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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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了,阿采一个凡人,流光断用得并不好,劈开的这段时光只与她的记忆有关,虽然涉及了粮仓案,涉及了镜中月,罪魁祸首也是计先生,而他作为裕王,根本没在这段时光出现过,凭旁人私下说道几句,他就要认罪吗?
这等妖异之事,凡人信不信还两说。
众臣陆陆续续地醒过来,他们望向高空,看着天际云净,仿佛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幻梦,不知今夕何夕。
好半晌,他们才找回了当下,意识到适才发生了什么——裕王继位储君,祁王现身拦阻。
属于自己的星辰已经黯淡,裕王必须尽快解决祁王,以防众臣反应过来,臣心民意失得更多。
他仗着宫中禁卫还听命于自己,再度高声道:“来人——”
三万将士应道:“在!”
裕王道:“诸位都看到了,祁王与妖人勾结,祸乱朝纲,立刻将他拿下!”
兵权,这是人间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刃,修士都不敢对其小觑,因为诸多人间刀兵与忠诚之念聚在一起,会形成非常锐利的兵气,势不可挡。
裕王话音落,三万将士齐声称是,宣和门大敞,滚滚兵气汹涌来袭,直逼祁王。
就在这时,一道剑气忽然从云端落下,抵挡在宣和门前,朝四周扩散。
阿织闭目诵诀,斩灵如同神兵,挡在禁卫的三尺之前,无人敢跨越一步。
奚琴蓦地看向阿织。
凡人看不到她,对禁卫来说,斩灵神兵,是天降异像。
阿织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说道:”做你想做的。“
“……什么?”
阿织在风中睁开眼,看向他:“……害拂崖的人就在那里,做你想做的。”
血鞘劈开时光,属于裕王的星已经微弱,臣心已经动摇,是故她可以为他争取到这一息半刻。
只拦阻半刻,不算干涉人间。
做他想做的。
余下的,她来挡着。
言罢,她不再多说,整个人跃上清空,落下磅礴无边的剑气。
禁卫于是停在宣和门前, 不愿前进了。
阿织的剑气并没有让凡人感受到威压,它是肃穆的,以问心之势直逼人心。
它似乎在说,你们真的愿意效忠这样的王吗?
不断地叩问之下, 禁卫们几乎要提不起手中长矛。
奚琴仰头看着阿织, 她孤绝的身影已融入云端, 无边的剑意阻绝开天下兵气与涛涛红尘。
奚琴便不耽搁,落在丹墀台上现了形。
“有一个妖……”
离得近的大员惊呼出声。
他本想说妖邪的, 当他看清奚琴的样子, 不由地息声。
来人一身霜白, 模样……已不能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了,因为他本就是仙。
折扇浮在奚琴身后,扇柄展开了一条缝, 冷寒的刃气从缝中漏出来。
裕王第一时间就感觉到畏惧, 他从来不是这位分神仙尊的对手。
他知道奚琴杀意已决, 慌乱中道:“你们、你们竟敢拦兵气……你纵是拦了兵气,也不能动我,你知道的,我是大周朝的太子!”
他同时传去密音, “仙尊, 我干涉了人间秩序,轮回之路已绝, 您和我不一样,您的修为高, 寿数长,此生终了,您还有下一世。为了一个拂崖, 您把自己的轮回赔进去,违背玄门定规,实属不智,我答应您,只要您放过我,我可以——”
不待裕王把话说完,奚琴已经抬起了手。
他的神情淡漠极了,根本听不进裕王的恳求,很快,无数冷寒的刃气从扇缝中拂出,直接朝裕王掠去。
裕王被逼无奈,御起灵障。
岂知分神仙尊的刃气碰到裕王的灵障竟碎了,为数不多的几道打在他身上,一点不疼。
裕王一愣,以为自己有人间真龙之气护体,露出狂喜的神色。
他正预备再次吩咐禁卫擒下反贼,对面的奚琴忽地一笑。
下一刻,丹墀台下传来群臣惊讶的议论声。
“裕王、裕王怎么变成了这样?”
“不,他不是裕王——”
裕王看向群臣,每个人望着自己的目光都是惊恐的,包括孟相。
他意识到什么,垂目看向自己的左腕,左袖的袖口不知何时被割破了,露出左腕中间,拂崖留给他的青莲魂伤。
这还不止,裕王浑身的肌肤迅速皱了起来,他整个人忽然矮了一大截,背脊佝偻,须发花白。
原来奚琴的刃气只是虚晃一招,他将破除伪装的灵诀混在了其中,
此时此刻,裕王终于露出了他真正的模样,他甚至不是镜中月那个俊美的道人,他干涉人间气运,借着溯荒中的灵气残喘至今,魂已残,身已衰,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丑恶妖叟。
群臣惊怒不已,高呼道:
“这根本不是裕王!”
“原来他才是妖人!”
可是,裕王在凡间做了这么多年的红尘美梦,早也醒不过来了,面对群臣的质疑,他依旧争辩:“不,不是的,我是裕王,我是——”
狡辩太苍白了,事实摆在眼前,已没有人听得进他的话,他想到什么,忽然抬头望向天际。
不知何时,属于他的那颗星已经消散,坠落。
玄门有玄门的定规,干涉人间气运,本就是逆天妄为,怎么可能成功?
家国命数已定,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奚琴缓步朝裕王走去,语气不疾不徐:“如何,眼下可以要你的命了吗?”
“不、不……你我同是修道中人,你应该懂得这条路有多苦,我修行上难有进益,这才误入凡尘,我……”
“让我来。”
不等裕王说完,一旁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阿采在祁王的掺扶下,终于站了起来,她此刻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青丝也化作雪白,茂密地垂在瘦削的双肩,这还不止,从仙人的眼中看过去,她作为血鞘,五脏已损,魂身亦残,几乎已经走到此生的尽头。
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奚琴,说道:“能不能……让我为大哥哥报仇?”
“我拿不起流光断了,您是仙人,能不能帮我?”
面对拂崖等了一生的主上,她终于有了恭敬的姿态,低眉请求道:“请仙人帮我。”
奚琴看着阿采。
在寻找端木氏的那段前尘往梦里,慕氏族长慕怀曾向叶夙相借一段榑木枝。
据说那是春神句芒留给留给青阳氏的神木残枝,有愈魂之力。
奚琴见到阿采,知道她与拂崖的瓜葛后,曾想过无数个办法救她。
他想过去找榑木枝,或是回到青阳氏古址,看看有无可以治愈一切魂灵的强大的愈魂之术。
他也知道阿采只是一个凡人,她的魂实在太弱了,伤得太重了,也许根本无法承受神物与神力。
但无论如何,他都保有了一丝希望。
而此刻,他如果帮她,让她再度拿起流光断,等同于立刻绝了她性命,让她魂散人亡。
丹墀台上的时间静止了,似乎每个人等在等待奚琴的抉择。
苍茫无边的风声中,奚琴在密音中唤道:“泯。”
魔隐在暗处,像一个凡人看不见的影子,“尊主,属下在。”
“如果……我说如果,夙在这里,他会怎么做?”(注)
泯想了想,说道:“属下与昔日的尊主只见过两回,了解不算深,但属下想,如果昔日的尊主在此,他应该会行该行之事,然后……尽力周全。”
行该行之事,然后周全?
该行之事是什么?
不让阿采复仇,让她再苟活上几日,然后在这几日间,尽力去找愈魂之法,以求周全?
这是夙吗?
奚琴道:“那么我,可能和他不大一样呢。”
至少他认为,应该先问过阿采自己的心愿。
“我会先周全,然后再行该行之事。”
奚琴看着阿采:“你若执意自己报仇,那么你的魂会碎,命会耗尽,你的今生会在今日走到尽头,也不会再有来生。”
他问:“如此,你愿意吗?”
阿采毅然决然地点了一下头:“我不知道什么前世今生,我只活这一刻。”
此生命,此世愿,此时尽兴。
奚琴于是不再多说,他的掌心聚起春雾般的气泽,顺着阿采的眉心,缓缓送入她的身体中。
这是青阳氏真正的愈魂之术,几乎是一瞬间,阿采就有了重新握住流光断的力气。
虽然它只是支撑她,然后,令她彻底消亡。
无尽的风声中,祁王唤了一声:“阿采……”
阿采回过头,最后看了他一眼,把他目光中的担忧、伤悲、与不舍尽收眼底。
片刻,她笑了,笑容如此明媚。
她说:“就陪你走到这里啦。”
“你很好。”
“将来的你,一定会更好。”
言罢,她一手握着流光断,一手握着唐刀,娇小的身影奔向裕王,跃上高空。
流光断于是在裕王周遭劈开无数个时空裂隙。
每个裂隙当中都包含着阿采的一段记忆。
或是拂崖打开红木箱子,与她大眼对小眼;或是她跟着拂崖回家,蜷缩地睡在他的门口;她在巷口找到他,借来牛车推着他去药铺;他为她梳头,把红绳给她;他教她念书,教她怎么做一个杀手;他爆身而亡,化为魂,护着她走……
而阿采的身形如影,携着流光剑刃,不断地穿行在这些裂隙之中。
她几乎与刃光融在了一起,每穿梭一次,便在裕王的身上、魂上,劈开一道断裂之伤,快得令人目不暇给。
这是碎魂。
拂崖那时纵是碎魂而死,残魂尚能拼凑齐全,而眼下裕王的魂碎程度堪比凌迟,或许阿采作为血鞘的这些年,早已想好了该如何复仇,所以她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
她把自己化为刃,让裕王变作齑粉。
所以当她停下来,裕王也崩塌开来。
是崩塌,不是羽化,轮回已绝,满地碎尘。
下一刻,流光断也从阿采手中脱落,“当啷”一声坠落在地。
被神物劈开的时间裂隙本就是方外之地,凡人进入,岂能不亡?
流光断坠地的一瞬间,阿采的身躯也随之崩碎消散。
她连尸身都没有留下,散作风烟,散作飞灰。
祁王看着此情此景,伸手急握,只握住了一缕风,他茫然地唤道:“……阿采?”
“阿采——”
这世上已没有阿采了。
她适才站着的地方,只余下两根鲜艳的红绳与一柄残破的唐刀。
唐刀的余息也没了守护的人,它脱刀而出,在半空中,化成一个非常稀薄的影。
一身黑衣,手持双刃,英挺而沉默。
他不是拂崖,只是他的一缕气息,看到奚琴,他还是认出了他。
他垂下眼,抚心朝昔日的主上一拜,亦随风化散,去往他该去的地方了。
或许因为见到了拂崖,前尘记忆忽然翻涌,体内魔气再压制不住往事,再度溢骨而出。
奚琴闷哼一声,他知道他的骨疾又犯了。
泯立刻化形而出,在一旁掺住奚琴:“尊主?”
凡间事已了,凡间君已定,溯荒与神物也已现世,苏若知道此地不便久留,他打出一道灵气,从太子玉冠上收回溯荒碎片,正要上前取流光刃,这时,奚琴忽然觉察到不对,他立刻出声阻止:“苏若,回来!”
几乎是同时,一道无比锋利的刃气从流光断溢出,直接四方拂去。
若不是奚琴反应快,甩出一道灵气推开苏若,苏若只怕要被刃气重伤,饶是如此,离得近的两名内侍还是被刃气切割成两半,尚未反应过来就失了生息。
所有人都慌了。
奚琴凝目看着流光断。
从前这剑刃劈开时光后,有血鞘束缚,所以它消耗的只有血鞘性命,不曾伤人。
今日它两度斩光阴,却失了血鞘,汹涌的剑气自然难以抑制,眼下,它尚处在震荡前夕,只是流溢出些许剑气,已让所有人防不胜防。
看着两名内侍顷刻间被神物斩裂,丹墀台下所有人都慌了。
这是比无间渡、定魂丝更加凶厉的神物,神物即将施放神威,饶是仙人在此亦不可阻。
奚琴当机立断,他对祁王道:“让所有人离开,退去宣都三十里外。”
言罢,他立刻落下结界,手中结出重重法印,将流光断封在其间。
祁王知道流光断的厉害,听了奚琴的话,他毫不迟疑,立刻下令让群臣撤出宫禁。
阿织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禁卫与大臣们争先恐后地往宫外奔逃,宫内,太极大殿已经坍塌,烟尘四起,失了血鞘的流光断刃气外泄,飞斩八方,被奚琴封在重重结界中,就快要外溢而出。
人间天地亦感受到神物之威,天际层云再度翻滚,风声亦汹涌澎湃。
阿织本想上前襄助奚琴的,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一丝异样。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结界中,流转着华光的刃。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莫名觉得这剑刃,在呼唤她。
鬼使神差地,阿织撩开结界边界,朝流光断走去。
奚琴在密音中唤道:“阿织?”
但阿织没有回应。
结界中风声更甚,人间风物已在刃气中颠倒混乱,阿织一步一步走向流光断。
二十年前,她是青荇山上天资过人的小师妹,一剑在手,能劈天斩地。
二十年后,她在徽山姜遇身体中醒来,从此与灵剑无缘,每一次拔剑都要耗尽力气,艰难无比。
就像有某种难以抗衡的力量在阻止她。
阿织一直不解其因。
而此时此刻,她站在流光断之前,凶厉无比的神物骤然收敛了所有锐芒,化成三尺青峰如水,乖觉地靠近她,安静浮空,似在等待什么。
阿织伸出手,缓缓触及剑身。
(卷四完)
“这就是‘匕’?”
生死殿中, 楚望危高坐在玄铜座上,手中托着一柄流转着华光的短刃,问道。
阿织道:“是。它叫流光断。”
从人间回来后,奚琴去了景宁浸骨, 苏若则随同阿织来了山阴楚家。
流光断本来就是楚家索要之物, 把它交给地煞尊保管, 一来兑现承诺,二来, 也免于仙盟追查。
短刃浮在半空, 倏忽间长成三尺青峰, 锋芒不经意流泻而出,整座大殿尽染寒光。
楚望危观察了一会儿流光断,没有轻易收起它:“此物神性未消, 极为凶厉, 沾之即伤, 方圆数里内不能有活物,你——”他看着阿织,语气里藏着探究,“是怎么把它带回山阴的?”
阿织沉默须臾。
地煞尊不愧是分神期大圆满, 玄灵境下的第一人, 单是看上一眼,已知流光断的端倪。
阿织道:“我收起流光断时, 它的前任血鞘已用它断开过两次时间,它虽凶性大发, 实则虚弱,加上奚寒尽以八重结界封之,我是故可以勉强降服它。”
她稍稍一顿, 说道,“流光断眼下看似温和,毕竟是神刃,地煞尊或以禁木、禁棺存之,方能令它平息数日。另外,一个凡人一生只能用流光断斩开一次光阴,修士纵然魂强,想必亦不能轻易驱使,神物大都有自己的规矩和脾气,地煞尊得此刃,最好细探一番,确定无碍了,再用它不迟。”
换言之,想要用流光断劈开往事,窥探当年榆宁的真相,还要耐心等上数日才行。
楚望危盯着殿中青衣负剑的女子,半晌,笑了:“很好,问山之徒,本尊果然没有看错人,只有你能找到溯荒与神物。”
阿织没跟地煞尊客气:“我要报酬。”
生死殿中除了阿织和楚望危,判官、孟婆也在。
听了这话,判官与孟婆朝地煞尊施以一礼,先后退下了。
阿织等他们走远,说道:“我想请问地煞尊,关于东夷青阳氏,您知道多少。还有——”她稍停了停,“借溯荒碎片一用。”
地煞尊一下子来了兴致,他坐直身,看着阿织:“有趣。”
生死殿在山阴的一片深渊当中,离开深渊,并不算离开楚家地界,要攀过群峰,绕过重重高山与烟瘴,才可以御剑破空。
初初简直要憋不住了,刚随阿织飞上云头,他就迫不及待地开腔了。
“阿织,你适才为什么不跟楚家主说实话?”
“那个神刃凶性大发,当时一点都不虚弱,它能被你降服,跟奚寒尽下的结界根本没关系,它就是听你的话!
“你要是说实话,凭他地煞尊黄泉尊,他一定怕你,再也不敢对你这么凶巴巴的!”
阿织听了初初的话,一时没吭声。
当日的情形她还记得。
太极殿坍塌,整座宫禁风物颠倒,流光断溢泄出无数刃气,把结界撞得法印齐鸣,这一切,在她靠近流光断的一刹那停歇了下来。
她朝三尺青峰伸出手。
无数次拔剑的滞涩之感并没有出现,流光断很轻易地就到了她的手中。
阿织能感到自己的灵气瞬间就与神物建立了牵绊,她可以确定,如果剑刃有柄,她一定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它握住。
这究竟是为何?
因为她出身端木氏,是持剑人一族?
因为她跟着当世第一剑尊学剑,剑法大成?
还是……有别的原因?
云端风声猎猎,阿织还没回答初初的话,银氅先出声了:“流光断何等神物?你也看到了,连地煞尊那样的修为都不敢轻易触碰,如果被人知道阿织能驱使神物,得意是得意了,迟早招来灾殃。”
“再说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银氅老气横秋地解释道,“阿织眼下身魂不稳,仙盟还怀疑她,我看把流光断交给楚家就很好,仙盟问话,让楚家扛着,哪天咱们高兴了,把神刃招回来就是。”
说着,他问,“阿织阿织,我们去哪儿?”
阿织注视着云层下方,她御剑的速度极快,一路北行,不过半刻,郁郁葱葱的高山已经不见,稀薄的云雾之下,目之所及是一片雪原。
适才在生死殿上,楚望危听阿织问起青阳氏,饶有兴味地道:“青阳氏?你在怀疑什么?”
阿织没有回答。
楚望危倒也不在意,接着道:“你既然这么问,关于东夷部族与春神的往事,我说了也没什么用,且你想知道的,一定不是这么粗浅的东西,我知道一个地方,对你来说也许很有意思,你去了之后,说不定能得到一些答案。”
“算是找到流光断的报酬。”
楚望危说这个地方叫覆剑坡,在极北的一片雪原中。
相传此地离青阳氏的古址很近,不过,谁也不知道青阳氏的古址究竟在何方,与端木氏一样,遗族的所居之地是秘密。
阿织带着初初和银氅在雪原上落下。
不出所料,这个地方十分冷寒,早已绝了人烟,偶尔有村落的痕迹,看上去荒弃已久。
阿织循着楚望危所指的方向往深处走,及至来到一处荒村附近,她顿住步子:“到了。”
“啊?”银氅朝周围看去,除了折断的枯枝,被风雪淹没了大半的茅屋顶,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是这里?”
阿织“嗯”了一声。
初初的感知力更加敏锐一些,他四下嗅了嗅道:“这个地方好奇怪,在人间又非人间,似仙山又非仙山,为什么有这样的地方?”
阿织也不知道。
但她认为,楚望危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她。
她问起青阳氏,楚望危指明这里,说明此地一定有东夷部族的线索。
生死殿上,楚望危问阿织在怀疑什么。
她怀疑的有许多。
如果说,单单看到流光断是三尺青锋时,阿织还不能确定,它来到她身前,与她产生灵力牵引的一刻,阿织几乎立刻肯定,它就是白帝剑刃无疑。
思绪如同开了闸,这个念头一通,万般皆通。
流光断是剑刃,那么无间渡是剑柄,定魂丝是剑袍么?
奚寒尽一直在找的……原来就是白帝剑?
可是,据端木氏禁地的石碑记载,从古至今,与这柄神剑有渊源的只有两个古遗族,端木氏和青阳氏。
所以奚寒尽,与青阳氏有关?
阿织还记得,当年叶夙的春祀剑上,就刻有“青阳”二字。
此“青阳”是彼“青阳”么?
还有,如果溯荒的碎片可以找到白帝剑的部分,那么溯荒,也与白帝剑有关?
还是说,这块古籍上鲜少有记载的凶镜,本身也是白帝剑的一部分?
师父与师兄持有溯荒多年,他们与青阳氏、与白帝剑是什么关系?
奚寒尽既然和青阳氏有关……他和师父、师兄,和青荇山,又是什么关系?
所有疑惑的根源,最后都落在了青阳氏上,是故阿织向楚望危打听青阳氏的下落。
她自然也可以找奚寒尽问清楚,但一来,奚琴未必知道事情的全貌,否则他不必饱受骨疾之痛,辛苦寻找溯荒;二来,不知怎么,阿织有种直觉,奚寒尽未必愿意详说,她即便要逼问,也得有切实依据。
所以她趁着奚琴闭关,赶来覆剑坡,看看能否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雪原荒芜,荒村萧索,阿织一点一点往深处探索,然而偌大一个覆剑坡,竟是一点异样也没有。
就在阿织以为要无功而返时,忽然,她顿住步子。
雪原的黄昏很短,整片荒村融在一片暝色中,或许是朔风太冷,让人陡然清醒,阿织忽然感受到一道微凉的剑意。
这道剑意让她浑身上下的血几乎要凝固住。
这是……师父的剑意。
银氅问道:“阿织阿织,你怎么了?”
阿织顾不上回答,瞬息间,她捉住这道剑意的余威,祭出斩灵。
斩灵剑出鞘,阿织匆忙之中只来得及对初初和银氅道:“退开!”
幽白剑光横扫,覆在荒村上足有丈深的白雪被剑风通通掀开,整个荒原犹如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雪停后,荒村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
茅舍七八,栅栏破损,枯井无水,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荒村附近,大约七八里外的陡坡上,覆盖着无数剑痕。
这些剑痕有的寒凉如冰,有的炽烈如火,深深浅浅,古旧而沧桑。
阿织仔细朝这些剑痕看去,剑痕看似交错繁复,事实上极有规律。
三剑成组,相互叠加,尔后结印,再叠加。
阿织瞳孔蓦地一缩。
不对,她记得这个剑阵——
当年在青荇山上,她修至分神后期,剑法大成,曾与叶夙、问山三人成阵,以问剑之术,寻一物下落,结的就是这样的阵法。
师父的剑意在此。
也就是说,当年……许多许多年前,师父上青荇山之前,曾在青阳氏附近的覆剑坡上,与人结阵,寻一物下落。
不同的是,后来在青荇山上,他们成功了。
而在这里,在青荇山之前,数十上百个问剑之阵,都失败了。
“这是一种阵法,用以寻找灵物的下落。”
阿织说着一顿,“当年在青荇山上,师父和师兄, 教我用过这个阵法。”
“剑尊和夙用过?”
阿织“嗯”了一声。
且他们的问剑之阵, 是以溯荒为媒, 最精纯的剑气结为结界,剑意交织周转, 融进溯荒中, 逆天上星轨走上三十六周, 足足三日才可成阵。
溯荒是神物,不该示于人前,阿织后来之所以见过溯荒镜, 就是因为要结这个剑阵。
有些事, 当时发生的时候觉得没什么, 眼下回想起来,处处都是端倪。
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回忆开了闸,前尘往事纷纷涌来眼前。
第一次听说问剑之阵,大概是那年她亲手葬了族人, 从慕家庄回来以后……
回到青荇山, 阿织把自己关在房中七日,不言不语, 也不习剑。
其实闭门七日没什么,但阿织自从上了青荇山, 白日竹林练剑,夜里修行打坐,从未有一刻懈怠, 这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那时青荇山上已没什么凡人弟子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问山把山上的凡人散了,也没有招新的人来。
所以这七日间,除了叶夙来敲过她的门,再有就是银氅和山雀了。
叶夙叩门不为其他,他在屋外淡声提醒:“阿织,习剑了。”
阿织很低地应了一声“嗯”,没有开门。
修士的感知力很强,后有一日夜里,月太静了,阿织稍稍放开神识,银氅和山雀的议论声不期然落入她耳中:
“阿织的家人不在了,那个偶尔会来山中看她的四叔也过世了,所以她很难过。”
“……听说是被妖物害死的,夙拦着,不让她报仇。”
“那她这么关着,是生夙的气么?”
“不知道……”
“夙每日清晨都会在院中等上一刻,是担心阿织,在等阿织么?”
“不知道……”
“……唉,好难过,剑尊不回来,阿织不开心,我也睡不着……”
阿织听了这些话,始知自己这样消沉,竟影响到了这些一直关心自己的人。
夜里,阿织无声开了门,发现门口堆砌着许多东西,有山雀不知从哪儿叼来的花枝,采来的果子,有银氅亲手剥的瓜子仁儿,粒大饱满的瓜子仁儿足足装了五六袋,也不知道银氅每次路过,会不会淌口水。
还有一卷剑意心得。
不必拿眼观,手只要碰到书册,剑意自入心间,春雾一般。
是夙的。
翌日一早,夙负剑出门,忽见院中等着一人,青衣盲杖,身姿纤纤,竟是阿织。
似乎听到推门的动静,阿织先行唤了一声:“师兄。”
夙顿了顿,朝她走近,问:“习剑?”
阿织道:“嗯。”
夙道:“走吧。”
他们两人本就话少,而今稍稍有了心结,话就更少了。从前阿织在剑道上遇到难处,偶尔会向夙请教,夙偶尔也会主动指点,眼下这样的交集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