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我死后男主追悔莫及by伏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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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周暮觉听不到风摇树叶的声音了。
织金藤蔓纹的帷幕落了下来,她坐在他身前,一边笑着,一边勾住了他的脖子。
明明已经歇下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却没有摘下此刻正压着他的肩。
周暮觉从未与她隔得这样近过,近到连体温都清晰。
就像那个清晨他所感受到的一样,她整个人温度都偏凉——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吗?
此刻居然还能分神这样想。
她察觉到了他的分心,仰着头,笑吟吟地凑了过来。
“暮觉?”
吐气如兰,呼吸都可相闻。
正人君子,再如何,也都是人。
还是一个成年了的男人。
翡翠镯子是凉的,她手中的温度也是凉的。
他感到热意在身躯游走,陌生却又引人沉沦。
朝笙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又问道:“阿暮?叫你阿暮可不可以?”
他有些狼狈地低头,不想却和她离得更近了些。
她还勾着他的脖子,整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
再不回答,也不行了。
他声音沙哑,说:“自然可以的,太太。”
朝笙面露不满:“既如此,你不能再这样称我。阿柳她们又不在这。”
他微愣,床幔已经落了下来,阿柳当然不会在这。
“你不应该叫我太太。”她声音似是抱怨,又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女子仰面看着他,春水般的眼中是他明晰的倒影。
“那应该叫什么……”他感觉到,她的体温似乎也被他渡得热了起来。
她却不答,只是道:“你觉得呢?”
她樱色的嘴唇开合,指尖轻轻摩挲在他的发隙,一下一下,亲昵似爱侣。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作乱的手,被她的询问乱了思绪。
“林小姐。”
“不对。”
“……朝笙。”
“也不对。”
她从未露出这样狡黠而难缠的一面,指尖又拂过了他清晰滚咽的喉结。
连那颗伴生了二十四年的赤色小痣都在发烫。
“朝朝。”
他说出了朝笙满意的回答。
周暮觉看到,那双春水般的眼中漾出动人的光泽,她弯起嘴角,活色生香:“终于对了。”
她嘉许般的语气让他的情绪不由得也跟着明亮起来——
就像他第一次同她用饭的那一刻。
带她去银行的那一天。
陪她去学校的那一个午后。
她笑得真心实意,让他也感到了真切的快乐。
人若有贪心,便会渴望更多事物。
一如此刻。
她与他贴得这样近,藤紫的丝绸的长裙落在他的腿腹,她肌肤的触感和丝绸一样柔软——
男子微微低头,但她先吻了过去。
这个覆在唇上,抵开牙关的吻宛如无声的邀请,他的手扣在她微微陷落的腰身。
青年近乎虔诚地吻了吻她闭上的眼睛。
浅薄的日光落了进来,周暮觉一向自律,六点便醒。
今天整整晚了一个时辰。
叩叩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他睁开了眼睛。
“少爷,太太先去学校了,给您另留了早餐。”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半晌,才以哑得惊人的声音答:“我知道了。”
年长的管家妇人这才安了心,轻迈着步伐去了客厅。
落在梨木地板上的日光反射到他的眼中,让周暮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何其荒唐的梦。
潮湿黏腻的感觉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青年终于掀开了被子,怀着近乎自暴自弃的情绪在清晨又去了一次浴室。
“……”
周暮觉任由温热的水流划过肌肉线条清晰的身躯,垂眼看了下去。
明明知道是错的,却好像控制不住。
前所未有的倦意涌了上来,自我厌弃的情绪与直白的渴望交错。
梦里,她如水的眸光仿佛能将人溺毙。周暮觉不是固执保守到死板的人,燕好之事,人所欲也。
但他不能肖想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朝笙。
她有爱着的人,她爱着、怀念着他的父亲。
思及此处,再汹涌的感情也偃旗息鼓。
水珠从眼睫上坠落,他松开了手,前所未有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周暮觉从金属的置物架上取下了浴巾,以很大的力度擦去了身上的水痕。
好像这样,心就能重新安静下来一样。
他辗转的心事无人得知,也无从而知。
待换好衣服下了楼,阿柳眼中的少爷,又是光风霁月的好模样。
“我下午访友,晚上会回的比较晚。”他用过了早饭,对阿柳道,“你们不必等我回来。”
阿柳搓了搓手:“啊呀,这怎么使得。”
一旁正收拾碗碟的信春眨了眨眼,心想,少爷昨晚也是这么交待她的。
周暮觉淡声道:“无事。和太太也说一声,让她早些休息。”
阿柳这才应了下来。
送走了周暮觉,上午便只剩下里里外外的一些零碎杂事,时间似乎也悠闲了下来。
信春把厨房归置好,忍不住同阿柳道:“昨夜里少爷回来,也是这么交待我的。”
“阿柳,你可别说我懒。那会儿都要十二点啦,我眼皮实在抬不起来了。”
阿柳知道,信春在周家做完了活,每周还要回家一次,替她那读书的哥哥收拾家里内外。
她有些感慨:“我是做惯了佣人的,雇主换了好几个,及至前些年来了周家。信春啊,周家真是再好不过的人家,少爷也是再好不过的家主了。”
至于周鹤亭,阿柳有点怵他,因此没敢说。
信春猛点头:“我也觉得呢,少爷太太都好!”
小丫头生就了活泼敞亮的性情,却也知道有许多风风雨雨都被周家的公馆遮蔽。
她在每月放假时,会短暂离开这座公馆,回到小巷里光线昏暗的家,她要替母亲哥哥浆洗衣物,做好几日的饭菜,然后再留下挣得的银元。
家里甚至没有她的房间,所以在这个年纪里,能让她出卖劳动,获得庇身之所、工钱吃喝的周家,小丫头信春真心实意的喜欢。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希望周家一直是太太和少爷的周家!”
阿柳刚想说,信春这不是废话嘛。
转念一想,那可不是。
她道:“咱们少爷总要娶妻的,到那时,就还有位少夫人。”
信春一数,那周家就有三位主人了。
那就更需要她干活啦——信春喜笑颜开。
阿柳忧心忡忡,她听说,周寅竺正张罗着让自己妻族家找些女孩给少爷认识呢。
这事儿是阿忠的女儿的表嫂的邻居说的,那女子在周寅竺家里做园丁,前几天闲磕牙告诉了阿柳,一副擎等着看太太笑话的模样。
但也不能和信春说。她旋着伶仃的小脚,往后院走去——要告诉太太吗?
她叉着腰,心想,太太才是少爷名义上的亲长辈呢。高堂既在,哪里轮得到周寅竺那老不修做公馆的主。
虽然,太太作为“高堂”,年纪比少爷还要小上一岁就是了。
阿柳又有点心虚了起来。
公馆这边暂且不表,周暮觉倒不知道有人已在替他操心起婚姻大事。
月初,他刚令人给四伯公家送了分红,这位在葬礼上跳得很欢的长辈便没再寻过朝笙什么事情。
周家虽是大家族,六十年前却也只是破落寒门,满家族里真正出息的只有周鹤亭的爷爷,他的曾祖父,那是位前清的举人。
其余人等,最好也不过是收佃农租子的小地主。
及至官僚资本发展,洋务兴起,抓住了机会的周举人创办了通海银行,三代以来,励精图治,到了周暮觉手中,已是真正的庞然大物。
所以周暮觉愿意按晚辈礼敬着周寅竺,多的,再没有了。
银行的日常工作交给了徐城等人,周暮觉下午要去见的,是冯广厦。
冯广厦等来了周暮觉,便连忙把他迎了进去,尔后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你可算来了。”冯广厦虚抹了把头顶的冷汗,道,“果然叫你说对了。”
“东交民巷确实不是长久立足之地。里头可是英国人的使馆。”
“他们从殖民地带过来的印度兵逞威风,砸了你替雁峰购置的机器,还烧了好些书!还好文葭去南京时带走了一些书稿。”
“机器没了可以再买,但那些书都是雁峰的心血。”周暮觉拧眉,印书的机器有门路便能买到,不是关键。
雁峰一字一字翻译、誊写的那些书,不能付之一炬。
“别说书,人都被他们扣着了。”冯广厦压着火,他停顿了一会儿,道,“我已去信京平大学的校长,委托他帮我们周旋一番,但还不成。”
“那是英国人的脸面。”冯广厦看向周暮觉。
周暮觉明白他的意思:“我在北平有些故旧。”
昔年,曾祖周举人的同窗,有的一路高中,扎根在了皇城,后辈之间,一直有交流。
通海银行高歌猛进,这样的故交便更加的稳定。
“我今夜便出发去北平。”周暮觉略一思索,便知道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去。
冯广厦也明白这个道理,却不由得道:“但你银行的事……”
周暮觉一笑:“正好,我还要去问问铁路的事情。”
冯广厦这才放下心来。
周暮觉很快和冯广厦敲定了去北平的章程。
冯广厦送他出去,强自按下了心里的不安,遂玩笑般道:“现下也快放学了,要不,先顺便把你家长辈接回去?”
周暮觉静静地望了他一眼。
冯广厦莫名觉得这双桃花眼中带着澄明的凉意,他打了个哆嗦。
四月的海市,还是有些春寒呢。
第190章 黑莲花与君子(19)
民国九年,火车的时速只有四十公里,从海市到北平,需费上整整三天。
因此多修几条铁路显得尤为重要。
周暮觉估算时间,他傍晚出发,到北平时是后日的早晨,路途中他也不打算去驿站旅馆休息,只务求尽快抵达。
英国人并不好相与。李雁峰必然会吃上不小的苦头。
新来的司机老何候在学校外头,正好遇上了来接朝笙的阿忠。
阿忠也看到他了,笑着打了招呼:“老何,正赶巧啊。”
老何问道:“太太也是这会儿放学?”
他觉得新鲜,作了太太的人,还在念书。
阿忠点点头:“下午若有课,就是这时候。”
他倒没想到少爷也来了学校,不过阿忠一向不打听主人家的私事。
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专心致志地望着校门。
下课的时间还有一会儿,阿忠先看到的是周暮觉,还有上次那个圆眼镜儿。
周暮觉正想让老何回家时同阿柳交待一声,见阿忠也在,索性直接同他说了。
“您的意思是,要去北平出差,十天后才能回来?”阿忠听得周暮觉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周暮觉点头:“是这样,你等会儿见了太太,同她说一声。”
阿忠忙点头:“放心,少爷,我晓得了。必不会叫太太担心的。”
周暮觉微愣,不动声色地掩去了眼中的神情——她竟然,会担心吗?
冯广厦听得这话,瞅了眼一脸憨厚的阿忠,又瞅了眼八风不动的周暮觉,不由得在心里默默感慨——这对半路家人,关系真真儿不错。
冯广厦晓得周暮觉亲情缘薄,高堂俱逝,天不假年,而周家余下的那群难缠亲戚自不必说。
现如今家里竟然也有人等他回来了。
那副圆眼镜后面,青年的一双眼睛露出了欣慰的光。
“既如此,我先去了。”周暮觉回身,对冯广厦道。
冯广厦重重地握了下他的手:“惟愿诸事皆顺,你与雁峰能平安归来。”
“自然。”周暮觉眼中带出笑来,“你在海市也别一直紧绷着。”
冯广厦应得极痛快:“先给你们把接风洗尘的席面定下来。”
朝笙下了课,便立刻知道了这件事情。
“说是出差。”阿忠在前头说。
朝笙知道周暮觉先前一直在北平管理分行,但走得这样匆忙,很不像他的作风。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算不上很了解周暮觉。
对他的认知起先来自于剧情,然后是日久天长的相处。
他应该有很多面,是她未曾见过的。
车窗外落下海市的街景,这是民国九年的沪上,与她记忆中后来的繁华截然不同。
风云涌动在城市的上空,她慢慢降下车窗,任风灌满衣袖。
差不多半个月都见不到他,想想居然有些不舍。
朝笙微微一笑,指尖轻扣在窗沿。
自海市去北平之所以要三天,一是因为火车的时速,一是因为还得从南京、天津换乘,一番折腾,最后才能抵京。
从车站望去,能看到古都庄严的城楼,他在这儿待了整整三年,此刻,居然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两个月前,他从北平归家,操持了父亲的葬礼。那时通海银行的责任刚刚落在他身上,一个女子的一生也落在了他身上。
他尚不知生命如此翻天覆地,还想着等情况稳定,仍去北平。
但时局变化得很快。
四月,北方的早晨仍是暗的,古都的轮廓在薄雾里隐约可见,青年抬手叫了一辆车,不再停留。
他先拜访了家里的故交,那是位在交涉署任职的长辈。
交情仍有,但不足以让他出面去帮一个非亲非故的出版社社长。
周暮觉早已料到。
但通海银行与他家族的生意盘根错节,周暮觉滴水不漏,很快让这位八旗子弟出身的长辈点了头。
官方的立场妥当了,他马不停蹄,去了东交民巷旁的教堂。
这生于东方末代、又留学西洋的青年见惯于风风雨雨,不信世有上帝神明。
但他的父亲很虔诚,海市林立的哥特式尖塔,有许多都曾得了他的捐赠。
有这一层因由,周暮觉认识了一位远东教区的主教。
他知道东交民巷英使馆的外交官,恰好也有虔诚的信仰。
北方的日光总带着干燥的气息,周暮觉坐在教堂里听主教传播福音的时候,眼睛看向的,却是高耸的玫瑰花窗里透出瑰丽的天光。
这样神圣而遥远的光芒会让人油然而生对上帝的崇信,周暮觉安静地听完了主教的布道,他宛如信徒,先问出几个《新约》里的疑惑,之后才娓娓说出自己的来意。
如此,他又联合了京平大学的校长,终于在抵达北平的第四天顺利保释出李雁峰。
国家积贫积弱,纵有手腕、有身家,仍然不得不以迂回而周密的手段救出他的友人。
周暮觉很早就懂了弱国弱民的道理。
但他也好,李雁峰也好,都不觉得这样便要舍了脊梁。
因此,在东交民巷外头,一身落魄的李雁峰提着自己的破旧书箱走出来时,笑得格外的情真意切。
“上次见你这么狼狈,还是反帝游行时。”周暮觉张开手臂,重重地拥抱了李雁峰,丝毫不在意他身上的尘土血痕。
“我躲在一个梨园班子里,涂了满脸粉彩,才躲过了巡警的搜捕。”李雁峰压下眼中潮湿的热意,声音故作爽朗。
周暮觉知他性情,不再多言,只笑道:“你的译文手稿可还好?”
李雁峰扬了扬手中的书箱,道:“自然!拼的就是这口气。”
他又有些怅然:“只可惜出版社办了三年,终究还是结束了。”
“我在海市替你寻了个地,机器已令人去置办了。”周暮觉临行前,让冯广厦去找的徐城,走的他自己的账,“李社长,去看看吗?”
李雁峰眼中的热泪终于滚落,他胡乱抹了一把脸,重重地点头。
归途在望。
从北平回海市,仍然是坐火车,返程要比来路轻松。
遣散了出版社的社员,最后,李雁峰的行李也不过是两个箱子,一个放书,一个放些应季的衣衫。
沿途经由济南、徐州、南京,终于抵达海市。
李雁峰出过国,但等过了天津,一路南下,沿途所见,景随地易,苍茫山岳,秀美澄湖,一应不同,也不由得感慨神州地大,山河辽阔。
“不知道海市比之北平又如何。”李雁峰感慨,“毕竟是所谓的‘远东明珠’‘东方巴黎’。”
周暮觉看向火车外渐渐显露的南京的远山,却不由得想,离家已有九天了。
繁忙的行程,软硬兼施的交际,极大的占据了他这些天的精力。
似乎那样狂悖的梦境都烟消云散了。
所谓动心,是否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时间便能够抹平。
青年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而后对着好友笑道:“你自去看。”
李雁峰拢了拢他的宝贝书箱,眼中露出了期待。
火车站里熙熙攘攘,冯广厦得了消息,同学校告了半天假,早早就去站台上等着了。
一同等着的还有阿忠。
周暮觉见阿忠来了,颇有些意外。
阿忠道:“太太说,您往日用得惯我些,故而让我过来接您。”
老何到底刚来周家没多久,比之阿忠,少了几分妥帖。
一旁的李雁峰将行李递给了热情的冯广厦,低声问道:“太太?暮觉几时成了婚?”
“纵然路远,给我发个电报便是,我连礼都没备,太不像话了。”
他语气有些懊恼,冯广厦老神在在,道:“是他家长辈。”
李雁峰思索,所以这位太太指的周暮觉的母亲吗?
既是长辈,当去拜会一下。
出了站台,往外走去,周家的吉普车就停在了外头。
车里也空空荡荡的,朝笙并未来——不过,也没什么理由必须得来的。
阿忠没同他再提及朝笙了,周暮觉垂着眼,拉开了车门,让冯李二人先上了车。
民国九年,革命初成,军阀割据,时代的洪流轰轰烈烈,升平的繁华包裹着这座城市。
李雁峰见到那辆吉普,又看了眼前头拉开车门的司机。
以前,很少听周暮觉提及他的出身,这次入狱获释,才真切意识到他这位好友,确实很不一般。
哪怕在那群英国人面前,也能不卑不亢,游刃有余的周旋。
也许来海市,才是正确的决定。
他朝周暮觉道了谢,而后才靠着冯广厦坐了下来。
“忠叔,往临溪楼开!”
冯广厦在周暮觉赴北平的这段时间,坐了好几次阿忠的车,和这憨厚的中年男子熟络得不行。
阿忠应了声,冯广厦道:“我在临溪楼办的席面。雁峰,你头一次来南边,该吃吃我们这有名的菜系。”
他拍了拍坐在前头的周暮觉,道:“这时节,来尾青鱼,再用春笋五花肉煮碗腌笃鲜,最是不错!”
周暮觉闻言,思绪有一瞬游移,忽然想起朝笙最近也很爱喝这样的汤。
他不自觉露出个笑来:“春笋煨汤,确实不错。”
冯广厦推了推眼镜,十分自得,惹得李雁峰也跟着笑起来。
临溪楼原是南京的老酒楼,后来随着海市开埠,也跟着迁来了这儿,至今已在这座城市经营了三十余年。
两层的酒楼,屋顶是硬山样式,在建筑日益西化的海市,算得上是别具一格。
跑堂的小二与冯广厦相识,立刻便将人迎了进去。
菜名用挂在墙上的木牌刻着,冯广厦把李雁峰推到了前头,笑道:“虽是我做东,但今天主随客便。”
李雁峰性情内敛,最受不住冯广厦的闹腾,只好自己一顿瞎点了。
“点了腌笃鲜,不错,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我的一点愚见,田螺塞肉是必吃的。”
“黄鱼馄饨!别漏了这个。”
李雁峰终于受不了了,他扭过头来,问道:“暮觉,你可还有什么要点的?”
周暮觉见李雁峰一脸无奈,比之在北平,显得精神了许多,他道:“让广厦参谋吧。”
冯广厦乐得不行,继续折磨自个这位好友了。
菜上得很快,冯广厦还让小二又温了一壶花雕上来。
他扫了眼桌上的两个人:“你俩,都能喝酒吧?”
李雁峰耷着眼皮,冷笑了声——他是辽省人。
周暮觉酒量只是寻常,但今日是接风洗尘,他自然也会奉陪。
冯广厦眉开眼笑,替这二人斟了满满两杯酒。
暖黄的灯光倒影在杯盏中,被晃得细细碎碎的。
李雁峰一饮而尽,终于有了彻底安定下来的感觉。
他压住眼中酸涩,替冯广厦和周暮觉又各自斟满了酒杯。
知交好友,饮酒正酣。
他们向来无所不谈,今夜却又默契的不提政治,不提理想,只提各自的生活。
要去践行的道路漫长而无尽,在眼前,在此刻,他们宁愿更多的去关心彼此。
周暮觉的酒杯从来没有空过,他任由冯广厦又叫了一壶酒上来。这两人的酒量一个赛一个,喝起来简直没有停歇的时候。
周暮觉自幼守礼,很少恣情尽兴,却在今夜愿意破例。
但此刻,明明是开心的,却又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周暮觉知道缘由。
那天去火车站时分外匆匆,一则确实赶时间,二则,未尝没有心虚的缘故。
他没开过窍,从不知道情之一字,会如此煎熬。
在北平奔走的时候,周暮觉若得空闲片刻,便会想起朝笙。
然后又想起她洒在墓前的眼泪,想起她哭着问他的父亲,为何要扔下她一个人。
当她鬓边的白色茶花随着泥土滚落,周暮觉以为自己便懂得了什么是“情深不寿”。
但等真知道了何为动情,才发现,若能如愿,不寿又如何——
周暮觉垂眼,看着杯中澄明的清酒,一饮而尽。
纵是知己在侧,也绝不能告诉他们,他此时此刻,在思念着的人是谁。
及至月上中天,这顿接风洗尘的酒宴才算结束。
小二过来结账,瞅了眼桌子上空了的五个酒壶,再看向这几个年轻的男子。
戴着圆眼镜的冯老师,一双眼睛格外清明,亮得惊人。那高大个子,一看便是北方人的男子面上稍红,然而也不露半分醉意。
而那生了副好样貌的青年安静的不行,但小二跑了这么多年堂,知道他肯定酒量寻常,早就醉了。
不过酒品甚好。
小二喜欢喝醉了也不闹腾的客人。
出了临溪楼,海市的夜色与晚风扑面而来。
春风湿润,不似北方粗粝而坚忍。
李雁峰看向车水马龙的长街,灯火辉煌,宛如蜃景。
这是1920年的海市。
它兴起于鸦片战争之后的开埠,经历了王朝覆灭,新国建立,也经历了残酷的战火,纷繁的割据。
时至今日,它仍然成为了亚洲最璀璨的明珠。
李雁峰眼中浮现出动容。
“可否随意走走?”他提议道。
冯广厦自然答应,他一拍马褂,向前探手:“请。”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身旁空了个人。
回头看去,周暮觉还没跟上来。
“……”冯广厦无言,“看来是喝蒙了。”
他鲜少见自己的好友这般模样。
从前留学,后来结社,又奔赴北平,独自撑起家族的生意,在冯广厦的印象里,他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的。
没想到堂堂的周行长,几杯酒便醉了。
他觉得有意思,连忙回过身去,将人带了过来。
周暮觉也慢慢意识到自己喝醉了,他没拒绝冯广厦的搀扶,只颇为不好意思:“抱歉。”
冯广厦更乐了,喝醉了还晓得仍要守着礼貌呢。
几个人便一道慢慢地向前走。
卖花的小童守在舞厅外头,黄包车夫等在路边载客,电影院的售票口,队伍这会儿居然也排得老长。
时不时有蹬着自行车的年轻学生呼呼而过,有几个还是青英大学的学生,看见了冯广厦,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落下叮铃的铃声。
“北平的晚上是没有这么热闹的。”李雁峰说。
“那毕竟是五朝的古都,庄严肃穆,自不必说。”冯广厦指着海市江边的一排欧式建筑道,“海市是商贸堆起来的繁华,五湖四海的人都在此地,洋人想把货销往我们国家,船也得先停在海市的港口。”
“确实。北平是没有这样多西化的建筑的。”李雁峰道,“胡同弯弯绕绕,四处都是方方的院墙。”
“说起来,暮觉替你寻的新地址,就在前头不远处。”
李雁峰的出版社还要再办下去,周暮觉与冯广厦都知道,那是他的心血。
喝醉了便安静得不得了的青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也只是微微眨了眨眼睛。
冯广厦忍笑,又道:“你家长辈还帮了我不少忙。”
周暮觉缓缓望向冯广厦。
他正说得起劲:“我头一回去你那通海银行寻人,那么多经理,天晓得谁是徐城。”
“赶巧,你家长辈也在那。她领着我直接找到了徐经理,又把忠叔借给了我。我同徐经理前后跑了三天,才寻到了一个绝佳的地方。”
周暮觉这才慢悠悠地明白,难怪广厦能和忠叔那般熟络。
他们已经走到了滨江大街,晚风吹着,周暮觉终于觉得神思慢慢清明了些。
只是头仍然昏沉沉的。
滨江大街的繁华,自然不必再多说。
冯广厦一心想着让李雁峰赶紧去瞧瞧他的新出版社,因此格外的兴致勃勃。
正往前头走着,忽然顿住了脚步。
李雁峰疑惑道:“怎么了?”
冯广厦朝前头挥了挥手,喊道:“林小姐!”
李雁峰不由得循着他的声音望过去,先看到的,却是周暮觉走过眼前的身影。
冯广厦插着手笑:“这便是暮觉的长辈。”
李雁峰闻言,忙道:“既是暮觉的长辈,听你的意思,她也帮了我许多,我们合该问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