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档案管理员重生了by胡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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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了工作问题、费用问题之后,还有一件事需要处理:闻秀芬去了省城,林晓月怎么办?
左思右想,姜凌将正在放暑假的林晓月送到梁七巧家,由已经收到湘省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梁七巧暂时照顾。
梁七巧与梁九善都是受过姜凌恩惠的人,二话不说便让林晓月背着书包住进了梁家。姐弟两个都很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妹妹,不仅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还给林晓月辅导功课。
安排好这些,姜凌这才带着闻秀芬、小宇一起前往省城。
省人民医院的心理咨询室布置得温暖而安全。
米色的窗帘滤进柔和的日光,墙壁贴着童趣的贴纸,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角落里堆满了彩色靠垫和毛绒玩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
房间的中心区域铺着一大张厚厚的白纸,旁边散落着五颜六色的蜡笔。
小宇蜷缩在闻秀芬怀里,身体微微颤抖,一双大眼睛略显呆滞。
身上被父亲殴打造成的伤痕已经愈合,但心理上的伤依然存在。
闻秀芬轻轻环抱着小宇,温暖的手掌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单薄的脊背,口中哼着一支没有调子的摇篮曲。
她的怀抱,现在是小宇的“安全岛”。
秦凝云秦医生是一名心理学专业的海归女博士,今年36岁,正是她力排众议,在省人民医院开设了心理治疗诊室。
她坐在小宇对面稍远的地垫上,声音如同羽毛般轻柔:“小宇,今天秦阿姨这儿有很多漂亮的蜡笔,我们一起来画画,好不好?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或者只是画几根线也行。”
姜凌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
她沉默不语,专注地观察着小宇的每一个细微反应——身体的紧绷、呼吸的频率、视线的逃避方向,并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虽然环境温馨、医生温柔,但陌生的环境还是让小宇感觉不安。他在闻秀芬怀里埋得更深了些,身体紧绷。
闻秀芬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小宇的头顶,轻声低语:“不怕啊,乖宝。你看警察阿姨就守在旁边,没有坏人敢过来欺负你。你要不给我画一个太阳?或者,我们楼底下的小草?”
小宇微微侧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方向。
秦医生拿起一支蓝色的蜡笔,放在小宇的手边:“看,天空的颜色。要不要试着涂一块蓝色?”
小宇没有任何动作。
闻秀芬没有催促,只是抱着他,有节奏的抚摸着他。
姜凌注意到,小宇紧紧攥着闻秀芬衣角,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她在笔记本上迅速写下:高度警戒,深层恐惧被触及,可能与蓝、天空相关。
过了很久,小宇极其缓慢地、犹豫地伸出了一根手指,极其轻微地碰了碰那支蓝色蜡笔的顶端。
秦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下。
“哦,蓝色,是小宇喜欢的颜色,对吗?”秦医生没有要求他画画,只是把蜡笔又往前推了推。
小宇看向闻秀芬。
闻秀芬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满满都是鼓励。
小宇用指尖捏住了蜡笔,动作笨拙,在巨大的白纸边缘,歪歪扭扭地涂了一小片颤抖的蓝色。涂完这一小片,他立刻缩回了闻秀芬的怀抱。
秦医生又拿起一支支彩色蜡笔,观察着小宇的反应。
“这是黄色,太阳的颜色,是不是暖暖的?”小宇没有反应。
“这是红色,红领巾也是这个颜色,对不对?”小宇没有反应。
直到秦医生拿起一支深灰色蜡笔,小宇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死死盯着那支深灰色蜡笔。
姜凌脑中闪过郑瑜说过的话——安小慧出事那天是傍晚下班时分,张明辉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工作服。
闻秀芬立刻紧紧抱住小宇:“秀芬妈妈在,秀芬妈妈在!乖宝,不怕。”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力量,努力安抚着孩子的恐怖情绪。
姜凌的心猛地揪紧了。
她其实内心一直有份担忧。
她担忧引导小宇说出两年前母亲坠楼真相,将会对孩子的心灵造成二次伤害。毕竟遗忘,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可是,秦医生告诉姜凌,想要让小宇走出恐惧、走出被虐待的阴影,必须通过叙事重构实现认知整合。
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要剥开自然形成、扭曲恐怖、碰一碰就会剧痛的伤疤,让人直面血淋淋的伤口,然后在医生的帮助之下完成缝合。只有经历这一艰苦过程,心理上的伤疤才能痊愈、伤痛才能消除。
进行治疗之前,秦医生详细询问了小宇的情况。
她告诉姜凌,对年幼的孩子而言,未经处理的心理创伤会通过非语言形式循环强化,并形成一个“恐惧闭环”。像小宇被打之后蜷缩在病床上不断发生躯体颤抖,反复做噩梦并发出梦呓“妈妈不跳,不跳”,这些都是创伤记忆的碎片化呈现,会引发更深的恐惧与无助。
而她今天进行的心理干预,便是要通过安全环境下的语言化叙述,以绘画为媒介,将碎片记忆整合为完整叙事,打破这个恐惧闭环。
深灰色蜡笔触发了小宇的恐惧记忆,心理治疗正式开始。
秦医生拿起那支深灰色蜡笔放在画纸上:“小宇,别怕。把它画出来,我们一起保护你。”
小宇抬眸看向秦医生,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慈爱与怜惜。
他慢慢伸出手,拿起深灰色蜡笔,在那片蓝天之下画了一个火柴人。
秦医生拿起一支黑色的蜡笔,用温和的语气问:“小宇,看看这支黑色的蜡笔。它是不是有点重?会挡在蓝色前面?”
黑色,代表阴影,也代表着建筑物的存在。
小宇闭上眼睛,攥着闻秀芬衣角的手却微微松了一下。
秦医生耐心等待着。
当小宇再次缓慢地睁开眼,他的目光锁定在那支黑笔上。
忽然,他挣脱开闻秀芬的怀抱,一把抓过那支黑蜡笔。然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狂乱,在那片代表蓝天的蓝色区域下方,发狠地、毫无章法地用力涂画。
不是涂色,而是用蜡笔的笔尖在“钻”!像是要把什么戳破、捅穿。
坚硬的蜡笔笔尖刮擦着厚实的画纸,发出刺耳的“嚓嚓”声。
画着画着,小宇忽然叫了起来。
“啊!”
叫声短促而尖利。
闻秀芬心中一惊,张开怀抱想把小宇重新抱紧,但秦医生飞快地、无声地抬手阻止了她。
姜凌紧紧盯着小宇的动作和他疯狂划破“天空”的行为。
这是一种释放,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愤怒的本能爆发,也是突破封锁记忆的关键通道。
黑色蜡笔因为用力过猛,“啪”地一声折断。
小宇的疯狂动作骤然停止,返身缩进闻秀芬怀里,身体剧烈起伏,眼泪汹涌而出。
不是以前那样无声的啜泣,而是撕心裂肺的、带着巨大惊恐和疼痛的嚎啕大哭。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积压了两年的所有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
闻秀芬一颗心疼得像要碎掉,她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小宇的后背,嘴里柔声哄着:“乖宝不怕,哭出来,把委屈都哭出来。秀芬妈妈抱着你,天塌下来都有我呢。”
秦医生没有急于开口。
孩子能够哭出来,是好事。
恐惧、痛苦、绝望……种种负面情绪宣泄出来,在闻秀芬的安抚之下,有助于小宇内心安全感的重建。
姜凌屏息凝神,安静等待。
她知道,小宇作为目睹母亲被杀的唯一证人,巨大的恐惧感让他将记忆封存。此刻秦医生所做的事,便是要帮助他将极端恐惧释放出来。
而此时,真相就在眼前。
小宇缩在闻秀芬怀里,哭声渐渐转为无力的抽噎。小小的身体因为哭泣而一耸一耸。
秦医生原本蹲在地上,在小宇哭泣之时,将身体慢慢靠近一点点,坐在铺着彩色拼图软垫上,姿态轻松而随和。
她的声音温柔得像三月的风:“小宇刚才一定很生气、很害怕,是不是?是不是看到了很黑很可怕的东西?”
小宇并没有抗拒秦医生的靠近,伸出手指,指向那片在蓝色区域下方、混乱而扭曲的黑色阴影,嘴唇颤抖着,发出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好高,摔下来,风,呜呜地响……”
秦医生:“嗯,很高很高,有风,吹得头发乱乱的?那里还有什么呢?”
小宇猛地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怕!爸爸会打小宇。”
闻秀芬立刻紧紧搂住他:“不怕,爸爸打不到你!秀芬妈妈在这儿,还有警察阿姨、医生阿姨,她们都在这里保护你,谁也不能再打你一下。”
在闻秀芬这份坚定、强大的母亲力量的保护下,小宇身体的颤抖奇迹般地开始平复。他仿佛找到了最安全的庇护所,依赖地把头更深地埋进闻秀芬的颈窝,吸着她身上混合着皂角和阳光的气息,那是属于“妈妈”的温暖味道。
小宇轻轻呢喃:“妈妈。”
秦医生捕捉到这个安全感重建的窗口期:“在那个高高的,风大的地方,有小宇的妈妈是吗?她说话了没有?说什么了呢?”
提及妈妈,小宇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他紧紧贴着闻秀芬的脖颈,清晰无比地说出一句话:“妈妈说,专利,还给我。”
这绝对不是一个五岁孩子能凭空杜撰的词汇。
秦医生趁热打铁,依然保持轻柔,引导记忆细节:“小宇还看到了什么?告诉我们,我们一起保护妈妈,好不好?”
这次,小宇几乎是紧接着回答,声音带着一种梦魇般的呓语,但每个字都让姜凌的心脏狂跳:“爸爸用手,使劲推妈妈,妈妈掉下去了。”
这是小宇最恐惧的画面。
也是让他每夜做噩梦的记忆。
但现在,他有闻秀芬抱着,有秦医生哄着,有姜警官守护着,在这个陌生而温馨的环境里,小宇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他想说出来。
他要说出来!
提及母亲跳楼的瞬间,小宇蜷缩的身体猛然拱起,仿佛在模拟那个下坠的瞬间,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虚抓了一下。
“爸爸拉我手,好痛。妈妈自己跳下去的,敢说,打死你。”
最后一句,他模仿着张明辉那冷酷、带着威胁的语气,清晰地说了出来。
秦医生:“然后呢?小宇说话了吗?”
小宇双手握拳,眼中泪花闪动,竭尽全力地嘶吼出声:“我大声喊,妈妈,不跳,不跳!”
终于,把恶梦说了出来!
终于,被小宇刻意封锁的记忆完整地通过语言清晰呈现出来。
秦医生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与姜凌交换了一个眼神。
很好,小宇的记忆终于完整。
他的创伤记忆,将在这次心理治疗中慢慢变成普通长时记忆,从而摆脱恐惧。
秦医生将画纸拿起,拿起一支白色蜡笔放在小宇手心:“我们一起把这个坏人赶走,好不好?”
在秦医生温柔的引导之下,小宇拿起白色蜡笔,在那个深灰色的火柴人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圈,直到火柴人被涂抹成模糊一团,像一朵灰色云朵。
秦医生唇角带着一个温暖的笑容:“小宇你看,推妈妈下去的坏人被涂掉了,变成了一朵云,是不是?”
小宇定定地看着画纸上那一团灰扑扑的颜色,眼睛亮了起来。
秦医生拿起黄色蜡笔,在蓝色天空画了一个太阳:“你看,妈妈变成了太阳。小宇以后要是想妈妈了,就晒晒太阳,好不好?”
小宇转过头看向闻秀芬。
闻秀芬抱着他,含泪微笑:“秀芬妈妈也会陪着小宇长大。”
小宇这才看向秦医生,小脑袋轻轻点着:“好。”此刻,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阴霾渐渐散开,他终于有了七岁儿童应该有的天真可爱。
秦医生往小宇手心里放了一个小小的向日葵玩偶,也在他心田里种下一颗向阳的种子:“妈妈变成了太阳,会一直守着小宇长大。小宇就像这朵向日葵一样,对不对?”
向日葵花朵只有巴掌大小,金黄灿烂,花枝下方还有两片绿色的叶子,这个玩偶看起来趣致可爱,握在手里软乎乎的,能提供给孩子一种奇妙的皮肤抚慰感。
治疗结束。
小宇紧紧握住向日葵玩偶,在闻秀芬怀里沉沉睡去,眼角虽然还挂着泪珠,但身体不再颤抖,呼吸平稳。
闻秀芬抱着沉睡的孩子,泪水无声滑落。
她虽然不懂什么是心理辅导,也不理解那些专业名词,但今天亲眼见证孩子从害怕到愤怒,再到欢喜、平静,她觉得很神奇。
真好啊,小宇这孩子终于能睡个安稳觉,终于不再害怕得发抖,他将来一定会健康长大。
而姜凌,看着闻秀芬与小宇这两道相拥的身影,眼中满是感动。
闻秀芬饱经沧桑,却以无比坚韧的力量,给另一个伤痕累累的生命提供庇护。
小宇在医生的帮助之下,勇敢地走出封闭自我,讲出了令他恐怖的真相。他从被动承受者转变为真相讲述者,重新获得了心理主动权。
一种超越了案件本身的感动和力量充盈心间,姜凌看向秦医生,轻声道:“谢谢。”
回忆到此,窗外已是夜色如墨。
翻阅完心理咨询报告的众人眼中都闪动着愤怒。
周伟眉毛拧成了一条线:“张明辉不只是家暴,还涉嫌谋杀?”
李振良重重地拍打着摆在会议桌上的访谈记录:“狗东西!为了专利,竟然杀妻!”
刘浩然看向姜凌:“组长,你说吧,我们应该怎么做?”
办公室的大门被猛地推开,郑瑜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她的警服肩头还沾着奔波的风尘,短发略显凌乱,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各位,我回来了!”
连续奔波的郑瑜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很亢奋。
她将厚厚的卷宗袋“咚”地一声放在桌上。
卷宗袋里,全是郑瑜带回的关键证据:重新标记的天台现场勘验图,图上清晰标明擦痕位置;安小慧指甲物证高清照与鉴定报告;江城工业大学存档的安小慧毕业论文;红星毛巾厂的实验数据,还有关键目击证人的详细笔录。
郑瑜率先开口:“材料都在这里了。姜凌,你那边怎样?”
姜凌将心理咨询报告、小宇的蜡笔画照片放在郑瑜面前:“小宇回忆起来了当时坠楼的场景,安小慧与张明辉因专利问题发生争执,张明辉实施暴力推搡致其坠楼;案发后张明辉对小宇进行威胁和操控,这些与你还原的坠楼场景是一致的。”
郑瑜猛地一拍桌子:“案件重新定性,这不是家暴,不是意外,而是一起为了掩盖技术剽窃罪行,实施的故意杀人。”
姜凌的声音里难掩愤怒:“证据清晰,准备提审。”
八月已至, 晏市闷热依旧。
三伏天暑气逼人,审讯室上方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发出嗡嗡的低鸣。
张明辉穿着看守所统一的蓝灰色号服, 被管教带进审讯室时, 神情间带着几分知识分子的倨傲和强装的镇定。
坐在椅中,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视线扫过坐在审讯桌后的郑瑜和姜凌,还有记录员李秋芸,瞳孔微缩。
张明辉发现,女警比男警更难对付。
因此, 当他看到今天负责审讯的有三名女性时,内心敲起了鼓, 呼吸不自觉地急促了一些。
郑瑜穿着笔挺的夏季警服短袖衬衫,脊背挺直,目光锐利。
姜凌则穿着素雅的白色短袖衬衫和深色过膝裙,面容沉静, 眼眸清澈。
两人眼神短暂交汇,默契而淡定。
负责做笔录的李秋芸打开厚重的审讯笔录本, 钢笔尖点在纸上, 等待着审讯的开始。
第一次坐在审讯室里直面嫌疑人,说实话, 李秋芸心跳在突突地急跳,有点紧张。
然而, 与初到金乌路派出所时那种面对家长里短都手足无措的慌乱截然不同,此刻李秋芸的紧张,更像开战前血脉偾张的兴奋、渴望检验成果的跃跃欲试。
这半个多月,跟随姜凌参与张明辉虐童案的全过程, 李秋芸学到了很多。她不再是那个面对闻秀芬焦灼报警依旧慢条斯理问话走流程的新人,她学会了像姜凌那样换位思考,懂得了警察职责,也明白了守护一方平安的分量。
钢笔尖悬停在纸面,李秋芸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掌心的微汗,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
今天,她坐在这里,记录张明辉审讯全过程,也将成为姜凌与郑瑜联手寻找真相的见证者。
审讯,正式开始。
按照拟定的审讯计划,郑瑜在简单询问过张明辉的个人信息之后,直接切入主题。
郑瑜声音不大,态度随意而礼貌:“张明辉,今天我们过来,主要想和你了解一下你的工作情况。听说,你有一项专利技术,已经投入生产,给牡丹毛巾厂带来了很大效益?”
听到这里,张明辉内心升起了希望——是不是毛巾厂领导意识到了他的重要性,向警方施压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略显急切:“是!我是毛巾厂引进的专业人才,我对厂子的发展很有用!”
郑瑜拿起一份证书复印件,展示给张明辉看清楚:“这是你的专利证书,新型高效印染固色提亮工艺?”
看到这份给自己带来极大荣誉与成就感的证书,张明辉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带着自豪感:“对,没错,这是我带领技术科攻坚克难一年半的成果,厂里表彰过的。”
他刻意强调了“带领”和“攻坚克难”。
姜凌双手轻轻交叠放在桌上,语气温和,眼神却带着专业的审视:“张明辉,我们理解这项专利对你个人发展的重要性。技术骨干、副研究员职称、福利分房、年底奖金,甚至社会地位,都跟成果紧密挂钩,对吧?”
姜凌的话语点出了张明辉最在意的现实利益核心,同时也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开关。
张明辉的神情放松了一些,那种被认可的优越感浮现出来,语速变快:“警察同志你说得没错,像我这种技术口的干部,没点真本事,根本站不稳脚跟。我这项工艺中用到的印染固色剂纯天然、无毒、无味,不仅能固色提亮,还可以用于婴幼儿级别的毛巾印染……”
姜凌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吹嘘,依旧是不动声色的语调:“具体的用途,专利说明书写得很详细,你不必再说。我们更想了解的,是这项专利核心思路的源头。这样一个突破性的发明,灵感火花从哪里来?是来自大量文献阅读,还是有某次特定的实验现象让你豁然开朗?”
姜凌的问话态度很平和,如同技术探讨。
张明辉顿了一下,眼镜后的目光有些闪躲:“当然是综合经验和实践。化工这一行,光看书没用,关键是动手摸索,不断试错。我天天在实验室里泡着,一趟又一趟地跑车间,头发都熬白了不少。”
他试图转移话题到“辛苦”上。
“明白了。”姜凌点点头,翻开卷宗,拿出一份装订好的资料,语气如常:“我们查阅了你的实验数据,想请你详细描述一下,针对专利应用过程中染料稳定性不足的问题,你的实验设计思路是什么?”
这个问题直指专利技术固有缺陷,张明辉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他坐直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扶眼镜的手指微微用力,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审讯室里只剩下风扇转动的声音和他略显急促的呼吸。
姜凌并不着急,耐心等待着。
半晌之后,张明辉咳嗽了两声,声音干涩:“实验设计思路,就是一步一步地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嘛。”
姜凌索性问得更具体、更清晰一些:“据我了解,环保型织物印染固色剂目前大多使用阳离子型固色剂,请问你为什么放弃尿素衍生物、十六烷基吡啶季铵盐氯化物这类常用固色剂,而是利用3-氯-2-羟丙基氯化铵对固色剂DA进行季铵化,成功制备出一种季铵盐型无醛固色剂?”
张明辉明显有些慌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姜凌会问得如此专业。
“这个,阳离子固色剂虽然,虽然能提高染色牢度,但对织物的耐皂洗性、耐汗牢度、日晒牢度的效果却不明显,所以……我才尝试新的方法,那个反复试验,结合经验进行。”
他语速变慢,眼神有些涣散:“临界点的数据验证是关键,总之效果达到了。”
他试图用模糊的术语和“效果论”搪塞过去,之前的侃侃而谈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底气不足的结巴。
为了今天的审讯,姜凌带着团队成员请教了化学研究专家,做了很多功课。
她并没有被张明辉搪塞过去,态度依旧沉稳,但眼神里带着锋利的光芒:“技术攻关,思路要清晰可见,原理要经得起推敲。能不能具体说一说,你参考了哪些文献?借鉴了谁的经验?”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席卷全身。张明辉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他的喉咙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郑瑜没有给张明辉喘息的机会。
她直接站起身,走到张明辉斜前方的桌前,身体形成一个无形的压迫角度。
“说不出来了?”郑瑜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有工作探讨的温和,每一个字都带着刺,“这就是你张技术员的‘真本事’?这就是你‘带领技术科攻坚克难’的底气?一个连自己专利最核心问题都解释不清的人?一个连参考文献都列不出来的科研者?”
一连串的问话,语调越来越高,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张明辉心上。他猛地抬头,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因为恼怒和被揭露的羞耻,声音变得尖锐:“你懂什么?你懂化工吗?技术细节本就复杂!我……”
“我不需要懂化工!”
郑瑜厉声打断,身体前倾,几乎逼到张明辉眼前,目光如炬,“但我懂任何发明创造都有理论支撑,都讲逻辑,懂一个真正拥有开创性成果的技术骨干该有的纯粹与自信!”
她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他面前的桌面,“你的解释苍白无力,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你就像一个小偷,穿上了一套偷来的华丽外衣,还要到处炫耀说这件衣服是你自己做的!可惜啊,小偷就是小偷,你再狡辩也没有意义。”
“胡说八道!”张明辉脸色涨红,猛地站起,胸口剧烈起伏,“你们这是污蔑!是栽赃!我要找律师!”
姜凌没有起身,只是缓缓地将目光投向因暴怒而站起的张明辉,相较于郑瑜的强势与冷厉,姜凌的态度更为沉静笃定:“律师?张明辉,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律师,而是诚实。”
“你看着我!”姜凌的声音带着一种神奇的力量,迫使张明辉的视线与她相触:“你比我们都清楚,你这份引以为傲的专利,到底是谁的。你因为这份专利获得了荣誉,获得了赞美,获得了利益,可是……假的,永远真不了!”
这话精准刺进了张明辉内心最隐秘、最自卑、最无法容忍被触及的角落。
他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一下,颓然跌坐回冰冷的木凳上。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灰败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惊惧。
他不敢再与姜凌对视,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眼镜片后那双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空洞。
审讯室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李秋芸在笔录本上疾书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郑瑜和姜凌交换了一个眼神,时机已到。
郑瑜绕回审讯桌后,没有坐下,而是从卷宗袋里不疾不徐地抽出三份文件,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无形的审判感。她将第一份文件轻轻推过桌面,滑到张明辉面前。
“张明辉,抬起头,看看这个。这是你妻子安小慧的毕业论文,题目为《聚阳离子固色剂的合成及固色机理》。”
张明辉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止。
不等他反应,第二份文件紧随而至,拍在第一份旁边。
“这,是安小慧在江城红星毛巾厂担任技术科副研究员期间的实验笔记,她一直在进行季铵盐型阳离子无醛固色剂的合成与应用研究。”
郑瑜的手指狠狠地点在笔记某一页标红的关键段落上:“看清楚了没有,刚刚我们问你的问题,在安小慧的这本实验笔记里都有记录,其精妙程度和论证深度,远超你那份专利说明书,时间更早于你申请专利的时间!”
“不,不是,这个,我这个,只是一种参考。”张明辉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蝇,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冷汗浸湿了衣服后背。
郑瑜抬起手,重重一巴掌拍在桌面:“参考?参考到一字不改地将她的核心构想据为己有?张明辉,你这根本就不是参考,是剽窃!”
姜凌眸光闪亮,仿佛要看透张明辉那卑劣的灵魂:“张明辉,费尽心机偷来的名利,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听听引进你这个人才的领导们是怎么评价你的?”
不等张明辉表态,郑瑜已经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按钮。
录音机里响起了姜凌在牡丹毛巾厂访谈时,厂领导们的发言。
技术科陈科长:“专利是好,但问题也大——染料稳定性不行。这毛病像个跛子腿,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利索过。”
焦副厂长:“做出来的样品批次良莠不齐,鲜艳的颜色没几天就开始泛旧、变色……张明辉带着团队搞了三个月的技术攻关。钱花了,材料废了无数,收效?微乎其微!”
车间主任钱工:“搞项目争取资源,跑关系是把好手。可要说真正静下心来啃硬骨头,搞这种需要极其严谨、反复试错、甚至有点天才般灵光一闪的基础化学研究?不太行……少了份踏实。”
第一次听到厂领导对自己的评价,张明辉的脸色渐渐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