言,山中寒凉,她?唇瓣有些发白,身子?微微发抖。
“女郎赶紧将?姜汤喝了,千万别着凉了。”桑桑心急万分,千防万防没?防住一辆车架,惹出这一通病痛,“这掌心千万不可碰水,暑热天气?,最怕引起烧热。”
江瞻云连灌了两盏姜汤,尤觉手足都有些知觉,热气?从胸膛徐徐腾起,传至四肢百骸,终于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但心还是砰砰在跳。
大约是久闻温颐用药,这日撞见他车驾,便?忍不住想起当?年。
父皇教?她?爱人防人用人疑人,说是这四人可为一人。但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一人会喝了那盏酒,依旧拂袖离去。根本用不着她?去防,去疑,去减少身心投入他身。
因为,他都不欲投她?身。
那个时辰,銮驾已经离开,宴会也近散场,群臣陆续告退,席案上唯剩面色红胀、气?血翻涌的御史中丞。
他已经没?法如常起身,只?见得对面少女挑眉轻笑?,又是一副作弄模样,“走不了就歇在这,孤传人侍奉你。”
他唇口张合了数次,引得她?忍不住至他身前细听,“你、说甚?”却被他一把拂开,怒目以瞪,最后?跌跌撞撞离开,留她?一个孤绝的背影。
同样饮酒的女郎头磕在长案上,很快鼓起一个包,她?倒也未觉疼,反而清醒了几分。
清醒了几分的神?思?让她?笑?出声,他竟然将?她?扔下了。
她?坐在殿堂中央,体内的酒气?还在四下乱窜,埋在双膝间的头抬起喘了口气?,又沉沉垂下。
有失望,有敬佩,有庆幸,有不满。
矛盾重重。
她?眯着眼睛看那重身影湮灭在夜色中,那点撞出的清明终被酒意冲散,身上热一阵,凉一阵,重新抬起的面庞上扬起笑?意,乃见得那人去而又返,“孤就说逞甚能?来来去去的,还不是回来了?”
她?醉意朦胧,燥热难耐,对着那个模糊的轮廓招手,“过来,侍奉孤。”
檀香,苏合香,水息香,白芷香,伽南香……齐尚,卢瑛,宋安,杜衡,温颐……还有好多香,好多人,她?记不清,记不全,更别说谁用那种香,谁忌哪种香。唯一确定的是,那个益州来的未婚夫,他不用香。
于是,辨出身下人,不是他。
那是谁?
她?蹙着眉,坐在他身上细细辨了半天,眼睛睁大一点,终于唤出两个字,“师兄!”
这两个出口,她?便?清醒了大半。
她?很清楚,即便?贵为储君,有些人也不是随意可折取的。
譬如这个温门的嫡长孙。
折在手中犹如山芋烫手。
她?将?身下人打量一遍,又上下扫过自己,衣裳尚在,还来得及。
“师兄这会离开,孤且当?这晚你从没?来过。”她?从少年身上跨下来,坐在床沿努力控着尚未散尽的酒意,深吸了口气?,“孤让文恬送你,没?人会发现你。”
“还不走?”身后?无有动作声息,江瞻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扭头还欲呵斥,却被温颐截断话语。
“一刻钟前,殿下分明要臣侍奉您,君无戏言,如何又出尔反尔?”他饮的是寻常的酒,但饮得有点多,起身给?储君解衽的手也不够利索,但足够烫,足够长,隔她?薄薄中衣而升温,将?她?体内已经流离失散的火星子?瞬间聚成一团火,转瞬烧起。
“孤给?过你机会了。”
少年被重新压下,谦卑不敢犯上,温柔承欢,尽心侍奉。
翌日,江瞻云因为太累没?有去政事堂,传令不议事,让他们都散了。
薛壑念着昨日那盏酒,今日从中贵人口中传出的“累”之一字便?闻来暧昧。他心中腾起一阵恼意,带着酸胀、愤怒、嫉妒。但又很快平复,她?是储君,乃自然事。长扬宫里还有那么许多人呢,她?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去上一趟,他若连这也要气?恼,纯属同自己过不去。然转念一想,这是在未央宫的明光殿,她?应了天子?大婚前不纳内侍的。那中贵人所言“累”了,难不成是昨夜忍药的疲累?
昨夜那药太烈,他都忍了许久,最后?以凉水冲之,方熬了过去。她?到底是女郎,身子?骨单薄些,怕是真的不适了。
薛壑这般想着,过来内寝看她?。
明光殿的人知他身份,无人会拦他。
于是,他一路畅通无阻,在距离内寝半丈地,看见温颐推门出来。
他穿着昨晚赴宴的衣衫,从来平滑不苟的衣袍上袖角生出褶皱,袍摆卷边翘起,他的唇瓣微微发肿,脖颈还有藏不住的印记,抬眸撞过来的眼神?,本能地躲闪了一下,随后?轻轻垂下,缓步朝他走来。
薛壑顿在原地,待意识有些回拢,方觉这幅待他走近的姿态有些不礼貌,遂不知该先迈左腿还是该先迈右腿地上前迎了两步,但又莫名一股想返身逃离的念头直冲天灵,一下子?又似木桩般杵在那处。
仅剩三尺地,温颐再不能走近,停下来同他拱手见礼。
薛壑丢了魂,拢在袖中的手和足一样,不知要作甚,还礼也不知。
昨晚,他踉跄离开后?,原在外?宫门口遇见温颐,那副样子?是个人都能一眼看出是用了药。
他初时选择离开,觉被伤尊严有之,觉其任性肆意有之,觉不能轻薄有之,觉当?在新婚夜再行礼有之。
但随药性发作,他想回去的。药性使然有之,为她?也用了药有之。
这种暖情之药,忍着多少伤身,顺情而为反而好些。反正他们早晚也是夫妻,没?什么大不了。
他在宫门口踌躇,遇见温颐,鬼使神?差问该怎么办?
温颐说,“殿下是君,总要循礼的好。她?任性,你更应当?引导他。”
一袭话,醍醐灌顶。
为这夜中一面,几句话,薛壑此刻见温颐,杂陈无五味都散去,终剩一句“抱歉”。
“抱歉,她?任性累你……不,是我的错,我不该走……”
温门传文,但近两代人中,一直往武职发展,温颐当?下所领职位便?是一千两百秩步兵校尉。
但明显有了昨晚一事,他武官的前程便?到头了。
因入女君后?廷,只?能弃武从文,这种遗憾他感同身受。
“不必言抱歉,是我自己选择的。”温颐始终垂着眼睑,笑?了笑?,似鼓足勇气?终于抬起头来面对薛壑,“多个人爱殿下,也是一桩好事,对不对?”
秋日天高,风大,在耳畔一阵阵响。
薛壑愣了许久,才确定听清了他的话。
江瞻云有内侍,他一直都知晓。但他从来没?想过温颐会动情于她?,只?以为他们是单纯的师兄妹关系。毕竟,温松不仅一次提过,会亲掌温颐的婚事,为他挑选一门合适的姻亲。
怪不得,偶尔提及温颐的婚事,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只?是听清了,确认了,薛壑的歉意就更深了。
自己弃武从文,所幸得遇喜欢的人,所幸可以和她?结成夫妻。
那、温颐呢?
缓了许久,换他避过温颐的眼睛,吐出一句话,“还是我的错,你们青梅竹马。”
薛壑置身景轩之中,没?有找到温颐,心中有些急切,出入两趟见到一个侍从,问,“可见过温大人?温大人去哪了?”
侍从道,“温大人沐浴后?,说外?头空气?好,想一个人走走。两刻钟前出的门。”
薛壑闻言,一颗心定下来,坐在这处的矮榻上缓神?。
神?经放松下来,回忆层层侵袭。
他轻笑?了两声,觉得世事荒谬。
他竟然对一个人同自己妻子?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这般关切。当?年他去帮温颐向文恬讨要景轩时,文恬就讥他,“薛大人,你真是该大度时不知贤惠,该小器时又偏要大方。”
前半句,是在说他自储君的及笄礼后?,他便?总不肯再赴长扬宫的一切宴会,频繁扫江瞻云的兴,劝诫的卷宗一日多过一日,吵架的次数一阵高过一阵。
后?半句,说他做无用功。当?下内侍全部?清除出了长杨宫,他本可以一人占有这处处充斥她?气?息身影的地方,却非要割让一块,毫无意义?。
他那会问文恬,“我为何要在她?死后?,占有这处?”
文恬已经不想说话,良久冷笑?道,“那你为何要在她?生前,不肯赴此地。”
“你会后?悔的,薛大人。”一手带大储君的掌事如他所愿,翻出卷宗,将?景轩这处殿阁分给?了温颐,压下掌印,落下名字。
之后?五年,温颐几乎起居于景轩之中。
而他,后?知、后?觉、后?痛。
但因温颐在,念他们青梅竹马,念自己是后?来者,便?极少来上林苑。
承华三十年八月,你的及笄礼后?,你还爱过我吗?
薛壑从景轩出来,看天上振翅高飞、她?十四岁未曾送出的大雁,喃喃问道。
江瞻云本在屋中擦拭薛壑给?她?练姿势的短弓,闻雁群过天,出来中庭仰首眺望。
她?持着弓,引了一只?没?有镞的箭,摆开姿态。
是她?习惯的侧立式。
双足开立,稍宽于肩,脚稍内扣,脚尖靠靶,身体和两肩、箭靶呈一直线。
近看似翠竹迎风,远观乃青松傲立。
她?这日穿了一身滚金薄纱曲裾深衣,纤要如练,袖摆在风中微荡,从后?观去,乃山上雪,云中月。
我还欠你一份十六岁的生辰礼,待我回未央宫,重新补给?你。
她?举弓搭箭,对着雁群。
明明最开始想的是温颐,最后?还是不可抑制想起薛壑。
“……殿下!”
一个声音在她?后?背惊惶响起,没?容她?辨出是何人,便?已经扑来一把将?她?抱住。只?是,明显来人不敢冒犯,不似登徒子?死搂紧抱,施力不足,被她?挣脱出身,反手抽了一把掌。
随巴掌声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声积威十足的“放肆”!
一瞬间,盛怒的人,唐突的人,正好赶来欲要解围的人,三个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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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

不?是她。
薛壑愣住, 无关谁是谁, 面前两人身份, 他都知晓。他只是震惊薛九娘的反应, 确切的说是落英的反应。
寻常女子被人如此唐突,甚至已经近身触及,当是惊惶躲避, 挣扎叫嚷。哪怕落英出身教坊,见?贯恩客,无惧接触;又?或者她生性刚强, 擅于反击;但无论哪种?情况,多少都会受惊。可她回头,眉间是盛怒, 连带一声“放肆”, 带着时日?深久的威压……
“阿兄!”江瞻云一声呼唤截断薛壑的思维, 提裙朝他奔去, 抓住他一截手?腕,避去他身后。
隔着广袖衣帛, 薛壑感受到她失了分寸的抓握, 乃牟足劲攥在他腕间, 手?背青筋凸显,指尖在战栗。他侧首看她,莫说脸色,连唇瓣都白了, 喘息更是一阵急过一阵。
一副十足受惊过度的模样。
“这是九娘?”温颐闻那声“阿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道,“在下唐突,实乃……”
他将后头的话压了下去,没再言语,只持礼向薛九娘作?了个深揖,看着避在薛壑身后的半幅身影,心头浮起一个极荒谬的想法?:难不?成是殿下伪装的?是殿下回来了?
因为那个背影实在太像了。
可是当年那一箭,那个必死的环境,那后来寻回的一截残臂,又?要如何解释?
是的,要如何解释?
薛壑被薛九娘的一声叫唤,一记腕间的抓握,重新击碎妄念后,心中亦这般想。何论,是他亲自操持的她的丧仪!
“九娘,这是太常温大?人。”薛壑侧身退开半步,拍了拍她的手?一边安抚一边介绍,“这处久未有人居住,温大?人许是乍见?恍惚了,不?碍事。”
“是在下的错。”温颐持礼有节。
薛九娘没有回应,只深吸了口气,咬唇上下打量面前人。又?转首看薛壑,眼中惶惶惊色还不?曾全部退下,胸膛亦在阵阵起伏间。是当真被冒犯了,后知后觉而后怕,起了反劲。
“快见?过温大?人。”
薛壑不?想再沉沦于像不?像江瞻云的痴妄中,说白了,这人若是江瞻云,那么此刻见?到温颐,即便因自己在眼前,她需要带着面具继续演下去,但也无需这般生分惶恐。她和他自小的情意,久别重逢,大?抵装一装就迎上去了。
何须惊惶至此。
温颐已经前后两次认错,作?揖的手?至今不?曾放下。她却还不?还礼,已呈失礼,反为人笑。
“九娘——”薛壑扫除迷障,温声提醒她。
温颐自不?会计较这些,只是心中多少失望,终究不?是她。
他已经听?到面前人的声音,再观她举止,相?差太多。薛壑说得对,乃这处久未有同殿下一般年岁体型的人居住了。这日?乍见?,让他晃神。
“温大?人好。”薛九娘终于莲步上前,福身还礼,“你的脸,九娘冒失了。”
温颐这才抬首,冲她笑了笑,“本?就是在下不?对,九娘不?必挂心。”
薛九娘弯下眉眼,颊生芙蓉,轻轻一点头,露出一抹温婉笑意。
温颐目光落在她眉宇,看她一副敦厚柔顺的闺秀举止。
想起承华廿一年,他才八岁,随祖父伴驾上林苑,在此初见?江瞻云。
那是夏苗开始的前一日?,因祖父颇得圣宠,是故一应大?事前夕,承华帝都会召之与其商量。
那场夏苗是驱逐匈奴、边地安定后的第?一次狩猎,意义非凡。祖父遂早早随在天子身边,又?因父亲身子孱弱,祖父出入都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培养。
君臣在营帐中谈话,他到底还太小,没有到听?政的年龄,留在了外头。
他漫步走在林中,欣赏周遭景致,后来在沿河一处的凉亭中歇下。暑热天,他有些燥热,很想脱了身上戎装,但又?不?敢。
祖父说,入了上林苑参与夏苗,便如战事已至兵甲备战,当时刻披甲胄执利刃。
他抬首拭去鬓边的薄汗,捡了根树枝,在桌案默写典籍。
日?头偏去,周遭凉爽了些,他昏昏欲睡,伏案睡去了。
“你是谁家的?”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仓皇抬首,揉眼慢慢看清面前景象。
先看到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马身高大?,四肢健壮,毛顺而油亮,如同镀了一层月光。
之后才看到了马背上的小女郎。
其实女郎没比他小多少,实在是那匹马太大?了,衬得朱袍红装的幼女似一团茫茫雪地中腾起火苗。
那样小,但又?那样亮。
“能来这个地方——”她拉起缰绳,拐过马头,侧身同他靠近些,目光扫过桌案已经晒干所?剩无几的字迹,“你是温令君家的?是他小儿还是他孙子?”
头戴七尾凤凰华胜,坐跨天马雪鸿,随侍禁军羽林卫,且出现在此地,温颐反应过来,当下起身拱手?见?礼,“臣温颐,随祖父伴驾来此,拜见?七公主。公主金安。”
“骑马会吗?”
“臣略通一二。”
“陪孤赛马。”女童马鞭指点,便有人给他牵来马匹。
沿河跑了一圈,他的马自然跑不?过天马,落下还好几个马身。
小公主在河边等?他,见?他走近,扔他一个水囊,“你把戎装脱了。”
他接囊入手?,才要致谢,一时僵下来,想脱又?不?敢脱,低眉敛目道,“臣承家训……”
“傻话!你要是这会没穿戎装,轻装上阵,便少些燥热,最多落后孤一两个马身。这会是同孤赛马,温令君有话,让他寻孤说。”
小小一团火,燃烧在青草河边,随时就有被风吹水涌扑灭的风险,但落入他眼中,偏就越燃越亮,气势凌人。
她催马靠近他,“脱了,莫怕,稍后孤派人送你回去。”
温颐听?话将戎装脱了,那是他头一回不?听?祖父的话。
心中忐忑、却也兴奋。
从八岁到十二岁,他能见?到江瞻云的时候有很多,甚至不?必专门跑上林苑就能在长安城中遇见?她。因为她好玩,朱雀长街,金鞍玉马,她慢慢长大?,龙首原上的太阳都被她抛在脑后,只能以日?光追她披她身上。
祖父说,“若你实在喜欢,凭温门门楣尚公主,倒也不?算辱没她。”
她也说,“上林苑那些都不?行?,那温氏总不?差吧,权势也不?小,温颐师兄就很好。”
十四岁的时候,她还说,“你为何要接受校尉职?你根本?不?喜欢武职。当年你在凉亭小憩,于桌案默书。写了一半兵法?,后头却全是静心咒、风雅颂。你要甚,就要说,说了才能争取啊,真是这个姓害了你,温顺又?温吞。”
“臣的姓是臣的荣耀,殿下慎言。”
“这会驳孤,你倒是凌厉,孤喜欢这样。”
从初见?,她就是不?是谦默温顺的性子,更没有过分毫温婉色。
温颐记得的,是她张牙舞抓的凌厉,一心七窍的聪敏,他想象不?出那样一个人会将往昔气韵收敛的如此干净,做出从未有过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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