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by风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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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贵人送来一盅酒,装在一个玉羽觞中,奉来他席上。
是苍梧郡上供的苍梧缥清酒。
当年同匈奴的最后一战,薛茂所领薛家军大获全胜,入京受赏,天子曾以此酒设宴。因薛茂喜欢,天子遂命苍梧郡每年向益州亦供此酒。薛壑幼年时尚被母亲抱在怀中,就被父亲以箸蘸来喂过。
因其过于清澈的酒液,和奇特的米果双香之气,嗅一次而记数年;更因其超高的度数、过于性烈则饮一回而记终生。
承华帝酷爱此酒,只是这些年他身子有恙,不宜饮烈酒亦不宜狩猎,只得饮一些药酒果酒类养生。是故每逢上林苑狩猎之际,他独坐高台,方开坛饮此酒解一解馋。酒烈醇厚,回甘绵长,但座下文官武将在此时此地却也都不馋,实乃此酒过烈,饮之难上马引弓,没法参与狩猎。
薛壑看着面前可映人面的御酒,游离的思绪尽数收回,耳畔风声停,眼前马儿歇。他明白了承华帝的意思,是在说他贪玩忘记了职责,没有守在储君身边,所以让他饮此酒莫要再下场。
他眉睫低垂,投下的小小阴影覆在清液之上。须臾抬起头,面色恭谨,向天子谢恩,“臣谨记陛下教诲,满饮此杯。”
言罢,就要举杯一饮而尽,却被一个声音止住。
“你骑射真好,饮了酒还怎么与孤切磋?”少年储君一身白蓝相间的荃襌骑衣,遮蔽夏日的闷热,令人见之沁脾舒心,不知何时起身来到的他席案前,“喝茶吧。”
她将茶盏推过来,动作温和平顺,却在抽手的一瞬打翻了御赐的那盏酒,扭头呵斥中贵人,“杵着作甚,还不收拾干净。”
抬眸又对天子撒娇,“儿臣鲁莽了,父皇恕罪。”
天子懒得瞧她这点小把戏,“洒了朕一盏美酒,罚你一个月俸禄。”
“不理他,喝茶。”她转头低语,将茶盏又推近些。
许是被她上回的“直面视君”留下了阴影,恐她又要冷不丁地捉弄,薛壑始终低垂眼眸,没有看她。
但视线里,她的那只手第二次出现,让他看得更仔细了。
皮质玉白,筋脉清晰,似茫茫雪地里横旦的翠竹,虽经雪压折断却依旧冒雪现苍劲本色。指甲不留毫寸不着花色,片片洁净利落,闪着柔和的光。
从益州带来的礼物中,除了嵌七宝玉珏,还有母亲置办的一些头面,乃文烈女帝彼时御赐,如今送给她的后人,重回天家再合适不过。
其中,便有一套六枚的红宝石缠金护甲。
薛壑想戴在这双手上,定然很美丽;但又觉这样美的一双手,世间俗物如何配得起。就该这般脱俗不染尘埃的好。
“多谢!”相比御赐的酒,这盏茶让他心生涟漪之后,又生感动,竟觉是异地他乡里的一重慰藉。
他嘴角有扬起的弧度,只是茶尽抬眸,在天子面前,露出一副端庄安分模样。
但好过此刻,眼中满是冷肃和猜忌。
“为何不染蔻丹?”他抓起薛九娘的手,“长安城中的女郎,低如教坊,高如权贵,个个染指戴甲,你何故如此素净?”
“我……”江瞻云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色惊了惊,“我不喜欢不行吗,非得人人都一样吗?”
“不行!伺候的人给女郎染好时令花色,护甲让掌事开库寻出来,没有就请人现做。”薛壑甩开她的手,绕案而出,边走边命令。
行之殿门口,他顿下脚步缓了缓声色,“我寻你办事,是为殿下,但无需你模仿她,即便你敬慕她,沾了她半分气韵。但你就是你,莫做画虎类犬自寻羞辱的事。”
长夜无尽,他的目光散在虚空中,不知何处是他真正可以落眼落脚的地方,“这世上,就算人有相似,也只有一个殿下。”
他合了合眼,驱散昨夜女郎的那一扬眉,今晚这一只素手,离开了这处。却在踏出府门后,回首向煦台。
看十年来首次亮起的全部灯火。
殿下,父亲,先帝。
人夫,人子,人臣。
情意,孝道,忠义。
夜色阑珊,他脚步虚浮走着,忽就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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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薛壑这一趟,江瞻云沐浴上榻后,想得多些。
她面貌改了,但习惯气韵难改,往后要注意起来。
思索间不由就打了个激灵,回想白日里阅得那些卷宗,落英压根就认不得几个字,纵是在益州的两年学习六艺时翻了两本,但……幸亏薛壑走了,没有再问她午后温习的事,不然马脚得露一半。
江瞻云捂着胸膛呼出口气,暗思这人如今也太阴晴不定了。忽又想起他面容神态,面色虚白,气息不匀,昨日里回来第一面,她就觉得不太正常! 还有,薛壑承认他人手不够用,可是就算需要分拨一部分来保护她,也不至于紧张。当年他入朝来,薛茂可是将益州军中的精卫营请旨分拨了十中之一给他,正好一百人,在他之前入朝,散入虎贲和羽林中。
父皇还借此给她授了一课。
道是薛茂此举便算阳谋。实乃他要行保护儿子之举,却也不私动兵甲,反说是向天子进献,请天子阅兵,好则留下,不好且退回由他再训。为人臣便该如此磊落,但又不失计算懂得保护己身。
那批精锐中后来有半数作为薛壑的亲卫参加了青州之战,也就是还有半数尚在禁军中。难不成明烨上位后,将这部分人手清除了?
“女郎哪里不适,要不要用盏安神汤。”桑桑给她被中塞了个暖炉,回来床头掖好被子,见她忧思重重。
“无事。”江瞻云将一双手上下翻来看过, “按他说的做,明日给我染指戴甲,记得多些花色和款式。”
桑桑点头应是,落了帘帐让她早些休息。
三重帘幔落下,江瞻云仰躺在榻上,还在看自己一双手,神思有些飘忽。
论起护甲,以前薛壑曾送过她一副,红宝石熠熠生辉,很漂亮。
可惜被她砸了。
承华廿八年的夏苗首日,薛壑一身骑射术落在少年储君眼中,让她数月前早朝上的不快散去了些,多看了他两眼,甚至还端给他一盏茶。
实乃长安城中,她还没有见过身手这般好的郎君。
但后来半月,他虽时时伴在她身侧,她赛马时,他同行;她行猎时,他递弓;但所有的赛事都不再下场。
“你射你的,总随着孤作甚?”
“射猎需凝神,如此就会对殿下分神。”
“孤都说了,我们比赛。这样多没意思。”
“殿下可以同其他人组队,或者竞争,不是非臣不可。臣职责所在,要护着您的。”
“孤有三千卫,他们又不是死人,你不愿意同孤比赛就直说,少拿职责说事。”少女骄纵,除了君父还未有人对她说过“不”字,更不曾被人拒绝过。
“臣是来护守殿下的,不是来比赛的。”少年看似恭敬,却也执拗。
“借口,你头一日玩得不亦乐乎!不比就给孤滚,别碍孤的眼。”少女扬鞭疾走。
“臣领命。”少年拉了拉缰绳,落后半步,分出距离。
江瞻云看着帐顶,轻叹了口气。
她后来想明白了,是父亲的那盏酒另有深意,让他顾忌了。
但即便想明白了,太过年轻的岁月,总是谁也不肯低头。
夏苗的最后三日,她在长扬宫东边的草原上赛马。
首日,许多高门子弟都在,其中年仅八岁的太尉之女穆桑,贪玩不识规矩,入场未除香解囊,身上衣衫染了极浓的熏香,刺激了她的雪鸿,累她不慎落马。
好在只是扭了脚,没有大碍。
但她的轻伤是薛壑以身作垫换来的。
她在明光殿里养伤,闻他肩背都擦破了皮,虽不严重,但夏日炎热,伤口磋磨人。
她谴了太医令过去看护,第十日的时候,唐飞来她殿中谢恩,奉上一套红宝石护甲。还带了话,“臣未曾狩得猎物奉于殿下,以此聊表心意,望殿下笑纳。”
她从未戴过护甲,也不喜欢戴。但那日谴退侍者后,还是将六枚护甲全套在了手指上,对着日光玩了半天。
又三日,天气转凉,薛壑伤口控制甚好,开始结疤,除了有些痒,基本已无大碍。
他出府来明光殿看她。
宫人传禀,等他入内的空隙,侍者问储君可要更衣理妆。
“孤都站不起来,更什么衣。”江瞻云看着那套摆在长案一角的护甲,这得拿身好衣裳配才行。
她幽怨地看一会,唤回侍者,“描下眉,上点口脂。还有,把那盒太医署才送来的消痛止痒的虫草膏拿来。”
薛壑踏入殿内,同她行礼问安。
她掩在袖中的手拨弄着药盒,着人赐茶看座。
薛壑起身谢过,两人相互问候身子,寥寥数句话,屋中静下来,忽起一阵尴尬。
江瞻云垂着眼睑,眼珠来回转过,感受这奇异的氛围。
“臣今日来此,还有一事要禀。”薛壑率先打破了沉默,从袖中拿出一物欲要奉上。
不知怎么手中一滑,落在了地上,弯腰去捡,头便低得更下了,仿若要掩藏些什么。所幸抬首时已经恢复了神色,平静将卷宗奉上。
江瞻云在书简落地的一刻,瞧见“奏启”二字,前头那点莫名的燥热彻底退下,目光都凉了两分。
烦不烦人,养伤都不放过。
她在心中恼了声,接来翻开,根根竹简阅过,面色慢慢发沉。
这套卷宗甚厚,全名叫做《上君节乐廿规疏》,分了上下两侧,旨在劝谏君主节制行乐。薛壑这会送来的是目录草本,还未经过御史台定稿修编。
【一曰限期,定宴饮之期。
二曰裁度,裁行乐之度。
三曰监设,设监宴之官。
十九曰存名,录谏言之人。
廿曰誓约,上君立誓为证。】
江瞻云看了眼坐在下首的人,合上卷宗,心中怒气上浮。
“何意?”她问道。
“此处‘上君者’乃殿下、储君也。其中廿规乃是对殿下的劝诫,您看看若是无异议,臣便将它整理好,送入御史台定稿编纂。若有异议,您提出,臣再做修改。”
“这上头都是目录简要,你细说。”江瞻云用力捏着那个药盒。
“第一限期,定宴饮之期,即每季度宴饮,非节庆不得过两次,每次设宴需提前三日交由鸿胪寺预备;宴饮辰时起,申时止,不得延至夜漏。第二裁度,便是针对宴中用度,需减三事:罢珍馐之靡,去歌舞之繁,省赏赐之滥…… ”
“等等。” 薛壑才说至第二项,江瞻云便已经听不下去,“罢珍馐之靡,去歌舞之繁,省赏赐之滥,试问如何罢,去,省?你有具体的说法吗?”
“罢珍馐之靡,即不得再用西域驼峰、南海鲛鱼等稀贵食材,日常宴饮以本土五谷、畜禽为主,每席花费不得超过一斤金(1);去“歌舞之繁”,则宴中乐师不得过二十人,舞姬不得过十名,禁用靡靡之音,改奏诗经雅乐;省“赏赐之滥”,便是宴中不得随意赏金帛、封官爵,若需赏赐,须次日由御史台、大司农处核查备案,以防醉中失度。”薛壑顿了顿道,“以上只是臣粗略的设想,还不曾细化。殿下若有其他参考意见,亦可提出商榷。”
还不曾细化!
还要怎样细化?
她堂堂一个储君,连办场宴会、品些珍馐的权力都没了。哦,不对,有,一季度最多两场,合着一个月都没一场,真是谢他大发慈悲。
二十个乐师连乐器都凑不齐,寻常的傩舞少则也要三十六人,十个舞姬能作甚?让她看他们列队出操吗?
还不得赏赐金箔官爵,她合何时赏赐过?简直莫名奇妙。
“都不行,你回去改。”江瞻云忍着怒意,吐出一口浊气,“另有,你是侍御史,所谓谏言匡正人君,乃是上君者有错,你可直言指出。孤是喜欢行乐宴饮不假,但孤何时随意赐官爵于亲信,要你这般明文载录其中?”
“臣访殿下往昔行径,亦查殿下入东宫后之任命,确不曾随意封官赐爵。但是侍御史一职,除了劝诫上君,更有替上君防患于未然的职责。殿下虽不曾有此举,然按照过往种种,难保有朝一日会犯此糊涂,以东宫之威凌驾于律法之上。”
“放肆!”江瞻云厉叱,欲撑案起身,奈何左足踝骨尤伤,受力即痛,除了失手差点推倒长案,根本起不来身,反而半跌在席,发出一阵痛吟。
薛壑眉心跳了跳,已经半身离案,伸手欲扶。却见女郎身形往后一仰,拉开了距离,靠枕端坐,凤目淬火瞪他。
“旁的暂且不提,你凭何说孤‘按照过往种种,难保来日糊涂会随意赐官封爵’,哪来的依据?薛壑,你今日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孤治你大不敬!”女郎揉着酸疼的脚踝,只觉手中碍事,原是一方药盒尚在,遂被她顺手扔在案上。
没放好,陶制圆盒往边缘滚去。
江瞻云想要去抓,它又堪堪停了下来,滚在桌案边上。于是哼了声,懒得再去拿。
“臣闻殿下甚喜宴饮,常在上林苑与诸人开宴行乐。虽入主东宫后少了些,但合下来一月至少两回。且有时兴致上来,便立时直接前往上林苑,饮食皆由那处提供。可对?”
“孤承认,又如何?”
“殿下临时起意,且不说您出行安危,就说你饮食之康健也是极不妥的。你兴致前往,宴上菜肴是否新鲜,所饮酒水清浊可来得及辨析,是否会对玉体有恙?另有参宴之人,可否来得及被检查?他们是否正染疾,是否会殃及殿下?这些都需要考虑齐全。”
“你东拉西扯,到底要说甚?”江瞻云白他一眼,“孤一贯如此,并无纰漏。”
“是吗?” 薛壑目光落在她左足上,“今岁夏苗最后一场在长扬宫草原上的马赛就是您临时加的,七月廿二晌午来了兴致,下午便开赛。也正是因为如此紧迫的时辰,没有明文条约出示,参赛之人、观赛之人该有何禁忌,所以才会引得诸人随意前来,熏香未除,香囊未解,方致祸患。虽说马被惊,直接原因在穆氏女,但根本原因在殿下您自己。”
“你为何兴起便行事,因为觉得以往无论是殿中宴饮还是殿外畅游都很安全,不曾发生事故。但事实证明,总有万一,且这个万一如今真的出现了。由此推去,您以往宴会不曾赏金赐官,但不代表未来不会,万一呢?万一您哪日一时兴起喝醉了,醉意朦胧时又一时兴起行“滥赏”之举。臣因此提出条规,防患于未然,是合理且忠心之措。”
自二月早朝被弹劾后,禁足的三个月里,江瞻云派人看着薛壑的行踪。他虽也禁在府中,但半点没有闲下,向天子请命调阅储君日常起居文书,又向御史台调阅了许多有关约束举君主、劝诫君主的条文卷宗。她原以为他是要参考条文翻她往昔疏漏报仇雪恨。但三月毕各自解禁后,他出入御史台办公或者上朝议事,并无异样。谁曾想,原在这处等她。
等着她出纰漏,织网来缚她。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孤自被立储君那日起,学过国朝律法,有过御史台教导,知晓该如何在分寸之内举止,三年来亦不曾踏出界限外。即便这厢受伤,又何需薛大人小题大作。你言语劝之便可,无需写在书中。‘省赏赐之滥’这条删掉。”
闻来好像她是昏君一般。
“臣奉命入京任侍御史一职,却率属东宫,便是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乃专门为修整殿下言行来。若殿下言行无差,陛下何必多此一举,如常将臣归在未央宫臣位上便可。再有‘省赏赐之滥’删不得,殿下因此劳记在心里不犯便是最大的意义。然一旦松了弦,殿下犯此举,小则涉及银钱,大则涉及官位,这口子一开,往后裙带也就来了,卖官鬻爵也就不远了……”
“你少夸大其词,将孤贬得仿若昏庸之辈,无德之人。” 女郎面色紫胀,“哗啦”一声将卷宗掷于地上,广袖拂过,带翻一旁的那套护甲,随书简一道滚在少年面前。
江瞻云目光从护甲上扫过,心中一紧。
她承认薛壑说得有几分道理,也理解“省赏赐之滥”,并不是剥夺她任命官员、与人加恩赐爵的的权力,实乃重点在一个“滥”字上。但这人说话也太难听了,就差说她来日为君不明,用人不当,丧志亡国……有这么批评人的吗?
江瞻云气得不轻,抬眸见薛壑正在看她。
一副直臣生死无畏的模样。
“薛大人,你要修正人君举止,那是否也该修正己身?”
“臣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殿下指出,臣领罚。”
四目相对,江瞻云冷笑道,“孤好看吗?”
薛壑蹙了下眉,顿时明白她所指何意,起身跪首道,“臣直视君颜,臣领罚。但臣还是要说,所谓‘不可直视君颜’并非如此死板片面。卷宗中有载:非席面、非公开之场合,非三人以上之台面,可由君者自裁尺度,不必深究。臣幼承庭训,与人言语,当倾听之,面言之,方算礼也。习惯已成怕一时难改,殿下若觉如此私下里臣因回话直面于您,让您觉得不适。那臣再谏一言,来日您召臣议事,可设帷幔,垂帘听之。”
四下静了一瞬,唯有少女呼吸起伏。片刻,闻她声音响起,“好得很,这处孤纳了。卷宗你拿回去,改后再议。”
“臣告退。”少年伏身捡起卷宗,手指碰到四散零落的护甲,顿了顿,没有捡起,只继续卷上竹简。
“等等!”江瞻云唤住他,“把你的东西一并带走 ,孤不要。”
“薛大人,孤也同你多说一句,送人礼物总得投其所好方显真诚。孤从不戴护甲,亦不喜护甲,你未免太敷衍了。你我今日君臣之外,来日尚有夫妻之义,如此举止,传出去,以为是益州异心,不想结亲。”
闻话到最后,薛壑猛地抬起头,又迅速垂下眼睑避面,“送护甲未先探知殿下喜好,是臣办事不周,但殿下何至于牵扯到整个益州?”
“以小见大,孤向薛大人学的。” 豆蔻之年的储君歪过头,看对面低眉垂目的少年拼命抑制胸膛怒火,尤觉扳回一局,嗤笑挥手,“退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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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席花费不得超过一斤金(1):参考的汉朝,一斤金为250g黄金,换算成现在约为20万元的购买力。
薛壑睁开眼睛,空洞地望着帐顶,还在想梦中事。
他也梦到了承华廿八年的那场夏苗,夏苗之后明光殿中的争吵。
他提了许多谏疏,她采纳的第一条是“垂帘”。
那之后,凡东宫议会,她都会落下帘幔,隔帘与他说话。
东宫议会随在早朝之后,承华帝后期龙体欠安,隔日朝会改成了逢五上朝,也就是每月的初五,十五,廿五三日,东宫议会则在初六,十六,廿六。
于是这三天里,明光殿的政事堂便挂会起一张帘幔,将参与议会的二十多位臣子隔在帘外。
东宫的属臣已经习惯了储君各种别出心裁的花样,见怪不怪。只有几位近臣在议会结束后寻了掌管东宫内务的大长秋文恬和太医令曲樾问候:殿下是否身子有恙还是容貌有异,如何挂起了帘幔?
然大长秋和太医令皆摇头否定,道是殿下甚安。
那怎么就突然弄了这么一出?
难不成是寻人代替,溜出去玩了?
也不对,殿下虽好玩但从未做出有碍政务的事,何论声音举止确实其人不假。
那就是纯粹翻出的新花样?
这点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倒不是江瞻云直言是不想看见薛壑之故,实乃诸人没多久便都看懂了。
东宫议会原本就是针对早朝事宜的二次商讨和整理,形态基本一样。臣子出列奏话,君者应之。
只是这会在东宫之中,凡臣子言语,储君便命侍者请人入内回话,话毕退下。但薛壑言语时,却从未招他入内,就隔帘对话,这是其一;另有议会结束后,亦同在未央宫一般,重臣被点名留下复议。薛壑彼时官品不高,但无论从心腹论,还是从官品属性论,他都该被留下,但储君从未留过他。仿若议会是不得已才让他来,但凡议会结束巴不得他赶紧走。而薛壑亦是步履匆匆,半点不留恋。
诸臣便看明白了,两人又较上劲了。
帘子早晚会撤。
再不济,入洞房还能隔着帘子?
臣属私下打趣,一笑了之。
说是早晚,却也够晚,直到转年承华廿九年的正月,年假结束朱笔重开后,明光殿中的这张帘幔才撤了。
薛壑以为自己不在意这张帘幔,撤不撤都无所谓。然在踏入政事堂发现帘幔未垂的一瞬,尤觉这世间广袤无限,二月阳光明媚万千,整个人都舒畅了起来,连带心跳都加快。
同僚自然也瞧见了这模样,三五成群在一旁窃窃私语。
温颐还过来推了推他,“劝你去同殿下低个头,你还嘴硬,怎么转身又去了?早和你说了,殿下其实很好哄,你得顺着她!”
“我没去。”薛壑抑制没来由的心跳,压住嘴角回道。
“嘴硬,你同我还装甚!”
“我真——”
薛壑的话没说完,储君的仪仗便到了。江瞻云入殿来,在正座落座,赐坐诸人。众臣分文武按席而坐。
新年头一日议会,原无甚要事可谈,更多是天家施恩,人臣仰德,体现君仁臣恭。诸人依次说了些吉祥话,大长秋领宫人将赏赐逐一送达。
轮到薛壑时,储君多说了一句,问他殿中陈设如何?
殿中陈设——
新年伊始,司工处会给殿中重新打理一番。主上喜欢的或有太史令卜卦需安置的物件一应留下不动,其他的譬如屏风、熏炉、书画器物等皆会换新。
但显然这日江瞻云一问,意在指那幅消失的帘幔。
薛壑想,若今时今日她再问他一回,“孤殿中陈设如何?”
他一定会说,“博望炉壁身紫云缭绕,与“凤仪来祥”六合屏风正好呼应,同时亦彰显殿下凤舞九天之气象;四架二十七桂枝云纹豆形灯分布殿内,采玉之温润,聚火之明耀,眼下白日难见其功效,但可以想象晚间燃起,必似星火燎原,堪比殿下在天子教导指引下,如东升之旭日,继陛下之德行,辅君同耀万民。”
温颐说得对,说两句好听的话,不仅不会让他少块肉,还能哄她高兴,何乐不为!
但彼时他说甚?
他说,“陈设符合仪制,古朴庄严。只是殿下是否忘记了挂帘幔?”
此刻孤枕寒衾,薛壑自嘲地看着帐顶,觉得自己蠢得无可救药。
他为何要这样说?
是非要她亲口说“孤没有忘记,是孤让他们撤下的,以后不挂了”?
真是天真又狂妄!
这话一出,得她回应,“多谢薛大人提醒!”
翌日,撤下的帘子重新挂起。
这事之后的不久,他被文恬拦下开解了一回。
原来帘幔初时并不是江瞻云开口撤下的,天子曾不咸不淡地斥责过她两回,她亦不咸不淡地敷衍。后来是文恬懂眼色会做事,借着新春司工处更换陈设的机会,私下命他们撤了。
江瞻云自然发现了。
文恬便回道,“是臣想让他们选些时新的花样来替换,所以把原先的先撤下了。”
江瞻云哼声道了句“快些换上”。
后来,司工处请储君过来看新摆上的器物陈设,江瞻云环视四下,最后白了大长秋一眼,转身走了。
“姑姑,这帘幔到底还挂不挂?”司工令不比文恬有一手带大储君的情分,摸不透女郎心思,更不敢作她的主。
“糊涂东西,殿下都不提了,你还提!”
这便是同意撤下了。
文恬讲完前后事宜,瞧着一脸无动于衷的少年,叹声道,“殿下向您提的那一问,原不仅是给您台阶那般简单。
“她能给个台阶便是主动退了一步,您顺势下去纵是彼此面上皆过去了。但她生来便是公主,公主之后更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里气还没捋平,你得捧着她,奉承她,哄回去。结果您……”文恬又叹了口气,“帘子这般没日没夜挂着,大人可觉得好看?”
“那姑姑的意思是?”
“亡羊补牢。我的大人,您得低头,得折腰。”文恬看着他的神色,心觉不妙,少年一双眼睛半点情绪都没有,好像殿下合该如此!
的确,彼时薛壑不以为然。
他上疏规劝本是想着正好她坠马受伤,有这么一个实例在前,更具说服力,完全是为她好。他不止一回说了,只是草拟皆可商榷。然她却不纳不谏,如此闭塞言路,实非储君之德。至于垂帘一事,完全是被她气得话赶话,谁料她会当真。
也就是他,换了旁人早就称病不参议会,将事捅到天子面前去了。哪有为君者如此孤立臣子,直接罢官削爵都比这般做派好看!要真是罢了他的官职他还求之不得呢!士可杀不可辱,该生气的是他!
她还气,气甚?
那年的薛壑想不明白。
于是也不可能“亡羊补牢”。
于是,往后年年月月,这幅政事堂中的帘幔再未撤去。
他们会在早朝于未央宫前殿相见,会偶尔在宣政殿论政时相见,会在一些宫宴节庆上相见,他自然瞧得见她面容眉目,但记忆中愈发深刻的是隔帘望去的身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能辨出帘幔后的人长高了,清减了,丰腴了;他也能看清她挽了双螺髻、飞仙髻、高云髻;但他看不见她笑时弯眉如新月还是眸中生星光,也看不见她怒时双颊发白还是胸膛起伏。
他看不见她的一颦一笑,只见得身影时近时远。
薛壑起身盘腿坐在榻上,看帘帐低垂,有女身影缓缓而近。
越来越近。
“殿下!”
他仓皇出声,就要掀帘向她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