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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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袖说到这里,再一次大笑起来:“我与你们无冤无仇,说了这么多,也是希望你们死得瞑目,怪只怪你们运气不好,把自己送上门来!”
他整个人已经癫狂,清秀的脸上笑意狰狞,身上弥漫出黑气,或许当他陷在棺材拼命吸食灵气时,一并吸入了尸地的太多怨气,或许当他利用定魂丝,将镇上万千个人魂一并系于己身打定主意不死不休时,他早已不是当初的温和善良的阿袖了。
可是,怨谁呢?
该怨的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不堪一击。
长善有句话说得好,那就怨命吧。
溯荒的灵力全然释放,阿袖浮于半空,十指彻底张开,眼前的场景堪称可怖,镇民如提线木偶一般被阿袖握在掌心,翻滚的黑云一直从长寿镇蔓延至整个风过岭上空。
这一刻,奚琴再一次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体内的魔气被它搅动得不得安宁,他几乎要压制不住,连握着折扇的手都开始发颤。
泯担心唤了一声:“尊主?”
奚琴摇了摇头。
定魂丝载着灵气再度来袭,章钊提醒道:“当心!”
奚琴刚要祭出折扇,一旁伸来一只手来将他拦下,玉尺破空,散发出锐利的灵光,阿织在密音里对所有人道:“奚寒尽的这一侧定魂丝由我一并来守,诸位小心。”
几人之间已有默契, 转瞬间,储江絮已用符箓布下结界。
阿织祭出的玉尺放出光障,她自己身前也落下法阵,东西南三个方向已有人守住, 最后余下北面, 由楚恪行提刀补上。
这一次的灵袭与上一次不一样, 溯荒碎片的灵气几乎全然释放,但众人也知道, 想要对付阿袖, 这是最好的时机——他眼下全力操纵溯荒与定魂丝, 前后俱是空门。
章钊的灵剑再度出鞘,口中高声念道:“灵芒如海,随我心念, 分流化形!”
灵剑分芒的铮鸣声刺破夜色, 三道芒刃迎着溯荒的灵气直贯而出。
定魂丝蔓延过来的刹那, 阿织感受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强大力量,她落于身前的阵法几乎要被这无坚不摧的金丝毁损,玉尺被定魂丝缠绕,尺身战栗不已, 竟有崩裂之势。
他们原本以为阿袖年轻, 之所以难对付,不过因为身怀神物, 此刻看来竟然不是,或许他的修为境界, 不比他们任何人低。
楚恪行也有同样的感受。定魂丝撞在刀上,刀身随即发出痛吟。金丝逼得他寸寸后退,他立刻觉得支撑困难。楚恪行环顾四周, 心想如果有人来帮帮自己就好了。忽然,他看到了道观主殿中,低垂着头颅的楚宵,这个半日前还护在自己左右的侍从,而今已命丧黄泉。恐惧蓦地漫上楚恪行的心头,他意识到原来人命这样脆弱,就如同此时此刻,如果哪根定魂丝穿透刀刃,他是不是会落得和楚宵一样下场?
楚恪行想,他可不要把自己的命赔进去。
他朝半空看了一眼,章钊的灵芒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突破溯荒的灵气,当下心一狠,立刻卸了握刀的力道。
定魂丝之间是有感应的,南面的金丝得了自由,当即掉转方向,前赴后继地驰援自己的同伴。
操纵定魂丝的阿袖前后俱是空门,全神贯注分芒的章钊又何尝不是?
变故发生得太快了,眼见数根定魂丝从南面激射而来,章钊根本来不及反应,若不是储江絮先一步甩出符箓帮他护住心间,只怕他要命丧当场。即便如此,定魂丝还是穿透了他的手臂与腹部,章钊当即摔落在地,不省人事了。而储江絮因为分神,身前的结界再护不住,直接被溯荒的灵气崩得粉碎,她与结界中的白元祈也被灵袭撞飞出去。
因为楚恪行撤刀,原本均衡的局面一下子失衡,阿织无法收回玉尺,只能把身前的法阵往外铺去,阿袖已经掠到储白二人上方,看着昏迷的两人,定魂丝果决地纵穿刺下。
白元祈背上的画轴忽然迎风展开,这画轴是个稀世灵器,居然能将载着溯荒灵气的定魂丝阻绝片刻。
只这片刻就够了,阿织的法阵已经铺至,一时间把定魂丝全绞了进来。
阿袖不禁看向阿织,他一直以为这群人中最厉害的是那个持剑的,不成想眼前这个女子竟屡屡出乎他的预料。
法阵能与定魂丝相持不下,是因为一次灵袭过后,阿袖暂时的力竭罢了,等他缓过来,这法阵只怕要不攻自破。
阿织想,如果有人能帮她维持这法阵片刻就好了,眼下是对付阿袖的最后机会,她必须把握住,否则拖到下一次灵袭,他们这么多人,如何全身而退?
这时,身旁忽然伸来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手中握着她的玉尺,奚琴淡淡道:“拿着。”
阿织看了玉尺一眼,蓦地越过奚琴肩头,朝后望去,原本被她祭在东面高空,纠缠住定魂丝的玉尺,不知何时换成了他的折扇。
奚琴的目光扫过法阵,手腕浮空一翻,无形的风在他手心形成有形的漩涡,连接着法阵的阵眼,与定魂丝纠缠得难舍难分,他道:“我来。”
阿织抬目看他,中夜黑云滚滚,肆虐狂风吹得他衣衫翻飞,他肤色苍白,猩红已从眼尾蔓延至整片眼底。
她问:“撑得住吗?”
泯在他们身边化形,奚琴道:“放心。”
阿织再不迟疑,接过玉尺,立刻朝阿袖的方向祭出。
玉尺卷着灵气,势如破竹,然而阿袖早有准备,他十指屈张,那些连在镇民身上的定魂丝齐齐断开,掉头直接斩向玉尺,尺身瞬间崩碎,反噬回来的灵气令阿织脱力,如折翅的鸟一般跌落在地。
断开了镇民身上的定魂丝,阿袖只觉得轻松无比,宿在灵台上的溯荒碎片让他很快恢复了灵力,他浮在高空,如同魔神一般看着这几个与他无冤无仇的修士,平静道:“送诸位上路了……”
溯荒的灵气再度来袭,盛放出的炽白辉光几乎能照亮夜色。
奚琴的眸子蓦地一缩,再顾不得压制体内魔气,折扇刹那飞回了他的手中。
这个从未在人前展开过的折扇终于翕张着露出一道缝隙,这时,奚琴听到了一声剑鸣。
他朝下方看去,阿织不知何时捡起了章钊的剑,剑鸣声苍茫又辽阔,在夜色中层层荡开,她竟以一人之力接下了溯荒的第三次灵袭。
她的眼底青藤蔓延,身遭也缭绕着浅碧的灵风,这些灵风割在的她身上,在她的手臂、耳后破开一道道血口子,像是要阻止她拿剑。
可她手中握着一把剑,坚定不移。
灵剑似乎感受到持剑者的心念,连剑光都变得不一样了,像是从九重天上揽了月色下来,与她一起跃上半空。
阿织立剑身前,端起一手浮于心口,另一手虚空画圆,清声念道:“灵芒如海,随我心念,分流化形!”
上一次用分芒式是什么时候,阿织不记得了。
这一刻,她只想到了初学分芒时,那个穿着布袍的剑尊立在青荇山巅,对她说:“何为灵剑?剑身能够承载修道人的灵气,剑锋可以赋予这些灵气以锋锐的,这才叫灵剑。分出去的剑芒是影吗?不是,它是与剑本体几乎一致的,灵气形成芒刃。
“记住,剑为基,灵为本,锋为魂,这就是分芒式的要诀。”
问山说完,布袍陡然一震,召来佩剑。
阿织那时看不清,可是如雾一般的视野里,锋利的剑光竟能入侵,分作无数锐芒,摧日折月一般朝四周斩去。
即使四周落了结界,即使问山只用了一成功力,阿织也感受到了玄灵剑尊一式分芒劈山断海之威。
分芒诀音落,阿织面前的灵剑震颤着分开三道芒刃,然而这还没完,三道芒刃再度分化,变为九道,接着变成二十七道……
铮鸣声响彻长寿镇,传至整片风过岭,无数如有实质的剑芒驱散了中夜黑云,露出了一天星月色。阿袖心知不好,顷刻祭出所有的定魂丝。本该是神物的定魂丝竟被这灵剑分出的剑芒根根缠上,相持得久了,居然有败退之意。
千万道剑影缭乱,阿袖一时辨不清阿织在哪儿,等反应过来,她已提剑逼近他的身前。
定魂丝被剑芒缠住,溯荒的第四次灵袭暂且用不出,阿袖知道眼下不能和阿织硬拼,身形急速后掠,越过长寿镇,直要避入风过岭中。岂知阿织的身法更快,刹那直追百丈,剑尖已逼近阿袖胸口。
就在这时,阿织左眼下的溯荒印忽然变深,古老繁复的图腾一下蔓延至她的脖颈,一股不知从何而来却不可抗衡的力量不由分说震落了她手中之剑,也将她震得倒飞出去。
强行握剑早已令阿织力竭,盘桓的灵风恨不能将她封在原地,在她身遭留下道道血痕。
阿织早已支撑不住,染血的身影在半空就闭上了眼,以至于当她被一团掺杂着魔气的灵气接住时,她都无知无觉。
奚琴看了怀里的阿织一眼,果然,她放下剑后,左眼下的溯荒印已经淡了不少,再度褪成一颗平整的红痣。
他把阿织交给身后的泯:“守好她。”
说着,便往眼前的风过岭走去。
“可是尊主……”泯用魔气接了阿织,不放心地唤道。
适才阿袖使出第三次灵袭时,奚琴已彻底放弃压制体内的魔气,眼下缭绕在他身遭的魔气浓郁到肉眼可见,这样的情形,除了上一世他自戕前,来沧溟道找他,泯从未见过。
奚琴没有回答,身影已没入林中。
他总觉得这林子里有什么在召唤他。
是溯荒吗?还是今夜刹那出现刹那消失的熟悉气息?
魔气缠身,已吞吃了他半幅神智,奚琴依着直觉往前走去,果然在一片林间看到了阿袖。
他停下步子,那道熟悉的气息就在这里了。
阿袖早已是强弩之末,想想也是,将千万人的人魂强行系于自己魂上,他自己的魂魄哪能不残损呢?何况他被他们逼得三次用出溯荒灵袭,想用溯荒救治大概也来不及了。
他此刻伏在地上,口中呛出鲜血,转头看见奚琴,倒是先露出了一个冷笑:“你们倒是穷追不舍……”
奚琴一步一步朝他逼近,说了一句他自己也不知因何缘何的话:“让我看看你的魂……”
阿袖仍是冷笑:“想要我灵台的溯荒?有本事自己来拿。”
奚琴于是不再多说,修长的手指直接朝阿袖眉心探去,阿袖本来要拦的,可刚抬起手,他一下顿住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顺着奚琴的手指,延着眉心,奔涌进阿袖的灵台,唤起了久埋于他魂魄深处的前尘记忆。
溯荒的灵气漫溢出来,搅动着林间夜风不得安宁,阿袖抬头看着奚琴,怔怔地唤道:“……主上?”
奚琴愣住了:“什么……”
林中风声呜咽, 溯荒的灵气波荡,阿袖的身上,浮起了一个透明的魂魄。
魂魄的样子与阿袖有点像,但是更清秀, 更年轻, 似乎还是一个并未长大的少年, 他穿着形式古老的长衣,额间似乎带了一根藤环, 望着奚琴说:“主上, 您终于来了……”
他的声音也这样熟悉, 搅动得他体内魔气不得平息,奚琴吃力地维系着一丝清明,问:“你究竟是……谁?”
可他似乎听不见他说话, 前尘回忆翻涌成涛, 连魂魄也成了旧时模样, 他们之间刹那已隔开许多年光阴。
“阿袖”只是望着奚琴,说:“主上,我等了您好久,您为何……会变成这幅样子?”
什么样子?魔气缠身吗?
他也不知道。
或许因为见到了想见之人, “阿袖”终于卸下心中防备, 魂魄脱离身躯,走了出来。
奚琴这才看清了这幅魂的样子, 他的眉心因为千次渡灵,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周身千疮百孔,几无一块完好之处,这些伤大概是他把镇民的人魂系于己身, 打定主意不死不休时落下的。
若不是栖于他灵台的溯荒还在竭力为他渡送着灵气,他恐怕早已撑不住了。
奚琴忽然感到难过,抬起手,也想将自己的灵气渡给他,可惜从他指尖溢出的灵气掺杂了魔气,帮不上“阿袖”。
这个熟悉的动作似乎令“阿袖”动容,以至于他这一生颠簸都得到了安慰,平生委屈终于有人可诉,他对奚琴道:“主上,我这一世,过得很不好。”
“好在……”他朝长寿镇的方向看去,眼中的癫狂与恨都不见了,只余平静,“都过去了。”
说着,他伸出手,从自己的灵台上取下溯荒。
那个维持着他性命的溯荒碎片。
“不……”
奚琴想要阻止,魔气却绊住了他的脚步。
“阿袖”已与溯荒碎片一起浮空而起,溯荒与他相伴多年,此刻似乎温柔,连盛放出的光都是柔和的。紧接着,无数定魂丝感受到他的召唤,一根一根归于“阿袖”身前。
这些定魂丝,有的已在千百次渡灵后,被洗去了与风过岭的牵绊,有的仍沉眠于风过岭地底。
埋葬千年的神物破土而出,几乎要将这片大地铿锵拔起,连天上的星月都为之惊动,招来无数层云护于身前。
天地异像惊人,只有眼前的这一幕温柔,在一片柔光中,最后一根定魂丝也被召回“阿袖”手中。
等所有的金丝合并在一起,奚琴才发现,原来它不是什么拂尘丝的一部分,更不是伤魂利器,它只是一条淡金色的,柔软穗子。
而眼前残损的魂,便带着这条穗子与溯荒碎片走向奚琴,闭目抚心拜下。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礼仪,但是奚琴见过,泯第一次见到他,便对他行了这么一个礼。
后来奚琴问泯,这个礼源自何处,泯却称不知。
阿袖的魂魄已经能很淡了,似乎就快要散去,他呈上溯荒与金色穂丝,对奚琴道:“主上,剑袍(注)在此,这一世……”他说着,低低笑了一声,“这一世虽然有恨,楹——幸不辱命。”
……楹?
他叫……楹?
这个念头一生,缭绕在他身遭的魔气急速缭绕起来,与他自身的灵气相冲相合,直直灌入他的心腑,灌入灵台,撞开魂魄深处的一道记忆裂缝,耳边忽然响起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
“你是青阳氏的少主,日后他们都当以你为尊,你若治下不严,如何扛得起千钧重担?!”
“罢了,他既受你纵容,此间错误,由你一力承担!”
“主上,主上!您不要怪少主,少主是为了楹才……”
“你们几个,若谁还胆敢为他求情,便自去放逐崖思过,日后亦不得追随你们少主!我青阳氏,容不得不守规矩的人!”
“……少主,是楹害苦了您,以后您让楹做什么,楹都愿意,哪怕付出性命……”
眼前的“阿袖”只剩一副肉躯,奚琴跌跌撞撞向前寻去,除了溯荒与定魂丝,再也找不到楹的魂了。
大概在他失神的片刻,楹的魂已经彻底消散了。
奚琴环顾林间,唤道:“……楹?”
“楹——”
风过岭上方,翻滚的黑云绵延千里。
两道身影如长虹一般急速穿过层云,往长寿镇赶去,眼见着镇子近了,奚泊渊回头催促:“快点!再慢说不定就出事了!”
竹杌却不满:“眼下催我有什么用?早跟你说了过来看看,磨蹭到今日才动身,等我们赶到,黄花菜都凉了。”
竹杌老儿嘴上这么说,手心还是打出一道灵诀,足下的酒葫芦骤然提速,直直往长寿镇黑雾最浓郁处落去。
大概两日前,一条消息在伴月海传得沸沸扬扬,说是第二枚溯荒碎片就落在八百里外的风过岭,如果立刻去找,说不定还能抢的先机。
奚泊渊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根本不当回事,只要去过誓仙会,谁不知道第二枚溯荒碎片的线索在楚家公子手上,那楚恪行把秘密守得这样牢,怎么会轻易外泄?直到今天一早,聆夜堂派了个人来,说是风过岭外的长寿镇似乎有异,奚泊渊才惊觉不好,一把捞起竹杌火急火燎地往镇上赶。
长寿镇上此刻已汇集了不少修士,他们都是听到伴月海的流言后,赶过来碰运气的。然而等他们到了这里,才惊觉不对,整个镇子安静得出奇,一镇的镇民都散乱地昏晕在镇上的道观中,他们似乎都受了魂伤,神色痛苦不堪,唯一一个醒着的镇长好像疯了,抱着一个干瘦妇人尸身不断地说着胡话。
除此之外,与楚恪行同行的几个修士都受了伤,储江絮、章钊、白元祈直到现在都没醒来,楚宵死了,人被钉在道观的主殿中,死相诡异又凄惨。
奚泊渊失了方寸,随手拦下一个修士,问:“奚寒尽呢?看到奚寒尽了吗?”
被拦下的修士没听过奚寒尽这个名字,但想也知道奚泊渊问的是谁,说:“适才撞见楚家公子,他说琴公子他们似乎去风过岭了。”
风过岭适才突生异像,翻滚的黑云缭绕夜空,天地震荡,整片岭地悲啸翻动,似乎有什么深埋地底的东西被人强行拔出。
异像这样可怖,那么身在其间的人呢?
奚泊渊赶到风过岭,发现已有不少修士聚集在一片林子口,除了楚恪行,那个姜家女居然也在。
她似乎受伤不轻,青裳已被染红半片,手边的玉尺也碎了,奚琴的魔已经遁了形,但奚泊渊知道,他就守在姜家女身边,因为这姜家女似乎是被人掺着的。
泯在这,姜家女与楚恪行也在这,那么奚琴呢?
奚泊渊立刻要往林子里去,然而还没靠近,便被林中异常厚重的魔气逼退。
“当心!”
这时,人群中有修士道。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林中跌跌撞撞地走来一个身影。
这个身影本该是清姿如玉的,但因为缭绕在他身遭的魔气太浓郁,以至于他整个人仿佛融在一片黑雾中,衬着眼底的猩红色,显得异常妖异。
楚家出窍期的修士莫名身死,章钊、储江絮修为这样高,也受了重伤,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不管来人是谁,众人都如临大敌。
一时间无数灵器都对着奚琴祭出,带着锐利的锋芒,直指向他。
奚琴在隐约间,听到了兵器出鞘的铮鸣声。
他在心中笑了笑,他觉得他都想象所有人戒备的目光。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了,每一回骨疾犯了,他都能从他人那里感受到这样的敌意,只是这一次格外不小心,被这么多人瞧见了。
神智已被魔气搅扰得凌乱不堪,支离破碎的前尘涌现,哪怕只有一点微末光影,也足以攫走他所有清明。
他仅凭一丝不服输的义气,才撑到现在,可笑又固执地想,他就是奚琴,只是奚琴,他才不是别的谁,不是所谓的青阳少主,即便楹消散的时候,他亦悲痛不已。
周围已有人在提醒:“他手上有溯荒,诸位小心——”
“那妖穗叫定魂丝,当心被它夺了性命!”
奚琴再一次在心中笑了,他顿住步子,心道罢了,还是回林子去吧,跟以往一样,等骨疾过去了再出现好了。
反正骨疾是那个人留下的,泯是那个人派来他身边的,溯荒是那个人让他去找的。
他是前尘的附庸,今生的傀儡,他作为自己,本不该有任何期待。
奚琴刚要掉头,忽然透过影影绰绰的魔气,看到一个人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这个身影纤瘦单薄,一身青衣染血,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奚琴想问,你不怕吗?
可是这个念头一出,他忽然想到她会怎么回答了。
——“此一行,相扶相持。遇到危险,不可彼此怀疑,信任为上。你还有一个隐疾,不太好治的那种。”
——“约法三章,你说的。”
是他说的。
可是他说出口时就别有用心,根本没当真。
他只是对她眼下的红痣好奇,故意接近她,想要探知溯荒印的秘密罢了,那夜无支祁被魂袭,他其实留了手,没有全力相帮,他没安好心。
不远处有灵诀穿破魔气袭来,阿织拂袖一挥,在身后竖起一道光障,径自将灵诀拦下。
她走到奚琴面前,问:“你……”
她想问,你还撑得住吗?
可话还没说出口,她发现奚琴竟然在笑,他的唇动了动,问:“仙子是不是总是这样,把别人的话记得清楚?”
阿织皱了皱眉,这句话他不是早就问过一次了?
是以她还是答:“这不对吗?”
“不对。”奚琴道,然后他闭上眼,在倒下之前,轻声说:“傻姑娘,你会吃亏啊……”
奚琴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梦中,他挣扎了一下,竟是动弹不得。
手腕被上了锁,他吃力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被悬吊在一间禁室中。禁室十分昏暗, 下方是丈深的水潭, 当中有一个石台,唯一的光来自头顶一块幽蓝的玄冰。
奚琴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魔气困在了前尘的一段记忆中, 他眼下不是奚琴, 而是那个青阳氏的少主。
他想起了这个地方的名字:寒牢。
寒牢是青阳氏特有的惩戒, 顶上是冰是万年玄冰,每隔一刻,玄冰会落下一滴水, 滴在悬吊着的人的身上。水浸入肌理, 不啻于鞭笞火灼, 剧痛久久不去。
“奚琴”在昏暗中静待片刻,一滴水便落了下来。
他的视野刹那一片模糊,水顺着他赤裸的背脊往下滑,一路形同刀割, 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受这样的惩罚了, 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拼命喘气, 才能保持些许清醒。
朦胧间,他听到开锁的声音, 寒牢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他看了眼“奚琴”,声音淡漠而严厉:“放下来吧。”
一旁的守卫低低应“是”, 一道灵诀打在奚琴腕间的铁锁,奚琴整个人便跌落在下方的石台上。
数日悬吊的酷刑让他几乎起不来身,好半晌,他才吃力站稳,缓步来到颀长男人身前,规矩地行了个礼:“父亲。”
借着牢外的光,奚琴看清前生父亲的模样。
虽然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度俊美的男人,他的额间有一个类似凤翼的图腾,奚琴想起来,这是青阳氏家主的徽纹。
“嗯。”父亲的声音依旧冷漠,“在牢中可记着日子?”
“记着。”
“那么你在寒牢中度过了几日,今日是何日?“
玄冰水每滴下一次是一刻,自他被关进寒牢,一共受刑七百零五次,“奚琴”答道:“度过了十四日,今日是……二月初一。”他顿了顿道,“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注1)。今日初一,当参白帝(注2),拜重君(注3)。”
父亲道:“你既然记得,便知道仲春礼不能耽搁,眼下离大礼还有一刻,你且去吧。“
“奚琴”应了一声,正要离去,父亲又唤住他,冷声说:“你这十余日荒废在寒牢中,已落下不少修行与正务,限你三日内补上,不得延误。”
“奚琴”又称是。
背上数百条玄冰痕交织相叠,繁复的礼袍覆盖在伤口上,无异于再受一遍酷刑,一整天,“奚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直到落日西斜,他回到自己房中,才换了一身稍显轻便的常服。
但他不能歇,如父亲所说,他已落下太多正务,春月的月令多,单是抄,也要足足抄上两日两夜。他趺坐在长案前,抚平一页绢轴,一丝不苟地沾墨默写。他觉得疲惫,可是似乎,疲惫是不被允许的。
翌日天色将明,屋外忽然响起叩门声:“少主,您在吗?”
不多时,进来了一个穿着玄色长袍,五官英挺坚毅的男子,奚琴想了很久,也没想起他是谁,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很熟悉。
玄袍男子行了个礼:“本来不该打扰少主,但是……流纱快不行了。“
“奚琴”笔头一顿,抬头问道:“还是没能撑住吗?”
玄袍男子摇了摇头:“楹很难过,守在流纱的榻边,少主如果可以,就去看看吧,流纱也想见您。”
“奚琴”毫不迟疑地搁了笔,与玄袍男子一起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一间偏僻的屋中。
屋里除了流纱和楹,另还有一男一女,他们见了“奚琴”,齐声行礼道:“少主。”
这二人奚琴也觉得熟悉,他们似乎和玄袍男子一样,是陪伴着他一起长大的,可他想不起他们是谁。
楹还是个少年人的模样,正坐在榻边哭泣。榻上卧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女子本该是美人,可惜红颜已快成枯骨,连灵力也所剩无几。奚琴知道,她就是流纱。
流纱见了“奚琴”,唤了声“少主”,想要起身行礼,“奚琴”拦住她,摇了摇头。
流纱于是不再勉强,有气无力地道:“属下听楹说了,楹能到月行渊来,是少主默许的。他在渊外感应到我的灵力枯竭,去恳求少主,少主破例带他入渊,为此,还被主上罚去寒牢受刑。“
“感激的话,说多少都是不够的。”流纱勉力地笑了笑,“少主是个宽容的人,流纱就不跟您多礼了。今日想见少主,是有两桩心愿,不得不请求少主帮忙实现。”
“奚琴”道:“你说。”
流纱看了楹一眼,抬手帮他拭了拭泪,“我们祝鸿氏这一代,本该由我辅佐少主,可惜我父亲去得早,我提前入了月行渊,辅佐少主的重任,就落到了楹身上了。少主您看到了,楹还小,还是个爱哭的孩子,我这个做长姐的,来不及教好他,以后他跟了少主,还望少主多担待,给他些时间长大。”
“奚琴”道:“好。”
“第二个心愿。”流纱道:“少主,我不去冥思殿了。”
“为何?”“奚琴”诧异地问。
流纱垂下眼,莞尔道:“少主您知道的,流纱从来都是个爱美的人,去了冥思堂,纵然可以多活几个年头,又有什么用呢?看着自己灵力流逝,皮相一日日地衰老,最后丧失五感,空余记忆,对流纱来说,比死更可怕。今日生则今日生,明日死便明日死,既然我们命该如此,何必与天相争?流纱这一心愿,少主可否帮忙传达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