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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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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妻妾妾入耳,尤似莺莺燕燕嘈杂,薛壑低垂的余光瞥见一点熟悉的轮廓,蓦然想起江瞻云的那些内侍,心道,“我又不似你成日图乐好玩,要?养一屋子?。”
想起她的内侍,当下薛壑回过神来,“殿下和陛下的美意,臣却之不恭。但有一事还想请殿下呈禀陛下。”
“何事,你说。”
“如今臣喜事将近,不日便?是柔枕暖榻。然臣到底同宣宏皇太女夫妻一场,与?其内侍亦多有相处,久生兄弟之谊,想来宣宏皇太女在天?有灵,亦不舍他们虚度年华,孤独终老。故请陛下放他们出宫。”
殿中言笑?晏晏,兄妹絮叨家常。
明烨是这个时候过来的。确切地说,他一直在昭阳殿,只是置身偏殿。如今闻薛九娘已经?将诸事说完,已到宴散之际,遂过来同宴。
于是,皇后?将薛壑最后?所求转呈明烨。
多有相处。
久生兄弟之谊。
她闻言便?想笑?。
长扬宫你去过几回?
劝谏时没少见你骂他们,把他们吓得一个个气都不敢喘!
回头还得她一个个亲自?抚慰。
这会是转性了还吃错药了,这般大度?
将话语转给明烨,话毕她便?赶紧举酒樽掩袖,挡过自?己一张忍不住笑?意丛生的脸。
匆忙深吸几口气,对明烨道,“陛下,妾有一点愚见,不知不讲不当讲。”
薛壑闻她这话,笑?了笑?,算她有眼风,知晓进言帮衬。
却闻她得了明烨首肯后?絮絮道,“妾闻宣宏皇太女之名声喜好,最是爱热闹重?情?义,明光殿中想来都是她悉心挑选之人,伴在身侧多年,情?分?深重?。如今他们在此守候,乃是他们承恩报恩之举。若将他们放出去,他们未必还能适应外面的世界。不若养在宫中,且多些衣食供给便?罢。”
说着还不忘看一眼薛壑,他是好意。却到底不了解卢瑛一行,他们一身所学?皆为欢愉她,早被她养得金尊玉贵,与?女子?无异。如此放他们出去,他们根本存活不了。
她方才所言,落在薛壑耳中,自?然有几分?道理?。
薛壑笑?了笑?道,“是臣考虑不周了。”
“天?色不早,朕来之时,又开始下雪了。”明烨执皇后?手,拍了拍道,“难得阿兄入后?廷,你们兄妹团聚,且去敬一盏酒,给他暖暖身子?,抵一抵路上的寒气。”
皇后?含着得体的笑?,素手执壶倒酒一盏,琥珀液体潺潺流出七分?满,罢酒壶于案,让贴身侍女桑桑奉去。
侍女莲步走去,在席案前将酒水轻轻放下。
薛壑越过她看凤座上的皇后?,看她胭脂重?扫的面庞、精描细绘的一双眼,端华美丽,平静不起半点涟漪,只露出一丝笑?,“阿兄,请满饮此杯。”
薛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置盏于身前案上,一滴未剩,恭敬道,“多谢陛下与?皇后?赏赐。”
臣子?跪谢君恩,拜辞离去。
帝后?隆恩,皇后?派了亲信送他出宫,皇帝陪着皇后?在殿门前一同目送。
“明日朕是不是就可以听到御史大夫薨逝的噩耗了?”明烨殷勤为皇后?披上狐裘,又从?她宽大繁复的袖中执起手,捧来欣赏,摸过她一根根纤长手指,简直爱不释手,捧至唇口亲吻,“哦,不,是喜讯。”
皇后?由他握着,看灰蒙蒙的天?,神色晦暗不明,开口却带着笑?,“陛下在说甚?”
明烨的手微顿,触感清晰落在她指尖。
她转过脸来,胭脂香浸染雪意,一双凤目含着暗夜里的光,星星点点发亮,一点一滴压制明烨欲要?喷薄的怒火。手从?他掌中抽出,按了按他薄薄的嘴唇,又轻抚他面庞,精致冷硬的护甲划过他肌肤,“妾没有下毒,奉给阿兄的乃一盏寻常的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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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昨天没更新,补个红包哈~

穆桑奉皇后之命送薛壑出宫。
从昭阳殿到北宫门, 有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天落着?小雪,穆桑既然?是奉命相送,这?会理应给他打伞。
但?薛壑足足高了?她大半个头, 使她打伞艰难, 遂道?了?声“本官自己来”。
宫中的物什轻易不能?带出宫, 哪怕一针一线, 是故这?伞此刻接了?至宫门口还要还。薛壑懒得?费这?个神思, 随手从内侍监手中拿了?自己来时的伞,往宫门口走去,穆桑只得?捧着?伞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随从。
如此前有两给宫人执灯领路, 后有内侍监领四个小黄门尾随,原是极大的荣宠,但?也似监视一般。
一行人足音密密行走, 宫道?上?只有桑桑偶尔提神的话。
“大人慢些。”
“大人小心路滑。”
“大人留神。”
再寻常不过的话,薛壑却听出了?端倪。
按理他比桑桑熟悉宫道?,根本无需她这?般殷勤指引, 她奉命相送, 原只需随在身侧便可。她也不是这?种无事献殷勤的人。
神思多了?这?么一重, 他心思转过, 晃了?一下头,似有不适, 蓦然?顿下步伐。驻足得?太快, 桑桑来不及停下, 一下撞到他身上?几乎就要跌到,所幸被他伸臂揽住。但?如此半撞在臂膀,幅度甚大,还是惹了?他不快。
“平素也是这?般伺候皇后的吗?他捏着?她的手臂, 深衣巨大的袖摆覆在手上?,下一刻用力掷开了?。
世?人眼?中,桑桑作为皇后陪嫁,本就是薛氏家生的奴才,被昔日少主呵斥一句自也没什么。薛壑亦有分寸,很快缓和了?声色,“原也不怪你?,是本官有些目眩、骤然?停下。”
“那可要给大人传太医令?”桑桑退开身,规矩站在一侧。
“不必,就那么一瞬间。宫中不比府里,当差要仔细。”薛壑重新撑起伞,却见靠近伞顶裂了?道?口子,想来是他方才护住桑桑时,在地?上?划过蹭破的。
“奴婢谨记大人教诲。” 桑桑将伞奉上?。
如此一路到北宫门,再无旁事。
昭阳殿的宫人在桑桑领导下垂首送别御史大夫,薛壑撑伞离开。
“薛大人请慢。”声音来自桑桑后面的内侍监,打着?拂尘道?,“薛大人,这?是宫中的伞,陛下与?殿下都不曾说过赐予,您怕是不能?带出去。”
“本官的伞坏了?,你?方才当也看到的。”薛壑笑道?,“不若你?回去问一问帝后,本官能?否将这?伞带出去。”
“这?都什么时辰了??”桑桑冲着?内侍监道?,“来回一趟宫门就要下钥了?。”
内侍监并不妥协,依礼道?,“姑姑莫急,原有两全的法子。要么容宫门侍卫查验一遍,记录在册;要么委屈大人,用老奴这?处已经查验记录过的伞。”
场面僵持了?一瞬。
这?个时候,一行九个人在宫门口很是惹眼?。禁军五校尉之一的许嘉领队过,问何事。内侍监依言答话。
许嘉是光禄勋许蕤的儿子,今岁才弱冠,熙昌元年任职在执金吾座下,三年升禁军校尉,前途无量。
他听着?内侍监答话,目光却流连在穆桑身上?。以至于内侍监话毕片刻,都不得?回应,反是穆桑开了?口,“许将军,薛大人无伞,婢子乃奉命送他出去。”
女郎的声音带着?一重被冒犯的清冷。
许嘉回过神,“今日末将当值,若薛大人不弃,且容末将来查。”说着?就要从薛壑手中接过伞。
薛壑笑了?笑,却将伞递给了?桑桑,“将军不必麻烦,阿公也不必为难,本官用您的伞便是。”
说罢,向内侍伸出手。
内侍监诚惶诚恐地?奉上?,宫门前诸人各走各道?,就此散去。只剩年轻的校尉往内廷处、对那个即将融入夜色中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内廷椒房殿内,帝后从昭阳殿回来,臣仆退下,殿门合上?。明烨原本温温和和的神情一下裂开,眼?红青筋现,拽起坐在妆台前卸妆的皇后,“朕的耐心有限,你?最好能?说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皇后慢悠悠望着?被他箍住的臂膀,眸光抬起,同他四目相接,“妾说到底就是一个下九流的歌姬,世?人眼?里无脸无皮,穿衣似裸身,草芥罢了?。比不得?陛下锦衣加身,冕冠加顶,高高坐在龙椅上?,富有九州四海。民?间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鱼死网破,妾也无惧,倒是陛下舍得?吗?”
殿中烛火高燃,随明烨呼吸跌入他眼底,最后点点熄灭,明烨松开手。
“这?便对了?,陛下不要动不动就吓唬妾。妾又不是甚三岁小孩,被吓大的。”皇后转过身子,发髻上?黄金山题冷硬繁重,她拆了?一半不慎绞住了?头发,发出“嘶”的一声。
明烨合了合眼,挪去她身后,帮她拆卸。
镜中女郎嘴角噙起一抹笑,“妾没有下毒,原是陛下的不是。”
明烨望向镜中人。
“妾说了?,妾不是三岁顽童。”皇后笑意浅浅,“庙衣临朝,垂帘听政,妾既然?敢同陛下开这?样的条件,自是有备而来。妾得?阿兄三年教导,晓得?皇后上?朝的庙衣并非大婚那件庙衣,原是在它的基础上?需配以同帝王一样只是短一寸的十二章呈图。可是陛下,您至今没有下达修制庙衣的旨意;另外还有‘皇后垂帘听政’的旨意,妾也没听说您何时下达给尚书台了?。您不会是要告诉妾,您已经强硬到了?凡下旨意可越过尚书台、一锤定音的地?步?”
明烨眼?角几番抽动,终是沉默无话,只帮她卸下黄金山题,垂眸又细心拆解白?玉华胜,手上?动作愈发轻缓。
“陛下也不必恼火,今日设宴绝非妾玩弄您,原有实实在在的进?展。” 皇后将披散的长发拢到胸前,持着?金篦一缕缕无比爱惜地梳理。
白?玉华胜已经被解下,握在明烨手中,暖玉生香,让他本就凉湿的掌心有了?些温度。自新婚夜从这?女子口中听闻了?种种,半个多月来他心绪惶惶,神思难聚,说是身体染恙绝非托词,近来几晚已经开始需要用安神汤入眠。
毕竟,若一切如女郎所言,那么薛壑动手也不过三两个月的事。而且从封珩与?其结亲的情况来看,明摆着?是要借其母入长安的机会,调兵前来,完成他狸猫换太子的奸计。
明烨捏着?那方羊脂般莹润的白?玉,盯看镜中人,眼?中布满血丝,似一头欲咆哮又不敢出声恐惊动了?猎人的野兽,最后低声问,“进?展在哪里?”
“你?瞧见了?,妾奉的酒,阿兄是愿意喝的,且喝得?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女郎吐气如兰,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月中十八是妾的生辰,咱们还有一次机会。”
一句话挑他心忧,一句话让他心安。
他看着?铜镜中正在掀开面具的女郎。
那副面具实在过于妥帖,沿耳鬓撕开的时候,仿若当真是皮肉分离。这?是他第二回见她掀开面具,亦是头一回站在她身后,挨得?这?般近看到。
看到待右边半张脸庞皮具掀下露出真容后,左边的面庞也缓缓露了?出来,再没有冰肌雪肤,乃斑驳恐怖的烫伤痕迹,还有救治不当交错的刀疤,横亘其伤,恐怖如斯。
他丝毫不觉她是拯救他的神女菩萨,只觉是从地?狱爬出的修罗。当下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开了?两步。
心绪一晃,成年旧事翻涌而来。
夕阳烧红天际,余晖在他背后,万柳萋萋在他两侧,他的前面、数丈之外是十八岁的少年储君。
着?紫色皂绪沙縠襌骑衣,配白?玉七宝项圈。
难得?她孤身一人,没有退路。
不对,有的,她可以跳入泾河。但?她跑得?再快,也没有他的箭快。
几个点跃间搭箭引弓,一入射程范围则脚落地?,手松箭,箭离弦,一气呵成。无数次演练的结果?,亦是计划中的结果?。
他一箭射入她胸口,玉碎铃铛裂,她从南地?斜坡滚入泾河……
本该一切尘埃落定,奈何薛壑死咬不放!
“陛下,您怎么了??”
皇后转过身来,妆台上?琉璃灯晕出光华,映照她半边面旁。皎洁右脸在阴影中,如蒙阴翳;残损左颊在灯下,可怖更甚。
华袍脱了?只剩雪白?中衣,齐腰长发拢在胸前、散在背脊,笑意在面上?攀爬,宛若鬼魅在缓缓靠近他。
“陛下——”她又唤,人从他手中拿下白?玉华胜,牵他慢慢走,柔声道?,“您的手如何这?般凉?”
皇后也不管是否应话,只拉他在一旁矮几坐下,捧了?个暖炉放在他掌心,“妾还有一处要说。您给阿兄备的药定要缓缓毒发,像今日这?种今晚用下明日就毒发的,您糊涂!”
暖炉壁暖,又被引着?走了?段路,影子步步相随,明烨已然?回神,缓了?缓对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薛壑若是赴宴未几便暴毙,薛氏族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弄不好薛家军会直接揭竿而起。毕竟,除了?薛壑,他并不清楚薛氏族中,其他分掌庶务、兵权的子弟,性情几何。而若是慢性的毒药,一来有时间缓冲,薛壑定然?怀疑不到薛九娘身上?,薛氏族人在接受的过程中不至于被怒火冲昏头脑;二来退一步说,即是薛壑发现中毒了?,但?总能?有来有回的谈条件,不至于太被动。
“看来今日你?不下毒,是救了?朕。”明烨前后捋来心下稍安,拉了?她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轻轻俯拍她肩膀。
皇后依依靠上?他胸膛,“距离妾的生辰还有半月,陛下若觉还有何不妥之处,可以同旁人商量商量?太尉不够,朝中有的是陛下可用之人。”
明烨闻这?话,蹙眉将人推开些,“你?何意?”
“阿兄送妾入宫,训练我宫廷礼节,学习陛下喜爱的书法,教导分析局势……其中在分析局势这?块,他便曾将宣宏皇太女遇刺的事进?行举例,他说以您的能?耐和这?五年处理朝政的表现,不像是能?计划那场刺杀的人。”
皇后歪着?脑袋,完全一副勾栏做派,重挨天子胸膛,伸出两个手指做“足”,在他胸口走,轻一步重一步,一会踏心头,一会踩肺上?,撩人瘙痒。
“他还说什么?”明烨越发忧惧,揽过她的腰,拍了?拍道?,“坐好。”
皇后听话坐直身子,笑意婉转,说起薛壑不曾说过的话,“阿兄还说,五位辅政大臣,御史大夫申屠临、太尉穆辽,这?些死去的当是清白?身,尚书令温松、大司农封珩、光禄勋许蕤这?些活着?的——”
皇后顿了?顿,游走在明烨胸膛的手停下来,一双凤眸随烛火明灭不定,“这?些活着?的都是背叛了?宣宏皇太女,背叛江氏的。”
明烨这?会也坐直了?身子,心有怯怯,好半晌问,“他真这?么说?”
皇后上?下打量了?他一会,露出一个极纯真的笑,伸手重回他胸膛逗弄,“不然?呢,陛下觉得?妾能?想到这?些吗?”
“难不成阿兄猜对了??”皇后见人不说话,好奇道?,“亦或者,还有人?”
明烨扼住她的手,“天色已晚,早些安歇吧。你?的话,朕会考虑,确实都是一条船上?人,哪有朕独自惶恐的道?理。”
“陛下今日也不留下吗?”皇后这?会的声音娇柔甜美,闻之腰塌骨软。
然?明烨一笑,挑一缕青丝嗅过,起身走了?。
小雪已停,朔风未止。
江瞻云素衣披发,站在夜色下,眉眼?被吹得?更冷,如凝霜雪。
“殿下,门口凉,您赶紧回殿吧。”桑桑回来有一会了?,闻殿中屏退宫人,便识趣不曾入内。这?会见明烨走了?,方才赶紧迎上?来。
“事办好了??”江瞻云直接上?了?榻,裹被抱膝坐着?。
桑桑见一双木屐被她踢得?老远,便知她心情不畅,也不敢多问,只低声回话,“办好了?,薛大人还故意毁坏了?自己的伞,装作欲要带您的伞出宫,让内侍监以为伞里有乾坤。殊不知实乃在婢子跌倒的时候,已经将东西交给他了?。如此一来反而是内侍监多疑了?。”
“这?是‘声东击西’的衍化?,他饱读兵书,自是个中高手。”
薛壑处的顺利也压不住江瞻云此刻的怒意和心寒。那帮乱臣贼子,虽这?些年自己多有猜测,但?这?会从明烨口中得?了?验证,一时间还是难以消化?。江瞻云觉得?胸口都在隐隐发疼。
“伺候孤沐浴吧。”她捂着?胸膛深吸了?口气。 “桑桑!桑——”
“殿下,奴婢在。”穆桑颤了?下。
“你?怎么失神了??出了?什么事?”
“婢子……”少女抬起一双杏眼?,长睫扑闪,咬了?咬唇瓣道?,“婢子见到他了?。”
“谁?” 江瞻云话出口,回过神来,“许嘉?”
桑桑颔首,又很快抬头,满目真诚中带着?一丝期待,“殿下放心,婢子只是一时感慨,在确定他父亲是否清白?前,婢子不会多想。”
江瞻云伸手摸了?摸她面庞,笑意里几分自嘲和叹息,“以后也不要想了?,许蕤也背叛了?孤。”

明烨思来想去又是一夜难眠, 翌日置身宣室殿,让黄门去请除薛壑以外的四位辅政大臣。
——太尉杨羽,尚书令温松, 光禄勋许蕤, 大司农封珩。
殿内烧着地龙, 他?心绪不宁躁气横生, 身上愈发闷热, 遂命宫人将一侧屏风撤去,洞开空间。
那是一座黄花梨木雕云龙纹屏风,玉石底座, 一丈高,二?丈长,实木牙雕的屏身, 上有九龙盘云纹,龙眼缀玉、宝石、碧玺等,通体大气又不失精致。这?是整个未央宫数一数二?的屏风, 重达上百斤, 落地不可挪。
与此屏风雕纹、样?式相同的还有一座尺寸略小的六合围屏, 不同之处在于底座非玉石可制, 乃从?上到?下皆是薄薄一层梨花木。原是可以任意收取、作?临时陈设使用。
所以,这?两座屏风又称“子母屏”。
明烨此刻要求撤走的, 显然是这?座子屏。
识得这?座子母屏风的人不少?, 想来都以为子屏在库中, 不曾使用。谁会想到?,分明在此已有数年。
皆是明烨手?笔。
无他?,只为将子屏密接于母屏,增其厚度, 挡其雕纹缝隙,如此屏风后的人可清晰听到?每一回论政,又可挡其身影,不为人知。
【陛下,我们就该审视所有人,如何能这?般轻信呢?】
【退一步说,会不会他?就是知晓真相的,今日种种乃有备而来?】
【总之臣还是不放心,臣会想法子再试的。】
“等等,不要撤了。去追回内侍监,不必传他?们入宫了。”
昔日那人之话萦绕耳际,明烨望着屏风,神思转过几许。终是自己大意了,容得薛壑往前走了这?样?一大步,被悬剑于顶。
他?握拳捶于案,却也想清楚一些,当?下局势无非就是薛壑不曾臣服于他?,依旧为江氏要反他?,这?不就是一直以来的局面?吗?而薛壑悬挂起的这?把剑,并不听他?的话,甚至同他?背向而行。如此看来,自己的处境并非十分恶劣,这?会传他?们进来,论到?最后也无非就是两个结果?,一则于同意皇后的方案;二?则在外面?刺杀薛壑。
可是这?么多年了,一击即杀的可能性太小了,六月里活生生的例子尚在眼前。所以,椒房殿中的皇后,是他?唯一的生机。
而当?下,他?最需的是时间,一刻不得浪费。
明烨前后思忖,当?下让发出两道旨意:一下达尚书台皇后垂帘听政,二?下达六局司制处为皇后制临朝庙服。
这?两处旨意不到?一个时辰传到?尚书台,不到?两日传遍朝野,自是百官震惊。
虽说大魏帝后同尊,但自从?废黜女官制后,很明显“同尊”之说在表不在里。但若皇后临朝听政,便是得了参政议政的权利,如此岂非女官职复燃的苗头?当?下尚书台审核不过,要求上谏再议。
薛家三位尚书郎亦当?是薛壑授予薛九娘的意思,入府寻他?。
这?三人皆是薛壑伯父家的儿子,一母同胞,族中齿序四、九、十六。是故这?会推了长兄薛四郎薛均开口。
薛均倒也没有长篇大论,对于女子能否参政他?也不似朝中其他?官员那般反对,只是觉得皇后临朝这?事多此一举。
“你这?是让她分权以此为我们薛氏聚权,从?而达到?压制明烨的目的,是吗?”
薛壑的计划除了薛允清楚,其他?族中子弟并不知晓。数年间他?们虽也有疑惑困顿的时候,但眼见明烨亲子接连被除,薛氏女入主?中宫,薛壑一步步走得还算踏实稳妥。遂而除了赔进阖族名声这?事颇有怨言觉得牺牲太大,旁得他?们都鲜少?过问,只各司其职,适时帮衬。
“若是如此,实没必要。”薛均继续道,“归根结底九娘在后宫,她就算参政议政,又有多少?话语权?再者?她的底细你比谁都清楚,权利放她手?里,她也不会使用。你若真要薛氏权势更进一步,那还不如直接想法子要全了尚书台的权利!”
“要全?” 薛壑闻这?话,不禁蹙眉道,“四哥何意?”
如今执掌尚书台的还是温松,其虽年迈,但从?承华帝时至眼下,任尚书令近三十载,过错一二?而功绩八|九,威望极高,薛均说这?话显然很不合适。再者?尚书台另有五位尚书郎皆是温松门生,资历高过薛家子弟。故而除非他?也看出了温松的异端,方有此话。
然却闻薛均回道,“温令君德高望重,政绩斐然,虽因身子之故,一月不过来尚书台一两回,但依旧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不过是话赶话,你如今让九娘临朝听政这?事,不就堪比让我等取代温令君执掌尚书台一样?荒唐吗?”
谁说不荒唐!
自初二?那日赴宫宴回来,阅过穆桑塞给他的那张布帛,他?便觉荒唐。
布帛上书:妾欲临朝,阿兄务必支持;妾行种种,阿兄务必襄助。莫问缘由。否则妾必反之。
这?话但凡是入宫前从她口中吐出,他?是一定不会让她进宫的。
然在她入宫之后对他?说出,他?竟一时间无可奈何,连对她斥责一番都不行。盛怒过后只能静下心来思考:
她知道‘临朝’的意思吗?明烨会同意吗?
她行种种,除了临朝她还想做甚?
她是哪来的自信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和他?谁是主?谁是仆?
到?底谁在指挥谁做事?
一时间,薛壑又怒又急。
怒其不听话,急她不知天高地厚坏事。
但又偏偏鞭长莫及。
这?七八日里,他?原利用入宣室殿论政的机会,传话给洪九转达他?令:止住一切想法,停下一切行动。甚至警告她,若不听话,十五的“半月阴”解药都没了。
洪九递了两回话。
第一回得她回应:九娘为后,阿兄为臣,尊卑已分,当?是臣听君令。
第二?回得她回应:解药给与不给皆由卿,九娘疼死乃卿功亏一篑矣。
薛壑将布帛狠狠揉成团,砸在炭盆中,大雪天连灌了一整壶凉茶方才勉强压下怒火。凉意从?胸膛遍及脏腑,确实让他?冷静几分。
皇后临朝这?个举措,并不影响他?的计划进度。细想反而还有几分好处,譬如待幼主?上位,太后垂帘听政就更加名正言顺。
而且,明烨竟然能被她说服,想必只当?是他?的意思。他?这?会若给她拆台持反对意见,实在不妥当?。
薛壑权衡利弊,已经交代?了御史台不上谏,这?会亦回应族中子弟顺应圣意,只说此举自有他?用,让他?们稍安勿躁。
“你御史台都已不谏,尚书台又有我们三人不再反对,想来若陛下执意如此,温令君处也不会多加阻挠。” 薛均说这?话时,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样?子,后叹道,“十三郎,如此下去,我们同温氏越行越远不说,薛氏百年名声怕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就是,本来廷尉周维家请了人来给七妹说媒,欲要求娶,结果?六月里说什么先?前的八字算错了,实乃八字相冲,把亲给退了。虽说七妹也不曾见过周家儿郎,但这?般被落了脸面?躲在房中伤心了许久。”说话的是薛十六郎,话语中多有不满,“本来我薛家儿女何愁婚配,如今竟然被人避之如鼠。”
“十六!”最后的话委实难听,薛四郎出口呵他?,又对薛壑道,“他?一贯如此,在家中同我也口无遮拦,十三郎莫放心上。”
“怎会!”薛壑笑道,示意侍者?给诸人倒茶。
然除了这?两字,一时竟不知还能说甚,他?自己没再想过婚配之事,纵是有也是为逢场作?戏,一心只觉用尽全力争得如今局面?,多少?代?价困厄他?都可以承受,也该他?承受。却到?底已有疏漏,伤到?无辜者?。
过往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恐惧不知来日到?地下要如何面?对父亲先?辈,不知他?们是否会谅解他?,用了许久才释怀想通。然此时此刻,久违又熟悉的愧疚感再度涌来,他?虽不需要再数日数月彷徨,但也用了几息时辰方平复心境。
时值侍者?奉茶毕,他?笑意更深些,“十六弟,用茶。”
薛十六今岁十九,亦不曾婚配。
薛壑想要再说些什么,一时又不知要说甚,只端起茶盏,自己先?饮了。
正事已毕,薛四郎一行也未再多留,未几起身告辞。
“你以后少?在你十三哥面?前口无遮拦,他?一人撑着那样?多的事,压力够大的了。”待走远拐道后,薛四郎方开口斥责胞弟。
“他?怎么就一人独撑了?”薛十六踢走拦在路上的一更枯木,“我们不都在帮他?吗?”
“胡话!”薛四郎道,“什么叫帮他??他?为的是他?自己吗?他?为的是整个江……”
他?环视四下,将胞弟拉来身侧,压声道,“他?为的是整个江氏江山。守护江氏,匡扶社稷,本就是我们一族的使命。你若非要怨,就怨你生来就是薛氏子。”
话毕,将人甩开了。
化雪日,地上路滑,薛九郎伸手?扶了一把薛十六,叹着气瞪了他?一眼,“四哥莫恼。我瞧十六,大约是见七妹那般,怕‘物伤其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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