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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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既念臣的好,可否赏臣些什么?”
江瞻云今个做男装打扮,簪了一枚云纹滚金的一字云鹤簪。雕纹古朴大气,簪身冷金流溢。
齐尚已将半散的青丝梳透,这会正欲为她解髻,伸手抚摸。
“要甚去私库取,这支不能给你。”江瞻云后脑微仰贴在他掌中,樱口衔住了左手少年喂来的葡萄。
“库里珍宝自是稀贵,但无殿□□温气味,臣就想要个特殊的。”
江瞻云眼角溢出笑,睫羽似蝶翼掀起,扭头半搂住他脖颈,按下他脑袋,将还未入口的葡萄渡了过去。却又未容他唇齿来接,自己捏住了葡萄,扯开他衣襟,捻在他脖颈锁骨处。霎那间,甜香扑鼻,肉烂汁溢,淋漓淌过她指间,濡湿他襟口。
她将手指喂入他口中,“甜否?特殊否?”
齐尚颔首,吻少女五指。
“好好梳头。”江瞻云剜他一眼,素手伸去,侍者端盆捧巾上来盥洗。
“奴来!”贺茗不满葡萄被喂给了齐尚,争先上来托起少女的手,“奴也要吃。”
江瞻云反手扣住他,两只手一起入盆中,指间弹起,激了少年一脸水。
少年想起前岁汤泉共浴,女郎也是这般扬了他一脸,对着他咯咯笑起,顿时红了面庞,半点恼意都没了。
“那劳殿下给奴擦一擦!”少年蹭在她怀袖间,话这般说着手下功夫却了得,娴熟地按揉筋骨。
江瞻云揉了揉他脑袋,喂给他半盏饮剩的醴浆(3)。
殿中冷雾团团,丝竹声声,君臣酒酣情纵,笑意欢腾。江瞻云枕在齐尚腿上,足被贺茗捧在手中揉捏。
卢、宋二人还在拼杀,缠着少主下注,赌他们哪个会赢。
台下诸人也喝得东倒西歪,有趁兴高歌者,有弹琴助兴者……一派靡音丽影。
“殿下恕罪!”
一记突兀的告罪声在此时响起。
江瞻云半睁眼眸往下看去,问那跪首的儿郎,何罪之有。
儿郎慢慢抬起头,目光挪向身侧的席案。
案几大幅度偏移了位置,四方席子一角翻起,席面更是被洒了酒渍。
此乃左边第一席,是驸马的位置。虽人不在不必奉肴,但位序不可废,凡宴饮自要留座。这会显然是诸人兴致高昂,这人离席纵酒,撞倒了驸马位,弄脏了地方,实乃大不敬。
“你是故意的吗?”江瞻云问。
“奴怎敢故意,奴多饮了酒,手足不稳,又见殿下回殿,心中激动,方才、才……”
“那少饮些就是了。”江瞻云温声安慰,“无心之失,恕你无罪,回席吧。”
“谢殿下。”
“殿下不可轻纵——”
两个声音接连响起,后者从外踏入殿来。
诸人闻声望去,正是将将部署完兰田山狩猎场归来的东宫卫尉,温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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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震震……世曼寿。】【磑磑即即……终无兵革。】(1)(2):均出自《汉书礼乐志气》中的《安世房中歌》,非原创。
醴浆(3):甜酒,度数很低;也指甜美的汁水。
“殿下,此人即便是无心之失,也属行为不端。侍奉君者,言行要谨,举止要慎,‘谨慎’二字该时时悬于头顶。纵是宴饮之时,也该心怀尺度,手足有序。”
“退一步说,乃殿下恩德,许他们今日畅饮。他们可离席,可劝饮,但也当在三座之内,同列之间。而他之座位乃在右列第七位,竟能掀翻左列第一位的驸马席案,将酒泼洒其间,可见举止毫无尺度,放浪至极。今日其人之举,虽在殿下别院发生,殿下仁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这般不拘束自己行径者,来日入东宫,莫说指望他对主上行劝谏之责,怕是只会遗祸主上……”
江瞻云背靠矮榻,手中一柄小檀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击地面。定定望向阶陛下义正言辞的男人,耳畔声声都是他片刻前所说的话。
“殿、殿下……” 犯错者颤颤求饶,
“殿下!”欲罚者咄咄逼人。
“除卫尉外都退下。”江瞻云瞧了半晌,目光有些游离,忽就眉宇生笑,阖了眼眸,
众公子应诺跪安,脚步声轻而齐。须臾,待衣帛悉索声,环佩叮当声都渐渐远去,殿中半点声音全无,江瞻云方睁开了眼。
今日还有事,她不曾饮酒,但有些乏了,神思不聚。以至于青铜蟠龙冰鉴中的寒雾升腾弥漫,隔在两人中央,让她半睁半阖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
尤其是殿中少年的话还在耳际萦绕。
尤其是从来温厚清贵的人难得生了愠怒。
寒雾渐浓,殿门口寸步不离的三千卫成为背景,玄甲黑压似半山植被,显得殿中男儿如青松。江瞻云看出了重影,唇齿间滚出一个名字,“薛御河……”
殿中针落可闻,温颐抬眸看她。
四目撞上,少女丹凤眼中映出一双温润眸子,比薛壑鹰眼冷厉要耐看许多。
“孤耳根子好不容易清净了两日,师兄是被薛壑上了身还是勾了魂,也同他一般啰嗦!你在东宫上任,不在御史台办差。”
薛壑入京,领的是御史台的职位,意在监察百官,谏匡人君。然监察百官的职责和权力,御史台清正殿中写得明明白白,经百年修缮,更是从中央到地方,皆清晰可考。然对人君的劝谏,虽有基本成行的条文,但细节处朝朝更改,代代不同。尤其是女君临朝,本就稀少,条文法典自然也就少了许多。
年轻的御史,入京之后,花了一年功夫修化细节,整理成册。
方才温颐所言的诸如“宴饮之时,该心怀尺度,手足有序”、“离席劝饮,当在三座之内,同列之间”便是出自薛壑所著的劝谏君主行乐篇中的《上君宴饮其二之臣下陪侍篇》。
著作成篇,卷宗奉到东宫时,江瞻云一目十行阅过,直接掷于其足下,拂袖离去。薛壑无话,弯腰捡起,翌日再谏,不得君纳,遂三日修而又谏……直到江瞻云再不扔开,方回去御史台,命侍御史正式修纂成文。
薛壑则另抄一册,置于明光殿书房中,作为太女省身书典之一,令人三日读诵一回。江瞻云虽从来不理,但日久天长多少记得一些内容,今日从温颐口中闻来,方才苦笑不已。
薛壑简直阴魂不散。
温颐闻言愠色更深,又不得发作,无奈深吸了口气,“驸马在京之际,确托于臣,道是臣与殿下亲近,让臣多劝殿下。殿下之身非己身,肩要担万钧,当减娱乐,少纵兴,养体魄,修性情。”
江瞻云向他招手,命人往前一步,灼灼凤目上下打量,“你们挺要好啊!私下饮过酒,还是品过茶?”
温颐经不住她看,气势矮了三分,“臣乃一心为殿下考虑。”
“师兄若也要说这些车轱辘的话,那便也退去吧。”江瞻云敲着扇子,哼声冷笑,“孤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至于被耳提面命。”
温颐垂下头。
殿中彻底静下。
唯有滴漏声声,寒雾腾腾。
许久之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从殿中参拜处走向阶陛,再踏上九阶,很短的一段路,但温颐走得缓慢、犹豫、小心翼翼,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在高台边缘、距离江瞻云半丈之地跽坐下来。
“你要赛马,是我递的缰;要饮酒,是我备好醒酒汤;哪怕是收人入室,我也不曾阻过你,有些还是我荐给你的。我知你有分寸,怡情罢了。我说为你好……”温颐环顾四下,声音更轻了,“这回来此,你可是决定要把这处的人都带回明光殿?”
温颐人如其名,温和,好涵养。私下说话温沉亲和,事事如她愿。
江瞻云很受用。
“当然,之前就与父皇说好的,孤大婚后接他们入明光殿。”她用扇尖点了点身边的位置,“师兄问这作甚?”
温颐起身坐过去,但还是保持了一臂距离,顿了片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方启口,“还是再缓缓吧!”
“这是谁的意思?”江瞻云感到莫名,“谁让你来说这话的?父皇还是御史台?”
“是臣自己的意思。”
殿宇深阔,寒烟冷雾缭绕,从菱花窗牖撒入的日光格外稀薄,铺陈一地碎花,少年男女坐在高台一角,日影中小小一团,瞧着很是亲厚。
“若是驸马如今在京畿,与殿下琴瑟和鸣,殿下将婚前侍郎迁入寝宫,自然无甚可言。既彰显驸马气量,又是殿下的恩德。但眼下驸马离京,还是在和您大婚当夜离开,虽说是因公调离,但……”温颐瞧着江瞻云神色,“军务再急,朝中有的是良将,何劳洞房中的驸马!那晚,你们吵架了是不是、他是被你气走的?”
最后话的出口,是往昔近十年一同长大、旁人不可比拟的亲近。
“那晚就是他故意找茬,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席话,尽挑孤内侍的不是……” 江瞻云长眉挑起,回想大婚当晚,至今她都不知薛壑为何生气,“今个孤难得开怀,不提也罢!”
她展颜一笑,眼尾微扬,抬手欲拨下发上金簪,“孤有桩喜事同师兄说。”
“等等,还是臣先说。”因女郎抬臂间,广袖轻摆,香风萦绕,温颐抑制心跳、屏息后仰,“臣想问问,驸马挑拣您的内侍,可是要求您散了他们?亦或者不许入明光殿?”
“那倒没有!且不论历代女君都有后廷内侍,他还不至于如此张狂自负。再者孤已经给足他颜面,答应在与他大婚前不迁内侍入殿。”
论及此处,江瞻云站起身子,负手立于临窗的位置,隔菱花窗牖眺望远方天际,眸色中多出两分不甘,“若非念着父皇病重,恐忤他意惹他动气,孤怎么都会辨上一辨。薛氏再尊贵,也是臣子。孤堂堂一个储君,在迎他之前纳些内侍,哪里就是不敬重他了?你们男子娶妻之前,有的是通房妾室,也没听说哪个会把她们置在外头,等迎了新妇入门再把她们接回来的。怎到了孤这处,就这般条条框框,这般憋屈了?”
“因为时势比人强。”温颐换了跽坐的姿势,抬首仰望女郎脊背,“因为您是女儿身,虽说我朝出过两任女君,但后又归男帝,如今女君复起,前路漫漫来日艰辛不亚于初代女君时。眼下朝中两桩大事,一乃官员贪污,二则边军不宁,若是抽丝剥茧去查,许会涉及宗亲。宗亲之中,殿下同辈者唯余您一人,然您子侄辈,阴平王和琅琊王之遗孤皆尚在,且都是儿郎,稍有不慎……”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温颐也不敢宣之于口,只点要害,“唯有益州薛氏,百年来忠君不分男女,祖上护佑过男帝,拥立过女君,又世代尚主,手掌兵权,殿下需要他。”
江瞻云回首看他。
“东宫幕僚无数,文武皆备,殿下当是明白此间利害。”温颐补充道。
“孤当然明白。孤是在想师兄今日所为——”江瞻云背过身去,重新眺望天际,“确实一心为孤。你主张惩罚掀翻驸马席案的人,是恐他们中有人会有两王之人,将事传出离间孤与驸马,你在替孤周全;提出延缓迁他们入明光殿,是在帮孤给驸马台阶,向他示弱求和。后头呢,可是还要孤快马传信,请他回来?”
温颐颔首应是,“殿下位尊,臣可代笔传信,请驸马回朝。或者,臣走一趟青州也无妨。”
“东宫文武无数,自有为殿下分析利弊者。但有些话,诸人不敢言,不好言。臣荣幸,一为太子少师之孙,又有与您一同长大的情分,所以斗胆来言。”
殿外日头正烈,室内寒气正浓。
江瞻云安静立在窗下,一时没再接话,负在背后的手拎着小檀扇,闲闲晃荡。日光穿窗破雾拢住她,檀扇隐在雾气中,只余光下暗影。人似一把即将出鞘的剑,明耀又森冷。
待庐江带回青州将领,待三司审过,除去贪官,震慑宗亲,她便算坐稳了储君位。至于薛壑,合则为夫妻相敬如宾,分则做君臣各司其职,都好。
“殿下!请传书允驸马回京,后再迁内侍入东宫。”温颐不明其想,亦不知其中政务,只当她依旧为颜面而不肯让步,遂垂首叩拜,再度陈词上谏。
“师兄心意,孤心领了。”江瞻云话语落下,人已经至温颐身前,伸手于他,是个虚扶的姿势。
温颐从命,伏跪换成跽坐,却是眉间忧色重。
但见江瞻云俯身与他对面而坐,中无隔案,极近的位置,周遭冰雾冷寒,唯剩彼此气息温热。
“驸马若回来,孤不会逐他。但他不回,孤也断不会主动请他。”她伸手触在少年眉宇,一点点抚平他眉间褶皱,“如同今日事,即便内侍是故意的,孤也不会罚。孤就要在此时,将他们接入明光殿。不仅如此——”
江瞻云抬手从发髻拨下那枚金簪,送与少年面前,“孤还要师兄入我东宫。”
温颐猛一抬头,眼中顿时愧意难言,唇口张合间眼尾已泛红,垂眸不敢看她,“我、还未同祖父直言……”
储君已有驸马,旁人再与之青梅竹马也不过同后廷内侍一般。南阳温氏,世代簪缨,百年清流,还不如正常迎娶贵女。
温松执掌温氏,自是这般想。
“不必你言语,孤今日已经同老师挑明。”江瞻云将金簪放入他掌心,“此番夏苗结束,你便入明光殿。”
温颐望着她笑意明媚的面庞,有些回过味来。
掀翻驸马席案的内侍无论是否为二王的人,储君不罚、随之任之便只有一个指向,当下朝中的两大事宜即将得到解决,她基本控制了朝局。留着这处是还击驸马新婚弃走,落她颜面之举。
而她在这个档口纳他入东宫表面看来同不罚内侍乃一个意思,但其实是在给他身为辅臣之一的祖父提醒,亦是警告:储君已长成,政从己出,望他们识相。
一箭三雕!
自立储君,八年来东宫被护得铁桶般,密不透风。少女竟长得这样快,走得这样快。
偏他看得这般明白,却又无从抗拒这诱惑。
她是龙首原上高升的红日,在还是公主时,便已令他心动情起。
他凝看金簪,簪身雕的是他最爱的鹤,刻的是“修毓”二字。
“上月事多,分身乏术,错过了你的冠礼。但及冠加字,孤承诺你的就不会忘记。”江瞻云拿起金簪,示意人上前,帮他簪上,“‘修、毓’二字皆有保养之意,与颐同义。愿师兄保养德行,毓出灵秀。”
她的目光在簪上流连,欣赏自己的绘画技艺,挑眉与他祝福。
掌心残留女郎指甲划过的轻微触感,耳鬓是她衣袖拂过的淡淡香气,温颐对上她眼眸,微微垂首,“臣甘为殿下手中棋。”
“天家难有真心,难尽全意,我视师兄是棋亦是情。”
上君者坦荡得过分。
然少年却只道,“臣有比做殿下师兄更亲近的身份了,殿下为何还唤师兄?”
铜漏滴答,少年储君抬眸观过,笑意浅浅道,“午歇的时辰了,你侍奉孤吧,修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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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既出过两任女君,很多规矩自然也已设立形成。
女子为帝同男子为帝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子嗣的繁衍。十月怀胎到底需要从女子腹中出来,生产从来都是鬼门关。
是故,于侍寝之上,首先定下了规矩。
女君可以根据自己身体状况和当下时局选择适当的时候,择人交合,传承血脉。其他时候,凡侍寝者,入寝宫前都会被赐一碗药。
温颐这日随江瞻云入内寝,行至寝殿廊下自觉顿住脚步。但江瞻云没有停下,也没发话,直接带他入了殿内。
纵是心仪多年,又长她两岁,但这等事到底还是第一次,他多少有些紧张。
确切来说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三年前,江瞻云及笄宴上。彼时两人都不清醒,江瞻云饮了御赐的暖情酒,他则将寻常清酒多饮了两杯。
明光殿中云雨翻覆、金钩刺蕊,就要激浪冲天之际,浑噩中的女郎原本迷离的眼神一下聚出神采,似刀刃寒芒扼住少年,“你用药没有?”
焚身烈火难退,少年动作未止,还当是帐中把戏,欲中情话。待下一刻喉结被钳住,呼吸窒闷,竟是碎喉之险凌身,方在瞬间清醒,冷汗浇灭热火,纳纳摇首,“不、不曾。”
“那一会记得抽身。”少女眉目柔和了些,钳在脖颈的两指松开,捏他耳垂,抚他后脑,好心抚慰。
灰烬重燃,他再不敢忘情。在欢愉冲达九天碧霄时主动截断,折翅从云端跌落、急雨洒在天地间。
床榻狼藉,忧欢交加不及思考,先听到了她的话语,“师兄既来我床帏间,你的步兵校尉一职便算到头了。”
温门在文烈女帝时期,先祖温如吟便任职太常,执掌抱素楼,择选天下学子为朝野添砖增瓦。是故后代子孙都在其位,阖族乃世代从文的清流门楣。
直到当今天子四征匈奴,举国尚武,温氏子弟中方有少部分人也担起武官职。温颐更在文章外精通骑射,是同辈子弟中的翘楚,家中也一直将他往武职上培养。
温颐十四岁时在秋狝中射金雕夺魁,被天子授予六百石北军中侯,以监五营。官阶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实打实的权利。在任三年,政绩斐然,一路高升至一千两百石步兵校尉。
然凡入大魏女君后廷者,参政论文不论武,任职从文不从戎。
“凡事总有代价,臣修书著学,一样为殿下效力。”温颐恭谨道。
“既如此,孤先调你去任中军校尉祭酒,任职上林苑。祭酒乃八百石文职,委屈你了。但眼下孤应了父皇,内侍暂不纳入明光殿。”江瞻云噙着笑懒洋洋倚靠在榻上,拉来正给她收拾身子的人,“这般调你过去,像是犯错被贬一般。你父亲一贯严苛,你找个时辰把他唤来,孤与他细说。”
寻常高门朱户中及笄之年的女郎,大多于闺房之内捧卷阅书,持针刺绣;大门之外偶尔小聚,赏花踏青。娇俏花样的年华,念的是离愁别绪,思的是姻缘郎君。
江瞻云也这般年纪,但已经做了五年储君。往来都是未央宫前殿,宣政殿书房,听的是朝政思的是朝局。人在何处浸染,便生何种气息。
龙首原上东升的太阳,在黑夜也开始发光,逼人不敢直视。
温颐谦顺坐在榻畔,微微抬眼看她,又很快垂下眼睑,“臣确实犯错,醉酒冒犯殿下。然臣尚是一介七尺男儿,这等事还是容臣自个同父亲说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江瞻云调令还未下达,温颐还来不及同父亲提起这事,其父便因病去世。如此,温颐三年重孝在身,这事便搁置今岁。
今岁二月,他丁忧结束,江瞻云的调令便到了;五月,他二十加冠,家中为他择妻,他未应;六月,他清醒地踏入了她寝殿,便是此时此刻。
少年储君,应他之事,一一兑现。
“发什么呆?” 江瞻云初回长扬宫已经沐浴过,这会只需盥洗。宫人捧盘持巾入殿。司寝从来好眼色,见儿郎入内寝,早早退身静候,不再插手盥洗事宜。
“没有,臣只是欢喜殿下赐字。”温颐从回忆中出来,随口寻了个理由。
“修毓”二字极好,他自然开怀。只是此刻更让他心潮彭拜的是另一桩事,江瞻云没有赐药给他。
那、是不是意味……
意味他们会有子嗣?
她愿意诞下他的血脉?
她有内侍无数,亦有大婚盛迎的驸马,但到底还是择了他。
“殿下,今日且罢了吧。”他的声音极低,但因距离近,足矣让江瞻云听清,“申时您还要主持夏苗,这会还是歇息为好。”
话语半真半假,是他仅剩的矜持与全部的疼惜。
周遭奴仆环侍,却一点声响都没有。
半晌,才闻江瞻云“噗嗤”笑出声来,“让你侍奉孤盥洗,你想什么呢?青天白日!”
温颐愣了下,闻言余光扫过两侧宫人,面上一阵红白交错,笑意里难免尴尬。
“劳殿下伸手。”须臾,他触上女郎襟口,为她脱袍解衽,敷面浣足。
之后又有宫人引他至净室,侍奉他沐浴盥洗。相比侍寝少了很多事宜,前后不到两刻钟。但他回来内寝时,江瞻云已经睡着了,呼吸酣沉。
当是累了。
确实很累,自夏苗半个多月来,江瞻云主持祭祀、设宴四州校尉、代帝阅军一些列活动,长杨宫行书馆、龙首船思醒台灯火昼夜不息,群臣出入不绝,她每日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寝。
这般恬静睡颜,他已许久不见,她也当许久不得。
温颐没有躺下,不舍扰她片刻安眠。唯手不受控制想要抚她面庞,替她拢一拢蓬松的鬓发。是个极轻的动作,指腹才接触到她的发丝,还未贴面贴肤触碰,人便已经醒了过来。
女郎眉间有一闪而过的肃杀,很快被糯糯笑意取代,“师兄!”她瓮声瓮气唤他,往里让过半个身子,又唤“修毓”。
“抱歉,吵到你了。”温颐上榻侧躺在她身边,心跳得厉害,举止有些拘束。
江瞻云却不觉有他,抱过少年一条臂膀做枕,埋头肩上重新合了眼。
少年男女同榻,又是彼此有情,终难克制。
房中到底叫了水,但储君无需用,乃温颐在净手,洗一只指腹又白又皱的手。
净手毕,他看着指腹发了会呆。闻滴漏声响,还有小半时辰就是申时,便未再回榻,只拿出随身带的兰田山地貌图,正欲重新翻阅,最后检阅一遍。却见大长秋缓步而来,道是“内侍陪寝,若无殿下特别交代,寻常夜不得过一个时辰,日不得过半个时辰”。话落请他离开入偏殿歇息。
偏殿放着储君稍后要穿戴的头面袍服。
“殿下行猎时,发梳中分作低髻,以骨簪固定,舍步摇而择华胜,弃耳坠而带耳铛;袍服以骑衣为主,也可着裙裳,裙裳中曲裾广袖拖拽不便,故择直裾优先……”大长秋话语缓缓,“殿下起居穿戴自有六局司事服侍,但内侍也需了解熟悉,随时准备亲侍殿下。这些本该在公子被殿下择入内廷时,便由各司事交代教导。但公子此番来得突然,臣便择今日所需简单嘱咐。来日会让六司将相关卷宗奉给公子读阅,您有不懂之处,可随时传唤她们。”
女子入宫廷,确有宫中姑姑一一教导,以侍君王。
如今换了女主天下,儿郎侍主,原也是一样的。
“那……”温颐看了眼殿门边的滴漏,“那有劳姑姑教臣挽发,还有些时辰,臣当能学会的。”
“婢子方才说了,今日您来得突然,殿下不会让你上手。只是婢子因职责所在,需告知您侍主的事宜。”大长秋笑道,“这会公子若无事,可以看看婢子择出的部分卷宗。”
“多谢姑姑思虑周全。”
屋中人退去,温颐环视四周,缓了片刻方坐下来翻卷读阅。
一样的青竹简,不一样的字眼。
他平素读书一目十行,博闻强识,但今日观这上头字文,却颇为费力。许久才有些适应,速度快了些。然才读完一卷,便有侍者来报,道是殿下醒了,请他过去。
衣袍头面之前就被司制一行捧走,候在殿外。这会温颐入内,见宫人已经开始给江瞻云更衣理妆。
“这不是前几日你奉给孤的卷宗上的地貌图吗?”江瞻云坐在铜镜前向他招手,案前放着他留下的书简,“还未布置好?”
“前日便布置好了,晌午猎物和兵甲也到位了。”温颐走上前,见她已经穿上晏紫色“万”字交领中衣,一旁侍女手中捧的也是紫气东来纹样的皂绪沙縠襌骑衣,遂拣了枚紫金双色麋鹿纹骨簪递给梳妆女使,“方才得闲,以为无事,拿出来想再看一遍,以防疏漏。”
“前后阅了四五遍的图纸,各处点位上禁军人数皆清点检阅过数次,庐江也再三嘱咐三千卫相关事宜。这般若有还有遗漏,那也来不及补了。”江瞻云合上卷宗,对着铜镜扶了扶发髻,起身张开双臂由侍者更衣。
温颐从司制手中接了骑衣,走近一步低声道,“狩猎年年有,殿下想要一年两回都行。这回……要不算了。”
江瞻云抬眸看他,“你今日眉宇就没彻底展开过,到底怎么了?”
“旁的不说,边军回京受阅,四州校尉自然参加行猎,琅琊、阴平二王的世子带领各自属官也在参加之列。而您身边,一直担任卫尉职的庐江长公主离京办差,臣暂领此职,虽熟悉地界,但终究不比长公主,心中多有彷徨。最主要的是——”
温颐顿了顿道,“驸马也不再您身边。”
“这类似的话阿烨也同孤说过,知你们好心。但是从外围的五营校尉到中围两处的羽林卫、虎贲军,再到内围的三千卫都是追随父皇数十年的亲信。至于驸马不在——”江瞻云凑到温颐耳畔,呼气如兰,“不是还有修毓吗?”
温颐系衽的手顿住,抬首撞上女郎秋水盈澈的眼眸,“这个自然,臣定会护好殿下。”
“走吧。”她理了理衣衫,将前头温颐沐浴后留在这处的簪子给他簪上,欲携他同往。
“等等,殿下,还有项圈未带。”
“项圈?”江瞻云长眉蹙起,“那个玉铃铛项圈吗?今日不穿裙装,骑衣不搭项圈。孤不要!”
“殿下,您不惩罚内侍,不召回驸马,这些都罢了。但嵌七宝玉珏是益州薛氏的信物,是尚主护国的象征。今日群臣当前,边将皆在,宗亲齐聚,您得戴。””
温颐跪下身去,“玉珏保平安,且当是为臣,让臣图个心安,成吗?”
“孤错了,就不该调你任中军祭酒,合该谴你去御史台当御史。”江瞻云剜他一眼,“起来,孤戴还不行吗?”
“快去取。”温颐展颜起身,催促司制。
司制来去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捧来了项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