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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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心得,便只是这一大片墨渍。
第117章 尸鸠氏(二)
栖霞寺在城外二十里的栖霞山上, 因为来去要些时辰,翌日天一亮,相府一行人就出发了。
赵氏称有话对奚琴说,让他上了自己的马车, 到了车上, 奚琴才发现孟菁也在。
孟菁还是昨日那幅样子, 文文弱弱的,有一点病气。想想也是, 她本是外室之女, 被接回相府后, 一直不受宠,若不是她前头三个姐姐都出嫁了,相府即便要招上门女婿, 也轮不到她。而今她先是被推给薛深, 薛深死了, 赵氏看中了赵子庸,又用她来讨好侄儿,一家人各打各的算盘,谁曾真的在意她?
马车宽大, 多数时候, 都是赵氏和奚琴说话,偶尔赵氏怂恿孟菁也与表哥攀谈两句, 孟菁很乖觉,问的都是关心表哥的话。
走了近两个时辰, 栖霞寺到了。这座寺庙是皇家寺院,有护卫把守,是故孟府这次出行, 没有带太多扈从,不过相府有相府的排场,仆役丫鬟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二十来人。马车停稳,有杂役送来马凳,孟菁撩开帘,看到扶马凳的仆役,下意识收了收脚,问:“今日怎么是你来?”
一府的姑娘随意与仆役搭话,这是非常不妥的,孟菁的话音一落,赵氏就蹙眉看了过去。
奚琴也移目看去,扶马凳的仆役他知道,昨夜他拿神识覆盖相府,在马厩边见过他。马厩的老师傅病了,都是他在喂马。马仆也这样答:“师父病了,所以小的来。”
他弓着身,不敢抬头,孟菁对上赵氏严苛的目光,也不敢多说,很快移步上前,低声唤了一句:“母亲。”
这日的天格外炎热,上山又走一程路,几乎人人汗流浃背,孟菁惹了赵氏不快,一直不敢多话,反倒是孟桓跟在后头,偶尔拍手与郑氏玩笑,平添几分热闹。
及至到了寺中,孟菁见膳夫备了解暑汤,她或许是记着赵氏的提点,要在表哥面前好好表现,便善解人意地提议说给随行的下人都分去一碗,这才得了赵氏赞许的目光。
给菩萨敬过香,便该去斋堂用斋饭了。赵氏是信佛之人,吃了斋饭,还要去静室听僧人讲经,孟桓静不下来,被郑氏带去外间玩了,赵氏看着跟着她的几人,招呼来阿织:“听子庸说,你出生在行医世家,你父亲和子庸的娘家舅舅是世交,可是?”
这都是苏若编排的故事,阿织应道:“是。”
赵氏又问:“可曾许婚配了?”
阿织道:“不曾。”
赵氏仔细打量着阿织,忽地笑了,她道:“这姑娘性子静,我一看就喜欢,就留她在这里陪我吧。”说着,她又看向孟菁,说,“你表哥从前总念着栖霞寺的风光好,想着得空了过来看看,今次好不容易来了,你带他去山下走一走吧。”
孟菁明白赵氏的意思,小声称是。
奚琴朝阿织看去,阿织正在看他和孟菁,他很快送去一句密音:“不必担心,我正好试试她。”
过了一会儿,阿织回了:“嗯。”等到奚琴出了门,她又姗姗来迟地补充一句——好像才领会到他的意思,“知道了。”
栖霞寺的风光的确很好,幽幽古刹坐落在苍翠山间,是春深,下山的一条小径落英缤纷。奚琴只抽出了一缕心神陪孟菁说话,孟菁看上去也心不在焉。虽然昨日赵氏问起她对表哥的感觉,她答了一句“合意的”,但奚琴看得出,她多半是为了应付长辈才这么回话。
说来也怪,孟菁一个未出阁的闺秀,眼下未婚夫婿暴死,她却并不显得伤心,可要说她不害怕吧,却也不见得,她不知在记挂何事,目光中时时露出担忧之色,单是走上这么一程,已往山上回看了数回。
奚琴连续召唤了两回,都没有得到臣属的回应,心中不可说是不急的。
若不是玄门有铁则,仙人不可对凡人施法,不得以仙术干扰凡间秩序,他只怕昨夜就要把相府的所有人一一提来查过。
自然,他没有这么做的原因还有一个,苏若说,凶手藏在相府,他担心打草惊蛇。
眼下这个机会正好,山寺已隐于青黛,林间只得二人。
“四姑娘喜欢什么?”奚琴忽地道。
孟菁不知他何故有此一问,朝他看去。
只这一眼,她的神思迷离起来,表哥似乎还是从前的表哥,又似乎不是了,变得俊逸非凡。
“马球么?”奚琴问,不等孟菁答,他顺手从一旁垂下的枝条上摘下一片春叶,问,“这片叶你喜欢吗?”
仙人的确不可以对凡人使灵术,但青荇山有一独门绝学,问山教的,可以钻这条定则的空子——仿妖兽魅羊的气息,让凡人听从自己的心意办事,事后把过错嫁祸到魅羊身上。
这个法子阿织在山南用过一次,眼下奚琴用,他把气息附在了赠给孟菁的春叶上。
得了春叶的孟菁如获至宝,她欣喜道:“喜欢,多谢表哥!”
奚琴笑了笑,淡淡魅羊的气息中,他的声音也带了蛊惑之意,“喜欢的话,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孟菁立刻点点头。
“薛深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孟菁只是被迷了心智,并没有失去应有的情绪,闻言,她露出惶恐的神色,说道:“没、没有……”
奚琴又问:“那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孟菁摇了摇头:“不知道……”
奚琴有些意外,她和这事没关系?
不对,昨日他拿簪花试孟府几人,这位孟四姑娘听说后,整夜坐立不安的样子不是假的,她一定知道什么。
奚琴想了想,换了一个问法:“宣都近来的青莲印杀人案,你知道内情,是吗?”
孟菁抿唇望着奚琴,她似乎在挣扎,半晌,她还是在魅羊的气息中溃败下来,握着那片她爱不释手的春叶,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奚琴更意外了。
薛深的死她不知道,但青莲印的案子,她却知道内情。
“死者身上为何有青莲印?”
“他们……好像要找人。青莲印,是他们故意画在尸身上的,因为他们仇人身上,有一枚相同的印记。他们……想要引出仇人……他们要报仇……”
奚琴忽然反应过来了,他立刻问:“我适才问你凶手是谁,你说不知道,其实你不是不知道,你有怀疑的人,只是不确定是哪一个对吗?”
这一次,孟菁犹豫得比方才还要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怀疑的都是谁?”
此问一出,孟菁还没回答,忽然一道极其锐利的气息破空袭来,奚琴目光一凝,直接空手收了这股锐气,孟菁却被这股锐气骇得惊叫一声,昏晕过去了。
钻孔子的仙术就是这点不好,一旦有外力干涉,极易被打破,奚琴正欲去追人,忽然觉得不对。
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左手。
左手掌心,还残留着适才那道锐气的余息。
而奚琴认出这余息了,这是……鸤鸠氏的气息。
也就是说,鸤鸠他,就在附近?
他既然在,为何不回应他的召唤?为何还会阻止他?
最重要的一点是,鸤鸠的气息虽然微弱,当中却翻涌着极其浓厚的凶邪之气。奚琴记得苏若说过,青莲印杀人案的凶手身上,就有一股异常的凶邪之气。难道说,杀人案的凶手,竟是鸤鸠么?
虽然不曾忆起全部前尘,但青阳氏属白帝一族,灵力与春神句芒极其相近,非常之纯正,后来奚琴在长寿镇见到楹,在山南见到风缨,他们身上的灵息都无一点邪异之像,鸤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出什么事了?
奚琴的思绪百转千回,但他只在原地迟疑了一瞬,下一刻,他的身形原地消失,直接循着鸤鸠氏的气息追去。
邪气遁得极快,越来越微弱,等奚琴追到寺门,竟已完全消失了。
奚琴已是分神期的修为,不算上他,不算上已经覆灭的青荇山,玄门中,被人熟知的分神仙尊,只有不到十人,可这个人,竟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脱?
这时,寺院中爆发出一阵争执之声。
奚琴望过去,之间外间行来一列官差,将寺庙内院团团围住,不准人出入。
奚琴明白过来,他给阿织传去密音:“朝廷来拿人了?”
阿织道:“嗯,他们查到簪花是郑氏的,想把郑氏带回衙门审问。”
奚琴应了,转瞬之间,他就离开寺门,直接迈入寺庙的内院中。
原本安宁的寺院此刻已是一团乱,郑氏泪水涟涟,貌美的眉眼因为凄苦更显得楚楚动人,她跟面前一名紫衣官员分辩道:“民妇说了,那簪花民妇早就弄丢了,民妇怎么知道它会出现在薛……薛校尉的尸身旁?”
另一旁,孟桓被冬采扶着,吓得啼哭不止,赵氏冷眼瞧着这一幕,到底是相府夫人,倒并不显得惊慌,除他们之外,相府中的不少仆役也在。
他们都看到了奚琴,但谁都不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怎么出现的。
拿人的官员又说了几句,郑氏明显急了,提裙跺脚道:“我说了我不知道!那薛深常出入相府,指不定……指不定是他贪财,捡到我遗落的簪花,舍不得还我,私吞了呢!”
这世上的气息,想要不被外人觉察,需要有一个地方置放,正如修士的气息存于灵台之上,妖兽的气息藏于妖丹之中。奚琴看着这院中之人,他记得,适才他追到寺门时,恰逢官差把守寺院,那股凶邪之气藏匿容易,遁逃却难,既然官差再不准人出入,也就是说……
奚琴对阿织道:“就在这里。这几人当中。”
阿织问:“凶手?”
奚琴“嗯”了一声。
鸤鸠……也在这几人当中。
第118章 尸鸠氏(三)
郑氏道:“你们拿人可要讲证据, 你们也说了,薛深是前天夜里死的,前天夜里我哪儿也没去,我——”她情急之下, 张惶四顾, 目光落到孟桓身上, 再次委屈地落下泪来,“夫君, 你可要为妾身作证, 前天夜里, 妾身陪你在房中玩一整晚蹴鞠,快天亮了才歇下是不是?”
孟桓也在哭,听到“蹴鞠”二字, 他几乎是立刻重复:“蹴鞠, 玩蹴鞠, 阿园陪我玩蹴鞠……”
有了孟桓作证,郑氏更有底气,她接着道:“再说那簪花,你们既然查了, 定然知道那簪花十分名贵, 那是相府给我的聘礼,我弄丢了它, 不敢声张,连着多日在花廊间寻找, 我的贴身丫鬟冬采可以为我作证!”
冬采点点头,怯声说:“是,簪花丢了以后, 少夫人十分着急,奴婢陪少夫人找了许久,大概……大概真的是被薛校尉捡去了吧。”
郑氏冷笑一声:“这就是了,单凭一朵簪花拿人,这可作不得数!你们要带我走,除非有实证,否则……否则你们就是不给相府颜面!”
她倏然把相府抬出来压人,赵氏的脸色更冷了,她一人荒唐就罢了,如何把相府说得这般不干净!
问话的官员也不快,凭你是相府的少夫人又如何,这案子闹得这么大,他们秉公办理罢了,你若清白,难道还怕查么?
可是相府的夫人就在旁边,孟相的面子不能不给,官员稍一迟疑,透露了一个细节:“少夫人有所不知,若这簪花是在别的地方找到的也就罢了,我等发现它时,它就被握在薛校尉手中!若真如少夫人所言,薛校尉是因为贪财,捡到少夫人遗落的簪花后私藏不还,他又何必在临死前把赃物带在身边呢?”
郑氏听了这话,脸色顷刻白了,她惊惶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昨天早上,她在民宅中醒来,分明在梅林里见过薛深的尸身,她收拾东西虽收拾得匆忙,或许有遗漏,却绝不可能将簪花遗落在尸身旁边,尤其——还被薛深握在手中!
事已至此,被带走问话已是不可避免了。
官员言尽于此,最后只道:“那就请少夫人跟我们走一趟了。”
念及郑氏身份尊贵,官差们没给她套方枷,却一并带走了她的贴身丫鬟。
出了这样的事,赵氏再没有礼佛的心思,她目送官差们走远,这才瞧见立在寺院门口,神色惶惑的孟菁。
适才奚琴一路循着凶邪之气回到寺中,之后才想起他把孟菁忘在山下了——这位孟四姑娘还在山下草丛中昏睡。郑氏争辩的当口,他暗中送出一道灵气,唤醒孟菁,为她祛除了魅羊之息,引着她上了山。
魅羊气息消退后,受术者会忘了之前发生的事,孟菁被官差们阻在寺院外,好不容易等到赵氏出来,连忙快步上前:“母亲,我看到他们……把阿嫂带走了?”
儿媳和未上门的女婿有牵扯,无论因为什么,都是丑闻,何必多说?
赵氏根本不答。她看奚琴一眼,出了这么大的事,相府一众奴仆虽然表面不乱,心中都失了主心骨,子庸是进士,又做过官,他想要代替薛深,跨入相府的大门,此刻不正是表现的好时机?岂知奚琴全然没有为相府当家做主的自觉,人一散,他就去了阿织身边,自顾自与她说话了。
赵氏在心中冷笑,有道是美人关难过,即便是子庸,也被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义妹迷得五迷三道,只顾着关心他那义妹有没有受惊,眼中哪还装得下旁人!
赵氏心中对这个侄儿失望透了,收回目光,寒着脸指使一个奴仆去套马车。
奚琴落了密音结界,外人只能瞧见他在低语,并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
阿织听奚琴说完,问:“她说不能确定凶手是谁?”
奚琴道:“嗯,孟菁还说,凶手是为了复仇。”
他把孟菁的话重复了一遍,“凶手似乎在找人,青莲印是他们故意画在尸身上的,目的是为了引出仇人。”
“他们?”
奚琴道:“我倾向于是一个凶手,一个帮凶。”
之所以倾向于只有一个凶手,是因为那股凶邪之气独属于鸤鸠氏,他知道这事是鸤鸠做的。
阿织琢磨着“复仇”二字,说道:“凶手的仇人身上既然有青莲印,那么他们屡次作案,次次在尸身上画同样的印记,势必已引起仇人的注意。可是……”
阿织迟疑了一下,“之前他们作案,手脚都很干净,这次为何会遗落一支簪花呢?”
奚琴听了这话,同样若有所思。忽地,他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法子。他正要说话,一旁,一名厮役过来道:“表少爷,马车已经备好了,夫人那边催着回府了。”
来栖霞寺时,赵氏是带着奚琴与孟菁同乘一辆马车的,眼下她不满奚琴所为,想要敲打敲打他,不再与他同乘,打发他独坐另一辆马车。奚琴也不含糊,一起行,身形立刻在原处消失,随即出现在阿织的车室中。
阿织对凶手的身份已有猜测,只是不能肯定,她见奚琴来了,思及他方才欲言又止的样子,问:“你想到办法了?”
奚琴“嗯”一声:“官员到寺庙内院问话,有谁是后进来的?”
后进来的?
阿织略微回想,官员到内院问话时,她和赵氏都在静室中,郑氏陪孟桓玩累了,坐在静室外的廊下歇息,杂役们都在院中,要说后进来的……
阿织道:“孟桓把蹴鞠踢到了院外,冬采陪他去捡了,官员到时,要说后进来的,只有孟桓和冬采。”
孟桓和冬采?
奚琴明白了,他道:“你且等等。”
马车行在山道上,颠簸不堪,孟桓不喜欢被外人靠近,郑氏和冬采不在,他独自一人抱着蹴鞠坐在车室内,有点害怕。忽然,一阵清风掀起车帘,孟桓一晃眼间,只见一个人坐在了他的对面,修长身形,眉眼非常好看,他认出他,却因为他的意外到来露出惊恐的神色,眼见着就要惊叫出声。
这时,奚琴探手一招,从车帘外招进来一片春叶,混着魅羊的气息放入孟桓手中,笑着道:“孟少爷,回答我一个问题可好?”
此前他循着鸤鸠的气息追到山上,这股气息消失在寺门时,他也到了寺门,也就是说,凶手只比他先一步回到寺庙内院。
依照阿织的说法,最后回到寺庙内院的两人,只有孟桓和冬采,那么凶手必然是这二者之一了。
得了春叶的孟桓欣喜无比,蹴鞠落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奚琴盯着他,问道:“你这痴症,真的还是装的?”
孟桓咧着一抹笑回望奚琴,半晌不语,过了会儿,他慢慢举起春叶,说:“喜欢这个,表哥给我叶子,给我玩叶子。”
奚琴目中的笑意消去了,他道:“懂了。”
下一刻,他的身形消散,回到阿织的车室中。
“我知道是谁了。”
他道:“冬采。”
阿织听了这话,并不意外:“果真是她?”
孟桓中了他的魅羊术,如果他的痴症是装的,他自会说实话,他继续要叶子,只能是冬采了。
奚琴见阿织这般问:“你也想到了?”
阿织“嗯”一声,“官员问话时,提起那朵簪花,我就觉得古怪,郑氏再大意,也不至于将簪花放在凶手手中。后来你说凶手是为了复仇,在尸身上画青莲印,是为了引出仇人,我就想明白了。簪花如果不是郑氏大意落下的,那么它出现在薛深手中,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故意放的。
“她为何要放簪花?因为她要引出仇人。她知道她频繁作案,已经引起仇人的注意,所以她故意留下线索,让仇人来寻自己,目的就是为了和仇人正面对上。”
更不必提除了郑氏,只有冬采清楚地知道这朵簪花的重要性;案发当日早上,她就在现场,是最有可能把簪花留在尸身上的人;还有,今日官员问话时,她站出来为簪花作证,不正是为了被官员带走?
阿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的心中有许多困惑之处,她不明白冬采为何这么莽撞,仓促地让自己走到明处,难道不怕仇人暗中设伏,自己的计划功亏一篑吗?
其实奚琴也有不解之处,记忆纵然模糊,他对鸤鸠并不是一无所知,流纱故去的梦里,他曾见过他,他记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而冬采分明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她的身上,何以有鸤鸠的气息?
但,来不及想这么多了,至少,他与阿织各寻了一条路子往下探寻,最后的结果都是冬采。
凶手必是她无疑。
既然冬采是故意被官差们带走的,那么——
奚琴目光一凝:“可能要出事,我们走!”
第119章 镜中月(一)
郑氏毕竟是相府的女眷, 官差押送她没用囚车,用的是一辆窄身蓝顶的马车。
到了大理寺,天已经黑了,官员把郑氏和冬采引到内衙, 正待审, 忽见内衙庭中立着一名身着玄衣的吏目。吏目似乎早就等在这里了, 看到郑氏,快步上前, 在官员耳边低语了几句, 官员听后, 当即蹙了眉,说:“这不合规矩吧?”
吏目稍一思索,又低语了一句。
大理寺的官员是个秉公办事的, 然而, 吏目不知是传达了谁的意思, 官员一时为难起来,片刻,他朝押送郑氏与冬采的官差们递了个眼色,官差们退去庭外, 玄衣吏目上前, 礼数周到地对郑氏道:“少夫人,请。”
衙门办差有衙门的章程, 郑氏并不清楚章程是什么,见接引的吏目态度温和, 以为是他是孟相派来的,便甘愿跟着他走。
在马车上又颠簸了近一个时辰,她被引到了一间楼阁前, 楼阁上有个牌匾,写着“镜中月”三个字。
郑氏是土生土长的宣都人,她虽然闹不明白“镜中月”究竟是何处,但她认得眼下所处的街道。这是城西一条喧哗的长街,街上茶肆酒楼繁多,京中的达官贵人都爱来此。
方至此时,郑氏心中才生出一点怯意。她下意识握紧了冬采的手,然而一路上一直在安慰她的冬采此刻却没了声音。郑氏转头看了冬采一眼,只见她双唇紧抿,目光死死地盯着牌匾上“镜中月”三个大字,仿佛她认得这个地方。
镜中月的外间是个酒楼,进到里处别有洞天,偌大的庭院一眼望不到头,她们穿花过径,被带到东边的一间厅堂。一进堂内,门就被关上了,堂的左右两侧分立着几名神情冷肃的黑衣人,上首垂着纱帘,纱帘后似有一人端坐。
引路的紫衣吏目很快上前,隔着帘对里头的人作了个揖,说:“计先生,人带到了。“
帘里的计先生应了一声,抬手挥了挥,吏目便从厅堂一侧的暗门离开了。
厅堂静了下来,过了会儿,计先生抬手撩开帘,来到冬采和郑氏跟前,他笑了一声,不疾不徐地问道:“这么说,近来京中死的这么多人,都是你杀的?”
郑氏听了这话,极为不解。
她是不小心遗落了簪花,可是单凭一朵簪花就推测她是凶手,未免也太草率了,衙门不是要审她么,就是这么审的?
“你、你可不要含血喷人!”郑氏立刻道。
她抬起头,对上计先生的目光,不由一怔。
这个计先生竟是出乎意料的俊朗,虽然两边鬓发已染微霜,模样看上去才刚至而立。
他没应郑氏的话,继续道:“每杀一个,就在他们身上留下一枚青莲印,怎么,你在找我?”
“你记性倒是好,当年在祁王府,伤过他的,害过他的,都被你一个一个记住了,眼下你觉得报仇报得差不多了,所以在尸身边留下簪花,就是引我来寻你?”
“杀了我‘镜中月’这么多人,你还敢来见我,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如果说郑氏起初只是不解,听到这里,她完全懵了。
什么青莲印是为了找人?什么报仇?为什么说……杀了镜中月这么多人?
但郑氏不傻,她从计先生的话语中,隐约捕捉到了一条线索,沿着这一条线索,一点一点地厘清了些许真相。
三年前的祁王府之乱她知道,当时反贼攻入祁王府,杀了王府中不少人,祁王也在此乱后失踪了。
她甚至知道,这场叛乱,其实是裕王和孟相策划的,目的是为了不让祁王继承储君之位。攻入祁王府的反贼也不是反贼,而是裕王私底下养的杀手。这些杀手行踪隐秘,都有现实的身份作为掩护,所以后来朝廷去查,也没有查出究竟。
郑氏一念及此,忽然想到在青莲印案中死去的人。
这些人,什么身份的都有,卖肉的屠夫,跑腿的小二,轮班的守卫……难不成,他们都是裕王养的杀手?
计先生说死的都是镜中月的人,也就是说,镜中月,就是裕王养杀手的地方?
所以,青莲印案的真相是,有人在一个接一个地杀死当年参与祁王府之乱的杀手?
为了报仇?
郑氏一下乱了,她虽然还没完全看明白真相,但她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什么——朝廷党争,那是她一个妇人根本碰不得的东西,何况这场党争这样血腥。
郑氏颤声道:“你、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我也没有杀人!那簪花我早就弄丢了,我不知道它为何会出现在薛校尉尸身旁,你若不信,可以问我的丫鬟冬采,冬采她——“
郑氏说到这里,蓦地顿住。
是了,计先生这些话,明摆着不是对她说的。
她的身边只有冬采,那么冬采她……
郑氏一下子别过脸看向冬采。
冬采还是刚进水中月那幅模样,双唇紧抿着,一言不发,但她的目光变了,眸深处透出凌厉的戾气,死死盯着计先生,一瞬不移。
郑氏从没见过冬采这般模样。
她嫁入相府,本是带了陪嫁丫鬟的,但是这丫鬟没多久就病了,之后冬采便跟了她。两年多的时间,冬采服侍她服侍得很周到,她与薛深有染,她也尽心尽力为她打掩护。郑氏从未想过,跟在她身边的丫鬟能有第二张脸孔。
计先生笑了一声,对冬采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三年前,祁王府之乱,你跟拂崖那个贱骨头是第一个找到祁王的,但这贱骨头不知恩,镜中月养了他这么多年,他最后竟然反水,非但不领命杀了祁王,还反过来对着同伴下手,怎么,他让你带祁王逃走后,没叮嘱你要仔细躲着,轻易不要惹事吗?“
郑氏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她知道计先生在说什么了。
当年祁王府之乱,最后有两名杀手寻到祁王,当时祁王身边的护卫已死,孟桓也被落下的屋梁砸中。祁王孤身难保,可他最后非但没死,还莫名失踪了。原来……竟是这两名杀手反水,一人护着祁王逃走,一人留下来对付其他追来的反贼。
照这么看,计先生口中的拂崖,就是留下来的那人,而冬采……是她护着祁王逃走的?
郑氏这一声惊呼终于引得计先生侧目,被一个妇人听去这许多秘密,他却一点不着急,他看着郑氏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只蝼蚁。片刻,他竟笑了笑,赞赏郑氏道:“适才没瞧出来,你这个凡人竟是不蠢,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什么都弄明白了。”
他说着,唤道:“来人。”
左侧一名黑衣人上前一步:“计先生。”
计先生不温不火道:“把她带下去,处置了吧。”
黑衣人听了这话,却是为难:“计先生,这名妇人是相府的女眷,虽然做了些腌臜事,镜中月不好越过孟相处置,回头孟相跟裕王说了,裕王会怪罪。”
计先生淡淡道:“本座也没说要杀。”
他伸出手,勾起郑氏的下颌,笑道:“难得一个凡人长得如此貌美,杀了怪可惜的,本座也不是不懂怜香惜玉之人,帮她把这段记忆拔除就是。”
郑氏双目露出骇然的神色,拔除记忆?记忆如何能被拔除?
他还称她是凡人,难道他不是么?
然而不待郑氏细想,计先生已经甩开她,叮嘱道:“下手轻点,别把人弄傻了。”
说话的黑衣人上前,不知用了个什么法子,伸手在郑氏眼前略略一拂,下一刻,郑氏便如同失去神智般,跟着黑衣人去往一旁的隔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