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书网.Top

瞻云by风里话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1-28

江瞻云阖着眼睛,面色重新难看起来,身子随之紧绷,“还没完呢。”
半月阴,药如其名。
毒发的一个时辰内,她约莫发现了规律。一刻钟的疼痛,一刻钟的寒意,来回循环,疼和冷逐次递增。
但这毒能在每月月半发作,当是糅合“月阴”之理。毒发最重时当在至阴之际,也就是子时。如今子时未过,便还不曾结束。
杜衡行走江湖,曾和她说过许多江湖密术,大多结合自然节气、天地阴阳,原不足为奇。
只是不知那个出身益州、一贯瞧不起三教九流的名门公子,怎会也接触这些?
唔!人是会变的,他连青楼都进了,接受些新事物不奇怪。
说起这人,确实变化不小,白日里阴恻恻的回眸一眼,唬她一跳。以前没见他这般凶过啊!他回回被她气得发脾气,怒意堆在眼底,似火从地心烧起,盖也盖不住。嘴里说着“微臣告退”以示恭敬,离开时两袖盈风。她起了顽心喝他站住,见止步的人后背肩胛骨开合,衣袍生褶。于是绕到他面前逗他,不用看也能猜到胸膛起伏如潮,全是翻涌的怒意。即便努力低垂眉眼,做出一副臣子恭顺姿态,然喜怒全在面上,惹她又一阵发笑,他便更怒了,有时眼睛都能被气红。这如今都能喜怒不形于色了,还能不怒自威,有长进!就是身子瞧着不太好,今日见他脸色苍白泛黄……
江瞻云忍着痛楚,尽量让自个想些旁的来分散注意力,莫名就想起了下毒的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
她咬着被褥叹气,还轮不到他。毕竟那一箭不是他射的,如今最大得益者也不是他。
滴漏声声,一刻钟过去,寒意换作了痛楚,江瞻云捂着胸口,疼与痛都算不了什么。当初箭入胸膛,她跌在泾河里,夏秋交接时节,又是在山中,水底冰凉彻骨,还有后来的切肉取箭,刮骨去毒,那样疼那样冷她也熬过来了……这会自然也能熬过去。但是救治她的大夫叮嘱,她的伤拖得太久,寒气入了肺腑,后续得好生保养,若是来回受伤生病,定会落下病根。
还有半个时辰。
江瞻云看了眼滴漏,打着冷颤开口,“去让他滚进——”
话未说完,薛壑已经推门进来。
“吃了。”他将药递上来,抬手示意绣月去屋外伺候。
未待桑桑接过,江瞻云已经从榻上卷着被子奔来夺过咽下。
她急于用药,又冷得不行,跌坐在地裹着被子缓了半晌,直待冷意退去,攒出一点力气,忽就推了薛壑一把。
薛壑这两日身子一直不爽,这会虽好了些,但还是周身乏力。又一时不防,这个人晃了下跌退一步,不由蹙眉看她。
见她将被子重新裹了裹,原是她方才冲过来太快,被子盖在了他靴面上。
但又不是他伸脚去了她被下,正常该是她自己将被子往边上挪挪,或是抱被回榻上。这一推好像是他的错,他似登徒子故意得一般。
简直同她那敬仰的恩人如出一撤,蛮横不可理喻。
江瞻云也有些反应过来,虽然泼水砍杀他的事借着落英这张皮她也做过,但总归被药折腾了这般许久,不可过于盛气凌人,人在屋檐下,还是软和些好。当下怯生生觑他一眼,软绵绵臣服于药性,裹着被子往边处靠了靠。
“丽娘与我说过,你幼时吃了不少苦,还做过人靶,身有箭伤。容貌被伤后,治疗的药有些寒性极重,经不起磋磨。今日这些也够了,长记性便好。”薛壑看她神色,知她有了畏惧,便也不再为难。
他看了眼候在外头的绣月,又想了想未再唤入屋内,自让桑桑将人扶起,自己将臂弯将一袭披风给在案上,倒了盏茶递给她。
“用过后,歇下吧。 ”
那是早早备好的参须茶,补气又不至于虚不受补,如此一盏入腹,江瞻云缓过几分劲来,扫过那袭披风,扬声将绣月唤了进来。
“这丫头是阿兄亲自为我挑的吗?”她打量着小姑娘,眼神笑盈盈投向薛壑。
薛壑本想这夜作罢,如今被她唤起两分兴致,笑笑道,“是掌事买来的,长得秀气,人也机灵,我不用女侍,给你了。 ”
“不是阿兄挑的?”江瞻云将福身半蹲的小姑娘扶起来,细瞧她模样,“我是说,阿兄没有过手验验吗?”
“没有!”薛壑坐下身来,“怎么,她今晚服侍不好?那我给你换了。”
“不,她今晚可尽心了。我正打算赏她些什么!”江瞻云转头从桑桑头上拨下一枚发簪,“赏你了!”
话从口中吐出,小姑娘伸手却没能握住发簪,那支簪子先一步刺进了她脖颈,簪头那端的手一施力,簪尖入肉断喉夺人性命,热腾腾一股鲜血溅出,人委顿在地,两手紧捂喉咙瞪着眼珠扑棱。
薛壑眉宇深皱,大约未曾想到对方如此血腥凌厉。
“怎么看出来的?”薛壑问。
桑桑眼明手快,已经绞干帕子给江瞻云擦去手上、额上溅到血迹。
江瞻云接过帕子,边擦边环顾屋子,“今个一踏入这处,就不对劲。我可是您的族妹,代表薛氏脸面,还是未来的帝后,你把凤栖之地安排在这,也未免太寒酸了。我便想着是不是设了什么难题考验我!但思来想去除了这丫头是您添给我的,再无旁处线索。”
“主要是她过于殷勤、话太多了。”江瞻云踢了踢尚未断气的人,避过蜿蜒的血流,来到薛壑处,抚摸桌案上的披风,“我便同桑桑给她设了个套,说是我病中不可饮水,饮了有性命之忧。但这丫头,还是喂我水喝。喂一次算是我之故,主命难违。可是我都骂她一回了,她居然还敢给我喝第二回,我便猜得七八,这是来要我命的。”
“但到底是您府中人,不可错杀,所以我问了您,可是您查验后亲自给我挑选的?您说没有,那便更荒唐了,当下搁在我身边的人,您竟会随意择取?”
薛壑抬眸看她,眼中难掩满意,“本以为今日你身子虚弱,精力不济,辨不出也无妨。不想竟还能让我有意外之喜。果真聪敏。”
“那当然!”江瞻云乌黑的眸子转过一圈。
“别得意,我还有问题。你既然确定这人是我府中细作,那还想到其他事吗?”
江瞻云抚着披风上油光水亮的风毛,将声音压得低些,“您府上的细作,针对我而来,那便是天子的人。”
“其一,您和天子之间,已经没有早些年的和睦,如今光景乃面和心不和,只是谁也不敢提前撕破脸。其二——”江瞻云看了眼地上已经断气的人,“其二,观此人今日举动,要么脑子不好,不是一个合格的细作;要么是个聪明的,但是被催得太急,为了杀我、不让你薛氏女染指后位,连命都不顾了。然无论何种情况,都说明天子暂处劣势,您在上风。”
薛壑正案跽坐,江瞻云侧边俯身,目光凝在披风上。他隔着烛火望过去,女郎侧颜在烛火中晕染出模糊的轮廓。
“阿兄,我今日住哪?”她拿起披风抖开,抬手披在自己身上。
烛火晃动,明明灭灭。
光影中的身形轮廓莫名熟悉。
薛壑有些发怔。
“我们不住这?”桑桑有些迟疑地给她掖好披风,系带时也不够利索,悄声道,“大人没说这披风给您……”唯恐主上又自作主张被罚。
毕竟这会江瞻云气息还没喘匀,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女式样,又是这般年轻的款式,这府中不是给我还能给谁?阿兄体贴,专门为我夜半迁居准备的。”
“放心,这会儿不会罚我,除非不想让我活了。对吗,阿兄?”
“阿兄——”江瞻云抬手在薛壑眼前晃了下。
薛壑回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了点头。
简陋屋子、侍女绣月、披风御寒,确实都是他一手备下的。
他自两年前将她从香悦坊赎出,送回益州着人教导,每三月收到的信上都是赞她聪慧机敏。为此他加了课程,派人给她梳理长安皇城的事宜,宫中规矩等等,她都一学即成。
今日一番考验,亦是满意非凡。
如此送入宫中,但愿事成之后,能保她一条性命。
“不骄不馁才好。宫中不比府里,你最好时刻警惕,保持这般识人的能力。”薛壑理正神思,话落扣了两下桌案,一边让亲卫处理这处,一边让掌事送江瞻云去北阙甲第的府邸。
江瞻轻哼了声,冲他福了福,裹着厚厚的齐地披风,长眉一挑从他身侧离开。
烛火还在晃荡,薛壑莫名僵在案前,片刻抬眸见逐渐湮灭于黑夜中的一袭背影。明明虚弱地要人搀扶,但无端让他觉得她步步生风,身姿亭亭,一腔子意气风发。
薛壑捏着眉心灌了盏凉茶,告诫自己也该早些休息养足精神以赴来日险程,遂起身回了自己院子。
然这晚,他许久不曾入睡,闭眼睁眼都是那副模糊的轮廓。
轮廓慢慢清晰,他看见她披风涌动,长眉挑起,融入早春二月的苍茫夜色里。
是江瞻云。
他又梦到了江瞻云。
意外地,不是一截残臂,不是破烂的衣袖,不是隔帘隐约的身影,是她完整的样子。
他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是十年前,他们初见时。
作者有话说:
----------------------

承华廿八年早春。
长安城的积雪还未消融,难得的一个晴天,但因化雪之故,比落雪时更冷。所幸前两日乃二月二春耕节,皇太女代帝至城外五十里处的东郊举行,这道路才清过。人马在东道往来,出入宣平门,一路好走许多。
官道上,十余骑疾驰,夕阳被他们抛在身后,转眼就要落下天际。前方拐道后,远远见得层林从中露出一角飞檐。待几下鞭子抽过,马蹄急跃,日光黯淡,又见得飞檐之上黄绢飘晃,在光秃尚未抽芽的柳树林中,十分亮眼。
“那处就是枳道亭吧”
“是枳道亭。还是公子料事如神,这路能骑快马,总算没有延误时辰。”
“这一路风雪阻程,纵是延后几日,陛下也不会为难。”
“非也,七日前我们于半道驿馆估算行程,飞马递呈抵城时辰乃今日 ,宫中回讯知晓,后再无联系。如此今日便是约好的日子,除非我们再报路况,或是天家格外传讯。否则当准时到期。”
“的确如此,陛下礼遇益州,但我们不可自恃恩宠。”
左右亲卫话落,一行人更是催马前行。
尘土四起,风声呼啸。
长安城宣平门外十三里处的枳道亭是长安东郊重要交通节点,也是官方迎送场所。重要官吏外任或者入京述职、番邦使者出入、商旅东行等均会在此举行仪式。
又是一阵快马加鞭,枳道亭露出大半身形。
朱檐六角飞翘,檐上裹黄绢镶红绸,檐下挂帘垂幔。
晚风吹拂,帘幔卷起,现出亭中陈设,半丈高的桂枝铜灯台上插着红烛,一排羊角灯在檐间晃荡,天光未歇尚未点火。但还是能见得亭中席案高设,取暖的铜炉置在中央。
“果然,亭中已经设好席案。我们快行,莫让天家久候。 ”
“待到亭中,公子理妆更衣,再换车驾,便可缓缓。待面圣时不至于失礼。”
“可是我们车驾没跟上来,我去催他们快些。”
“无妨无妨,席案都设了,还怕不备马车吗?”
“我闻乃殿下来迎,殿下是女郎,多半会备车辇。”
“一定是车辇,稍后殿下与公子共辇入城。”
亲卫们你一言我一语,贴身的唐飞和薛允时不时望向少年人,见他面目虽显疲态但比初出益州时要柔和不少,眼中也多出了两分期待。两人彼此对视而过,心中安定许多。
他俩一个陪着薛壑长大,一个是他叔父但就比他大了六七岁,原都知晓他心思。
薛壑打小的志向,是同他父辈般横刀立马,驰骋沙场。不求建功立业,但求边地自在,马驰草原,鹰击翔空。
虽说益州薛氏同天家江氏的盟约早早定下,但族中子弟除了尚主靖明女帝的晟华皇夫,还不曾有其他人尚主过。更应隆麒皇太女之故,男儿重掌天下,那道“大魏若出女帝,薛氏子必尚主”的约定在世人眼中基本作废。因为难以想象,这天下还会再出女君。曾经的两位是流星过天,女子短暂的辉煌。
便是薛氏一族,也是这般认为的。又值承华帝征讨匈奴近二十年,于是薛壑的父辈几乎全部的心思都在练兵作战、保家卫国上。
待到薛壑出生,正值最后一次征伐匈奴,薛家军挂帅,历四年,匈奴雄鹰折翅,王庭隐迹漠北,大魏国中安宁。他作为正支嫡出子嗣,虽一直有名士大儒时时进出书斋教导他课业,益州属臣隔三差五为他分析长安时政,但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还是投在了军营中,摸弓长大,马背观世。族中尊长,家中父老总结经验,倾囊相授,原都将他当作薛家军少帅培养。
长大到十三岁时,他已经正式跟随父亲巡防益州以南的部落,戍守南地。这年夏末所领巡防营在边境上发现欲要犯境的羌族小股部队,以二十战百的战绩阻敌于边地,初露锋芒。亦是同年年底,长安的诏书传到益州,择他尚主宣宏皇太女,同时任命担任八百石侍御史一职,于两年后十五岁赴长安出仕。
侍御史乃御史大夫座下官吏。
御史大夫其下官职分五等,御史中丞一人,长史两人,侍御史四人,监察御史八人,御史郎若干。
天子择此不高不低的侍御史一职实乃恰到好处,一来可避免他因年少官职太高而不服众的局面,二来又照顾了益州薛氏的颜面。
十三岁的少年,没能过好这个除夕。
原本在前一年闻天子立七公主为皇太女的时候,益州自起波澜。但正支子弟非他一人,同受大儒教导的堂兄弟便有四五人。他的文才亦非最出众,所长乃治军之道,且族中多将他当继承人培养,他便不曾想到会轮到自己。
却不想,天子挑来择去,到底还是选中了他。
他不愿入京述职,不愿做皇太女的驸马。
八百石侍御史,一千二百石御史长史,两千石御史中丞,一万石御史大夫,一眼看得到头的前程,官拜三公,爵封侯位,无需太久,至多在他而立之时,便是他位极人臣之日。光鲜亮丽,烈火烹油,当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一生。但却不是他想要的,因为此间种种没有一样会是因为他之才,他之能,他之努力,全都只因他有一个为储君的妻子,只为能配上她,方冠以他这些。
他的人生将再也没有属于他自己的意义。
他问母亲,为何会这样?
他问父亲,可不可以拒绝这门亲事?
母亲说,“自立太女,天家便已开始择选,我们也以为你小小年纪巡防一战立了功绩,陛下会因此留你在益州接管兵甲,不想……不想却让声名累你。陛下当是闻你名下了决心。”
父亲说,“不可以拒绝。从今往后,宣宏皇太女便是你一生最大的意义。”
冬去春来,皇城派来的中贵人教导他宫廷礼仪。
入伏出秋,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申屠临亲来益州教授他一国法典。
雪尽春又回,尚书令温松以迎亲使身份来此接他入长安。
他在诸官间闻得他未来的妻子是个聪慧、美丽、略微调皮、稍显任性的女郎。
益州官道上,父亲叮嘱,“殿下是君,你是臣,要谨记君臣之礼,谨记你的身份。”
母亲笑道,“闻来比你阿姊好相处多了。你阿姊的脾气你都受得住,还怕甚? ”
骏马遏蹄,苍鹰收翅。
他本是不甘隐忍,但听得长安来的官员评价那个女子,多来是好相处的;又思父亲所言,女郎艰难,他此行更有辅佐添势之意;更因临近长安一路,闻太女年十三代帝主持亲耕节,为百姓赞誉,心中平添好感;而半里外愈发清晰的枳道亭面貌映入眼帘,他便也慢慢接受了命运安排。
储君盛礼相迎,他更当恭敬谦卑,礼仪周全。
这般想着,又一记马鞭扬起,呵驾急行。
夕阳就剩最后一抹,比弦月还窄,虚虚挂在天际,十分寥落。
寥落的晚霞余晖中,枳道亭现出寥落的全貌。
檐上是残破的红绸挂瓦,半截黄绢风中晃荡;檐间的羊角灯掉了两盏在石阶,歪了一盏勾在树梢头;桂枝铜灯盏上的红烛早已燃尽,前头看到的红色是凝固在烛台的灯油;铜炉中没存半点新炭,只有炭灰被风四下吹散……枳道亭没有一个人,荒凉似城外孤坟。
此间种种不过是前些日子,皇太女主持亲耕节,官员专门为其在此设立的休憩地。
还未来得及收拾干净。
是他们误会了。
夕阳敛起最后一道光,料峭晚风吹人紧。
少年立在亭中,摸过案上尘灰,接来亲卫递上的火折子,借一点微弱灯光西望长安城。
“哎,我就说这时辰踩得太紧,还不如歇在扶风郡,明日定定心心过来!温尚书都说无碍的。”
“莫说这话了,想想眼下如何是好?”
“距离城中闭门宵禁还有小半个时辰。此去宣平门十三里,要不我们直接进城。快马加鞭当还来得及!”
“或者我们往回走,方才来时瞧见了,城郊处有客栈,先将就一晚。正好也可以等上车驾,左右温尚书还在后头!”
亲卫们抑着怒意,低声讨论,商量出两个相对稳妥个法子。
文书所言皇太女亲迎。
君恩深重、君臣情意交好,自是储君提前来此等候,此为第一等;但若只是循礼而情意平平,倒也不是非要储君先来,毕竟君贵臣轻,寻常都是派一位一千石左右的官员来此等候,待人到后,再传讯储君,如此一同入城,此为第二等;还有末等,便是官员代君迎接。
如今这幅局面,皇太女简直将益州颜面踩在脚底。
“太女年少,前些日子又代帝出行,许是玉体娇弱染恙,误了此行也是有的。”薛允看着逐渐落下的夜幕,心道所幸四下无人,尚能将此事包住,禀着尽力维护天家和益州的关系道,“十三郎,两个去处你怎么看?”
少年手中火光已灭,身形隐在夜色中,看不清他面容神色。
只有风过,拂起他尘土斑驳的披风边沿,涌动如潮。
“等。”半晌,他吐出一个冰冷的字。
作者有话说:
----------------------

这一等,便等到城中三通鼓、月上柳梢头。
“罢了,这会城门彻底关了,我们去客栈。”枳道亭四下点了火把采光,薛允拍了拍少年臂膀,“听话。”
少年僵立不动身。
“十三郎!”
薛允有些生气,归根结底气的也不是自家孩子。
但臣下同君上置气,能得几时好?
他长叹了一声,正欲开口劝慰,忽闻一阵马蹄从西边官道疾奔而来。
诸人拾阶入亭,举目眺望。
一眼便识出共二十五骑,除却中间一人外个个手擎火把。三人开道,剩余分作左中右三路护卫,正往枳道亭赶来。
近了,方看清兵着玄甲衣,足踏羊皮靴;马披玄甲鞍,四蹄套铁掌。玄甲羊皮,人马同袍,乃禁军中的三千卫。
为首一人打马上前,示东宫令,亮明身份。
“来者可是益州侯之子,薛御史?”言语间,左右两骑已经迅速占据他的位置挡护身后之人。
“是臣,益州薛壑。”少年立在亭中,示意薛允奉上文书。
待验过,首领归还文书,退马让道;后两骑左右分开,让出主位。
中间有马黄金鞍,马上人身姿挺拔,背脊笔直,只是在一众跨坐高头大马的禁卫军中尤显身形瘦小,一截投在地上的影子狭长如线。
人马从中路缓缓出,地上黑影随动,四下里禁军静声避开,不敢踩踏影子半分;又紧紧护守,控着边缘界限。
“薛壑?”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夜空响起。
夜风拂面,吹动她云纹玄金的缎面披风,玄色与夜色融在一起,衬得金丝绣线泛出淡淡一层冷光。少女披袍遮面,风帽压得极低,仅露出一双凤目,亮可慑人。
“臣薛壑,拜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岁岁。”
少年从亭中出,领诸人行跪拜大礼。
“不必多礼,起来。”江瞻云下马扶人,从披风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
“谢殿下。”君者虚扶之礼,薛壑自然不会搭上,只从命起身。
“……夜深天寒,入城吧。”似话烫嘴,女郎少了两分先前的威压,说得飞快,长眉挑过,“北阙甲第的府邸已经备好。”
她矮少年半个头,但天家公主的眼睛长在头顶,储君的头更不可能低下。说话间已经重回马背,匆匆返身回城。
只将方才的首领留给薛壑引路。
薛壑跪送,片刻后起身上马。
初见,他根本没看清少女模样,只有后来萦绕一夜的那一扬眉,那一袭从他身前飘过、在风中涌动的披风,和湮灭在夜色中的傲慢身影。
误了时辰,半句解释也没有。不仅没有,还极尽敷衍。
北阙甲第的府邸里,膳食蔫吧软烂,入口便知约莫是从哪处宫殿临时分拨而来、回炉翻热的;席案面上蹭亮没有落灰,却是残留的水渍未干;寝殿床榻阴冷,地龙在后半夜才开始生热……但凡这晚薛壑睡着了,或许都不可能有后头事。
但年少,最是骄傲受不得委屈时。
辗转反侧,屋中博望炉中“荜拨”一声脆响,未曾调和的香料弥漫出极其浓烈的芳香,呛人口鼻,刺激神经。
少年从榻上弹起,捧了一盏烛火至案前,翻卷研墨,奋笔疾书……
夜风寒凉,烛火幽幽,天微微亮。
十年后,薛壑在床榻睁开双眼,看书案笔墨,看曾经的自己,回想梦中事。
最清晰的竟是那句被忽略多年的话:……夜深风寒,入城吧。
往后年年岁岁,她都鲜少同他说过这样家常又温情的话。
她是在道歉,对不对?
薛壑重新阖了眼,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道歉!
他一点也不信。
薛壑再次进入梦乡,续上了那个梦。
年少意气重,天亮的时候,十五岁的儿郎换朱袍、戴法冠,携卷持笏上朝。以侍御史的身份在未央宫前殿弹劾了当朝皇太女。
那是薛允来不及开解、天子来不及安抚的速度,南地而来的少年在中贵人一声“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声响后,施施然从队列中出来。
“臣有事要奏。”
八百石是参与朝会的最低品阶,只能站在殿外。以至于他执笏出列,天子都不知其人是谁。好在他身上官袍特殊,尚能看出是御史台的人。
大魏官员的袍服被称为“四时服”,即皇官四彩,冠帽有别(1)。乃根据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穿戴不同颜色的官袍:春穿青,夏穿赤,秋穿白,冬穿黑。天子袍服亦是这般。从而体现对农耕的重视和对自然的尊重。而此间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御史台官员的袍服,乃不分四季,永远是朱红一色,官帽则为獬豸冠。取獬豸象征明察秋毫之意,如此彰显执法者的威严与公正。
承华帝就是在这茫茫青色间,看见了红彤彤的一片,于是将眼神投向了执掌御史台的御史大夫申屠临。
草春二月昼短夜长,朝会初始天灰蒙蒙还未亮透,申屠临哪里能想得到这夜半入京、还未到官署报道、便先上了一场早朝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少年会同他有关系!
但定睛看去,这袍,这冠,这朗朗言辞确实是他御史台官员的穿戴和作风。
但这人——
不惑之年的御使大夫还没有耳眼昏花、记忆衰退,很快从声音中辨清了来人身份,在再次确定后,心中堪比惊涛骇浪一阵掀过一阵,惊了又惊。
惊他敬业至此,马不停蹄上朝;惊他虎胆雄心,出仕第一日就要弹劾君上;惊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向了当朝储君。
待得回神,少年已经将要启之事奏请完毕。
【侍御史臣薛壑,谨奉表以闻陛下:
近日益州薛氏奉皇命入京,陛下特命太女于昨日申时在枳道亭迎候,以示皇恩浩荡。
然昨日申时四刻,益州臣属抵达枳道亭,按仪立于亭中。太女却迟至戌时末方出现,延误两个时辰有余。其间诸臣露天等候,又因鸿胪寺下值,城门关,进退两难。及太女出,未致歉,只言“府邸已备”,即走。益州臣属,本是陛下之臣,一家之亲。陛下礼遇厚爱,令以接待邦使之礼迎之。
故臣窃以为,太女此举,有四罪当劾:
其一,慢待来使,损帝国之威。
若此来真为各属国使者,或控弦数万,或镇守边地,皆我朝之屏障也。《周礼》有云:“大行人掌大宾之礼,以亲诸侯”。礼者,国之干也。太女身为储君,言行皆系国体。延误时辰而无歉意,则视邦交为轻,损我大魏之国威也。
其二,轻慢君命,失储君之仪。
陛下亲定接待时刻,盖因其时乃吉。太女既领命,当夙兴整饬,准时以候。若染恙有疾,或临事突发,当早禀陛下另择他日或择他人以代,早制备用之方案矣,而非令使久候。此非身恙亦非事突,实乃心慢,是轻君命而废仪节也。
臣忝任侍御史,职在察举不法、匡正朝纲,以正人君。见太女有亏储君之德,不敢不奏。故伏请陛下:一令太女禁足殿中三月,奏表自陈延误之由,明辨是非,反省己身;二敕令东宫整肃仪规,须刻时督查,不可再误。】
少年一席话,层次清晰,理据依存,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上,满朝文武一时禁声,片刻方辨出南北。
是益州薛氏子。
是未来东宫驸马。
是当下的侍御史。
2023最新网址 www.fushuwang.top 请重新收藏书签

推荐福书 元帅失忆后选  烟火童话by不  心动热潮by木  我是霸道女总  竟不还by不若  真千金被反派  直播当宠妃, 

网站首页最新推荐浏览记录回顶部↑

福书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