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档案管理员重生了by胡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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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供游人观赏、戏弄。
往日种种不堪屈辱一瞬间全都涌上脑海。
——和安小慧结婚时,同事、朋友们都笑着说:“哟,张明辉有本事啊,娶了咱们厂里最聪明的技术员。这以后,恐怕夫纲不振,哈哈!”
——安小慧工资学历比他高、工资比他高、级别比他高,无论张明辉怎么努力都追赶不上,领导甚至和他谈话:你多用点心在家庭上,要好好支持安工做研究。
凭什么呢?为什么呢?
张明辉好不容易从大山里走出来,考上技校,成为国营大厂的技术员,家乡的父老乡亲们都以他为荣。怎么结婚后,安小慧的光芒将他完全遮掩,让他处处低安小慧一头?
明明,他也是个有抱负、有理想的青年;
明明,他是个渴望荣誉的男人;
明明,这世界本就是以男人为主的!
安小慧一个女人,即使读再多书、懂再多专业又能怎样?她就应该成为他的附庸、托举他成功!
张明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姜凌的话语却依在继续:“偷来的尊重,无法长久。头上戴着的桂冠有多沉,你心里的恐惧和自卑就有多重!当你发现自己匆忙申请的专利自带缺陷,而你根本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时,是不是无数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你偷了安小慧的半成品研究成果,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永远也比不上她!”
“不!”张明辉大吼出声。
姜凌的话精准戳中了他内心最恐惧的东西,他恨不得跳起来捂住姜凌的嘴。
姜凌很满意张明辉的反应,继续给他施加心理压力:“承认妻子比自己优秀,是不是很痛苦?哪怕你偷了她的成果,哪怕你获得了专利,哪怕你被当成人才引进,哪怕你换了个单位,是不是依旧能够感受到安小慧的实力碾压?”
“是不是害怕?是不是害怕被揭穿?是不是害怕暴露自己的无能?安小慧的存在,对你而言,就是最大的威胁和耻辱!”最后一句,姜凌的目光灼灼,如利箭一般刺穿了张明辉最后的伪装。
张明辉猛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双手抱头,整个人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抖动。他通过剽窃获得的尊重,在这一刻被彻底、残忍、无情地撕得粉碎!
但摧毁并未结束。
剽窃,只是第一重罪名。
郑瑜与姜凌真正要锁定的,是张明辉谋杀罪名。
郑瑜将一迭照片重重拍在桌上。
那是放大了数倍的高清照片。
第一张,是安小慧一只苍白手掌的照片,指甲缝里赫然嵌着几缕深灰色的棉纱纤维。
“安小慧死亡当日,双手指甲缝里的棉纱纤维,经技术科反复鉴定比对,其颜色、材质、捻度,与红星毛巾厂技术科你张明辉的工作服一模一样。”
郑瑜的话,让张明辉瞬间进入戒备状态,他脸红脖子粗地为自己辩解:“我和警察说过,小慧跳楼的头一天晚上,我俩有过争执。女人嘛,凶起来打人,指甲刮到我的衣服和手背,肯定留下了这个什么纤维、皮屑。”
郑瑜冷笑嘲讽:“准备挺充分啊,看来这个说辞你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吧?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郑瑜故意在这里停了下来,控制着审讯节奏。
张明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身体僵硬无比。
郑瑜观察着张明辉的反应,在他刚刚呼出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发问:“你忘记了吧?安小慧有回家换衣服的习惯,同时也要求你这么做。邻居们告诉我,小慧坠亡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你说发生争执的那晚,你穿的是一套棕色家居服。”
张明辉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大鹅,而那双掐住他脖子的手,属于郑瑜。
就连江城警方都没有做这么详细的调查,怎么郑瑜就这么执着?
郑瑜亮出了第二张照片,那是家属楼楼顶天台矮墙内侧一处特定位置的放大图,上面是两道下深上浅的擦痕:“看到坠亡现场矮墙内侧这两道竖向擦痕了吗?这是双腿在墙壁反复摩擦造成。”
第三张照片,是矮墙上沿擦痕的放大照。
“这是后腰抵在墙沿大力碾压造成的擦痕。”
第四张,是安小慧坠落后血溅当场的照片。
照片上的安小慧以俯卧位落地,头部严重变形,朝向家属楼墙体方向。
她的后脑勺着地,颅骨粉碎性骨折,脑组织外溢,与水泥地面接触处形成一滩浓稠、呈放射状喷溅的血泊。
她的左眼完全被血污覆盖,右眼圆睁,直直地“望”向家属楼五单元入口的方向。
对上安小慧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张明逃惊恐万分,身体后仰,只瞟了一眼就猛地扭过头去,抗拒再看。
郑瑜却不容他躲避,拿起照片,举至张明辉眼前,厉声道:“看清楚!这是你的结发妻子安小慧。”
张明辉已经被这一组照片吓得魂不附体。
两年前安小慧死后,警察来是来了,但因为一开始就认定是自杀,因此并没有做过深的勘查,也从来没有研究过矮墙上的擦痕原因。
他现在脑瓜子嗡嗡直响,只剩下一个念头:不,不能让郑瑜再说下去,他没有杀人,他没有杀人!
张明辉大叫了起来,因为恐惧而浑身哆嗦,声音也显得飘忽无比:“不是我,我没有杀她!是,我是偷了小慧的专利,她找我理论,下班后把我约到天台,我们有过争执,但……但她真的是跳楼。”
郑瑜紧紧盯着张明辉的眼睛,回到第一个罪名的确认:“专利是你剽窃的?”
张明辉忙不叠点头:“是是是,是我剽窃了小慧的成果,这个专利主要发明人是安小慧,我只是个打下手的。”
姜凌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提醒李秋芸:“记录,张明辉承认剽窃罪名。”
李秋芸手上速度丝毫不减,内心在不断欢呼。
——太好了!至少目前第一阶段取得了胜利,郑瑜、姜凌这两位前辈真厉害!
郑瑜看向姜凌。
专业这一块,还得姜凌上。那些专业名词郑瑜起来有些烫嘴,没有姜凌身上那股子冷静笃定的劲。
“自杀?”姜凌身体前倾,“你来告诉我,安小慧是怎么跳下去的?”
张明辉站起身来,努力比划着安小慧的跳楼姿势:“我们吵架,她那个时候工作压力大精神状态有点问题,逼我辞职照顾家庭,威胁我要跳楼。我,我想拉她的,但没来得及,她左手撑在墙上,就这样跳了下去。”
姜凌冷冷地看着他表演:“自主跳跃下楼,身体重心前倾,着力点多在足跟、臀部或前额。可是安小慧后脑先着地,提示死者坠楼时身体处于后仰姿态或受到后方巨大推力。”
后仰姿态?
张明辉想到郑瑜刚才给他看的擦痕照,立刻改了口:“哦,不不不,我记错了。她当时后背靠在墙边上,然后身体往后一仰,就,就这样跳下去了。”
姜凌调整着坐姿,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她知道,今天这场审讯是场硬仗。不仅拼脑力,还要拼体力。
姜凌嘴角微勾,眼带嘲讽:“当真?这回没有记错吧?”
张明辉拼命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
姜凌:“不改了?”
张明辉被带进了姜凌的节奏:“不改,不改。”
姜凌拿起一份报告,打开来,放在张明辉面前:“看到这份报告了吗?遗体头部距离家属楼南墙垂直投影线3.2米,坠楼点高度约15米,一个自主从顶楼跳下的人,其落地点距离墙根垂直投影通常在1.5米至2.5米范围内。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张明辉茫然抬头,被动地看着报告上标红的字体。
姜凌道:“3.2米的距离明显超出此范围,需要死者具备相当大的水平初速度才能达到。这符合‘被大力推出或抛出’的力学特征。”
张明辉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明白。
他此刻脑子像塞了团乱麻,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警察到底在做什么?他们为什么要重新启动安小慧坠亡案?不是已经定性为自杀了吗?
大力推出或抛出……
张明辉忽然反应过来,打了个激灵,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桌子一拍, 发生沉闷的声响,让拼命否认的张明辉吓得一哆嗦。
郑瑜就站在张明辉面前,双眼一瞪, 精光四射, 如同怒目金刚一般:“不是什么?什么不是?说!”
张明辉本就脑子一团浆糊, 被郑瑜这么近距离一吼,魂不附体,顺着她的话大声叫了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郑瑜逼得更近了一些:“证据摆在你面前,你还狡辩!”
张明辉拼命地往后躲, 想要摆脱开郑瑜:“没有,我没有!”
郑瑜追问:“你没有什么?”
张明辉:“我没有狡辩!”
郑瑜再问:“狡辩什么?”
张明辉:“狡辩我没有推她下去!”
郑瑜的身体往后撤了一点, 拉开与张明辉的距离,一脸恍然:“哦,原来你在狡辩。”
张明辉这才知道上了她的当,恨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憋屈得要命,咬牙骂道:“你绕我!”
郑瑜当然知道自己故意绕张明辉, 但她要的就是张明辉心浮气躁:“你是不是狡辩, 听听这个就知道了。”
说轩,郑瑜转过身, 摁下审讯桌上录音机的播放按钮。
小宇那童稚的声音响了起来。
“妈妈说,专利, 还给我。”
“爸爸用手,使劲推妈妈,妈妈掉下去了。”
“爸爸拉我手,好痛。妈妈自己跳下去的, 敢说,打死你。”
“我大声喊,妈妈,不跳,不跳!”
最后那一声凄厉的呼喊,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张明辉身上。
小宇的话,如同揭开了一道他以为早已被岁月尘封、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丑陋伤疤。
张明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身体猛地前倾,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桌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反驳的声音。
郑瑜眯了眯眼,如同猎人盯着在陷阱中挣扎的猎物一般:“当时楼顶天台只有你们一家三口,你五岁的儿子目睹了真相。现在他勇敢地说出来了,就是你!是你,为了掩盖专利剽窃罪行,不惜向枕边人动手!就是你,把安小慧推下楼去!”
张明辉没有说话。
他双唇紧闭,拼命摇头,一个字也不说。
即使是法盲,也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张明辉自诩文化人,指控他剽窃时还知道要找律师,当然明白自己绝对不能承认故意杀人这一点。
姜凌欠了欠身,态度不急不慢:“我提醒你一下,定罪与否,并不完全取决于你的口供。人证、物证俱在,即使你不认,一样能定你的罪。不过……你认罪的态度,会与量刑宽松度直接关联。”
求生的本能,让张明辉突然清醒过来。
“胡说!什么人证?小孩子的话怎么能信?他,他那时候才多大?记忆都是混乱的!”
姜凌将秦凝云医生的咨询报告摊开来,放在张明辉面前:“看清楚了吗?这是省内知名儿童心理学专家秦凝云博士写的心理咨询报告,她可以证明小宇当时思维正常清晰、记忆准确,不是谎言,更不是臆想。”
姜凌又将小宇那张充满孩子稚气却又充满惊悚感的蜡笔画摆在桌面。
“这是小宇画的画。那片蓝色,代表两年前你红星毛巾厂家属楼楼顶的天空,你们一家三口当时就住在那里。”
“这团灰白色的云朵,其实里面藏了个火柴人,那个火柴人穿着深灰色衣服,被小宇涂掉了。”
“至于这一大片黑色……”
姜凌的眼中闪着愤怒的火焰:“那是天台,那是孩子心中的恐惧。他什么都看到了!虽然当时小宇只有五岁,但他什么都知道。他看到妈妈与你因为专利问题发生争执,他看到你大力推搡妈妈,把她推下楼去,他还清晰地记得,你事后威胁他,说妈妈是自己跳下去的!”
郑瑜再次逼近张明辉:“孩子不会说谎!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没有,我没有!”张明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穿后色厉内荏的尖利,眼神慌乱地扫过姜凌和郑瑜,试图从她们的表情中寻找出一丝生机。
郑瑜不容张明辉再有喘息之机,将那张小宇的图举到他面前:“张明辉,看清楚了!这是你亲生儿子,在心理专家的帮助下,画出来的。他说:爸爸用手使劲推妈妈,这就是你口中的争执,这就是你所谓的跳楼自杀?”
郑瑜将蜡笔图画放下,拿起先前摆出来的、重新完成的现场勘查、法医检测报告:“人证有了,这是物证!不正常的坠落姿势、不合常理的坠落距离、死者指甲中的衣服纤维……”
郑瑜说一样,张明辉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他没有想到,明明江城警方都已经给出“自杀”结论了,怎么到了郑瑜和姜凌手里,就能揪出这么多故意杀人证据?
晏市这个城市真的和他相克。
先是遇到闻秀芬那个爱管闲事的女工,现在又遇到姜凌、郑瑜这两个多管闲事的女警!
安小慧的死和她们这些女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要这么较真!
郑瑜再一次拿起安小慧坠楼遗照放在张明辉眼前:“1992年4月5号下午5点57分,红毛巾厂家属楼四栋楼顶天台上,你因为妻子安小慧步步紧逼,戳穿了你剽窃技术成果的肮脏秘密,在极度恐慌之中,亲手将她推下楼。你为掩盖盗窃,实施了故意杀人,事后还用死亡威胁控制你儿子。这就是事实的全部,铁证如山!”
“啊——”
安小妻那张“死不瞑目”的照片引发了张明辉的恐惧,他惨叫一声,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又重重跌回去。
“拿走,拿走!我不要看这个,不要看这个!”
张明辉涕泪横流,身体拼命回缩,脑袋乱转,努力躲闪着那张照片。
郑瑜将目光投向姜凌。
姜凌静静地看着这个处于心理崩溃边缘的男人,如同看着一个即将溺毙于自身罪恶深渊的灵魂。
“张明辉,你原本有机会,过完全不同的一生。”
姜凌开口说话了。
这一次,她的声音不再冰冷,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像是为逝者描绘一幅永远不会出现的图景。
“你出身农家,靠自己考上技校,分配到江城最大的国营毛巾厂,成为一名技术员,成为父母的骄傲、弟弟妹妹羡慕的榜样。每逢过年回家,收获的都是赞美与肯定,对吧?”
姜凌的话,将张明辉拖进回忆中。
是的,没错,通过自己努力走出小山村,成为城里技术员,这是张明辉最光芒四射的时候,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你有头脑,有技术,安小慧也是肯钻研的人才。若你选择诚实,选择合作,与安小慧一起进行实验,她为主,你为辅,一起进行季铵盐型阳离子无醛固色剂的合成与应用研究,等到实验完成之后,再由你与单位沟通、跑专利。以安小慧淡泊名利的个性,她会是你最有力的科研队友,也会同意你的专利署名。”
姜凌的话语停顿了一下。
张明辉脸上死灰一片,眼睛里浮现一丝迷茫和扭曲的痛苦。是啊,安小慧其实并不在意名利,她之所以愤怒,之所以争执,之所以说要举报他,全都是因为张明辉的欺骗。
安小慧是个思想单纯的技术型人才,她一心只有实验,她对得来的荣誉从不在意,拿到证书、奖状,就随意放在家中抽屉里,平时看都懒得看一眼。
但是,那个专利是她多年来的心血,她绝不能容忍被人亵渎。
安小慧是做科研的,行事最为严谨,有任何引用、借鉴的地方,她都会一一标注,绝不允许抄袭的存在。她说过,这叫做科研道德,是每一个科研工作都必须恪守的底线。
张明辉想,如果他提前和她商量,为她打打下手,哪怕是帮着查查资料、洗洗试管、跑跑车间,她也会同意署名。因为,他的确为专利申请成功付出了劳动与心血。
可是,他当时为什么就非要想着压安小慧一头呢?
姜凌看出了张明辉内心的挣扎,继续往下说。
“想想那个可能:拿到专利之后,荣誉接踵而来。你们夫妻俩接过牡丹毛巾厂的橄榄枝,举家南迁,哪怕遇到染料不稳定的问题,你也不会害怕。技术攻关实验室里,你是项目带头人,负责公关、处理外联事务;她是核心骨干,专注解决技术问题。你们夫妻携手,一起发论文、搞改革,成果署名‘安小慧、张明辉’。”
张明辉的眼睛里有了一丝亮色。
是啊,只要安小慧在,什么技术难关都不是问题。成果出来了,只要自己放低姿态哄哄她,跟着署个名绝对不是问题。
“可惜啊,安小慧死了。”姜凌将声音放得更低,几乎像是耳语,仿佛在唤醒一个装睡的人。
可是……安小慧死了!
张明辉忽然就从虚幻的幸福中清醒过来,面孔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眼中满满都是强烈的、撕心裂肺的追悔。
姜凌的话,瞬间戳破了那个虚幻的泡影。
她句句平和,可是却比任何辱骂都让张明辉崩溃。
“你本可以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妻子、一个聪明健康的儿子,一个靠真本事赢来的、踏踏实实的‘高级工程师张明辉’的身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姜凌的目光扫过张明辉身上那件看守所提供的、蓝灰色号服,眼中满是嘲讽:“一个靠偷窃撑起门面的骗子,一个在妒恨恐慌中杀妻的杀人犯,一个连自己亲生骨肉都恐惧憎恨的恶魔,一个将要被押赴刑场枪决的……死囚!”
“死囚”两个字彻底击碎了张明辉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瘫倒在椅子上,像一滩彻底失去支撑的烂泥。
先前的挣扎、伪装与强撑出来的倨傲,此时此刻都消失不见。他眼睛空洞地瞪着天花板,整个人沉浸在绝望之中。
姜凌为他描绘了一个美丽蓝图,却也让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亲手毁灭的是什么。
郑瑜重新坐回审讯桌后。
“张明辉,”郑瑜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冷硬,“对于你杀害安小慧的犯罪事实,是否供认?”
张明辉依旧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安小慧,我很爱她。”
“她出身名门,自带书香之气,她单纯、善良、纯粹、聪明,她就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的生活。她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文明的、温柔的、有爱的生活。”
“我爸打人很凶,从来不讲道理,不听话就打。从小到大,我不知道挨过多少打。我妈是个农村妇女,除了做家务,就是生孩子。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要生!”
“遇到我爸打人,我妈一脸麻木,只会哭着说,你要听话!你别惹你爸。”
“所以,我读书很认真。我成绩很好的,初中毕业的时候老师说我可以读高中、考大学,可是我家爸不同意。没办法,我只能选择勤工俭学读技校,早点出来工作赚钱养家。”
“我进了城,当上工人,拿到工资,那个时候我爸终于不再打我,他说我替老张家争了气。”
“后来,我遇到了小慧。”
“她在车间看到我读书,知道我想当技术员,便鼓励我继续读大专,帮我辅导功课。她真的很温柔,整个人亮得发光。”
“我如愿当上了技术员,进了技术科。我疯狂地追求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送给她。当她终于同意和我在一起的那一天,我是那么地欢喜,抱着她打转转,她咯咯地笑着,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这么爱,为什么要伤害?
郑瑜想开口说话,想狠狠剥开他那虚伪的脸皮,却被姜凌用眼神制止。
——不要打断他,让他继续回忆。
张明辉沉浸在美丽的回忆里。
他忽然有些迷糊,警察同志刚才说得对啊,原本他应该有一个美丽能干的妻子、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一个蒸蒸日上的家庭,怎么突然一切都不对了呢?
“可是,后来就变了。”
“太多人夸小慧,太多人拿我们两个对比。回老家的时候,乡亲们都说小慧是天上的仙女,我能娶到她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这种话听得多了,我心里觉得不得劲。”
张明辉忽然抬起头来,以一种挑剔的目光审视着郑瑜、姜凌,连埋头记录的李秋芸也没有放过。
“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吗?”
“我们家就是这样,一切都是我爸说了算,我妈妈根本没有话语权。”
“小慧再能干,她也是个女人,生下小宇之后,她就应该回归家庭。那些荣誉、那些成果,都应该送给我,让我撑起这个家。”
可恶!自私!
郑瑜咬了咬牙,满脸都是嘲讽之色。
自己没本事,还想通过打压妻子来获得虚幻的掌控感,真是个狗东西!想到在江城走访调查了解的情况,郑瑜恨不得捶张明辉几拳头,让他感受感受女人的力量!
张明辉听不到郑瑜的心声,自顾自往下说:“可是,安小慧的性格和和我妈完全不一样。她看着温顺,其实很有个性,而且喜欢较真。我越是打压她,她越是反弹。她倒不是说会骂我、打我,她就是用一种冰冷的态度来表达鄙视。而这种态度,让我愤怒。”
说到这里,张明辉忽然停了下来。
他在郑瑜脸上看到了嘲讽,眼神变得有些凶狠,抬手指着她的脸,喊了起来:“对!和你一样,就是这个眼神!你看不起我,对不对?你也觉得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是不是?”
“你!”第一次被嫌疑人指着脸骂,郑瑜霍地站了起来。整个人蓄势待发,像只即将扑向猎物的豹子。
姜凌反应很快,迅速伸手拉住郑瑜胳膊,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夫妻关系,往往都是父母关系的延续。
张明辉掌控欲很强,虽然婚前爱上了光芒万丈的安小慧,但在婚后不愿承认安小慧的优秀,按照父母的相处模式要求她。一旦安小慧不肯就范,他便沿用父亲处理矛盾的方式——打!
在张明辉的原生家庭中,父亲拥有绝对的掌控权。谁敢反抗、谁不如他的意,他便会有暴力方式去解决问题,简单粗暴而有效。
可是,张明辉忘记了,安小慧可不会像他母亲那样,只会一味顺从,她是一个有文化、有理想、有追求的独立女性。
张明辉越是打压,安小慧越会反抗。
姜凌知道张明辉的述说已经接近坠楼真相,此时绝对不能让他停下来,拉郑瑜坐下之后,姜凌看着张明辉,淡淡道:“你很愤怒,然后呢?”
张明辉刚才也被郑瑜的反应惊住。
他感觉如果自己再敢指着郑瑜,她真的会扑上来咬他几口。
喜欢在家庭中使用暴力的人,通常害怕强者。
张明辉刚才眼神中的凶狠只维持了两秒,瞬间便被突然站起的郑瑜吓没了。听到姜凌的询问,他顺坡下驴,又回到刚才的述说思路。
“我愤怒,我开始打她,我故意坏她名声,可是……没有用。小慧犟得很,她埋头工作,根本不理睬我,只有抱着小宇的时候脸上才会有点笑容。”
“我知道她在做什么研究,我知道她的成果马上就要出来,我知道她的导师在邀请她回校任教。我害怕等到她成功的时候,就是离开我的时候。我必须要剪断她的翅膀,我必须要把她永远留在我身边。所以,我偷了她的所有成果,提前申请了专利。”
“我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她发现了,不肯放过我。她写了举报信,说要向厂里揭发我,我跪下来求她,她冷着一张脸。那天晚上,我俩吵得很凶,把小宇吵醒了。看到哭泣的小宇,她的态度终于软和了一些,她说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第二天主动向厂里说明情况,然后以工艺未完善撤回专利,我同意了。”
“那一天,我如坐针毡,几次走到厂领导办公室门口,可是又转了回来。我舍不得啊,我下不了决心。拿到专利的那一天,厂领导拍着我的肩膀夸我,说我能力强,是个做技术研究的人才,还说马上给我升职,多风光。”
“到了下班那天,我从幼儿园接回小宇,把小慧约到天台。”
“我想再劝劝她。这次就放过我,下次我再帮她申请另外一项专利,反正我们夫妻一体,谁拿荣誉不都一样?我现在正是升职称需要成果的时候,她帮帮我,也没什么吧。”
终于说到了关键处,郑瑜屏住呼吸。
姜凌身体微微前倾,瞅准时机开口:“她是个纯粹的科研工作者,最恨学术造假,因此拒绝了你,是不是?”
一句话,精准触碰到了张明辉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是!”张明辉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暴起。两年前的那一幕在眼前闪过,此刻的他,只想把内心愤怒宣泄出来。
“她连丝毫夫妻情分都不顾,我刚低声下气说没和领导说出真相,求她再给我一点时间,她呢?她转身就走。我知道,她的口袋里装着那封举报信,如果让她离开,我就完了!工作、名声、前途……全完了!”
张明辉大口喘着气,眼睛死死瞪着姜凌。
就在张明辉被愤怒冲昏头脑、口不择言的时候,一直沉默的郑瑜,动了。
她猛地站起身,拿起两页边缘卷曲的信纸,重重地拍在张明辉面前:“举报信?是这个吗?”
当熟悉的、娟秀的字体出现在眼前时,张明辉感觉心脏像被什么捏住,额头上豆大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顺着抽搐的脸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