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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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缨使长戟,在探望流纱的那个梦里,奚琴记得拂崖手持双刃,沉默寡言。
没想到这一世,在他生命的最后,他竟把自己所会不多的愈魂之术注入他生前的兵器中,保护眼前这个小姑娘。
阿采因为吞入了白帝剑刃,魂魄早已残败,如果不是这一丝愈魂术在护佑着她,她怕是早已魂散身消。
强行召唤拂崖,奚琴或许能与他残留的神识见上一面,拂崖的神识散去,阿采……会立刻没命。
奚琴道:“我若夺刀,你恐怕再也感受不到他了。”
阿采怔了怔,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片刻,她垂下眼,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
阿织问:“你是何时吞下‘匕’的?”
“匕?”阿采道,“你说‘流光断’么?”
或许是因为奚琴不曾夺刀,她看上去比之前温顺了不少,“三年前。”
流光断,这大概就剑刃之名。
阿采思量片刻,看向奚琴,“大哥哥的事,你想问就问吧。”
奚琴稍一颔首,问道:“流光断,当初是在拂崖身体中吗?”
阿采沉默片刻:“……是。”
奚琴心中一沉,果然。
适才他问起祁王府之乱,祁王说,拂崖与杀手们杀至最后,忽然爆身而亡。及至他的魂出现,又与计先生一战,重伤计先生后,是魂碎逝去的。
拂崖这一世纵为凡人,他的魂毕竟是鸤鸠氏的魂,灵台上还有溯荒碎片,单凭一个计先生,如何能把他重伤至此?
可是,如果他吞噬过神物,那就不一样了。
神物存于肉躯,噬身侵魂,或许他在进入祁王府的时候,已经快走到此生的尽头了。
奚琴道:“流光断这样一个神物,为何会进入他的身体中?“
“这事要从司天监说起。”
“司天监?”
阿采道:“流光断本也不是大哥哥的东西,它是司天监的……也不知是哪一朝从外敌手中抢来的,被当做贡品,辗转献入宣都。因为它太锋利,凡靠近它的事物,都会被斩碎,除非有人的肉躯做它的血鞘,它才能被好好保存一段时日。
“所以,最开始,流光断都被封存在大周死囚的身体中。
“后来……大概是几朝之前吧,司天监中,有人称发现了流光断的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流光断可斩万物,包括时间与空间。
“它可以劈开时光的裂隙,让人看清一段过往的真相。
“不过,用流光断劈开时光,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办到的,这个人,必须拥有与流光断契合的肉躯,换个说法,他必须曾经是流光断的血鞘。
“每一个‘血鞘’一生中,可以劈开一次光阴,他劈开的这段光阴,必须与他有关。
“发现流光断的秘密后,流光断便转为由司天监保存。司天监,也成了大周皇帝最信任的衙门。”
阿采说到这里,语峰一转:“你们知道当年祁王府之乱真正的起因是什么吗?”
“因为流光断。”不等人回答,阿采径自道。
她垂下眸,这事她谁也没说过,包括与她相伴三年的祁王。
“这是秘密,除了皇帝,只有司天监的每一任监正知道。”
“发现流光断的用处后,大周的皇帝料理政务时,常常会把司天监的监正带在身边,对外称是相信天命星象之说,其实不是,他们相信的,只是流光断罢了。因为自那以后,流光断的血鞘,就从大周的死囚,变成了司天监的监正。皇帝在年迈时,让血鞘跟在自己身边,见他们所见,闻他们所闻,等到合适的时机,血鞘便能劈开一段时光,勘破往日的隐秘,为王朝挑选一个最为合适的储君。”
阿采说到这里,或许因为想起了故人,目色变得异常怅惘,“司天监的上一任监正,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因为成了血鞘,他没有成亲,没有家人,但他常常会去慈幼局看无家可归的孤儿,给他们讲戏文听,带好吃的,好玩的给他们。
“后来……八年前,到了大周该挑选储君的时候了,监正是血鞘,自然得履行他的职责。
“裕王出身好,朝臣们支持他,今上当时也倾向选他。但监正是个刚正不阿的人,裕王虽然是人心所向,但他记得,裕王身上,其实是有一桩案子缠身的。”
祁王听到这里,问道:“粮仓案?”
阿采“嗯”了一声,“就是这个。”
案子的细节阿采记得不太清了,大约是有一年,秀州一带发大水,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拨了银子,让裕王去秀洲赈灾,裕王好不容易填足秀州的粮仓,正准备救济灾民,谁知一夜之间,粮仓中的粮食不翼而飞。
裕王指责秀州的知州贪墨,暗中转移粮食,卖去关外,知州指责裕王说谎,称裕王其实根本没有筹粮,粮仓中的许多担米粮,下头堆放的全是石块。
这桩案子,裕王和知州各执一词,后来朝廷震怒,派钦差彻查。
钦差在知州的府中搜出了卖粮的证据,定了知州的罪。知州于是被斩首,知州之妻悲痛不已,悬梁自尽,余下一个少年,在此案后消失无踪。
王朝挑选储君,储君不可不仁德爱民,所以老监正劈开时光,看的就是当初的粮仓案。
“那笔赈灾的银子一到秀洲,就被裕王私吞去大半,秀州知州家中的所谓证据,也是裕王遣人偷放进去的。”
阿采道,“老监正看清过往后,便将真相告诉了今上。”
事实摆在眼前,皇帝自然不会再立裕王为储,可能因为舐犊情深,他也没治裕王的罪。
但这些秘密,裕王不知道,在他看来,今上是听信了司天监的谗言,所以才不肯立他为太子。他无数次私下找老监正,请老监正改口,但老监正一次都不曾答应。
“裕王什么脾气,你们都知道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没多久,他便派杀手去老监正家中杀人灭口。
“老监正是血鞘,斩开时光后,就活不长了。”
他怜悯秀州知州一家的遭遇,去寻过那个失踪的知州之子。
这一日,杀手杀入家中,他竟看到了那个少年。
他混在镜中月的人当中,成了杀手中的一员。
阿采看向奚琴:“说到这里,你应该知道这个知州之子是谁了。”
“拂崖?”
阿采点了点头:“你问大哥哥的事,秀州一家的遭遇,就是大哥哥的身世。
“你问流光断当初为何在大哥哥的身体中,因为老监正死前,把流光断交给了他。
“你问大哥哥最后为何会忽然反水帮助祁王,因为裕王害死他的爹娘,本来就是他的仇人。”
“至于我为何会知道这些……”阿采道,“我当年是慈幼局的一个孤儿,出事那天,我也在监正家中。”
祁王听到这里,问道:“所以,拂崖那时救我,是因为裕王把持朝政,一手遮天,若任裕王做了皇帝,即便拂崖手中有证据,也无法为父母翻案?”
“是。”阿采道,“其实证据我们已经拿到了,但裕王在朝廷的势力太大,我们拿出来,根本没用,除非……你做皇帝。”
“大哥哥不在了以后,流光断就到了我手里……”阿采说到这里,沉默许久,望向奚琴:“大哥哥说过的,流光断凶煞异常,会噬身碎魂,我是不是……没几日可活了?”
这话出,祁王脸色立刻一变:“没几日可活?这是何意?”
银氅就在一旁,他自诩是一只见多识广的鼠,说道:“这还用问?她是凡人之躯,却甘为神物作鞘,虽能暂拥神物之力,可她每用一回,神物也会噬她的身,伤的她的魂,眼下莫要说她这幅肉躯了,只怕她的魂也快支离破碎了。”
祁王闻言,一刹失神。
他忽然明白了阿采为何不跟他商量,就在薛深的尸身旁留下簪花,明白了她为何忽然去找计先生报仇。
也许……也许她不是莽撞,她只是感受到自己快支撑不住了,所以想要尽快达成未完成的心愿。
最起码,死得其所。
祁王的心如同被无数针芒扎了一下,他忽然撩起袍摆,朝阿织与奚琴跪下身:“二位仙尊,求你们救救阿采——”
“阿采她还不到十六岁,她还这么年少,她才刚刚长大。“
“只要你们能够救她,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宣都上空云层翻卷,从高处往下看,整片皇城宫所都浸在一片春雾之中。
依照“溯源”之法所指,计先生眼下就应当皇城外围,东北角的宫楼中。
奚琴立在云端,安静地注视着这片宫楼,片刻后,一旁的云团忽然一动,云雾里走出来一人。
阿织与奚琴并立于云端,垂目下望,片刻,她道:“我已经问清楚了。”
“什么?”
“裕王已经独揽朝政大全,册封太子的诏令近日就会颁布,裕王给了计先生一个通行牌子,让他留于禁中。”
奚琴问:“打听这些做什么?”
阿织道:“册封太子的诏令一下,人间龙脉就会发生变化,你我是入道之人,到那时,若再想帮拂崖翻案,动辄影响龙脉,易遭天谴。”
她说着,看向奚琴,“杀了计先生,拿回溯荒,为拂崖报仇,为他的父母翻案,这不就是你眼下最想做的事?
“阿采如今的情形已经回天乏术,你想救她,只有尽快了结人间诸事,带她回一趟生死殿,左右流光断是楚家想要的东西,虽然希望渺茫,或许……可以让楚家想想办法。”
奚琴听了这话,愣了愣,她竟能一眼看出他的选择是什么。
他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来找我,是想质问我为何能召唤拂崖,与拂崖究竟是何关系。”
“……如果说是质问。”阿织沉默片刻,“那么不止这一个。”
“还有?”
阿织“嗯”了一声:“还有。”
“说来听听。”
阿织沉吟半晌,摇了下头。
奚琴有些意外:“不说?”
“我们约法三章过,不可探知彼此的过往。”
奚琴笑了,八百年前的约法三章了,她还是记得这么清楚。
高空刮来一阵清风,奚琴原本郁结的心绪舒缓了不少,他正打算与阿织一起返回茶楼,这时,一只传音玉鹤乘风飞来,苏若道:“琴公子,镜中月的计先生寻到属下,说想与公子和三小姐见上一面。”
“计先生?”
计先生是出窍期的修为,无法知悉阿织与奚琴的行踪,只能辗转让苏若传话。
奚琴注视着云层下方的宫楼:“我们还没找他,他倒是先上门了。”
他挥袖给玉鹤带去一丝气息,“让他过来吧。”
这一丝气息顺着玉鹤,落在苏若手中,再经苏若传至问路人。不一会儿,一个双鬓微霜,模样俊朗的男子就寻来高空云端。
他双手交叠心间,与阿织和奚琴行了个礼:“二位仙尊。”
眼前的计先生看上去与真人无异,实际上也是个傀儡身。
“不知二位仙尊来人间所为何事,如果有计某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如提出来,让计某聊表诚意。“
奚琴道:“诚意?”
“是。”计先生的语气十分恭敬,“如果仙尊的目的只是阿采那个小丫头,那么从今以后,镜中月与阿采的恩怨一笔勾销,镜中月不会再为难她。如果仙尊想要这个小丫头体内的神物,在下绝不多干涉,只是容在下提醒一句,那神物似乎格外凶险,仙尊取物时,万望当心。”
奚琴道:“哦,你是过来谈判的。”
“谈判谈不上。”计先生温和地道,“只是觉得仙尊与我既同为修道中人,如果能互帮互助,何必彼此为难?”
阿织直言不讳:“我们要你手里的溯荒。”
计先生的傀儡身一滞,“这……万万不可。”
他犹豫了一下,竟也诚实:“二位仙尊想必已看出来了,在下流落人间多年,如今与红尘牵绊已深,加之介入了宣都储位之争,早已违反了玄门定规。而今在下已现五衰之像,修行上亦无寸进,若不是偶然得了溯荒碎片,汲取神物灵力维系至今,在下只怕已快魂衰了。”
计先生说着,很快又道:“若是这皇城中的其他事物,只要仙尊想要,在下都可以取来相赠。或者仙尊不方便干涉人间事,想要假手在下,在下尽听吩咐。”
奚琴笑了笑:“那你回吧。”
“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么?”计先生小心翼翼地问。
奚琴道:“你不是来谈判的?我们要的你给不了,谈崩了,那就没得商量。”
“除了武德司的侍卫, 还得有我们的人。”
“咸池门、青龙门的法阵再检验一遍,不得让任何邪气、灵气流入宫中。”
“尤其太极殿外的宣和门,那里是皇城正门,群臣进宫的地方, 一定要仔细看好。“
皇城的东北角, 内外宫的交界处有一处宫所, 原先是外臣入内面圣的等候处,眼下皇帝病重, 裕王把持朝政, 这处宫所就成了裕王最信任的人, 王府客卿计先生落脚的地方。
计先生一回到宫所,连下四道命令,进到内殿, 他忽地想到什么, 顿下步子接着道:“还有, 今日是裕王的大日子,告诉裕王,宣和门外,可以再增设三千禁卫, 以防意外。”
跟在计先生身后的两人虽然做内侍打扮, 实际上都是引灵期修士,听了计先生的话, 其中一人连忙称是,传话去了。
计先生丝毫不敢松懈, 他早上跟那两位分神仙尊谈崩了。
仙尊们执意要讨溯荒,任凭他如何让步,根本达不成共识, 计先生离开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知二位何时来取神物溯荒?”
说“取”只是好听,事实上是“抢”。
奚琴笑了一声:“随时。”
宫所的内殿还有一间禁室,计先生理了理衣衫,进入禁室中。
奚琴的“随时”二字如同一片阴影罩在计先生的心头,他把该预备的事宜又在心头过了一遭,转头问跟着自己的修士,“裕王那边知会了吗?”
“知会了。”修士道,“孟相发了一通脾气,好歹是应下了。”
计先生冷哼一声:“发脾气?他也配发脾气?”
早上计先生去见阿织和奚琴前,派人去裕王府中传话,请他下午召群臣进宫觐见,当时孟相也在王府中,听了这话,立刻猜到裕王要做什么,说道:“古来颁布诏书,从来要挑吉日,选吉时,断没有不测算时辰,说颁就颁的。”
“何况还是立储这样关乎一国命脉的圣谕!”
“如何能挑在午后未时?这也太仓促了!”
修士把孟相的话复述了一遍给计先生听。
大周朝的储位之争,孟相一直支持裕王,是以他对于立储诏书的颁布极为看重,唯恐忤逆天时,招来祸患。
修士说完,接着道:“好在裕王始终是相信先生的,听了孟相的话,殿下说,左右诏书早就拟好了,朝中大局已定,立储一事早一些,晚一些,并无分别。”
计先生悠悠道:“殿下不是相信我,殿下只是不相信他罢了,祁王失踪三年,最后竟成了他府上一名马仆,谁知他今日一味拖延,是不是有旁的心思。”
泼了孟相一盆脏水,计先生就不再说话了。
禁室中搁着一个偌大的日晷,因为不见日光,所以晷针并不指时辰,晷盘上,除了应有的天干地支,还有淡色的法印浮动,仔细看去,这些法印对应的正是计先生在皇城中布下的法阵。
他来到凡间这么多年,逆天而行,如今大敌当前,他如何能没有防备?
除了这深宫中,层层叠加的上百个法阵,晷盘上,另外还有十余个幽蓝光点在缓慢移动。
计先生送出一缕灵气,透过晷盘,把各处法阵与光点又检验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他放下心来,凭他分神仙尊又如何,总不至于在一息之间破了他汲汲营营数十年的准备。
只要……只要他能拖到未时,便是玄灵天尊来了又能奈他何?
候在禁室门口的修士计着时辰,出声提醒:“先生,午正了。”
计先生稍一颔首,他戴上冠帽,再度理了理袍衫,离开宫所,向前朝走去。
宫所通往前朝太极大殿,有一条长长的甬道,早上裕王传令让群臣觐见,眼下不少大员已等候在丹墀台下了,前朝繁忙,内廷自也奔波,眼下有不少内侍都匆忙行在甬道中,见了计先生,稍稍让去一旁,恭敬地唤道:“先生。”
计先生微微点头,还没出得甬道,忽然,周遭涌现出朦胧的雾气。
雾气冷寒,朱红墙根迅速凝了霜,行在此间的内侍、禁卫的神色一霎变得麻木,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没了知觉,计先生敏锐地觉察出不好,他正欲遁走,前方雾最浓处,忽然缓步行来一人。
来人的眸中亦如结寒霜,声音却带着笑意。
“准备了半日,准备好了吗?”奚琴道。
计先生一见奚琴,如临大敌,“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在这深宫中布下的法阵融了溯荒之力,寻常修士单是解开其中一个,就需耗上十天半个月,眼前此人修为虽高,但解阵需要的更多是智巧,而非蛮力。
难道他是强行破阵?
不对,若阵法被强行破除,他这个布阵人会第一时间感受到,宫中的凡人也会受伤,但眼下并无此迹象。
计先生送出一道灵气细细感知了片刻,从宫外到这条深宫甬道,所有的法阵当真被解开了,仅仅不到两个时辰!
“很难吗?”奚琴道,“看来你是当真离开玄门太久了,玄门中有哪些精通阵法的人,你大概听都没听过。”
比如青荇山的阿织。
他看着计先生,并不急于动手,而是笑了一下,“哦,看来你眼下这幅身躯,也是一具傀儡身。”
奚琴语气中带着猎奇的意味:“你这功法倒是有趣,溯源只能溯到你真身的大概位置,傀儡术居然能混淆你的本体所在,我本来还想给你个痛快,眼下却想留你苟活一时,看看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说着,一步一步朝计先生走去。
四周浓雾涌动,不疾不徐地缠上计先生的手足,出窍境在玄门也是佼佼者,可面对分神仙尊的威压,计先生竟是动弹不得。
他的确在人间待得太久了,久得他想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有如此年轻又强横的仙。
落到仙尊手上,被他发现自己的秘密,数十年经营只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眼看着奚琴逼近,计先生蓦地一咬牙,目中露出一抹狠色,下一刻,他的身躯忽然一下爆开,无尽的血气与肉块冲向四方,当中夹杂着一缕碎裂的魂息。
奚琴一手握住这缕魂息,看着它消散,不禁挑了眉:“咦?”
他沉吟片刻,祭出一块传音石,问:“还在禁室吗?”
皇城东北角,计先生的禁室中,一只歇在屋檐的蜂虫应道:“在在在,有话快说,我快无聊死了。”
奚琴道:“看看晷盘,数一数你适才跟我说的光点,眼下是不是灭了一个了?”
传音石那头静下来,半晌,传来初初惊异的声音:“真的灭了一个了!为什么?这光点是什么?!”
奚琴心下了然,他没有回答,直接熄了传音石,遁身追去。
宫墙下,本来打瞌睡的侍卫倏然一震,警惕地朝四周望去,这里是内廷的冷宫,平日少有人至,侍卫却在四野的荒凉中觉出一分危险,他握紧长矛,一步不停地朝前朝走去,身后另一名侍卫唤:“还没到交班的时候,你跑什么?!”他却头也不回。
然而刚至一处拐角,侍卫却顿住了,前方深雾处,缓步行来一人。
侍卫一见这人,目光一厉,身形再度爆开,连同若有若无的魂息一起,化作血雾再度消散。
与之同时,初初的声音再度通过传音石传来:“光点又少了一个!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你别卖关子,快告诉我啊啊啊!”
坤和宫中近来新来了一个侍花的小宫女,小宫女采花途中,忽然被花刺伤了手,她捂着伤口,匆匆离去,谁料还没走出宫苑,眼前忽然行来一位公子。
公子长着一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仙颜,可他步步紧逼,眸中的冷色让他看上去更像索魂的厉鬼。
小宫女害怕地后退,忍不住惊叫出声,身躯再度爆成一团血雾。
初初:“又少了一个。你为什么不回话?我要生气了。”
谨身殿是帝王书房所在,也是离前朝太极殿最近的一处宫阁,一名内侍快步出了大殿,还没下台阶,忽见汉白玉阶下,奚琴正在等着自己。
这一次不等他自行爆开,奚琴挥袖一拂,在他的四周落下流转着月华的光牢。
光牢有缚灵之力,内侍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奚琴笑道:“我道是阁下的傀儡术何以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居然能混淆真身所在,原来阁下竟然在每一具傀儡身中,都参入了一缕魂息,如此破釜沉舟,也该你在人间苟活这么多年。”
魂息乃魂魄之息,实际上,就是魂魄的一部分。
计先生的做法,其实就是在自己的魂魄上割下很小的一部分,分别放入每一具傀儡身中,魂息是真魂碎片,自然能扰乱视听。
晷盘上的每一个淡蓝光点,就是他魂息的位置,也是他每一具傀儡身所在。
虽然他这样做的后果是自伤生魂,再无转世可能,但他介入凡世已深,早就天人五衰,被绝了轮回之路,倘若能够自保,伤魂又算得了什么?
“晷盘上一共十三个光点,也就是说,你一共有十三具身躯,眼下爆了三具,还剩十具,对吗?”奚琴道。
计先生惶恐地看着他:“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溯荒。”奚琴道,“可惜啊,我本来想慢慢看你的魂息一块一块地爆掉,看着你一点一点地承受魂碎之苦,但是——”
他一笑,“我发现,你好像在借着傀儡身拖延时间。”
计先生被奚琴说中命门, 一下子变了脸色。
奚琴朝宫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道:“你每一次换身之后,都是朝太极殿的方向逃离,怎么, 那边有什么吗?”
计先生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终于妥协:“好、好, 只要你不杀我,我给你溯荒!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奚琴一听这话, 稍稍一顿。
其实他并不确定计先生的计划, 只是觉得裕王赶在这个时候继位东宫, 实在蹊跷,所以出言试试计先生罢了。
没想到这一试便试出端倪,计先生慌得连溯荒都肯让出来。
奚琴立刻传音:“阿织, 太极殿。”
因为这一次是在深宫中抢夺溯荒, 来之前, 奚琴和阿织便分好了工,阿织破除宫中法阵,以防计先生走投无路爆开法阵伤害凡人,奚琴利用溯源之法, 截住计先生, 看看这个久堕凡尘的修士究竟给自己留了什么后路。
阿织听了奚琴的传音,身形一掠, 立刻出现在太极殿上方。
身着各色朝服的群臣已从宣和门进入大内,静候在丹墀台下。丹墀台上、宣和门外, 两万禁军整齐列阵。颁布诏书前,如此肃穆的态势令阿织神思一凝,她隐约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但她来不及管这么多了,眼下解阵才是最要紧的,深宫法阵不除,他们寸步难行。
阿织的掌心凝聚出十二宫方位,往下一罩,以丹墀台为圆心,所有看不见的法阵具现眼底。
计先生虽然不知道奚琴传了什么话出去,但他隐约能猜到,眼前这位仙尊,已经找准方向了。
他惶恐道:“我已经答应把溯荒给你了,你、你还想怎么样?这么折磨我,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奚琴道:“我说过我只要溯荒吗?”
他笑了,不疾不徐地告诉他:“我还要你的命。”
他说着,掌中忽然狂风汇聚。
计先生瞳孔一缩,他在奚琴的眼中看到了恨意,他蓦地明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根本不是为了溯荒来的,你跟阿采那个丫头片子一样,你是为了拂崖,你想给拂崖报仇!”
奚琴道:“猜对了。”
“可你、可你即便此刻动手,也只能杀我的傀儡身,不可能——啊啊啊——”
不等计先生把话说完,下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奚琴的手穿过自己的眉心,揪住他体内的那一缕魂息。
肉躯再度爆开,但这一次,魂息却没有随之消散,它被奚琴提前缚住,当作一块引路石,送了出去。
计先生的本体似有所感,忍着剧痛切断了与所有魂息的联系,但是,真身能做到的事,傀儡身却做不到。
只在一瞬之间,奚琴就锁定了余下八具傀儡身的位置,他的身形如同幽影一般,一刻不停地闪现在八具傀儡身前,八具肉躯在弹指间接连不断地爆开。
与此同时,禁室里的初初目瞪口呆地看着晷盘上的光点迅速消失,直觉告诉他,奚寒尽似乎干了一些残忍的事。年幼的无支祁望着半空中的传音石,几番欲言又止,最终,畏惧压过了好奇,他不敢多问了,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
奚琴杀完最后一具傀儡身,顺手捞出其中的魂息,这才接着计先生适才的话,说道:“找你的真身的确费事,不过,这也无碍,你拖延你的,我杀我的,互不影响不是?”
他指尖一紧,径自捏碎了这缕魂息,魂息在剧痛中发出无声的惨叫。
奚琴道,“告诉你的本体,下一个该他了。”
天边浓云汇集,未时的钟鸣响了,阿织的声音传来:“奚寒尽,天有异像。”
奚琴“嗯”了一声,他的身形原地消失,出现在太极殿上空,阿织的身旁。
从宣和宫门到太极殿上,所有的法阵都解开了,但奚琴并没有急于动手,他与阿织一起垂目下望,淡淡道:“镜中月主人的真身,居然是他。”
未时已至,礼部一名大员捧着一道明黄谕旨快步登上丹墀台,展旨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