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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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织只得作罢,随后去了古神物区。
她本来想在这里碰碰运气,看有无适手的残兵的,然而刚走近,她忽然感受到一丝似有若无的灵气。
这灵气熟悉极了,似在召唤着她往里走去。
阿织微微一怔,她起初非常戒备,因为她不能确定是否是这里的神物作祟。
可不知为什么,她竟不能抵挡这一丝灵气的牵引,踯躅片刻,还是遵循本能挪动了步子,穿过层层叠叠的博古架,来到了一扇玄青色的门前。
就是这里了。
阿织的直觉告诉自己。
门中一定有什么与她息息相关的事物,才会这样召唤着她靠近。
“姜仙子。”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是守卫古神库的仙使。仙使看了玄青门一眼,道:“姜仙子,这里是古神库的禁室,除非洄天尊或是三位仙盟长老亲自应允,等闲是不能进去的。”
说着,他抬手比了个“请”姿,把阿织往来路上引。
阿织本想问他禁室中有什么的,看他这幅讳莫如深的样子,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只得点点头离开。
从古神库出来,储江絮几人已经在外间等着了。身怀异宝,难免引人觊觎,是以进入宝库的时候,仙使为他们每个人落了结界,他们看不见彼此挑了什么。奚琴不在,方才奚家来人把他请走了,楚恪行去眷风岭寻求洄天尊指点,还没回来。
几人一同离开伴月天,到了春神花池畔,储江絮顿住步子,问道:“不知几位道友之后有什么打算,可还要继续寻找溯荒?”
白元祈挠挠头,讪讪地道:“我不知道,我修行浅,凡事都听家里人安排。“
章钊道:“出窍境后,修行遭遇瓶颈,一直无法突破,今次对抗定魂丝,心中已有感悟,加上洄天尊指点,回去之后,大抵会闭关数年。”他问,“你呢?”
储江絮道:“我这次出来,其实是为了寻找师门一本遗失多年典籍,我运气不错,刚才在古神库找到了,天玄宗还有诸多事务亟待料理,恐怕我一会儿就得回宗门了。姜道友呢?今后还要寻找溯荒?“
阿织点了一下头:“嗯。”
储江絮与章钊于是不多问。二十年前妖乱,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寻找溯荒的人未必就与溯荒有关,他们或是被妖乱波及,或是有亲人因此丧生,或者单单想再取一件古神库里的宝贝,谁说得清呢?
白元祈忽然接到一张密音符,听完后道:“三位前辈,家中有事唤我,我得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认真地作了个揖,“储前辈、章前辈、姜姐姐,我修为太低,这次出行没帮上什么忙,全赖你们照顾,元祈在此谢过了。”
待他离开,章钊也抱剑拱手:“那么就此别过。”
阿织目送他走远,随后对储江絮道:“我送储道友一程。”
储江絮讶异地一挑眉,但她没说什么,与阿织一起下了迎风台,到了玉轮集,才道:“姜道友有事要问我?”
阿织没否认,抬手落下密音结界:“是,我想请问储道友,关于养魂,您知道多少?”
起初阿织在姜遇身体中醒来,发现她的经历与自己相似,以为只是巧合。
然而这次去了长寿镇,她得知尸怪在魂魄受损后,会本能地寻找肉躯养魂,忽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既然魂魄会寻找肉躯滋养,那么自己当初,算不算在姜遇的身躯中养魂呢?
毕竟她当年祭阵而死,魂魄是实实在在受了损。
如果说这个念头一开始只是猜测,几天前,奚琴给她看了她脸上的封印,她眼下已经可以确定她和姜遇的关系绝不简单,否则姜遇脸上的红痣,怎么会和她当年魂伤的地方一模一样,而这红痣又这么巧是一个封印。
储江絮道:“可能要让姜道友失望了,关于养魂,那日我在长寿镇说的,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她想了想,略微重复道:“修士会化天地灵气为己用,对于一般修士而言,如果受了魂伤,慢慢用天地灵气滋养即可,不过前提是自己的身躯还在,如果身躯不在了,那么就得找一个与自己‘三命相合’的身躯寄宿——即八字、命纹、命理相合,这就是所谓的寄生养魂。”
阿织问:“如何寄生养魂,寄生后会怎么样,储道友不知道了吗?”
储江絮摇了摇头,随后她笑了,“如果旁人问我,我会直截了当地说不知道,既然是姜道友……玉轮集东边的集市,姜道友去逛过吗?”
阿织摇了摇头。
储江絮道:“那集市走到尽头,有一个窄巷,每月双数日的戌时三刻,有一只狸猫妖会在此间摆摊,它的摊叫做‘四海摊’,道友到摊上,只需对它说‘我什么都不买,只想要你身边这只翠葫芦’,它便会引你去四海坊。
“四海坊有个鬼坊主,传闻天上地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实不相瞒,我这些年苦寻门派遗失的典籍无果,直到听了鬼坊主的提议,他说楚恪行手上有溯荒的真正线索,只要找到碎片,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鬼坊主不是谁都见的,好在两年前,我帮他办了桩事,他还欠了我一个人情没还,姜道友到了四海坊,只要跟鬼坊主提我的名字,他应该就会知无不言了。关于养魂,他知道的应该比我多。”
阿织道:“不行,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平白占用你的人情。”
储江絮把拂尘端在腕间,目光十分柔和:“其实对付阿袖时,我虽然昏过去了,隐约也感受到溯荒的第三次灵袭,我虽然不清楚这一式灵袭是如何化解的,但我知道,在场如果有一个人肯挡在所有人前面,为我们扛下灵袭的,一定是姜道友。
“我与章钊是旧识,彼此默契自不必提。此次出行,我们多数人却是初次结伴,或是有所保留,或是在危急之时独善其身,我都可以理解,要说此行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姜道友,说实话,这一行,除了章钊,姜道友是唯一一个我全心信任的人。“
阿织道:“我也一样。”
她想了想,淡淡笑了,“适才我说要送储道友,并非只是因为要打听养魂的事,长寿镇上的尸怪无辜,我后来又去过一趟,听那边的仙使说,储道友愿意帮助他们,把他们接回天玄宗,助其轮回再世。储道友高义,令人心折。”
储江絮笑道:“对了,姜道友玉尺坏了,眼下可有称手的兵器了?”
阿织没答这话,她摊开手心,掌中瞬间幻化出一把通体幽白的灵剑。
剑虽不出鞘,却有灵气自剑身荡开,随后剑身如同一道长虹一般,落于阿织身后。
储江絮看着负剑的阿织,不由地道:“初见道友,便觉得道友该是用剑的,眼下看来,果然一开始的直觉没错。”
说话间,漂浮在孤峰之外的浮石已经到了,只要登上浮石,就可以御器离开。
储江絮端着拂尘,与阿织一点头:“你我君子之交,可以淡如水,亦可以深如江,今次与道友暂且别过,风过岭承蒙道友救命之恩,今后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道友只需传信天玄宗即可。珍重。”
阿织抱剑拱手:“珍重。”
入夜的玉轮集热闹非凡, 东边的摊市一眼望不到头。
初初早上错过了古神库一行,后悔了一整天,他问了阿织好几次她在古神库挑了什么宝贝,阿织总是欲言又止, 初初从没见过阿织这样, 好奇心一时提到了极点, 直到夜里跟阿织来到东市,被琳琅的货物迷了眼, 他才把古神库抛诸脑后。
摊市快要走到头, 前方隐约传来一股异香, 初初仔细一看,转角处果然有一条暗巷,他遥遥一指:“在那边——”飞一般窜了过去。
夜晚戌时三刻, 暗巷中的“四海摊”开摊了。
摊主是一只狸猫妖, 它没有化人形, 却如人一般用双足站着,头上戴了一个六合帽,穿着红绸做的袄衫。
它刚做完一单买卖,送走客人, 猫爪合十, 对着一旁一只与它等身大小的葫芦念道:“葫芦仙、葫芦仙,天降横财, 快快显灵。”
须臾,葫芦身上睁开了一双眼, 张开葫芦嘴,懒洋洋地说:“放进来吧。”
灵石进了葫芦嘴,葫芦身晃了晃, 探出藤蔓捞起一个算盘,拨了拨算珠,老气横秋地责备:“今天就赚了这么几个仔儿?”
狸猫妖道:“急什么,时辰不是还早?”
它早就看到初初了,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上的一只鲜嫩欲滴的桃子,捧起桃身说:“小公子,买木桃么?”
“木桃?”
“可不是。”狸猫笑眯眯的,它勘不破无支祁的真身,只当他是一个年幼的修士,“这是我家主子用十万个桃核做成的假桃,桃香之气经久不散,能够吸引方圆百里的猴妖,小公子若想养几个灵宠,把这只木桃买回去最合适了。“
初初一听这木桃是引猴子的,勃然大怒:“才不要!把你的臭桃子拿开!”
狸猫妖见他动怒,不恼不羞,依旧彬彬有礼:“那二位可有什么别的东西要采买?我们‘四海摊’别的没有,稀奇古怪的事物最多。”
阿织记着储江絮教她的话,说道:“我什么都不买,只想要你身边这只翠葫芦”。
狸猫妖眼前一亮,踹了旁边的葫芦一脚,“来活了。”
“两位既然是储长老的朋友,那一切好说,我们这什么都有,会自己念诀的剑谱、让心上人也心仪自己的丹药,神兽朱雀遗留人间的一根尾羽,贵客要没有想要的东西,多买点消息也成,各大门派的秘辛,三大世家后院的桃色传闻,仙盟聆夜堂堂主与白家仙子不可说的爱恨纠葛,诸如此类,只要价钱给够,没有四海坊拿不出的。“
窄巷尽头的矮墙一推,居然幻化出一道暗门。暗门中的四海坊高逾百丈,几乎可摘星月,狸猫妖把阿织与初初引入坊中,顺着楼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到了最高处的阁楼,它恭敬地推开门,对着里头的人拜道:“坊主,来客了。”
阁楼无窗,陈设有点稀奇,东西两墙都是百子柜,当中一张偌大的根雕木桌。靠北的罗汉榻前垂着纱帘,左右各有一根燃灯立柱。鬼坊主就坐在纱帘后,听了狸猫妖的话,好半晌,他才应道:“哦,来的是什么人?”
声音苍老又沙哑。
“天玄宗的储长老介绍的,说是有事要跟坊主打听。”
“问消息的?”鬼坊主有些不耐。
他最烦打听消息的,这种买卖虽然好做,但是无趣极了,伴月海的秘辛打听来打听去,左不过门派内斗爱恨情仇,他懒懒地倚在榻上,对阿织道:“说吧。”
阿织却不吭声。
等了一阵,狸猫妖蓦地反应过来,碎步退下,把阁楼的门掩上了。
等到狸猫妖的脚步声消失,阿织才道:“我想请问阁下,关于——寄生养魂的禁术,您知道多少?”
来打听养魂术的?
纱帘后的鬼坊主一顿,原本疲懒的心绪一扫而空,缓缓坐直了身躯。
过了一会儿,罗汉榻两侧的纱帘自行撩了起来,鬼坊主一手拄着杖,一手端着一根烟斗,慢慢朝阿织走近:“寄生养魂?先寄生,再养魂,你能说出‘寄生’二字,看来你对养魂禁术,并非全无了解。”
阿织并不隐瞒:“是。”
鬼坊主带着一个笑脸面具,面具的双眼和嘴都弯成了月牙状,看上去十分诡异。
他的年纪似乎很大了,背脊是佝偻的,扶着木杖的手布满皱褶。
他盯着阿织看了一会儿,阴恻恻地笑起来:“想要打听养魂术,可不是眼下这个价钱,这是不可泄露的天机,储江絮的人情换不到这样的禁忌。”
阿织道:“如何您才肯开口,您尽管说。”
鬼坊主的目光从阿织移到一旁的初初身上,忽道:“无支祁,让我瞧瞧你的真身?”
初初“哦”一声,觉得这没什么,化个形就能换来阿织想要的消息,怎么算都是他们占便宜。
他刚要变回兽身,阿织伸手一拦:“不行。”
“怎么?阁下这样戒备,担心我对你的妖兽做什么?”
鬼坊主又笑了,他拄着杖,绕着初初走了几个来回,斟酌着道:“无支祁少见,阁下养的这一只,黑发黝黑,白毛色纯,目中带金,如果我没看错,他祖上应该源自桐柏山,是妖力最纯正的那一支系……孟姓?”
“妖与魔一样,天生臣服于强者,这样的无支祁,居然会认人为主,而你——”鬼坊主忽地逼近阿织,面具上一双深黑的笑眼仿佛能勘破人心,“又向我打听养魂——那么,你会是谁呢?”
阿织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今夜来四海坊前,她早就幻化了身形,莫要说她此刻罩了斗篷,就是揭开斗篷,她也不认为有人认得出她。
可是,她还是低估鬼坊主了。
单单几句话,他已快透过姜遇这层皮,窥见她的前世今生。
幸而鬼坊主又适时地退后几步,缓缓地道:“放心,四海坊是个守信的地方,客人的秘密,我们绝不外泄,百年来从无例外。”
他看着阿织,再次沙哑地笑起来:“罢了,难得来了个有意思的客人。养魂禁术的秘密,四海坊便宜卖给你了。”
“说养魂术前,先问一句题外话,贵客可知道,为什么只有完好的魂魄,才能转生?”
阿织没吭声。
鬼坊主道:“因为魂与身本不是一体的——身在人界,是天地俗物,魂在六合之外,是无常。投胎转生的时候,魂要与身结合,这相当于拿无数个无形的铆钉,把魂与身钉在一起,如此,这二者在有生之年才不会分离。
“那么试问,转生时,魂如果是残破的,有些地方与身无法契合会发生什么?很简单,轻则痴傻疯癫,重则转生失败,魂消身死。
“所以久而久之,魂便有了滋养自身的本能,为的就是完完整整地去往下一世。
“我方才已经说了,魂不是天地俗物,一个人身死后,它是无法久留于人间的。
“凡人的魂非常脆弱,一旦离开身躯的庇护,日晒、雨淋、大一些的风,甚至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有令它消散的可能。修士的魂经过淬炼,会强大一些,如果受了很轻的魂伤,魂魄稍稍逗留人间几日,利用天地灵气滋养己身,养好魂魄后也能离开。
“可你想象这么一种可能,一个修士,他在生前受了很重的魂伤,死后,他的魂伤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治愈,这时候他要怎么办?”
阿织没答,初初懵懂地问:“他不能在别的地方治愈魂伤吗?”
鬼坊主笑道:“除开九重天上,灵气只有人间才有,只有灵气可以治愈魂伤,你说,他可以去别的地方吗?”
初初道:“那他就得留在人间。”
“是。”鬼坊主道,“抛开魂魄被怨气缠困,化作厉鬼的情况不提,一般来说,魂这一无常之物想要长留在人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一具身躯当作庇护所,然后躲在身躯内,慢慢汲取天地灵气,这就是寄生养魂的根本。“
“不过,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相合的魂与身。一个伤魂,如果强行进入一个肉身寄居,因为一个灵台上容不下两个魂,最后只会让这具肉身消亡。“
“唯一可以长久接纳一个伤魂的肉身,必须与这个魂魄是三命相合的。”鬼坊主盯着阿织,“比如阁下受了很重的魂伤,急需找一个身躯养魂,那么这具身躯的主人,她的八字、命理、命纹,都必须与你生前十分相似。
“相似到什么程度呢?到她遇事做出的决断、命中的遭遇、最后的下场、乃至于性情与为人,都与生前你如出一辙。
“当然这种相似,也不排除你寄生在她的灵台上后,她的灵台与命纹,也受你的魂魄影响的缘故。”
阿织听到这里,心中微怔。
原来这就是自己对姜遇的遭遇感同身受的真正原因吗?
这时,鬼坊主问:“你知道养魂术为什么是禁术吗?”
不等阿织回答,他幽幽地道:“因为害人啊……”
第51章 鬼坊主(三)
“……寄生分两种情况, 第一种,如果你找不到三命相合的宿主,当你的魂进入一副肉躯,你会把原本的魂挤出去, 原魂崩为碎片, 肉躯虽然能让你躲避一时, 因为没有原魂支撑,几日后便会身死, 你不得不寻找下一具肉躯。
“第二种情况, 你找到了万万里挑一、与你三命相合的宿主, 你以为你就能与宿主和睦共生,直到养好魂伤为止吗?”
鬼坊主道:“世上的魂大都不能相融,彼此相遇, 就像坚冰对上顽石, 清水里掺入甘油, 总要争个高下。三命相合的魂却不同,它们就像可以融在一起的茶,或者更准确一点——”
鬼坊主并起枯槁的手指,指尖引出一簇灵火, 不知哪里吹来了一阵风, 火苗在风中几欲熄灭。
“这簇火苗,就是你受伤的魂魄, 它很幸运,找到了与它三命相合的宿主。“
鬼坊主端着火苗, 来到燃灯立柱前,柱上的蜡烛正静静燃烧,“蜡烛就是宿主的身躯, 烛火就是宿主的魂魄,试问我把我指尖的这一簇灵火送到蜡烛上,你会看到什么?”
阿织沉默片刻:“吞噬……”
“是,吞噬。”鬼坊主阴森地笑了。
茶水与茶水互溶,正如火与火相灼。
紧接着,他指尖的火苗落在蜡烛上,烛火得了一簇灵火,灼烈地燃烧起来,连烛光都亮了数倍。
鬼坊主道:“三命相合的魂就是这样,它们之间,是可以相互吞噬的。伤魂固然需要天地灵气滋养,可是当伤魂进入一副肉躯,发现这幅肉躯里,栖息着一个可以被自己吞噬的魂,它会怎么做?
“自然是把原主的魂当作最好的养分,拆吃入腹,来治愈的自己的魂伤。就像适才的灵火,在落在蜡烛上后,很快吞吃了原先的火焰,于是李代桃僵,成为新的烛火。“
鬼坊主说到这里,语气高昂起来,似乎这种魂魄相噬的残忍让他觉得兴奋:“当然,想要成功李代桃僵,这是有条件的。首先,寄生的伤魂本身要很强大,否则你在进入宿主身躯后,反而会沦为宿主的食物;其次,伤魂进入宿主身躯的时机也很重要,必须在宿主神魂震动之时,因为只有在这个当口,宿主的灵台才会为你敞开一条通路。“
“神魂震动之时?”
“就是悲伤、兴奋、欢喜的时候,当然最好是恐惧,人在极度恐惧的瞬间,心神最是不稳,魂身最易分离。”
阿织听了这话,忽地知道自己是何时进入姜遇的身体的了。
姜遇三岁那年,村庄遭受妖兽屠戮,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不正是她极度恐惧之时?
后来阿织追溯姜遇的记忆,三岁之后,她都能零星拾捡起一些片段,可是三岁之前,她全无任何印象。
照这么看,她之所以会知道姜遇三岁后的事,不是因为姜遇主动把这些往事告诉她的,而是自姜遇三岁后,她就一直在她的身体中沉眠,不经意间旁观了这一切。
姜遇三岁……那就是十四年前。
可是,这一切是谁做的?
她从未主动挑选过宿主,她甚至不知道养魂一说,二十年前她祭阵而死,再睁眼已经在徽山。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阿织看着鬼坊主:“伤魂进入宿主身体后,一定会吞噬宿主魂魄吗?”
“一定。而且会吞吃得一干二净,一点渣都不留。”
鬼坊主幽幽道,“或许你知道‘杀万物之魂,斩生灭之道’的灭魂术,灭魂术号称灭魂,不过是把对方的魂魄碾碎,碎魂难以治愈,多少还有一丝生的可能,而且灭魂术的施术极为困难,这世上没几个人能用得出,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对灭魂术讳莫如深。
“那么养魂术呢?它会把一个人的魂吞噬得干干净净,把他的印记彻底从轮回中抹除,岂不比灭魂术残忍百倍?”鬼坊主说到这里,再度阴恻恻地笑了,“所以你看,此等逆天改命的禁忌,我这么便宜地卖给了你,你算不算欠了我四海坊一个人情?”
阿织没应这话,却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伤魂寄生在宿主灵台之上,不曾吞噬宿主的魂魄,她们和平共处,直到宿主临终唤醒伤魂,伤魂才醒来?”
或许因为多年的寄生,阿织对姜遇的魂魄是有感应的,她清楚地知道姜遇在去世后,曾把一缕残魂留在了姜瑕的玉珏中,直到阿织斩死食婴兽,完成姜瑕的遗愿,姜遇才离开。
寄生在她身上,她很抱歉。
但阿织可以确定,姜遇离开的时候,魂魄是完整的,她是安心入了轮回。
“不可能!绝不可能!”鬼坊主不知为何激动起来,“天地灵气滋养得太慢,伤魂进入宿主身躯,依照本能,会直接吞吃宿主魂魄。就像方才的灵火,在落在蜡烛上的一刻,原本的烛火已经被取而代之了。一个灵台上不可能有两个魂魄共生,正如一只蜡烛上不可能有两簇烛火!“
鬼坊主像是得知了什么耸人听闻的异事,他一下逼近阿织:“还是说,你见过魂魄共生的情况?”他忽然有些疯癫,握着木杖的手都发起颤来,他低着头,仓惶自语:“难道这世上,还有我不知道的养魂之法?还有两全其美之法?还有不至于身消魂散的寄生之术?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他忽然抬头看向阿织,厉声笑起来:“你果然是一个有意思的人,难怪这只无支祁要跟着你!”
初初固然年幼,固然被阿织救过性命,但鬼坊主知道,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无支祁臣服眼前这个人的全部理由。
妖兽臣服于人,有一个不可动摇的原因——
他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生无法匹敌的实力。
鬼坊主尖利的笑声刺穿阁楼,阿织几乎能看到他藏在面具后扭曲狰狞的神情,笑声引起的震荡让初初难受地捂住了耳朵,鬼坊主的语气中充满期待,连语速都变快了:“关于养魂,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阁下……阁下还有没有别的要问的?”
他没有再提报酬,因为阿织的每一个问题,都能让他窥破一点她的秘密,他对此感到无比兴奋。
阿织道:“没有了。”
鬼坊主紧盯着阿织,对她的缄默有一丝愤怒,少倾,他缓和下来,冷冷地说:“你是一个谨慎的人。”
他顿了顿木杖,沙哑又刺耳地唤了一声:“猫妖!”
片刻后,狸猫妖推开阁楼的门,依旧是那幅彬彬有礼的样子:“坊主。”
鬼坊主道:“记住了,眼前的这位访客与她身边的无支祁,以后就是我们四海坊最尊贵的客人,只要他们到访,直接领他们来见我。”
他继而对阿织道:“阁下如果有消息要打听,尽管到四海坊来,价钱好说。只有一点,倘若有一天,阁下知道了两个魂魄共生的秘密,还望能透露一二。”
阿织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她多看鬼坊主一眼,道辞后,带着初初离开了。
狸猫妖恭敬地把阿织与初初送离四海坊,回到阁楼上,它不由地问,“坊主,今日的这位客人是?
鬼坊主已经坐在根雕方桌前吃茶了,听问,他缓缓地道:“如果我没猜错,她的身份可能极有意思,也许……和二十年前那场妖乱有关。”
狸猫妖大吃一惊,猫爪捂嘴,一双猫眼圆睁。
片刻后,它恢复到彬彬有礼的姿态:“对了,坊主,您与贵客说话的时候,那个凡人又来过了。”
“怎么,还是放不下他的朋友?”
“是,猫妖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潜进楚家的法子告诉他了。”
鬼坊主将第一道茶水倾洒在竹茶盘上,哑声笑起来:“哦,那过几日,伴月海大抵有好戏看了。猫妖。”
“在。”
“告诉葫芦一声,即日起,四海摊关张两个月,避避风头。”
“是,坊主。”
回游仙台的路上,阿织把自己寄生养魂的经过回想了一遍。
二十年前,她祭阵而死,受了很重的魂伤。
六年后,也就是姜遇三岁那年,姜遇的村庄被妖兽屠戮,惊惧之时莫名被阿织寄生。
此后,阿织没有如鬼坊主所说,吞噬姜遇的魂魄,而是一直在姜遇的灵台上沉睡,直到姜遇临终把她唤醒。
至于姜遇左眼下的红痣……
当年阿织斩杀开明神兽,神兽曾在她左眼下挠出一道魂伤,后来魂伤治好了,魂魄上却留下了伤印,她左眼下的红痕,就是魂伤印记的外化。
如果阿织猜得没错,姜遇的左眼下,原本应该是没有红痣的,直到她的魂魄寄居在姜遇的灵台,魂魄的印记随之外化,这才长出红痣。
换个说法,这枚红痣的状态,在某些时候,便是她魂魄状态的外化,也就是说,自红痣上蔓延出的那道藤蔓状的古老封印,其实是下在她魂魄上的。
阿织不知道这道封印是谁下的,正如她不知道是谁让她寄生在姜遇身上的。
她想到这里,便停下了。
多思无益,想要解开这一切,还有师父和师兄为何会离开青荇山,为何直到最后都不曾回来,她大约只有继续寻找溯荒这一条路可走。
已经很晚了,天边缺月高挂,阿织路过春神花池,忽然见两个人从伴月天的外殿拾级而下。
这两人大约是父子,气度极其清贵,肩头都罩着月白披风,披风尾还绣着凌泉纹。
奚家人?
这两人也看见阿织了,在长阶上顿住步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阿织这会儿已经卸去伪装,她大概猜到他们的身份,不知道该不该招呼,转念一想,自己与奚家的交集并不深,于是什么都没说,带着初初走了。
等到阿织走远,奚奉雪道:“父亲,她身上的剑好像是寒尽的——”
凌芳圣一抬手,截住了奚奉雪的话头,踏着月色回到驻仙台,他唤来一名仙侍,平静地道:“泊渊呢?把他叫来,我有事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