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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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御史弹劾了皇太女。
弹劾她,没去接他。
薛家儿郎真真好胆识!
殿中依旧沉寂,只有天子略带不满的眼神扫向左首位上与他同为南面升坐、但低他一个台阶的少女。
四只眼睛隔着两道珠帘,彼此看不清对方神色,江瞻云将头歪过一点点,瞥见天子端肃面容,又听一声轻咳,便知是动了怒、要她自个收场。当下打了个激灵,回身坐正。
她的确抗拒这场婚约,虽说她交友广,玩伴多,却也都是她自个用心挑选的。这突然就塞给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和她说以后日日夜夜都要两人相伴左右,她如何接受得了!直待天子讲明局势,说是给她添势之用,但她哼哼唧唧仍旧不甘不愿。上林苑那些都不行,那温氏总不差吧,权势也不小,温颐师兄就很好,常日哄她,事事顺她。
她挺喜欢他的。
但父皇说,不可以,她的驸马只能是薛氏儿郎。
若不择薛氏子,她择谁他便赐死谁。
但若选了薛氏子,她喜欢谁依旧还可以收入殿中。
这买卖是人都能算清,小公主用力哼了声,算是应了。
事后便不曾放在心上,将这事交给了东宫属臣。数日前接到他们途中讯息,她也没有多问,只让人代她前往,一心扑在亲耕节。
亲耕节是她上位三年头一次主持的盛大节日,全程办得利落又漂亮。父皇赞她,恩赏她。她总算换来了可回上林苑开宴的恩许,同齐尚一行玩乐了两日。
结果她尚且记得薛壑这档子事,知晓晚则今明两日,即便她没有去迎他,也得在宫中宴请他,遂于昨日午后归来。结果领这差事的官员有样学样,将这事交给下属去办,下属又谴下属……待查到负责此事的五百石官吏,那人道是有所准备,但也不知是传错了还是记岔了时辰,总之压根没人迎候。彼时已经接近宫门下钥,城中宵禁。
“他们办事不利,扔去廷尉处便可。但殿下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甚至说主责在您,他们原都是瞧您态度,看人下菜。”身为卫尉的庐江长公主将她训了一通,转而又道,“眼下局面,且推脱您染恙,臣替您去迎人。”
江瞻云难得的眉宇深皱,一把拦下长公主,“迟了这样久,还是官员代迎,且您今个还在值夜,父皇处随时会召您。罢了,孤自个去一趟吧。”
忙中生乱,她能记得给他的府邸在北阙甲第哪一排就不错了,谁能想那样细!
晨起上朝时,东宫长史将备给薛壑府邸的一应侍者名单、物品卷宗奉来给她过目,她捧着冕冠愣了一瞬,“这些都还不曾送入府中?府中无人,无膳……”
江瞻云将前后想来,将唇瓣上下咬合,将那团红影左右扫过。
有错就改,有歉就道,昨日没落下面子现在丢得更大,是她活该!但是禁足三月是要她的命吗,且想法子还个价。
思罢,正要起身,却闻温颐的声音响起,“臣以为薛御史所言凿凿,殿下确实有错,但念及殿下后来漏夜出城亲迎,也算弥补,其心已悔。禁足便罢,且稍后由殿下给益州属臣致歉,薛御史您觉得如何?”
薛壑尚在殿门之外,垂首又道,“这位大人所言殿下漏夜出城亲迎,确实不假。但这处正是臣要弹劾的第三、四重罪。”
【太女昨日晚间未循东宫仪制,仅携禁军二十四,易便服自宣平门私出皇城,赴东郊十三里外的枳道亭至戌时末方归,一路无仪仗,无先导。
臣全程目睹此事,以为太女有另二罪当劾:
其三,违祖制无律法而轻社稷。
国朝定制,东宫出行需备仪仗四百,护从甲士二百,此乃固护储君之铁律。又定制,城中三通鼓禁,城门尽闭,无天子令不得出。太女却强开门、出皇城,虽以迎人之名却是错上加错。储君动静皆法天地,当下竟视祖制如无物、律法似儿戏。
其四,疏防范而危自身。
太女漏夜出行,若遇流寇刺,宵小入,使自身生死不明,使民不定君不安,虽万死难赎。《史记》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纵储君轻自身,然奈高堂宗庙何?
故,臣伏请陛下……】
还有完没完?
就多余走那趟!
江瞻云跽坐在案,心中暗骂,拢在袖中的手攥成拳就要一把捶地。脑中灵光闪过,一拳击地颇有动静,瞧那人架势又得弹她个“君前失仪”,不禁松开拳头。
她脑子已然转起,耐着性子等薛壑把话说完。起身向天子拱了拱手,“陛下,薛御史既弹劾儿臣,那可否容臣说上几句话?”
“当然,朕且听听你的解释。”
江瞻云谢恩,对着薛壑道,“薛御史,你上前入殿回话。”
薛壑作揖还礼,入殿中。
他想得很好,这回弹劾,成功了于公是给储君查漏补缺,端正其身;于私也可铩铩她锐气。若是弹劾不成,天子庇护她,那大不了剥了他这身官袍,谴他回益州,他求之不得。
于是,举手投足间可谓志得意满。
储君也绕案而出,踩丹陛走下来。
南北相对,面面而行,朱袍的少年和玄衣的少女遥遥而近。
“无妨,再上前些。”少年储君话语亲和。
原本依礼站在丹陛半丈处的少年闻令继续上前,终于最低一阶丹陛处立定跪身。
女郎站在高他一阶处,十一章程冕袍微摆,袍上日月星辰图文轻晃。
君高临下的位置,一袭阴影将他覆压。
“抬起头来。” 女郎撩开冕旒一角。
少年应声抬首。
这一抬首,便算落了下风。
能在未央宫参政的,皆非庸碌之辈。这会又作局外人,自比局中人清醒许多。
十五岁的侍御史,益州之地培养出来的人中龙凤,今日朝会也会算一鸣惊人。仅一年的御史台授业,弹劾之上便能有理有据,信手拈来,是为多智;弹劾者乃上君也,是为果敢不卑;又有十三岁以独领巡防营打退羌族的功绩,是为勇武;如此少年,当真齐聚了诸多美德。
然却有两处还缺火候。
即便天资出众也需实战累积,乃经验。
即便用心培养也需时日沉淀,乃定力。
到底年轻了些,方才洋洋洒洒、义正填膺的弹劾,怎么看都将储君驳得毫无还手之力,却因经验不足就这般落了套。
为人臣者,如何能直视君颜?
果然,抬首一眼对上少女双目,便闻她道,“薛御史,你可知冕旒之用?”
储君的冕旒少天子一柱,共十一柱,这会四柱被少女撩在手中,露出她无瑕面庞。她为君,自然可以撩帘视物。
但臣子不可观。
但偏偏薛壑正直直与她对视。
他不是没见过绝色。
他的母亲便有冠绝南地的美貌,玉钗金簪夺不去风采,素环绒花也难掩风姿;他的长姐更有巾帼不让须眉之美名,戎装飒爽胜过男儿,女装温婉似人间芙蕖。
或柔或刚,各有风华。
或浓或淡,皆可描述。
而面前人,非要细究,其实眉眼不如母亲精致,英气也没有阿姊逼人。但她冕旒摇曳,玉面一点点、一重重映入他眼眸。
温沉莹润胜过南地最好的玉。
华光流转又如深海孕育的一颗璀璨明珠。
但若她只是一方美玉,一颗珍珠,那也不足为奇。
美玉婉约,偏她头戴十一旒冠,是百年前女帝传说的延续。这样的佩戴区别于簪、钗、华胜……一切柔美之物,冠身竹编内衬透出隐约的纹理,是江的脉络,山的骨架,是象征执掌江山的权力,张扬又威严。
珍珠静谧,偏她撩起冕旒的一方面目里,明眸眨过,笑靥盛放,似从珠壁之上腾起的活力,牵动少年的心跳。告诉他,她也是一个少年。她与他微微一笑,带着狡黠和顽劣,是一个鲜活蓬勃的生命。
她婉约又威严,静谧又生动。
矛盾、极致。
他从未见过,想要好好看一看,看仔细,看清楚。
这便是少了定力,一眼万年,浮想联翩。
“薛御史,你可知冕旒之用?”直到耳畔再次响起这话,刺激他的神思,他回神已经来不及。
他自然知道冕旒之用。
主以寓意“目不斜视”,提醒君主注于正道,不为邪念干扰。辅以提醒臣子不可窥视君主心思,公开场合当避面,垂首躬身,以示敬退。
“臣直面,乃殿——”话脱口却知晓多说无益,说了还不如不说。
薛壑终于垂下了眼睑,再不看她。
“薛大人是想说,乃孤让你看的,你是听主上之意对吗?”女郎这会放下冕旒,话语缓缓道,“但是孤显然说的不对,不合规矩,孤又犯错了。孤闻昔有后妃班氏,工于诗赋,文采出众,成帝爱之,邀其同乘一辇,时时相伴。然班氏道,‘观古书卷,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伴身,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如此推却帝王之邀,后世颂为‘却辇之德’。怎么,一个后宫妇人尚敢拒绝君主,劝诫君主,薛大人堂堂御史台官员,怎就随之任之了呢?您要知道,您听之从之的这一眼,既破男女之防,又毁君臣之礼。”
冕旒后的面容,带着得意和捉弄,远山眉挑起,话语一转,问向丹陛下的御史大夫,“申屠大人,您执掌御史台,且说说,薛御史之过,要如何罚?”
江瞻云尚且站在薛壑身畔,垂下的余光瞥见他宽阔的后背并不平静,磅礴怒意扯动朱红官袍。
她便更欢了,一转身回去案前。
她走得稍快,袍服叠涌,环佩起苏,但没有发出声响,全在礼仪之内。只是刺入薛壑眼中,乃无限放大的戏弄之态,得逞之样。
怎会有这样的人?
明明只要认错改之,道歉慰之,便可少些责罚,便可相安无事。
但她根本没想给自己减罚避错,就想拉他一起共罪!
相安无事尤似笑话,两败俱伤才是她的目的。
简直令人发指!
这日,最后以天子参照御史大夫之意,判二人各自禁足三月收场。
年少气盛,俱是天之骄子,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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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官员的袍服被称为“四时服”,即皇官四彩,冠帽有别(1):这里是仿秦汉服饰:皇官五彩,冠帽有别。当时五色服制度,根据春、夏、秋、冬及季夏五个季节,采用不同的颜色。然后文中我把季夏剔除了。
“桑桑——”
她环视亮堂堂的屋子,神思慢慢回转聚拢,抬手抚面摸鬓,匆忙下榻寻找铜镜,看自己面貌。
“女郎醒了!”桑桑就在偏阁,闻声一边嘱咐侍从去备早膳,一边回来内寝。
江瞻云坐在妆台前,看镜中薛九娘的模样,人已经平静下来。
她想起来了,昨夜回来她累得半点力气全无,占枕即睡。但两个时辰前,寅时三刻那会她醒过一次,桑桑比她醒得更早些,已经悄悄备好新的皮具,正预备唤醒她帮她修补面容。
当年她在香悦坊遇见薛壑时,披的就是落英的皮。被薛壑带走后,薛壑请名医给她易容修补伤口,从薛氏族谱寻了个落末旁支,李代桃僵成了早夭的孤女薛九娘。如此便是带了两层皮具。
她自然可以正大光明在薛壑面前换皮,但落英的这层皮暂不可剥下。昨晚被药折腾半宿,汗水淋透又无法抑制抓挠,她就一直担心最里层的皮具会损伤。虽说经过多番改良,一副可撑三四个月,但这是在精心保养的前提下。是故即便疲乏至极,她也没睡踏实,早早醒了。
所幸桑桑办事周全,给她补过皮具后,让她重新入眠。
江瞻云从妆台边转身,看捧着铜盆进来、在盥洗上丝毫不假借人手的姑娘,伸手摸过侍女的脸,又侧首去她鬓边细看。
“婢子无碍,女郎放心。”桑桑躬身在她身前,也摸了摸自己的脸,顺势将她的手捧回,细细涂了胰子,放入玫瑰汁子水中养护,低声道,“这处还差不多,该是殿下下榻的地方。”
屋中陈设简单,内寝仅一张榻,榻前是博望炉;出来往左是梳妆台,对着净室;往右以屏风隔断,置一方书案,和落地的书阁,一应都是梨花木材质。
梨花木难得,寻常勋贵高门虽也多用,但这般从榻到妆台,从屏风到书案,从纳炉底座到书阁整套都是梨花木的,少之又少。且其上纹样皆是龟鹤、鸾凤一类,古朴大气,内蕴潜流,便只能是御赐之物。
江瞻云记得这套陈设,乃当初延误迎候薛壑后,父皇赐予的。为此还搭上了她的一套铜鹤烛台。
四架青铜飞鹤烛台,这会正端正摆放在廊下、内寝、左右隔间,灯火虽熄却依旧冷光凛凛。
“婢子闻这处掌事说,这东首的向煦台自十年前薛御史在此开府,便一直封着,从未开启过。近些年他出任御史大夫,索性就一直住在御史大夫府,有时忙起就直接宿在御史台,只偶然白日里才过来看一眼。这处是上月才重新打扫拾掇出来的。”
江瞻云盥洗毕,起身走出门外,看亭中草木葳蕤,冬梅未谢,春花已开。
出了向煦台,往西一路是居中的琼瑛台、西首的夕照台,绕过大片游池回廊往南走便是正堂四阁,往北以东乃膳堂,西边是花园亭台。
这座坐落在北阙甲第靠近北宫门的府邸,一堂三台六阁,规模堪比王府。
“成婚后,东宫处自然由你作主,任你迎人纳物。但外头就要少去了,想去也成,叫上驸马一道进出。晚了让人给父皇传个话,歇在北阙甲第的府里头,不许跑出城去上林苑那般远的地方,更不许随意宿在酒肆客栈中。”
“还是父皇想得周到。”
府邸初时确实是单赐给薛壑的,她若想要,有的是府宅供她挑,没必要让两人挤在一起。父皇这般安排无非是看出两人不对付,想法子撮合他们。于是府邸成了二人同居之所,如此居中的琼瑛台自然是二人同榻处,剩下东西两处,东边自是储君的寝殿。可惜,那五年里江瞻云从未下榻此地,薛壑也守礼只独居西边的晚照台。
“谁要和他挤一个院子,东西再好且当便宜他了。”送他烛台时,她还十分不屑。
却未曾想过,五年又五年,十年光阴如流水,世人眼中她早已身死。
而他自她离去,也没再住进来,日日宿在府衙中。
为何不来住?
大抵是尊重她储君之身?
那作甚又让薛九娘住进来?
凭何让旁的女子住她的地方?
多置一处京中宅院,对他薛壑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
江瞻云朝后|庭花园一处高地凉亭走去,忽就将路上一颗碎石踢开。石子很小,跨过去便可,这一下踢得唬了桑桑一跳。
桑桑观其面目,瞧出两分愠色,但又仿佛不是太生气,低头没敢多问。
江瞻云入了凉亭,俯瞰整个府邸,须臾抬眸眺望东面的未央宫。
政令前殿居中央,青瓦覆顶,金铎挂檐;禄渠双阁在北,藏书万千,浩如星瀚;沧池在南,莲生其中,水育天骄;八门五校尉往来值守,甲光生寒,执戟森森。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1)
女郎喃喃旧诗篇。
“未央,就是‘未尽’、‘永续’的意思。今父皇择你为嗣君,把江山托你手中,便算是续上了。你也要让山河永续,千秋万载传下去……”
江瞻云遥看那座巍峨宫城,这厢眼中的怒意才是凛冽刻骨。风吹眼迷,垂眸看自己一双手,掌心蓦然一阵濡湿,是一颗泪珠滴入。
她连父亲最一面都不曾见到。
早春的风还在拂面而来,吹起她一身细密的冷汗,令她摇摇欲坠。
“女郎——”桑桑扶住她。
“无妨!”江瞻云就着她的手缓了缓,“昨夜折腾,这日又起得太迟,久未进膳之故。”
桑桑闻言,赶紧扶她回向煦台。
她从凉亭下,回首还能看到九重宫阙斗拱飞檐,朱墙一角。
脑中却只剩了四个字。
山河永续。
江瞻云用膳毕,面上慢慢有了些血色,坐在廊下养神,目光不自觉又投向东边未央宫的方向。
“辰时一刻,薛御史过来了一趟,道是您路途跋涉,他今日亦有事,暂且不开课,让您好生休息。”桑桑给她腿上盖了条薄毯,“本来他来时您还未醒,婢子惶恐他又要以‘惫懒’罚您,不想还算体贴。”
“他哪是体贴,他就是怕把我折腾死了,没个合适的人实行他的计划。”江瞻云接来暖炉捧在手中,胸堂伤口处因昨夜毒发尚且隐隐作痛,忍不住哼了声。
桑桑闻这话,抬眼看天。
江瞻云揉了会胸口,抬眸同沉默不语的侍女对上眼,眼珠滴溜转过一圈。
他的计划为的是她的事。
那算他体……还成吧。
主仆二人闲聊中,掌事林悦过来回话。
林悦是益州军中的医女,薛壑计划之初,便选好了相关人手,给薛九娘配备了完整的侍从人员。毕竟她这张脸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需要备好新的皮具以便换新。所以调了一个懂医又习武的人来打理她的事宜,最主要的就是保养和储藏面具。原本还有两个贴身的女侍,但被江瞻云以习惯桑桑侍奉、不喜人多打发了,只在外屋进行打扫庭厨的事。
这会她带了另外几位掌事和首领过来。
主管膳食的汤令官,衣衫头面的四司,私库处的两位掌事,还有成、张两位医官,以及护卫首领。
江瞻云翻阅记载个人档案的卷宗,上头详细记载了每个人的背景,一人一卷,足有十卷,她一目十行看完,抬眸看了眼林悦,“没旁人了?”
林悦道,“都在这处,没旁人了。”
江瞻云落眼在护卫首领身上,顿了会,合上卷宗没再多言,只让他们散去各司其职。
“大人还吩咐了一事,今日虽无课业,但还请姑娘午后去书房先将课本温习起来,不能少于两个时辰。”
二月里,白日短得很,午后两个时辰天都黑了。谁家带病还这般用功的,欲速则不达!
江瞻云口上应是,心中腹诽。
林悦走后,她回想卷宗中的种种内容。尤其是护卫首领的介绍,年三十又一,曾任四百石牙门将,承华廿二年参与益州巡防两次,毙敌三人,先为六百石骑都……
江瞻云皱眉想了许久,只觉匪夷所思,直到午膳过半,终于露出笑颜,将被她搅得已经凉透的半碗汤饼换了碗重新做的,热腾腾用下了。
“女郎,婢子有一事想同您说。”
桑桑陪同江瞻云过来书房温习功课,瞧她心情大好,终于尝试开口。
“你说!”江瞻云浏览书案上的一摞书卷,一部分是关于青州风俗的,一部分是隶书的讲授。
“婢子瞧着今日来此的护卫首领不是以前的唐飞首领,方才您读卷时婢子看到了他的记录,才六百石,实战经验也不算丰富,薛大人择这样的人保护您,怕是不妥。您自然也是发觉的,但神色从不解到释然,定然知晓了其中关窍,可否对婢子指点一二?”桑桑凑过来,“女郎放心,这处人都打发了,就你我二人。”
江瞻云阅卷极快,两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基本扫完了全部竹简,这会合上最后一卷扔在书案上,托腮打量侍女,“这处正是我要考你的,你当真没有悟透。”
桑桑有些报赧地摇了摇头。
“我一直没问你,你阿翁身在太尉职,位极人臣。莫说他教你,便是耳濡目染你也不至于对时局这般不敏感。我瞧着你是块读书的料子,悟性好,过目不忘,怎么以往在家中你父兄从未同你谈论过朝政?”
论起已逝的父兄,侍女眼眶微红,依旧摇头道,“阿翁没有阻止我读书,但是在论政上却也不曾让我旁听过。毕竟女官制被废除了,阿翁的心思便更多的用在栽培兄长身上。”
“先帝是废除了女官制,但不是立了孤为储君吗?这不是很明确的风向吗!”
“如果……”桑桑垂下头,声音越发低了,“阿翁或许会教授我吧。”
如果没有那场刺杀。
“抱歉。” 江瞻云伸手摸她面庞,“那年你十二岁,正是听政学政的好时光。穆辽是个好父亲,若还在,一定会教你的。”
桑桑咬着唇瓣点头。
“以后孤教你。”江瞻云拭去她眼底水雾,“这样,孤给你个提醒。你还去晌午的那个凉亭,眺望未央宫,然后再想想为何薛大人送这么一个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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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初时也疑惑,但后来想明白了。其实一开始您让林悦领那十人来见我,要我熟悉他们就是不合理的。说白了,我又不是这处的主母,要打理中馈;即便是,熟悉几位内宅的掌事便可,何需连掌管膳堂的汤令官、负责安全的护卫首领这些人都要认识。后来我想明白了,无非是您在考我,就是要我在这群人中寻出个不符合常理的人,护卫首领李荣。但这个人您也不会调走,确确实实是派来护卫我安全的。”
日落时分,薛壑来了向煦台。彼时江瞻云尚在内寝歇息,闻他过来很是不满。本来她阅完功课,思忖无事便回榻上歇晌。许是近乡情怯,心绪酸涩了些,也无甚胃口,就打算不再起身用晚膳,何时腹中饥饿再传。这人一来,少不得得敷衍应付一番。最气人的是这厢过来,闻她歇晌在榻,以她擅自更改温习时辰为由,在此考她。不过,这会看坐在书案前的男人神色,明显眉间愠气散开了些,只抬眸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侍奉在一侧的桑桑也满怀期待,实乃即便得了主上提醒,她依旧没有悟出这其中的道理。
“在益州时,老师们给我分析长安局势。曾说过,未央宫禁军五位校尉中有两位是薛家子弟。而此处距离未央宫北宫门极近,虽不是禁军管辖的范畴,但却依旧是五校尉轮值负责的地界。简单来说,我薛门的两位校尉,明面任职未央宫,暗里却还兼领保护九娘的职责。有这二位在,自然无需再把唐飞首领按在此处,只需放一位有责任心的首领便可。”
桑桑顿悟,原来殿下的提醒是让她观地形,思校尉之职责。
“还有吗?”薛壑眉宇舒展,饮了口茶。
江瞻云侧首看了眼桑桑,似也在问她这个问题。
桑桑蹙着眉,想不出旁的,只有江瞻云的声音再度响起。
“局势。”
“昨晚我说可从绣月处看出当下局势乃您占上风。但您真的只是稍微占了一点而已。虽说择薛氏女为后,是早早定下的事,但先前毕竟我还未入京。而这厢我抵京,未央宫中的天子就会觉得危机更近一步。所以即便有两位校尉在此暗里护我,若是可以将唐飞放在此处多一重保险自然是更好的。可是,您却没有。说明您目前可用的人手已经不多,益州处也不能随意调人过来,毕竟那处五万兵甲需要留人治军。所以您迫不得以方才如此安排,想必唐飞首领已经回去您的身边保护您。”
江瞻云话至此处,起身从一旁的炉上持了釜锅,上来给薛壑添茶。
隔案相对,她嗅到青年身上未散的酒气,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每月十六不是他的休沐日,他又有事在身,绝不会饮酒。这人自律的令人发指,譬如饮酒,除了君者赐,便是宴饮也是举杯有数,印象中就没见他醉过酒。如今却是一身浓烈酒气。
女郎一点目光投向东边宫城处,“您需防他猴急跳墙。”
随茶入盏,氤氲水雾同女子话语一起升腾起来,隔在两人中间。
雾气腾腾水气重,话声很轻。但挨得近,足矣让人听清。
极好的分寸。
“喝茶。”她将茶盏推过来,素手洁白,骨节修长。手指上没有带护甲也不曾染蔻丹,只将指甲修得平整圆润。灯火映照下,素手如一截青竹,温润洁净。
薛壑的确饮了酒,还饮了不少。他本没想要过来 ,一身酒气出现在一个并不熟络的人面前,很没有礼貌。
但马车行径府门,他习惯性地撩帘一瞥,竟看见向煦台的灯火亮了。
书房,膳房,还有二楼寝阁。
十年来头一回全部亮起。
他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
进来后,见侍者,闻人声,看清现实,又觉无趣。但无趣的现实告诉他,依旧有事要做。
他已经灌了几盏凉茶,脑子清醒了些。但这会,隔着蒙蒙水汽,目之所及素指净甲,神思又混沌起来,只觉人影熟悉。
是很久前,承华廿八年七月,他们的第二次接触。
那会送他入京的叔父和数位亲友已经返回益州,独留他一人在异乡。
小半年的时间里,他都只在御史台和府邸间往返。长安权贵因他身份之故,远了怕被说不敬,近了有结党的嫌疑,且他还任侍御史一职,是故除了温颐因祖辈的交情和他有所往来,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日子过得寡淡沉闷,不好不坏。
时值上林苑夏苗,十五岁的少年眉眼亮了起来。纵马挽弓,是他兴致所在。于是,头一日还未开始狩猎,只有部分骑射的比赛,他便下了场。
不曾挑马择弓,同旁人一般无二,但射箭是榜首,赛马又夺魁。回来天子帐下,只有面庞微红,鬓边汗珠泛光,足下步履生风。诸人喝彩,他坐在席案边并无多少在意,满脑子想着外头的碧草蓝天,明日的引弓射雕,眼中神采奕奕,整个人意气风发。
“虎父无犬子,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采。”天子命人给他斟酒,笑道,“去挑匹好马,后头与七七一道,正好给她指点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