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选神明by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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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亲眼看着那干瘦的少年在她面前倒下去,像一棵丰收后被舍弃的稻草人。
赫克托走到她的身边,审视地打量了一圈地肤,没有理会她的痛苦。
他向执微汇报:“可惜,他不会死。毕竟死亡最容易的。”
赫克托的说辞,是星际公认的道理。
“如果他死在此刻,那他生命的终点就是对神明的不忠,这怎么配得上神明赐予他生命?”
“他会被收容,带去疗养院,在余下的生命漫长的虚无里牢记最开始向神明许下的誓言。”
赫克托双手合十,抵住下巴,他在人群尖叫声里,低声呢喃:“愿荒芜湮没掉你不忠的心,隔绝你与世俗的牵扯,持有公义、守有敬虔……”
他在祷告,或者说,为莫桑“净化”?他在替莫桑忏悔他的不忠?
但显然,赫克托的祷告没有用。
莫桑倒下了,他干瘦的身体横在灰尘上。
可污染没有随着他的倒下而消失,而是钻出他的身体,悬在半空。
那一团有着黏稠爪牙的东西,不断地上升,顶到了地下城的最上面梁柱边,而后抖动着,震颤着,像是外面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它。
执微暗道一声不好。
可已经拦不住它了,簌簌落土的顶棚开始坍陷。污染冲破了地表,地下城也破了一个洞。
人们透过那洞口,看见夜色洒进地下城,看见污染团升空,勾着远处的污染区,再次开始扩张。
地肤的脑子已经不转了,她的一切都是本能反应,她吼叫着,脖颈处的血管尽数鼓起:“167号地下城作废!167号地下城作废!”
“所有人,登陆舰群,开始逃离!!重复,所有人,登陆舰群,开始--逃离--”
地肤冲去莫桑倒下的位置,她不耐烦地挥开人群,揪住莫桑的衣领,一把将他掀翻在她的背上。
到处乱作一团,人们在污染的影响下,不断地出现精神混乱和窒息的情况。
显然这里没法再停留下去了。
赫克托颇为遗憾地叫回他的下属,他们也将乘舰离开。
但他还有一点时间,于是他邀请执微:“要去奥维隆喝杯酒吗?奥维隆虽然是星盗区,那里的酒算是宇宙边缘地带里很正宗的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还是那样恭敬,神情里带着敏锐的讨喜。
之前,执微喜欢他这种神态,喜欢他并不惹人厌烦的讨好。可现在,执微怀疑自己的耳朵,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见赫克托的神情一如往昔,她听见赫克托说的话,他说,去喝酒。
执微只觉得她太阳穴位置的青筋跳得发痛,她歪着头,惊异地打量着赫克托:“你在说什么啊……赫克托。”
她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你是神殿的人,神殿的子民在逃命。”
赫克托完全没理解执微的意思。
他讷讷道:“什么?我,我不明白。您是来做宣讲的,现在,集会已经结束了。”
他话里潜在的意思就是,集会已经结束了,您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您还不走,是为了什么?集会已经结束了,您为什么不答应我的邀请,和我去喝酒呢?
赫克托不理解,他还在猜测:“您在担忧那个男孩得不到收容吗?别在意,等到污染散去,神殿的收容队会来接他。”
他甚至不说执微是在担忧莫桑的生死,担忧莫桑的伤势,他说执微在担忧莫桑会不会得到收容。
“您要确认沙洲的票权归属?”赫克托又猜测道,“我之前帮您看了,最近一届来沙洲的竞选人,都是二百多年前了。所以,沙洲除了您不会投别人,您还在迟疑什么?”
执微想,她在迟疑什么?
迟疑沙洲的人类即将陷入污染区,被污染侵蚀吞没,开始意识混乱,呼吸暂停,来不及堕落做污染者,就互相沉溺于污染里,在精神错乱中彼此伤害,以至于殒命。
这还不够她迟疑的吗?
她没有动。
神殿的星舰已经抵达地表,神殿的人迅速撤离。
“污染是不忠者的咎由自取。”赫克托留下的最后发言,说,“您也快离开吧,执微竞选人。”
地下城坍塌,人们爬出地底,抬头望向星空,等待登陆舰群。
神殿的纯白舰艇,就在此刻照常起飞,好似现在是个天晴云明的好天气,好似耳畔人类的哭嚎尖叫不存在。
可执微看清了天象,此时是夜幕吞噬了光亮,黑暗笼罩沙洲。
安德烈抱着水晶瓶子,灰头土脸地跟着执微屁股后头,钻出地表。他抱着的水晶瓶里,是一大捧麦粒摇摇晃晃。
他盯着远处如滔天巨浪般冲过来的污染区,打了个冷颤:“我们来不及返回纪蓝号了,主官。”
执微的指尖被她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在痛苦中,她的思维格外清晰。
“联系贪狼和鹑火,叫他们及时躲避,注意安全。”她对安德烈说。
执微通过光脑,召来了他们驾驶来的悬浮艇。
这悬浮艇,还是安德烈的私车。她登上驾驶位,想,之前是私车公用,现在私车要爆改航母。
执微叫安德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低头操作:“我来开,安德烈,做好准备,我们去做领航舰。”
安德烈一听,脑子嗡的一声:“啊?啊?!可,可这只是个小艇,这只能坐四个人,这连舰都算不上!”
悬浮艇怎么做领航舰?
小狗可以给大象指挥交通吗?麦饼也是圆的,麦饼可以做恒星吗?悬浮艇可以做领航舰吗?这简直、这简直太疯狂了!
是很疯狂,执微想,但不会有比她更适合领航的人了。
沙洲沦陷,神殿逃离。她的能力,注定她不可旁观。
她瞥了一眼安德烈怀里的麦粒,感知了下腰间硌着她的小瓶子。
执微知道,她能够做些什么,她也必须做些什么。
于是,她去做。
执微重重按下启航键,握住手控摇杆,直接将悬浮艇掀翻成九十度角。
在这样危急的关头,她还抽空哄了安德烈一嘴:“回头给你买一辆新车车!”
安德烈疑惑地问:“哪里有车?啊?!啊↗→↘↗→!!”
他再也没办法问了,他的问题全被自己替换成了扭成十八弯音调的大叫。
执微才掌握开悬浮艇不到半个月,但新手上路,勇猛极了!
第41章 沙洲(十三) 而她,跳下悬浮艇……
这次的污染区扩张, 比执微抵达沙洲的那次,更为迅速,也更加严重。
莫桑倒地的一瞬间, 从他体内由虚凝实冲出来的污染实在是很凶。
执微记得她上次在鹑火家里看到的污染, 还是穿墙飘着进来的, 莫桑的污染,直接破开地下城直达地表,造成了地下城的坍塌。
而且,就看这个污染区扩张的速度,恐怕沙洲都要沦陷。
难怪星际的人类对于和污染相关的东西这么看重。执微此时才算是明白了一点儿。
污染者携带污染,一旦堕落,最轻的就是身边的人被污染,陷入意识混乱状态,最重的, 就是像此刻的这种情况。
勾起远处污染区的侵吞, 造成污染区的扩张, 人类失去陆地家园,只能拥挤着登上舰群,在宇宙中流浪。
莫桑倒下的时候,除了地肤这个统领, 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去扶他看他。人们来不及哀叹莫桑的命运, 只知道因为他的堕落,奔逃即将开始。
污染区像黑色的巨浪,沿着星球的地平线逼近陆地。
那是一种近乎于模糊混沌的黑暗, 带着奇异的厚重感,任何光源都无力穿透。
执微拉动操纵杆,以一种陡峭的角度腾空而起, 这艘悬浮艇几乎是逆着天际,以倒着直角的弧度起飞。
安德烈的头磕到了舰艇顶部,他捂着自己的脑壳,紧张兮兮地盯着舷窗外,咬着下唇,要自己不叫出声音来。
执微很冷静。
换做谁看她的行为,八成都觉得她开着悬浮艇要去做领航舰是痴人说梦,是不自量力,可执微明白她自己,更明白此刻的情况。
执微想去做领航舰,不是只靠着鲁莽想法,或者一腔没理智的孤勇,就草率地定了主意。
相反,即便生出这个想法和定下主意之间的时间,只有匆匆几秒钟,可她是经过仔细思量的。
她还记得,在鹑火的那个天花板连着窄窄窗子的半地下室里,她第一次遇见污染。她用吸管戳着那玩意儿,它不伤害她,她可以操纵它。
那黏稠的云朵史莱姆,现在就是一颗芝麻粒,被她装在腰间的小瓶子里。
她不怕污染,这就是她的能力,她的底气,她拽住沙洲沦陷的缰绳。
只有她,必须是她去领航,才可以破开舰群前方的迷雾,做一把利剑,破开沙洲的绝境。
执微猛地扭转悬浮艇的方向,提速,转弯,将悬浮艇每一处的灯光都打开,在无光夜幕和污染的黑暗里,执微开着一艘小小的悬浮艇,硬是发光恒亮,成为天际中最明显的坐标。
她兜转到起飞高度不够的舰艇前,为舰艇领航导向,梳理空中因为慌乱而失去航向的舰艇。
只一会儿的工夫,执微身后就跟着鸟群一般的舰群。
地面的人,仍像蚂蚁一样溃逃,前端的人登上舰群,后方的人被扩张而来的污染吞没。
执微通过她的光脑,呼叫纪蓝号上的两位护卫官。
“鹑火。”执微低声道。
“我在。”那边立刻给出了回应。
执微:“我要和后面的舰群说话。”
鹑火那边传来了一些细微的电流声,外加几声喃喃确认数据的低语。
一分半钟后,鹑火轻声汇报:“已贯连后方及地面共一百二十七艘舰艇脉冲通路,已连接单向通话权限。”
“已修改您面前操作面板指挥权限,面板现弹出确认对话框,上设通话、暂停、挂断等设置。修改完毕,请指示。”
执微抬头,她已看不见神殿纯白星舰的任何一点边角,神殿已经撤离。
此时,在即将沦陷的沙洲,在没有神殿触须干预的舰群撤离中,执微将再次讲话。
安德烈恍惚间觉得,现在才是真正的集会。
执微:“接通。”
随着她一声令下,后方及地面舰群,全部收到了由纪蓝号发出,经转悬浮艇抵达舰群的脉冲信号。
那位他们才见过面容,才听过声音的竞选人,那位他们以为已跟随神殿撤离的竞选人,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伴随着微弱的电流,带着尖利划过耳畔的呼啸,压过了所有喧嚣、混乱及尖叫。
在舰群上拥挤着,流着泪抱成团的人们,在地面上争分夺秒地撤离,终于钻进舰艇的人们。在污染的逼近下,人们呼吸困难,意识模糊,大口呼气的同时,抹掉眼角生理性的泪滴。
所有人,听见执微说——
“你好,我是执微,请留意我的声音。”
她不必介绍她的身份与来处,她甚至不必念出她的名字,只需要一声低语,整个沙洲,都聆听她的声音,立刻便认出她。
“如果你仍在地面,向着光亮的地方抬头,如果你靠近舷窗,你可以望到我的位置。”执微说到这里,在语气里夹杂了些温柔,听着她极其富有耐心,“如果你看不到,也没关系,我说给你听。”
“我开着我副官的悬浮艇,即将升空进入盘旋阶段。我将试图梳理零散落单的舰艇,做领航指引工作。”
执微的声音很平稳,不像是在逃离,而像是在执行一项必胜的任务。
她是那样理智、平和、淡然,她胸腔里燃起的勇气,炽热的心脏,似是可以击碎每一个人眼角的泪珠。
“请维系平稳呼吸,保有思考能力,不要放弃存活的希望。”执微要求所有人。
执微瞥了一眼安德烈。安德烈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一只手紧紧抱着装满麦粒的水晶瓶子。
“我很喜欢沙洲送我的麦粒。”她故意放轻语气,喃喃说,“我要换一个罐子装它们,一个彩色琉璃的罐子,上面刻着小小的彩绘花窗。”
执微重重按下操纵杆,悬浮艇从高空向下俯冲,她指尖划过操作面板,悬浮艇立刻转向,驶向最近的舰艇。
她的声音,并不因为她的动作而起波澜,照旧气息平稳。
执微说:“如果你的麦粒在我手里,你会像它安稳落于琉璃罐一样,也安全度过这次危机。”
“如果你还没来得及送我麦粒,请允许它随着你的心跳继续跃动,带着你珍贵的生命,再次来到我面前。”
她对着宇宙深处,对着虚空的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等着你,我们会再见面。”
“我们会在沙洲的陆地上,再次见面。”执微说。
舰群里所有听见她声音的人,或是捂着嘴,泣不成声,或是热血翻涌,拼命地接应拉拽登舰的同伴。
或是在拥挤的人堆里,把头埋在膝盖处,像平时祷告那样双手合十。只是,此刻,他们没有再念祷告词,而是低低重复着——
“竞选人……执微竞选人……”
执微身边的安德烈又把自己的嘴捂上了。
之前捂着,是怕自己胆小地叫出声来,影响执微。现在捂着,是怕自己激动地大叫。
他感觉这一切,都很不对。
沙洲污染区扩张,就是他们不忠导致的,安德烈觉得执微都不应该救这些人。
可想是这么想,不妨碍他偷偷给执微的演讲取了个【脉冲集会】的名字,计划着写进他的日记,或者他未来的回忆录。他太与有荣焉了,虽然他什么都没做,只提供了交通工具,可不影响他为执微的魅力而发抖,骄傲到脑壳发晕。
在执微的领航下,人们逃离的进程很顺利,也很迅速。
但执微一直没通过光脑联系到地肤。
在污染区覆盖地面之前,全部舰群启航,执微灵活地钻过污染和地表留有的最后一丝缝隙,最后一次在地面搜寻。
终于,她看见了地肤。
地肤躺在地面上,斜着仰在地下城的废墟前,她的脸正对着天空,执微的目光扫过,锁定了她。
安德烈跟随着执微的目光望过去,他也看见了。
他的心里咯噔一声。
安德烈脑海里蹦出一种近乎疯狂,但似乎执微真的会做的可能。他急忙开口:“你已经救下了很多人了,主官,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你救不下所有人的!”
他从副驾驶拧过身子,苦苦恳求执微。
“污染区还在扩张,污染即将到达地面,主官,你不能再犹豫了,必须立刻离开!”
执微驾驶着悬浮艇,安静地悬停在地肤的上空。
安德烈的音量已经提高到了几乎是大叫的程度,他从未用这样阻拦的语气和执微说话。
他哀求她:“主官,地肤是统领,她是沙洲的统领。”
“之前在地下城的时候,她最先站出来要求群众撤离,也没有放弃那个已经堕落成污染者的莫桑死去。所以,主官,你看,她是愿意为沙洲牺牲的。”
安德烈劝她:“已经牺牲了一些人了,现在,只是再牺牲她,只是再牺牲她而已。”
执微轻轻说:“那些人救不回来,但地肤,地肤还没有被污染吞噬……”
“执微!”安德烈吼了起来。
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叫她主官,而是叫她执微这个名字。
他气急败坏:“你要做圣人吗?你所说的竞选唯一神,就是要做比神明还心慈的圣人吗?”
“你救不了所有人,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一点!你的这种圣人心肠会害了你的,执微!你比他们都重要,执微!你不要,你不可以……”
执微操纵着悬浮艇,愈发靠近地面悬停。
安德烈几乎要哭起来了:“她死在这里,这是她的命数!你怎么能改变呢?”
执微问:“谁规定的命数?”
安德烈下意识地回答:“当然是神明规定的,神明给予她的命运。”
“这样啊。”执微点点头。
她望向安德烈,有些无奈,又意有所指:“可,我不就正是,在选神吗?”
在安德烈破碎的目光里,执微一把扯过安德烈,但没扯动小熊一样壮硕的安德烈,只将将把他按在了主驾驶的位置上。
而她,灵敏地径直跳出悬浮艇。
安德烈目瞪口呆, 他亲眼看着执微的身影坠下去。
这一瞬间,他几乎失声,张着嘴大口呼气, 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安德烈的眼睛黏在了执微身上, 他毫无顾忌, 这一刹那,硬是不畏生死,从主驾驶的舱门位置扑了出来。
他半个身子都吊了出来,悬在半空,固执地伸着手试图拽住执微的手臂。
金色的发丝被风吹起,湛蓝的眼睛沁出血丝,他是那么想把执微拉回去,那么想阻拦住执微的动作,那么想和执微立刻离开这里。
可他无法拽住执微, 他在她下坠的过程里, 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也拦不住,只能探着身子,惊恐地望着执微下坠。
其实,执微倒是很安全。
她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之前她在兰蒙的时候学过几招, 根据她的估算,从这个高度跳下去,不会有危险。
唯一要注意的是, 她需要在空中收紧核心,就能避免受伤,可以安稳落地。
于是执微在空中翻了半个圈, 调整了一下角度,踉跄着落在地面上。
结果没站稳,在惯性冲击力的作用下,她向前扑了个趔趄,还是手撑在地上,这才稳住了身形。
执微站稳后,立刻抬头,本想笑着安抚下安德烈,示意自己的安全,结果一抬头,正看见安德烈在舱门那里吊着。
他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腿还在悬浮艇里,但眼看着就摇摇欲坠,人似乎马上就能掉下来了。
执微心里一紧,眼睛都瞪大了。
好家伙,飞天小熊!
安德烈悬在那里,他胆子小,又依赖执微,他看见执微落地,就往前挪了几下,抓着舱门,就要往下掉。
执微看得心惊胆战的。
她是做好准备跳下来的,还在空中调整了姿势,腹部背部核心收紧发力,她当然可以安稳落地。
但瞧瞧高壮的安德烈,瞧瞧笨手笨脚的安德烈,他要是悬着吊着没抓住掉下来,那就完了。
执微先是怕他把自己砸死,也怕他瞧不准定点落位,掉下来把地肤砸死。
更重要的是,执微有能力面对污染,安德烈没有。
安德烈上次面对污染的时候,还在大叫墙上长眼睛,说墙要追杀他。
他胆子不大,能力一般,心是好的,但她实在是无法分心看顾安德烈了。
执微没办法,她把手拢成喇叭扩音,提高音量对着安德烈喊道:“安德烈!”
她要求他:“回去!继续领航!”
安德烈使劲摇头。他的金头发乱成了一团,金子样的光泽都显得枯萎糜烂。
他第一次拒绝执微的命令,他身子更往下探着,野熊一样呜呜嚎叫:“我要和你在一起,执微!不要管她,我们不要管他们了,他们都,他们明明都不配你这样做的!”
执微缓缓将手放下来,抚摸上自己的后颈,联通了光脑的通讯。
她低低开口,光脑将她轻柔的声音,传到安德烈的耳边。
就在他耳畔响起,仿佛执微此刻就在他身边呢喃。
执微:“安德烈,我只信你。你看,那么多的沙洲人,在等你领航。”
“我不在乎他们!他们都死了也和我没有关系!”安德烈恨恨道。
执微轻轻一叹,唇角有些无奈地抿起苦笑:“我知道。”
“但我更知道,你会为了我而在乎,就像你会完成我交给你的每一个任务。”
明明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但执微语气丝毫不惊慌。她没有强硬地要求安德烈,而是耐心地劝他。
她信任他,也明白他是为了她。
执微坚定地说:“请你,请我忠诚又可信赖的副官安德烈,坐在悬浮艇主驾驶位上,继续领航。”
他们隔着的距离并不近,导致执微只能看见他挂在舱门那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她说完这句话,她看见安德烈不挣扎了。
他只吊在那里,她连接着光脑通讯,在她的耳畔响起了安德烈重重的呼吸声。他发出几声小狗被踹了一脚后的哽咽呢喃,然后,他郑重开口。
“遵命,主官。”安德烈说。
而后,执微看见他往舱门里面爬。
安德烈爬到舱门里,坐在了驾驶位的位置上,抖着手关上舱门,合紧舷窗,扶着控制面板的边缘,抬起头,望向面前显示的舰群实时控制图。
他提起操纵杆,抹了一把眼泪,咬着牙驾驶起悬浮艇。在污染笼罩地表之前,安德烈抓住最后的机会,从天际与地面的仅剩的空隙里,钻了出去。
安德烈拧过操纵杆,疯狂提速,向着舰群最前端行驶。他必须快一些,再快一些,跑过污染扩张的速度。
星网上的人,都说执微要竞选唯一神,说她要做救世主。
唯一神的确还需要执微去竞选,但在安德烈心里,她已经是救世主了。
执微站在地面,凝望着结束悬停,腾空而起的悬浮艇。
她注视着安德烈驾驶远去,目光也由具体的点,移向整片天际。
污染包裹着天空,终于收束掉最后一道缝隙,彻底与地表相连。这浓稠的黑色,像是地面的另一个躯壳。
悬浮艇离开后,唯一衡量的光源也彻底消失。
在漆黑而冷寂的夜幕中,只剩下远处天体卫星反射星系恒星发射出的淡漠光亮。
就这,还被污染吞掉大部分,落在执微视线里,便尽数都是昏黄。
沙洲的地表本就多沙尘,地面是黄色的。而已经遮蔽天际的污染,在天空凝成暗黑色的斑团,只在稍微薄一些的位置,透出黄色的光。
执微在这种照明程度里,艰难地判断着方向,她只觉得眼睛都快看花了。
天地几乎相连,四野寂寂无声。
执微向着地肤的位置走去,她看见她仰着身子孤单单地靠在地下城的残垣断壁上,昂着头,似乎闭上眼前的目光,也停留在沙洲启航的舰队上。
执微心头一紧,快步跑到地肤身边,试探了一下她的气息,发现她气息微弱,但还活着。
倒是可以浅浅松一口气,可执微看着,还是发现地肤的状态绝对称不上是好。
污染区扩张到了头顶,在离污染这么近的情况下,没有人类可以不受到影响。
地肤浑身发冷,眼睛紧闭,口中零碎着发出喃喃自语的声音,额头上都是虚汗。
她身体已经开始僵硬了,呼吸也沉重,脖颈处都是深紫色鼓起的血管,面色苍白,似乎马上就要窒息了。
每个人面临污染的时候,都会意识混乱,但所呈现出来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地肤没有像安德烈一样,叫着闹着说墙长眼睛了,说墙在追她。
她并不如安德烈那般惶恐痛苦,她甚至很幸福。
因为地肤看见了妈妈。
她在混乱中发出一些不清楚的呓语,她在说,她也在听,可她听到后,便不觉得那是自己在说的。
地肤觉得是妈妈在和她说话。她分不清听见的是妈妈的声音,还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和妈妈说话的声音很像,很容易被听错。她继承了她的嗓音,继承了她的外貌,也继承了她的志向。
就像此刻,她即将继承她的道路。
这道路的终点,就是看护沙洲到最后。亲眼看见大家都登舰后,坚持在地面搜寻仍有呼吸的人类,不放过任何一个人类可以存活的机会。
每次都这么做,每次都最后一个走,直到无法逃脱,直到死亡。
听啊,是久违的妈妈的声音。地肤贪恋地想多听一会儿。
她感觉到她的心脏跳得越来越慢,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她抬不起手,也睁不开眼睛,但她一点儿都不害怕。
这多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时候呀!她被妈妈抱着,妈妈亲吻她的脸颊。
“妈妈……我是……你骄傲的女儿……”地肤呢喃着。
她想,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幸福的时候了。
地肤好累啊,她真的好累,哪怕就这样沉沉睡去,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太久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她要深深地睡下,在梦里,和妈妈长久地睡在一起,把头埋进妈妈怀里,使劲呼吸,鼻腔里都是妈妈的味道。
她会在妈妈怀里撒娇,已经有感觉了,已经感受到被爱了,她感知到妈妈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带着爱意摸着她的女儿……等等,她,她真的在被人扇着嘴巴子!
地肤在濒死一线的时候,被执微抓着脖领子拍脸。
她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脑海里妈妈含笑的容颜淡去,她看清了蹲坐在她面前的执微。
虽然看清了执微,可地肤觉得现在才更像是幻觉。
执微,执微在救她?
神殿新一届最有潜力的竞选人,即将竞选唯一神的执微,抛下了活命的机会,只为救人,救已经被神殿放弃的沙洲里土生土长的地肤?
这太叫地肤惊诧了,她甚至有些惊恐了。
哪怕现在意识混乱,下一秒就能窒息死亡,地肤还是艰难又震撼地望着执微。
她打量着她,好似她不是人,而是一颗烧麦豆。
地肤舔舔干裂的下唇,开口问:“为什么?我们才刚认识,沙洲对你毫无作用,那一点票不到大选区的零头,我也不是什么天才,沙洲更没有珍宝……所以,为什么救我?”
执微毫不在意。她甚至没怎么在听地肤的车轱辘话,她满脑子都在想她要做的事情。
这些翻来覆去的话有什么好听的?执微之前听过许多了,她现在可是还有要忙着的事情呢!
执微拖拽着地肤的身体,一点儿也不客气,上手捏了两下地肤的嘴,翻翻她的眼皮,检查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