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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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妖已死,结界即破,一场酣战过后,整个伤魂谷死寂一片。
满地都是残骸,河床塌陷,除了被残余妖力托起的一块块浮石,下方便是深渊。
奚琴带阿织落在一块宽大的浮石上,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织阿织。”
奚琴心中一顿,回头看去。
是灰鼠。
它正越过一块一块浮石,朝阿织拼命奔来。
“阿织阿织——”
奚琴的心中刹那静极了,他立在寂谷微风之中,朝阿织看去。
晨光之下,她在笑,笑意真切也安静,她在看着那只灰鼠。
银氅什么都不管了,一路奔过来的同时,露出原身,也不怕被阿织发现自己说了谎,它根本没有银毛,它不在乎了。
还差一个浮石就到阿织身边,银氅朝前扑去,谁知还没扑到阿织怀中,他忽然被一只半路杀出的幼兽撞去一边,一只无支祁先他一步落在阿织身边,戒备地瞪着他:“你干嘛啊?阿织是你叫的?是你能碰的?你是阿织的谁啊?”
银氅一呆, 这才想起来,这是那只适才跟自己并肩作战的水猴子。
后来阿织被伤魂火包裹,这水猴子冲得比谁都快,急得把猴头的毛都薅掉一把。
人世沧桑, 辗转二十来年, 阿织身边有新的妖, 这是可以理解的。况且阿织剑术惊人,看这幼兽年纪不大, 大概是倾倒在阿织剑下的一方宵小。
罢了, 银氅想, 他活了百余岁,跟这水猴子差着辈分,难道还要与他计较不成?看他方才对阿织忠心耿耿, 便算将功补过了。
银氅上下打量初初一眼, 在心里认了个孙子, 老气横秋地说:“无知小辈,鼠爷不同你一般见识。”
初初何曾受过此等怠慢?徽山那些精怪知道他是无支祁,谁不怕他?
他跳着脚骂道:“区区一只鼠妖,也敢——”
话未说完, 高空忽然传来破风之音。
几人仰头看去, 只见一众修士御器行来,成群结队, 竟数不清有多少人。
阿织心神一凝,本能地戒备起来。
罪袍已经收了起来, 眉心的罪印也隐藏好了,可是,天妖之死, 妖力结界破碎震荡八荒,到底还是惊动外人了。
阿织正想对策,高空的修士中,为首一人看见他们,忽地提速,来到他们这块浮石上。
阿织看清来人,稍稍一愣,此人眉清目秀,一身晴蓝色衣衫,上绣凌泉纹,正是她此前在奚家驻地见过的那位管事,奚花谷。
花谷上前与奚琴拜道:“琴公子。”
奚琴“嗯”了一声。
不需要多余吩咐,花谷环目望去,见此地满目疮痍,妖气残存,很快捏了一只传音玉鹤,把如何化散余留妖息,如何暂封妖谷,如何清理痋山中的尸身,以及之后如何与仙盟交涉传达了下去。
阿织这才发现,原来赶来的修士都是奚家部下,他们穿着一众水蓝色长衫,衣摆上绣有凌泉纹。
她太紧张了,下意识防备所有人。
这时,耳畔响起奚琴的密音:“仙子。”
“你让他们来的?”阿织问。
“嗯。”奚琴道,“伤魂谷一行,仙子瞒得这么紧,想必不希望暴露行踪,眼下天妖一死,不该惊动的人怎么也惊动了,与其危坐观望,不如让自己人来收拾残局,之后对外该用什么说辞,我们也能做主不是?”
“事出紧急,没来得及和仙子商量,仙子若要怪我——”奚琴稍稍一顿,笑了,“怪我也行,回景宁后,我跟仙子赔罪。”
彼时阿织和天妖打得昏天暗地,奚琴就在慕家,如何感觉不到?
涑东盟会是仙盟之下的正式盟会,盟会的试炼出了这么大岔子,仙盟必定插手。只要插手,阿织的身份难保不会引起伴月海怀疑,是以奚琴来相助阿织前,还做了一桩事,他传音给奚奉雪,请他立刻派人来善后,奚琴语气笃定,说:“我要最靠得住的人。”
奚奉雪于是调兵遣将,直接把花谷打发了过来。
阿织放下心来。
一夜激战后,她已经提不起剑了,适才看到那么多修士,她还以为从今以后,她得带着初初和银氅亡命天涯了,还好……
一辆追风辇停在不远处,车身白身蓝顶,上刻奚家凌泉纹。
阿织没说什么,带着初初与银氅上了辇车,辇车随即乘风,跃上千里层云。
奚家这辆追风辇是一个难得的仙物,看着不大,其内实则叠加了几重空间,有数间静室,静室中又有反应阻隔,可以供人清修,互不打扰。
阿织累极了,进入辇车,便去一间静室打坐调息了,泯安顿好小松门与言如高几名修士,来到外间,奚琴正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他看上去非常疲惫,魔气缭绕周身,经久不散。
从出窍突破到分神,本就需要放开灵气对体内魔气的压制,何况在这之前,他还跟神罚之阵打过一场,之后还帮阿织压阵对付天妖,到了此刻还在强撑,实属不易。
泯看奚琴的样子,知道他有话对自己说,没有匿行散去,端正侍立在一旁。
等了一会儿,奚琴果然道:“泯,我前生……他,可会下溯荒印?”
这一问,问得莫名。
泯只知道奚琴的前生姓青阳,据记载,青阳这个姓氏,似乎与溯荒印有关,别的一概不知。
奚琴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前生,泯其实看得出,他有些抗拒。
泯想了想,忽然记起阿织眼下的溯荒封印,不由反问道:“尊主跟着姜姑娘这么久,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奚琴一时未答。
他体内的魔气,是叶夙引来,压制前尘记忆的,而今魔气外溢,他自然能从这幅魂的深处拾取一些往日片段,这些片段,零零碎碎,时隐时现的,但是足够了。
他“唔”了一声:“想起一些不太重要的渊源。”
泯道:“尊主和姜姑娘,果真有渊源?”
奚琴顿了片刻,笑了一声:“我前生和她,好像成过一次亲。”
“成亲?”泯诧异道,“那尊主和姜姑娘岂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种成亲。”
是一场师门的接风宴。
奚琴说到这里,却不愿意往下说了,过了一会儿,他语峰一转,道:“回景宁后,我得先浸骨,然后闭关稳固境界。告诉花谷,这期间,倘若有人问起伤魂谷的天妖是怎么死的,对外的说辞,一律称奚家带人围剿。”
这个说辞,无心人听过便罢,有心人未必肯信,不过,拿来堵悠悠之口,防着人往深处探究,暂且够了。
奚家毕竟是奚家,明面上还是可以应付的。
“还有,阿织……仙子的状况不太好,到了景宁,让竹杌去请信得过的仙医为她看看。”
奚琴言罢,沉沉地闭上眼。
泯应了一声,见奚琴没有再说话,知道他此刻的全幅心神已用来对抗魔气,无暇再管其他。侍立的魔于是抚心一拜,如烟一般消散了。
同一时间,伤魂谷。
奚家的修士动作很快,不消一刻,伤魂谷中的天妖余息已被化散了一半,遍布痋山的尸身也快被拾捡齐全,这时,高空云端,忽然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人身着襕衫,书生模样,手持一只状元笔,一人紫裙银链,眉眼清媚,正是楚家的判官与孟婆。
判官看向下方场景,勾了勾嘴角,无奈道:“看来你我来晚一步,没拿住那姜氏女的把柄,又让她跑了。”
孟婆不禁蹙眉,这谷中天妖余息之强,隔得这么远,她都能感受到,“你确定这天妖是徽山姜遇所杀?”
判官手中的状元笔挥出几点墨渍,浓墨似在风中捕捉着什么,过了会儿,飞回笔尖。
判官仔细一感受,笑了:“剑意昂扬,除了她,还有谁?”
他说着,又一叹,“可惜有奚家为姜遇挡着,我们劫人不易,要是实在没法子,说不定要麻烦昭昭用一用美人计,跟奚奉雪讨人了。”
孟婆一听这话,面色一凉:“这是家主交给你的差事,与我无关。”
判官正要继续打趣,耳畔忽然听见细微的破风之音,他回头望去一眼,了然道:“看来不止我们一家被痋山的动静惊动。”
都不是局外人,都不是来凑热闹的,撞见难免尴尬。
孟婆长话短说:“走。”
景宁浸骨的地方,也叫清心间。
到了景宁,奚琴一刻不曾耽搁,径自去了清心间。竹杌已等在洗骨寒泉边。眼下奚琴破入分神境,骨中魔气翻涌更甚往昔,好在浸骨一术,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不高,只需将泉针送入浸骨人的体内即可。
浸骨时,是心神最薄弱之时,魔气被一寸一寸剔去,记忆封印失守,难保不会想起一些过往前尘。
以往,奚琴会用山青山的记忆来压制,配合清茴香的香气,多少能捱过一时。
然而这一回,山青山的日子也变得苍白单薄,他苦撑片刻,神智还是被前尘淹没,这些日子零星拾捡起来的片段,被一根线串了起来,成了一段连他也说不清究竟属于谁的过往。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青荇山,山中竹影摇曳,晨曦微明,他掩上竹扉,负剑下山。
身后传来一个调侃的声音,“‘主上’又有事要办?”
叶夙回身看去,问山抱剑倚在竹边,懒洋洋地看着他。
问山与他是师徒,师父在上,多数时候,问山称他“夙”,偶尔师父为老不尊,兴致来了,会戏称他“主上”。
“嗯。”叶夙道,“元离寻到了端木氏后人的踪迹,或有白帝剑的下落,我得去见持剑人一族。”
“端木氏避世多年,早已记不起远古往事。再说他们的族人,本就因剑受诅咒,此生肯不肯拿剑还两说,你这一趟,恐怕要白跑了。”问山道。
叶夙沉默片刻:“无论如何,但求一试。”
春祀负在身,他下了山,来到涑水畔。涑水浪潮涛涛,一株冬木下,有一个穿着玄袍,眉眼深邃坚毅的男子。
他是元离,玄鸟氏。
是跟着他的四个人中,最常伴他左右,也是他最信任的一个。
元离见了叶夙,步上前来,抚心唤了一声:“主上。”然后他道,“渡水南行,有一片妖山叫做痋山,痋山之中,镇守伤魂谷的慕家,正是端木氏之后。”
元离说, 端木氏这一任的族长叫做慕怀。
慕家镇守伤魂谷已有千年,族中规矩异常严苛,很少与外界接触。
也是近百年玄门兴盛,仙家之间多有往来, 慕氏偶尔会贩卖一些珍奇的妖丹、灵草, 外界才知道涑水之南有这么一个家族。
元离还说, 慕氏的实力,比之当今玄门大族不遑多让, 只是过于低调, 才名不见经传。
元离不知道的是, 叶夙其实听说过慕家。
剑修到了一定境界,能够感受到八方剑意。早年问山游历山河,路过痋山, 曾在那里捕捉到一丝异常凛然的剑气。
这剑气勾起问山的好奇, 他在涑水南岸逗留了小半年, 结识了好几个慕家人。
可惜,这些慕家人均未入剑道,那一丝剑气也越来越淡,问山于是怀疑是哪位先圣的遗泽, 未做深究便离开了。
这事后来被问山当作一则笑谈, 对叶夙提起,叶夙当时就留了心, 眼下听元离说起慕家来历,只觉师父不愧是当世第一剑尊, 对剑意的感知力,竟能越过神罚大阵的阻隔。
妖山的妖气浓厚,来到一处青檀密林前, 叶夙感受到神阵之威,他没有擅闯,叮嘱元离传音。
不一会儿,两侧巨木缓缓分开,当中出现一个法阵,一道光华闪过,一个人从阵中跨了出来。
此人一副冷颜,长发花白,他拄着一支青檀木杖,身披白袍,正是慕怀。
元离抚心行礼,称了一声:“族长。”随后简要说明来意。
慕怀听后,蹙了眉:“请我族人习剑?”
“是。”叶夙道,“当年众神归于九重天,白帝剑作为神物,想要留存人间,只能崩裂开来。剑袍、剑柄、剑刃,千年不知去向。神物无踪,难以寻找。幸而多年前,重君残相临世,教给我族一问剑之术。以此术成阵,可捕捉一丝白帝剑的剑气,取得剑气,寻剑便会容易许多。”
“不过,问剑之术,成阵至少需要三人,三人的剑术造诣,都需臻于化境。又因问的是神剑下落,三人中,至少有两人应与神剑有羁绊。除了青阳氏外,这世间唯有持剑人一族与白帝剑渊源匪浅,是故在下冒昧前来,请慕氏族人习剑。”
端木一族,在古时便铸剑为生,与剑相伴,及至端木纠试白帝剑,春神句芒赞其为“天生持剑人”,后来端木一族都被成为“持剑人”,而今入剑道,想必不难。
慕怀问:“青阳主上希望我族几人习剑?”
叶夙道:“不敢贪多,一人即可。”
慕怀听了这话,意外地看了叶夙一眼。三人成阵,他只求一人,这么说,他已找齐两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叶夙身后的春祀上。
其实看到叶夙的第一眼,他就注意到这么把剑了,他问:“这把剑是青阳氏所铸?“
“是。”叶夙道,“从古籍上学得一些皮毛,不及当年端木氏铸剑术十之一二。”
不,慕怀想,是把好剑。
他没有多说,目光落在魏巍妖山,良久道:“你们回吧。”
这就是拒绝了。
元离一怔,当即想说服慕怀,叶夙抬手一拦,道:“族长可否告知缘由?”
慕怀一时没答,片刻后,他的眉心出现了一枚金色族徽,那是上古神文中的“罪”字。
“青阳主上可知道这是什么?”慕怀问,随后自行答道,“罪印。”
“这样的罪印,我慕氏每一个族人身上都有。”
“有罪印者,不得轮回;终生看守妖谷;除族长外,不得知其罪。这是神罚之言。”慕怀道,“但青阳主上有所不知,还有一点,神罚之言并未提及,此罪印,剥夺了我族与剑的渊源,我族人而今持剑,与凡俗庸碌之辈并无区别,再也不是古时的‘持剑人’。”
叶夙道:“当年浊气未能妥善封印,你我二族为此,已付出太多代价,而今既有一线生机,何妨一试?”
“青阳主上怎知我族不曾试过?”慕怀道,“千年来,端木氏负剑前往各处妖窟妖谷,不乏有人不信因果渊源,拿起过剑。但,神罚因剑而降,罪印因剑而生,凡人之力岂能抗衡?拿剑者,最后都不得善终,唯我伤魂谷慕氏一支,早早将剑封于禁地幽谷,才得以偷生至今。”
慕怀说着,看向罩住整片青檀木林的神罚大阵,慕家就掩藏其间。
“先祖过错,与我后人何干?而我族人,生于人世,永远无法知其宿命,又何其可悲?既然如此,我身为族长,唯盼我族人能安稳过完一生,有何不可?”
说罢,他松开木杖。青檀木杖悬立身侧,慕怀双臂交叉,合抱胸前,对叶夙行了一个端木氏的古礼。
“青阳主上高看我们,恕慕氏无法相帮。”
他是一族之长,肩负重任,从不轻言妄语。一言既出,金玉不移,拒绝得如此坚决,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叶夙的目光黯淡下来,与元离一同抚心回礼,刚要离开,慕怀却唤住他,说道:“听闻青阳氏曾得春神句芒真传,有治愈魂伤的能力,可是真的?”
叶夙道:“不敢托大,只能治愈轻伤。”
“那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慕怀道,“慕氏一族,因有罪印,极易受魂伤。我有一小儿,魂伤颇重,已经苦熬多日。伤魂谷是妖谷,每逢春祭,妖气震荡,于魂伤恶疾影响极重,不知青阳主上可能相帮?”
叶夙颔首:“族长可携幼子出庄,在下尽力为他施救。”
慕怀摇了摇头:“我还听说,春神句芒手持一枝春藤,这枝春藤,源自句芒的本命神树,榑木(注),据传榑木枝也有治愈万物的效用。我听闻,春神句芒归于九重天前,曾将榑木枝截取了一段,赠予青阳氏,青阳氏这千年来,偶能祈得句芒残相临世,亦是靠着这一段榑木枝的神性。”
“敢问青阳主上,这一段榑木枝,果真在青阳氏手中?”
叶夙沉默片刻:“在。”
“我儿魂伤太重,凭青阳氏之能,恐无法救治,不知能否相借榑木枝?”
叶夙看着慕怀:“……不能。”
他没说原因,慕怀也不曾追问。
这一次谈话称不上不欢而散,只能说各族有各族的坚持。眼看就要春至,叶夙留下元离,让他试着寻找端木氏其他支系的踪迹,独自赶回青阳氏,主持春祭之礼。
这日一早,叶夙忽然接到元离传音:“主上,慕氏出事了。”
叶夙心神微凝,忽然忆起慕怀说,每逢春祭,伤魂谷妖气动荡,于魂伤恶疾影响极重。
他问:“春祭?”
“是,这族长不知听了谁的谗言,在族中寻了一个刚及笄的孤女,把她投下了伤魂谷。说是只要把孤女祭给妖谷,便能为族人挡煞,可佑族人来年平安。神罚之阵已张开,法印覆盖了小半片妖谷,属下无法靠近,只能先行禀报主上。”
叶夙愣了一下,伤魂谷的妖息之重,侵肤蚀骨,他是感受过的,把一个半大的孤女投下谷中,如何能活?
慕怀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他拒绝相借榑木枝,所以穷途末路,不得不将希望寄于血祭之礼?
叶夙心中一沉,下一刻,他已离开青阳氏,出现在元离身侧,一边往伤魂谷走去,一边问:“在哪?”
元离给叶夙指了方向,叶夙来到一片幽暗地带。
幽暗地带位于一处山壁下,山壁上布满枯藤。
就是在这里,叶夙见到了阿织。
她正被几只狼妖团团围住,身形纤瘦,肤色苍白,那一双眼本该是非常好看的,却不知被什么伤了,瞳孔已变成了灰白色,两行鲜血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她的身上到处都是伤,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枯枝,双唇紧抿着,正在仔细听狼妖的动静。
狼妖似是觉得时机已到,互看一眼,猛地朝阿织扑去。
叶夙目光微凝,一道火诀已祭在手中。
岂知火诀还未送出,阿织已先行掷出了手中枯枝。
这根枯枝竟不是凡木,而是一根成了精的妖木,不知何时被她降服,眼下不得不听她之令对敌,尔后她听声移位,凭着直觉躲避狼袭,口中诵诀,木诀、水诀、火诀,还有一些旁门左道的术法,只要能对付狼妖的,通通被她用上了。
这一番打斗毫无章法,叶夙却为之惊讶。
不单单因为眼前孤女双目失明却不曾放弃,还因为他在她杂乱的术法中,感受到一股凛然之息。
这凛然之息,竟与他在问山身上感受到的剑意相近。
她的资质这样好。
几只狼妖最终倒在了阿织的枯枝下,阿织却没有放松戒备,她依旧紧握着枝桠,一步一步后退,直到紧绷的后背撞上了山壁,她这才摸索着回过身,在山壁上,找到一根藤蔓,然后咬着牙,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山壁很高,掌心和膝盖都被磨出了血,她才爬到了断崖边。
然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独自立在风中,什么也看不见,非常地茫然。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投下这妖谷,她好像在问自己,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她的亲人呢,为何没人来救她?
随后,她似乎累了,终于慢慢地在断崖边坐下,抱着双膝,整个人蜷起来,露出了小姑娘该有的,无措又无助的神情。
叶夙就立在阿织的数步开外,沉默地看着她,他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两不相识,又能说什么呢?
他安静片刻,负剑走近,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急切的呼喊:“阿织——阿织——”
叶夙循声望去, 来人是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
不久后,叶夙便会知道,此人叫做慕樵,是阿织的四叔。
慕樵的模样与慕怀有点像, 有些冷, 这或许是端木族人统一的特点, 看上去都不太容易亲近。不过,比之慕怀, 慕樵少了一分俊逸, 多了一分坚毅忠厚。
在断崖边, 慕樵一看到阿织便愣住了。这么大年纪的一个男人,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他抬袖狠狠揩了一把, 深深地吸气吐气, 直到稍稍平复, 才来到阿织身边,哽咽道:“阿织,四叔来晚了。”
叶夙在慕樵到来时便匿了踪迹,他来到伤魂谷外, 却没有走远, 直到看见慕樵背着阿织出谷,找了仙医, 又穿过妖山密林,往北边行去。
叶夙忽然想起, 师父说过,当年他在涑水之南逗留过小半年,结识过好几个慕家人, 眼下看慕樵的去向……
青荇山?
只是,师父避世多年,肯收下他已是破例,山中又无女子,只怕慕樵此行难有善果。
叶夙沉吟片刻,道:“元离,你回族中,代我主持仲春礼。”
“主上不回?”元离问道。
青阳氏的春礼繁复,叶夙这几年虽不常在族中,也会等到仲春礼结束再外出。
叶夙道:“不回,我另有事要办。”
青荇山的夜总是静谧,山上的凡人弟子歇得早,春风又惹人困倦,天一黑,连灰毛鼠也钻进云外洞睡大觉了。
这一夜,一间竹舍却点起烛灯,问山坐在方桌边,颇有兴味地看着这个意外归来的大弟子:
“你要我把她收来当徒弟?”
叶夙道:“慕氏把她投下伤魂谷,便不会管她死活,但血祭之术到底不光彩,她若回到族中,无法自处,正因为此,她的叔父才会来青荇山求助。
“普天之下,能避开慕氏族人,且能安稳度日的地方不多,青荇山乃其中最佳,她是女子,除了作为剑尊之徒,以任何身份留在山上都不合适。”
问山听他说完,讶异地一挑眉,“难得,青阳主上居然能一口气说出如此长一段话,这还是我认得的那个寡言少语的夙么?”
他又笑道:“还有别的理由吗?说来听听。”
叶夙沉默片刻:“她资质极好,是修剑奇才。”
“还有呢?”
“她是端木族人,持剑人的血脉,有朝一日,她剑法大成,或能以问剑术,与我们成阵,取得白帝剑气。”
“还有呢?你让我收她为徒,就没有一点独属于你自己的,特别一点的理由?”
叶夙安静下来,他的眼底缭绕着春雾,就在问山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时,他终于开了口:“日前,我去伤魂谷,见慕氏族长,那族长曾问我借榑木枝,以救其幼子性命,我拒绝了。今时,他把族人投下伤魂谷,据说是想以血祭之礼,为幼子挡煞。”
叶夙自然没有把此间责任揽在己身。
榑木枝断不可借。
可是,当他在伤魂谷断崖边,看到阿织茫然立在风中,慢慢抱膝蜷起来的那一刻,他会想,哪怕他在回绝时,多问一句因果呢?
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会不会至少不让一个人,莫名失了双眼。
问山看着叶夙,他收了笑,露出认真到甚至有些严苛的神色:“这就是了,愧疚就愧疚,同情就同情,怜惜就怜惜。夙,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一个寻常人一样,哪怕只是偶尔,试着展露自己的心绪?”
他负手继续道,“学什么不好,偏学你父亲,学你们青阳氏祖传的那一套‘喜悲藏心,爱憎无凭’,你以为这样是对的吗?”
灰鼠与山雀不知何时醒了,正蹲在竹舍窗边瞧热闹,见从来随和的剑尊破天荒地动了气,还是对着谪仙似的大徒弟,山雀惊讶地用双翅捂住嘴,灰鼠虽不怕事,却也不敢说人话,张嘴只道:“吱吱吱——”
问山点到为止。
他重新在方桌边坐下,“不过,一个连青阳氏主上都认可的好资质,我倒要看看,究竟能有多好。”
他又琢磨着道:“收她为徒,编个什么理由好呢?就告诉她,我为她算了一卦怎么样?”
叶夙垂眸:“师父做主。”
后半夜落了一场雨,等到雨过风止,天也渐渐亮了,苍山翠色欲滴,很快,山下响起慕樵的声音:“慕家慕樵,有事相求,恳请仙尊出山一见——”
呼喊声惊扰了山中的凡人,凡人弟子聚集来山腰竹舍。
其实能穿过山下迷障,寻来青荇山脚下,已经是得了仙人默许了。
问山正要折纸吹出个纸人,去山下为来客引路,山雀忙道:“让我去让我去。”
他好奇心重,非常想知道什么人竟能让堂堂剑尊与青荇山大师兄等上一夜。
说着,山雀摇身一变,幻化成一个仙使模样,提袍奔往山下了。
不一会儿,竹扉外传来动静。门开了,看到来人,几乎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因为她的异色双瞳。
阿织握着盲杖,非常安静地立在屋中,即便这样,叶夙还是看出她对于这个陌生的地方,其实有些不适。
她一言不发地听慕樵说着她经历了什么,动也不动,只在得知自己的双瞳变成灰白色时,她的双睫颤了颤,垂得更低了。
听慕樵说完,问山为阿织看了伤,瞧出伤她眼的不是凡火,他道:“夙,你帮她看看。”
灵气凝结成雾,慢慢覆盖过她的双眼。
青阳氏有治愈魂伤的能力,青阳主上尤强,但阿织所遭遇的,竟不是一般的伤魂妖火,叶夙尽了力,只能助她恢复一二,无法痊愈。
伤魂谷中,究竟有什么?
良久,叶夙收了手,道:“只能这样了。”
随后他道:“你们回吧。”
他并非当真要让慕樵与阿织离开,只是,倘若她无拜师之意,强留无用。
慕樵果真恳请问山收留阿织,他甚至行了跪礼,能让一个入道之人双膝着地,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这时,叶夙听到问山传来的密音:“眼光不错。”
“何意?”
“意思是——”问山笑着道,“如果我下山游历,在道边瞧见这么一个小姑娘,我会上前问说,‘小姑娘,愿不愿意跟我回青荇山,从今以后,做我最疼爱的小徒弟,我会把我此生的剑法,毫无保留地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