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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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泊渊到了厅堂,大喇喇地往下首一坐。
他不知道去了哪里,一脑门子汗,四下一看, 见左旁的木几上搁着一只碧玉壶, 抄起壶对着壶嘴牛饮起来。
凌芳圣道:“刚从聆夜尊那里回来?”
“可不是, 师父又让我背刀训,那古谱里写的刀训我……啧!”
奚泊渊话没说完, 舌头后知后觉地尝到一股清苦的味道, 他掀开壶盖一看, 壶里的玉露水已经被换成了栖兰茶。
栖兰茶是景宁奚家特有的茶品,取凌泉畔栖兰花的花叶,用凡人制茶的法子晒干, 泡出来茶水味苦而芬芳。
玄门三大世家, 白家是“天”, 白家修士风姿个个赛神仙;楚家是“地”,楚家人供奉阴獠鬼兽,性情多阴冷不定;奚家则是“人”,这一点栖兰茶功不可没, 凌芳圣与奚家少主爱凡茶, 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二人走到哪里, 哪里便自带一股凡俗茶香。
奚泊渊尝不出栖兰茶的好,他砸吧了几下嘴, 等那股苦味过去了,才继续道:“那古谱里的刀训我看都看不明白,别提背了, 师父动了怒,罚我三日内斩下七根眷风竹,我斩了大半宿,才斩了一根——唉,回头师父又要生气。”
凌芳圣不疾不徐道:“这么说,你近日都跟着聆夜尊?”
“倒不是,之前寒尽病了,我陪了他好几天,他这两日不是被你们和灵音仙子逼着浸骨去了么,我才去师父那边的。”
奚泊渊一边说,一边纳闷,心道:这你们不是知道吗?怎么还问我?
奚奉雪道:“寒尽醒来后,没与你说什么?”
“没有啊,他能和我说什么?”
奚奉雪看了奚泊渊一会儿,淡淡道:“嗯。”
他信手招来一只碧玉壶,拿灵气把壶身温热,壶嘴倾倒出来的茶水被他用灵气引着,落入凌芳圣手边的玉盏中,奚奉雪随后为自己斟了茶,捧盏道:“父亲。”
凌芳圣微颔首,与奚奉雪一起,从容不迫地吃起茶来了。
奚泊渊看着这二人的样子,知道可能大事不妙。
奚家的家主与少主从来君子端方,遇到他人不想说的事,一个字都不逼问。
不逼问,不代表他们不想知道,他们会耐心十足地往下提点,耗到对方主动交代为止。
奚琴在还好些,奚寒尽耳聪目明,提点上一两句便知其中玄机,如果奚琴不在,单靠奚泊渊自己体悟,他能被他爹和他大哥磨死。
就这么片刻功夫,奚泊渊已经有点坐不住了,好在凌芳圣终于肯点他一句:“寒尽没与你提他小时候的事吗?”
奚泊渊说:“没有啊。”
凌芳圣缓缓地道:“寒尽有一把天命剑,你知道吗?”
奚泊渊一呆,想也不想立刻道:“剑?什么剑?”
奚奉雪道:“奚家人到了三岁生辰,要从灵器库中择一个天命灵器,寒尽天生与剑有缘,那年他进入灵器库,万千灵器都没能迷了他的眼,他连推三层暗门,从最深处的暗室中,取下了放在最高处的百年灵剑,这事你忘了吗?”
奚泊渊咬着牙,坚持说:“……我不知道啊。”
“唔,是么?”奚奉雪不慌不忙地搁下茶盏,掌心凭空凝结出一只传音玉鹤,唤道:“花谷。”
花谷是伴月海奚家驻地的管事。
玉鹤另一边应了:“少主。”
“给我看一看藏宝库的簿册。”
一本蓝皮册子凭空出现在厅堂中,奚奉雪随手翻到一页,一行金字浮了起来:“初五,渊公子取灵剑‘斩灵’,用途不知。”
奚泊渊傻了片刻,他来回快走几步,垂死挣扎:“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日寒尽说藏宝库里有一把百年灵剑是他的,这么多年没用了,也不知道丢了没,我顺手就帮他把这剑取了出来,之后忘了还回去,奇怪,我究竟把这剑放哪里去了呢……”
奚奉雪对传音玉鹤道:“花谷,我记得我们藏宝库里,也有一本古刀训?”
花谷道:“少主,您说的可是刀训‘明心’?”
奚奉雪道:“是,刀训明心,‘诚笃’二字乃明心之本,你明早把这本刀训为聆夜尊送去,算是答谢他费心教导泊渊——”
“他说下聘。”不等奚奉雪说完,奚泊渊道。
凌芳圣茶碗盖一合。
奚奉雪也愣了一下:“什么?”
“下聘。”奚泊渊认命地道:“我也不知道真假,但我觉得寒尽大概……似乎……好像……对那个姜家女……唔,我不知道怎么说……”
奚奉雪看他一眼,温声问花谷:“古刀训取好了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起来这事还得怪我师父,上回师父让我们去徽山那个姜家女就跟寒尽有了交集,溯荒第一块碎片现世的时候姜家女打伤她师叔被好多人责难寒尽还出面帮她说话,姜家女来伴月海前寒尽企图跟她同路结果被她拒绝了。你们知道他惯来招姑娘喜欢这事当不得真谁知道没过多久寒尽就跟她一起去找溯荒了。后来我问楚恪行,楚恪行说寒尽为了跟姜家女同路还跟楚家立了一张灵契,灵契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大概关系是寒尽承诺帮姜家女保住一个凡人,楚恪行承诺不伤害凡人,姜家女承诺寻找溯荒和寒尽同行。
“后来他们找到溯荒寒尽骨疾发作醒来后我诓他说爹和大哥为他的事赶来了伴月海,我当然知道爹和大哥不单单是为了他你们是为了溯荒和定魂丝毕竟这事太大了,没想到我随便诈寒尽一句他就说让我们奚家准备提亲。你们也知道寒尽这个人跟我说话只分两种情况,心情欠佳他就一声不吭心情好了他就胡说八道,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鬼话总之他之后就把他的天命剑取走了说是要给姜家女下聘,我猜那个姜家女不会收因为寒尽虽然招人喜欢但我觉得她对寒尽没有那个意思,而且我觉得寒尽是说着玩的反正我是不信我劝你们也别信。“
奚泊渊一口气把奚琴卖了个一干二净,心中顿时松快不少。
他没觉得多内疚,谁让奚奉雪拿刀训逼他?
厅堂中静静的,半晌,奚奉雪道:“寒尽的天命剑,眼下在姜氏女身上了。”
奚泊渊:“……”
奚泊渊:“那咱们提亲去?”
凌芳圣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他这个年纪,就要成亲了?”
奚琴今年二十,若是凡间男子,二十及冠,议亲已不算早了,可修士不一样,成亲百岁不晚,有时过早找一个道侣,把自己束缚住,反而会落得不欢而散的下场,从此天涯各不相见,这样的事在玄门屡见不鲜。
奚泊渊:“要不我去找那个姜氏女,趁早把她和寒尽说散得了?”
奚奉雪:“你问过寒尽的意思吗?”
奚泊渊何其无辜:“问了啊。”
可问了有用吗?哪怕他这会儿去问奚琴肯不肯娶他当道侣奚琴都会笑着对他说考虑考虑。
父亲惹不起,奚奉雪就会拿耐心耗他,奚寒尽嘴里没一句实话,奚泊渊觉得奚家上下只有自己如此可怜。
奚泊渊觉得自己快被折磨疯,眼巴巴望着自己父亲,只求他给个痛快,半晌,凌芳圣说:“如果与姜家女结为道侣真是寒尽的意愿,那奚家不是不可以——”
不等他把话说完,花谷忽地疾步迈入厅堂,广袖一拂,对着屋中三人匆匆行礼:“家主,少主,渊公子,浸骨中途出了岔子,琴公子怕是不好,你们快去清心间看看吧。”
清心间是奚家驻地最隐秘的禁室, 禁室无门,入口是用灵力结成的法印。
奚泊渊跟着父兄赶过去的时候,竹杌已经在了,凌芳圣问:“出了何事?”
竹杌叹了一声:“洗骨泉没能压制住魔气, 琴公子的骨疾险些再度发作, 老朽不得已, 只好闯了清心间,强行取出泉针, 不过这次浸骨失败, 琴公子怕是要再受一回罪了。”
洗骨泉都没能压制住魔气?
凌芳圣不由朝清心间看了一眼。
洗骨泉的泉水是化解魔气的神物, 每回奚琴骨疾发作,身上魔气缭绕不去,便要入泉浸骨, 眼下浸骨失败, 只能说明这回从他骨中破出来的魔气实在太多了。
凌芳圣问:“为何会如此?”
“老朽也是方才听说, 几天前,琴公子回过一趟长寿镇,独自守到镇上仙使都离开,然后施术……封禁了整个镇子。”
竹杌说着, 摇了摇头, “当时琴公子的骨疾未愈,身遭魔气未除又施禁术, 病势自然加重,也不知道那长寿镇的人是如何触怒了琴公子, 这实在是……有些胡来了。”
奚奉雪闻言,看了奚泊渊一眼。
奚泊渊知道大哥这是责备自己没有看好寒尽,没有辩解, 他确实大意了,他还以为有窈娘帮奚琴平复魔气就够了。
奚奉雪想起一事,道:“听泊渊说,寒尽此前跟豫川楚家的公子签过一张灵契,不知这灵契对他目下的状况有无影响?”
竹杌道:“只要琴公子遵守契约,不让灵契反噬自身,应是无碍的。”他想了想,对凌芳圣道,“只是待会儿浸骨,需要下两根泉针,老朽修为不足,只有劳烦家主了。”
凌芳圣微颔首:“辛苦长老。”
清心间门口的法印对应里间人的状态,过了一会儿,法印结束了繁复的波动与变化,平静下来,为凌芳圣幻化出一条入口。
洗骨寒泉雾气缭绕,清心间中除了靠墙有一根焚香台,什么多余的陈设都没有,奚琴闭目坐在寒泉中央,只着一身白色长裳,轻薄得可见其下肌理。
此时此刻,泉雾氤氲中,那肌理下竟然透出一种非常温润的清光,像流转的月华。
这就是天生仙骨的骨色,只有在洗骨泉中看得见。
仙骨天成,天生可调转天地灵气,百骸自通,甚至不需要刻意修炼,便能迈入淬魂境,成为半仙之身。
凌芳圣朝奚琴看去,不管是第几次见,他还是会感叹世间竟有这样纯正的仙骨,然而仙骨周围弥漫着的魔气,实在令人惋惜。
一些或了解奚琴有骨疾的外人,只道奚琴这顽疾是当年他独自去妖山染上的,有朝一日寻到灵丹妙药,也就治好了,只有奚家人知道内情,奚寒尽的骨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与他这一身仙骨一样,魔气在他魂中,无法根除。
是以只有在每次骨疾发作后,把溢出来的,缠绕骨间的魔气寸寸剔去。
翻涌的魔气几乎要将寒泉搅暗,凌芳圣唤了一声:“寒尽。”
好半晌,奚琴才应道:“嗯。”
声音沙哑得厉害。
浸骨的时候,人必须是清醒的,因为神智一旦迷失,很容易入魔。白舜音为奚琴制的清茴香丸,便是在浸骨时定神用的。此刻,焚香台上已经燃了一枚清茴香,凌芳圣引了一汪泉水凝成冰针,对奚琴道:“寒尽,这次我必须下两根泉针,你忍一忍。”
清茴香吊起人的心神,泉针被灵气引着,从奚琴右手的指尖慢慢灌入,随后这根细如微芒的冰针便顺着他的指骨,一寸一寸剔过去,把附着在他骨上的魔气一点点逼出体外,然后反复燎刮,这滋味何止万蚁噬心?
凌芳圣眼睁睁地看着泉针入体,奚琴本就苍白的面容瞬间失去全部血色,他于心不忍,但也无可奈何,很快凝成第二根冰针,从奚琴左手的指尖灌入。
奚琴的双眉拧了起来,忍无可忍终于发出一声很低的痛吟,凌芳圣于是道:“寒尽,忍住,想一些能让自己清醒的事,切记不可入魔。”
其实不必凌芳圣提醒,那些可以让他清醒的事早已随着清茴香的香气在他的识海里掀起风浪。
清心间分明很安静,他却仿佛听到了很小的时候,母亲的声音——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一身都是魔气,你是来跟我们索命的!”
“你父亲死了,你为什么不死,是不是还想让我把命也赔进去?”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父亲是被你害死的?!是你害死他的!”
母亲的声音刺耳得不禁让奚琴步步退却,眼前斗转星移,转瞬间,他仿佛又置身于暗夜无边的妖山,泯在他眼前第一次化形:“尊主。”
“尊主,属下是循着魔气寻来的。”
“您前生有所交代,让属下寻到转世后的您。”
“为何魔气缠身?属下也不知道,上一世,您只交代说要去寻找溯荒,也许找到溯荒,您这一身魔气就可以祛除了。”
朦胧中,奚琴听到尚是年少的自己冷笑一声:“凭什么?他们说让我浸骨洗魔气,我就得浸骨洗魔气?你说让我找溯荒,我就得找溯荒?我凭什么听你们的,不洗魔气我就做不了奚家人是吗?不找溯荒我就一辈子要得这个病是吗?那就病着好了,反正我也不想做你的尊主,我平生最恨四个字——生来如此。”
两根泉针沿着骨脉,一路进入心腑,痛到极致,反而没有了噬心的感觉,只剩一片冰凉,仿佛堕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奚琴忽然想到了母亲为数不多的一次温柔。
那时他已被凌芳圣接去了景宁奚家,听闻母亲病重,他回山青山探望她。
那个病得只剩一把枯骨的女人看到他,居然欣喜,硬撑着下了榻,亲手为他做了一顿饭。
人间烟火气将山青山熏得袅袅起雾,女人与奚琴安静地用过饭,然后揽过他,抬起枯瘦的手抚过他的额稍,说:“这阵子我一个人静下来,想了许多,忽然发现这一生有太多遗憾和后悔,有些话错过今日不说,日后怕是没机会对你说了。”
因为病重,女人的眼底深深凹陷,两鬓也生华发,但五官依旧精致,不难看出当年美貌,她看着奚琴,非常温柔地道:“你是谁呢?”
“其实从怀上你那一刻起,我从没觉得你是我的孩子,有几次,我本可以让你胎死腹中,但为了你父亲,我都忍住了。生下你以后,我更确定了,你这仙骨,你这魔气,哪一点像你的父亲,像我?我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生了你。”
“……我……从来就不认你。”
“所以我走了之后,你不要为我立碑,我不想我死后,墓碑的角落还有你的名字。”
“寒尽,浸骨很疼,而且如果选择浸骨,你需要长留景宁,不能常回山青山了,你可愿意?”
“……我愿意浸骨。”
不知过了多久,奚琴缓缓睁开眼,凌芳圣已经离开了。
后半程魔气与灵气平稳下来,洗骨寒泉驱化魔气,全凭自己熬,不需要有旁人在。
附着于骨上的魔气这次又被剔了个干净,清心间入口处的法印也平息下来,奚琴起身,赤足踩过寒泉,离开清心间。
花谷就等在门口,双手奉上衣衫:“琴公子。”
奚琴伸手来取衣衫,花谷却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琴公子的指尖居然在颤抖,花谷立刻移开目光,奚琴余光扫到他的异样,顿了一下,收回手,用灵力把衣衫引到自己身上。
花谷说:“家主与少主都在厅堂等您。”
奚琴“嗯”了一声,到了厅堂,懒散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端起一旁的栖兰茶呷了一口,他似乎并不介意栖兰茶的清苦,很快吃完一盏,刚要再斟一盏,手边的茶被奚泊渊换成一杯玉露,他说:“你喝这个。”
奚琴意外地看他一眼,没拒绝,接过玉露。
上首的凌芳圣与奚奉雪也没说话,过了会儿,一壶栖兰茶又拿灵气温好了,两人各取了一盏,慢慢呷茶。
半晌,奚琴才搁下玉露,说道:”其实提亲不提亲的不重要,我随口说的,伯父和堂兄来伴月海是办正经事,不必为我分神。“
奚泊渊简直震惊:“你刚才不是在浸骨吗?”
他怎么知道他把他卖了?
奚琴又看他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这还需要猜?”
他适才一到厅堂,奚泊渊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还无事献殷勤地跟他斟什么玉露,奚泊渊又不知道浸骨是什么样的,还以为他只是在寒泉里沐了个浴,闲来无事讨好他干什么。
凌芳圣道:“我听泊渊说,你似乎对这个姜氏女很上心,连这次寻找溯荒,你为了陪她。”
“倒也不是……上心谈不上,只是,”奚琴的语气淡淡的,模棱两可地道,“确实觉得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奚奉雪道:“你把‘斩灵’送给她了?”
奚琴语气颇是随意:“对,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用这剑,与其放在藏宝库里明珠蒙尘,不如宝剑赠佳人。”
奚奉雪听了这话,想起来一事,寒尽好像一直不喜欢与天命有关的东西,天命择剑,他偏不修剑,天命生疾,他剔骨祛疾。
奚奉雪想了想道:“其实你如果定不下来,还有一个办法,我和爹可以去信徽山,先与徽山的老太君议一议这事,日子不着急定,终归彼此间有个说法,这样一来,日后你再想接近她,倒不必这么费心陪着她去找溯荒——自然前提是她肯答应。”
奚琴低头思索了一阵,忽地弯眼笑道:“好啊。”
“可是……”奚泊渊忍不住跟奚琴说实话,“姜遇那个脾气,八成不会答应吧?就说你犯骨疾这几日,跟你同路找溯荒的几个,多少差人来探望过,她人就在伴月海,别提探望了,问候都没问候一句。”
“哦,可能她对我没那个意思吧。”奚琴满不在乎道,“这不是很正常么,反正没什么人会真地看上我。”
奚泊渊只当他又在说鬼话。
这些年奚寒尽招来的蜂蝶能从奚家驻地排到春神花池畔。
这时,一只传音玉鹤飞进厅堂,驻地外的仙侍禀报道:“家主,少主,有人来探望琴公子。”
奚琴懒散地站起身,朝自己的屋走去,一边回道:“哦,不见。”
玉鹤那边停了一下,换成花谷的声音:“琴公子,来人是徽山姜家的三小姐。”
奚琴的步子一下顿住,他回过头,诧异地朝厅堂外看去。
奚家在驻仙台的驻地叫做“兰溪”, 像一座俗世庄院。
庄院的入口处有一个偌大的花园,园内小桥流水,假山奇石,阿织刚到没多久, 驻地中很快迎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请她去里面说话, 阿织拒绝了,说只见奚琴一面就好。
她在流水畔的亭中等了一会儿, 奚琴就出来了。
他今日穿着奚家的家服, 霜白长裳外罩月白披风, 襟口与袖口都绣着栖兰花暗纹,长发用玉石松松束了,看上去清贵又闲散。
看到阿织, 他笑了:“花谷说仙子来看我时, 我还以为我听错了。”他一步迈入亭中, “这一路过来,我都在想,仙子怎么会来?”
阿织抬目看他,可能是病还没好, 他看上去没什么血色, 但精神好像不错。
她伸出手,递出一个玉匣:“给你。”
奚琴讶然看她一眼, 接过玉匣,玉匣里有一条式样有些繁复的冰链, 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方一触手,一股温润的凉意便随之流入他的指尖, 慢慢扩散至他的心脉。
那日因为需要浸骨,他在古神库随手拿了个东西就离开了,几日过去,倒是忘了问阿织挑了什么,眼下她忽然多了一个这样的宝物……
奚琴笑了一声:“自己的玉尺坏了还没修好,去古神库倒是先给我挑宝贝。”
他把冰链一收,看着阿织:“为什么?”
阿织十分坦然:“我的确想在古神库里挑一件称手的灵器,把你的剑还给你,但是,看来看去,没有灵器比你的剑更好,因此挑了这条冰链作为回礼。”
奚琴听是她决定用剑了,问:“可以拔剑出鞘了?”
阿织道:“不能,但是‘斩灵’好用一些。”
“你怎么知道它叫‘斩灵’,它告诉你的?”
他记得赠她剑时,不曾提过剑名。
阿织没答话,非常郑重地摊开手,幽白的灵剑便在她掌心幻化出来,阿织看着它,轻声道:“你叫什么?”
片刻后,剑鞘上慢慢浮现出“斩灵”二字。
灵剑认主后,很少会对其他人有所回应,更不会告知自己的名字,除非——它真的很喜欢现在这个执剑人。
奚琴诧异地一挑眉,问阿织:“仙子明明很招灵剑喜欢,却不能拔剑出鞘,这是为什么?”
阿织摇了摇头,她也不知。
斩灵似乎有点生奚琴的气,觉得自己明珠蒙尘,被搁在藏宝库里多年不被启用,在阿织手上只待了片刻,很快躲去她身后。
然后奚琴就看到,阿织笑了一下。
这笑容非常浅,几乎不着痕迹,应该只是为着斩灵躲去她身后的这个举动弯了一下嘴角,但奚琴看得出,她是由衷地高兴。
这么喜欢用剑?
伴月海是由数座孤峰组成的,千丈高峰上寒风本该凛冽,然而穿过乾坤四方法印渗透进来,风也变得徐徐,阿织惯穿一身青裳,身上没有任何多余装束,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是佩上一把剑,青衣随风拂动,她整个人就变得不凡起来。
也许她本该不凡。
奚琴忽然想起那时在长寿镇,溯荒第三次灵袭,她带着剑,于月色一起跃上清空,身影翩然如惊鸿,令他心惊。
能一剑贯穿凶妖,能持剑接住溯荒灵袭,能施展灭魂术。
奚琴忽然觉得,自己对她的好奇已不单单因为溯荒印的渊源,他真的很想知道,她究竟是谁?
他没作声,慢条斯理地倚着亭中美人靠坐下,仔细看了看阿织给的冰链,试着把它戴上,顺口问道:“无支祁今天没跟着你?”
阿织迟疑片刻:“我没让他来。”
奚琴动作一顿,抬眸看她,忽地笑了:“哦,你是怕他吃醋?”
冰链上有三个指环,分别套在中指,拇指和尾指,指环下各有一条链子,一同连向手环,手环固定在腕间。链子的形式仿佛人的经脉,一旦戴上,温润的凉意便徐徐不断地涌入身中。
冰链的色泽映在奚琴桃花眼底,他漫不经心地说:“无支祁好奇心重,你去古神库一趟,他虽不至于厚着脸皮让你给他挑宝贝,但你究竟选了什么,他八成要刨根问底,如果他知道仙子精挑细选都是为了我,只怕要赌气。”
奚琴懒散地往椅背上一靠,得寸进尺地说:“又能怎么办呢?谁让仙子心里就是有我呢?”
此前他们同去寻找溯荒,奚琴对外找的借口就是他对阿织有意,之后多日相处,他时不时说些暧昧不清的话,大抵是为了迷惑他人,阿织早就习惯了,并不当回事。
奚琴又说:“巧了,今天我也没让泯跟着,能和仙子单独相处一会儿太不容易了,他在一旁多少碍事。”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小的动静,阿织和奚琴同时看去,只见石桥边的花枝动了动,并不见人影。
阿织收回目光,道:“我走了。”
“仙子留步。”奚琴道,“有个问题想问仙子。”
他坐在亭中,声音不疾也不徐:“仙子可有很亲的亲人?”
阿织没答。
任何会触及到她过往渊源的问题,她都不会回答。
奚琴继续道:“如果仙子有一个很亲的亲人,他得了一个顽疾,你会怎么办?”
阿织想了想,言简意赅:“有病就治。”
“治不好呢?”奚琴听到她的答案,笑了,随后煞有介事地说,“也许致命,也许一辈子恶疾缠身,也许治好后的结果反而更糟,总之不管是旁人还是他自己,都无能为力。”
什么都不能做吗?
阿织垂下眸,她不知想起什么,仿佛她曾经历过类似的事,一时沉默下来。
好半晌,她抬目看向奚琴,平静而认真地道:“我会为他难过。”
奚琴顿了顿,嘴角略显随意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静下来,片刻没了言语。
阿织道:“问完了吗?问完了我走了。”
“等等。”奚琴从亭中站起身,慢慢走到阿织跟前,伸出手,注视着她:“这个是无心的?”
他的手很清瘦,手指修长如玉,与冰链很相称。
冰链的手环上,刻着它的名字,“自在意”。
奚琴又问一次:“是无心的,还是认真选的?”
阿织垂目看了一眼他的手,“我师父曾经跟我说,心若自在了,万般苦皆不是苦。”
她不知道他的病因,但那日汹涌缠身的魔气她看到了,魔气与灵气不和,两相冲撞,疼痛可以想象。古神库中,能抚慰疼痛的灵物很多,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所以那日她挑了许久。
阿织说:“它寓意好,我才选的。”
阿织走了以后,奚琴独自在亭中待了一会儿,随后慢步走到石桥边,对着适才晃动过的花枝说:“出来吧。”
半晌,花枝后出现一道暗门,奚泊渊推门出来,有点尴尬:“那什么,你这么久没回来,爹和大哥让我来看看。”
他四下看了看,似乎才发现阿织已经离开了,问:“打扰到你们了?”
奚琴压根不信他的话,伯父和堂兄不可能指使他来偷听,顶多默许。
他淡淡道:“嗯,打扰了。”随后信步往院中走去。
奚泊渊追上去,目光落在他左手的“自在意”,试探着道:“那我给爹和大哥捎个话儿,让他们这就给徽山姜家去信议亲?”
奚琴步子一顿,看奚泊渊一眼:“不必提亲了。”
“不提亲了?”
奚泊渊觉得自己也许会错意了,原来这条链子不是姜遇给的定情信物,而是分别赠礼?
桃花海里徜徉久了,迟早会溺死,原来奚寒尽也有今天。
不知怎么,奚泊渊居然有点窃喜,因为窃喜,他也说不出真心实意的安慰。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给点什么反应好,就听奚琴道:“我与她认识不算久,这就上她家提亲,多少显得敷衍仓促,姜家会怎么做,得罪不起奚家,答应我们吗?可这么做,真的尊重她么?”奚琴看着奚泊渊,问,“提亲是这么随便的吗?”
奚泊渊目瞪口呆。
这怎么还倒打一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