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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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山一听这话, 第一反应是:“不行。”
他道:“适才山上的白衣妖人,你们当是瞧见了,实话实说,他与我打, 出招时有所保留, 我自问未必是他的对手, 我若走了,他如果找来, 你们谁对付他?”
晏留自知问山说得有理, 他低眉思索了一会儿, 忽对一旁的管家道:“晏常,开启封族结界!”
为了帮助凡人,晏氏一族的结界几乎形同虚设, 它就像一道门, 凡人叩门就开。但仙乡毕竟是仙乡, 结界何止人们所看到的那一层?下一刻,无数流转到的法印忽然在榆宁周遭浮现,它像是重重围墙,又像是无数收拢的荷瓣, 把整个榆宁包裹其中。
“如果是这样呢?”晏留问, “有结界守护晏家,我们多少可以撑上一时, 再者,楚师兄已经去请家中长老相助了, 山阴楚家肯出手,阻上这妖人一时亦是办得到的。”
他恳求道:“父亲、半数晏氏族人,俱是命悬一线, 古青阳氏是我晏氏唯一的希望,否则,便是那妖人不来,族人们也会丧生,还请问山师兄一定相助!”
问山听了这话,没作声,翻手打了一道剑气在晏氏的结界之上。
不一会儿,剑气回来了。
问山收在手中感应了一番,说:“这样,约法三章。”
晏留道:“您说。”
“我适才试了试,在不惊动其他仙门的情况下,我打破晏氏结界需要一日,那白衣妖人的本事在我之上,算他半日,所以我走后的半日内,你们只能留在结界中,谁也不能出去,做得到吗?”
“做得到。”
“第二,我往来极北一趟,并不需要多久,且此行我只为送信,青阳氏肯出来见我也好,不肯见我也罢,我把口信留在雪原上,立刻就会回来,所以你们在半日之后,如果没有等到我,最多再等半日。若我一日不归,则说明我出了事,你们需要立即离开,朝妖雾的反方向走,一刻也不能耽搁,做得到吗?”
晏留颔首:“我答应师兄。”
“第三,”问山稍稍一顿,看了奚汐一眼,“我不在,保护好阿汐。”
晏留道:“问山师兄放心,阿汐是我晏氏同门,我必当尽举族之力保护她。”
问山稍一颔首,留给奚汐一道自己的剑气,在晏留的帮助下,撩开结界边界,迎着晨光,往北疾去。
晏留亦被妖雾侵体,他撑了大半日,早已不支,唤来管家,勉力吩咐好族中事务,急咳了几声,就被管家和奚汐掺扶着回房了。
他们三人刚转身,阿织的瞳孔蓦地一缩。
那道白衣鬼影再一次出现了!
它竟不在山野中,不知何时,它跟着所有人回到了榆宁,此时此刻,它就站在适才几人站立的地方,幽幽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它并没有跟过去,反而转回身,抬起一只袖袍,轻而易举地撩起结界一角,循着问山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阿织看到这一幕,心中一片冰凉。
楚望危说,当年师父离开榆宁后,三年不曾回来。
所以,他真的出事了吗?
那道鬼影追上了他……
阿织凝目望着结界边境,可惜眼前之景是时空的裂痕,师父已经走远,她看不到他了。
不知不觉日近正午,晏家人分成了两拨,愈术高的一拨为族人疗伤,其余的听了管家的吩咐,开始收整行装,如果再等六个时辰,问山不回来,他们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奚汐跟着晏家人忙碌了半日,时不时望向结界边界,无比盼着下一刻,问山就能出现在眼前。
可惜没有,直到午过,问山都不曾回来。
奚汐知道担心无济于事,她来到晏留的院中,想跟他商量接下来的打算,忽见管家轻手轻脚地合上门,从晏留的书房中出来。
奚汐一怔,问道:“晏师兄还没醒?”
管家摇了摇头,忧心道:“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少主一人担着,这么几月下来,就不曾歇过一刻,今日又吸入了那雾气……”
奚汐听了这话,稍一颔首,说:“我为晏师兄看看。”
管家一听这话,忙为奚汐推开了书房的门:“那就劳烦奚姑娘了。”
奚汐到了房中,晏留背倚着木榻,眉心蹙着,正在昏睡,奚汐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在方桌前的竹椅上坐下,送了一段灵气过去,直抵晏留的眉心。
这段灵气似乎没探出晏留的病势,奚汐之后又试了数次,灵气均无回音。
奚汐猜想自己是累了,于是以手支颐,闭上眼,打算小憩片刻再试。
奚汐刚睡着,虚掩着的门忽然开了。
一只幽白的袖袍从门缝中探进来,紧接着,是一道浮在半空的幽白鬼影。
它明明离奚汐这么近,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半仙敏锐的灵识都没有觉察到它。
鬼影在奚汐面前顿了顿,没有停留太久,而是慢慢朝昏睡的晏留走去。然后,它扭曲着垂下身,朝晏留卧着的身躯躺去,附在了他的身上,与他融为一体。
于是昏睡中的晏家少主,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了,眼也缓缓睁开了。
他舒展了身躯,看向奚汐,露出一个风度翩翩,又无比诡异的微笑。
他温声唤道:“阿汐。”
奚汐睁开眼,见是晏留醒了,有些诧异——明明适才还睡得很深,“晏师兄,你好些了吗?”
晏留依旧带着笑:“调息了半日,好多了。”他说,“辛苦你了。”
奚汐摇了摇头,或许因为晏留是她在这里最信任的人,她到底说出了心中隐忧:“大半日过去了,问山师兄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想……”
“想越过禁制去找他?”晏留问。
他的语气温和极了,“我陪你去?”
奚汐看了外间天色一眼,咬了咬唇,“不行,我相信问山师兄一定不会出事的,至多有事耽搁,就依照约法三章说的,再等五个时辰,五个时辰后,我们就走。”
晏留听了这话,笑了一下。
他没再说什么,只道:“我去看看父亲。”
又两个时辰过去,已快黄昏了。
奚汐终是坐不住,直接朝结界边境走去,她没打算离开,只是想去近一些的地方等问山回来,起码能第一时间见到他,第一时间放心。
结界边境竟然有人,正是管家与几个晏氏族人。
见奚汐来了,管家立刻迎上来道:“奚姑娘,快离开这!”
奚汐一愣:“怎么了?”
“不知为何,适才族中的禁制忽然有减弱的迹象,山野的妖雾通过禁制渗透进来,奚姑娘千万当心,莫要吸入了妖雾。”
“减弱?”奚汐道,她出身世族奚氏,深知家族结界破坏容易,毫无迹象地减弱却难,因为前者用蛮力即可,后者却要精心操纵,除非有人有心为之。
可是谁能操纵晏氏结界呢?
奚汐问:“此事你们跟晏师兄说了吗?”
管家道:“正要去。”
奚汐道:“我随你们一起去,他在家主那里。”
一行几人立刻往正屋赶去,穿过前堂,刚到了院中,奚汐的步子忽然顿住。
正屋就在眼前,屋门紧闭,可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了屋内传来的浓厚的血腥气,以及……冲天的妖气。
奚汐心下一空,几经犹豫,终于还是咬牙上前:“晏留,你可在——”
还不等她推门,正屋的屋门忽然大敞,迎面而来的先是一阵吹得人睁不开眼的腥风,待风平息,所有人才看清了屋中场景。
所有人,同时后退了一步。
屋内到处都是血,几个族人的尸身残破地倒在地上,早已没了生息。
晏氏家主颤巍巍地握着一把灵匕,目光惊惧地望着眼前人。
而他的眼前人,一身湖蓝长衫,戴着幞头,干干净净,正是晏留。
奚汐也愣住了,她道:“……晏留,出了什么事,为何他们都……”
“别、别过来!”晏氏家主急声提醒,“他不是晏留,他是——”
不待他把话说完,一根黑色触须忽然从地底破出,直接穿透了晏氏家主的身躯,带着他高高挂起,直接把他钉在了残破的房梁之上。
然后晏氏家主的灵气顺着黑须,流入地底,流到了一个不知名之处。
就像地底深埋着什么。
此情此景,与当初伤魂谷那一场天妖胎的献祭何其相似!
晏氏族人的死,与当年慕家人的死,何其相似!
此时此刻,饶是奚汐反应再慢也回过神来了,她震惊地望着晏留,“晏留,你……你做了什么?”
晏留却没答这话,他脸上挂着笑,悠闲从房中走出来,一边计算着人数:“制药堂,一共三十二人,晏氏学徒,一共十七人,杂役……有修为的杂役,我记得好像有六十六人,算上愈术堂的,悬壶坊、济世阁的……啊,超了几人。”
他眼波一转,看向奚汐:“那我留你一命好不好?”
奚汐颤声道:“晏留,你要做什么?什么叫……留我一命?”
她看向正屋中,那些已经没了生息的晏氏族人,死不瞑目的晏家家主,“他们、他们不是你的亲人吗?你为何要害他们,你是不是被山上的雾气……”
“亲人?”不待奚汐说完,晏留打断她,语气温和又笃定,“不,他们不是。”
说着,他信步朝前走去,所过之处,沿途的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之术,再也动弹不得,除了奚汐。
晏留的语气无比闲适:“九婴,动作快些,献祭结束了,记得把这里打扫干净,做出妖兽屠村、仙人羽化的样子,知道么?”
阿织一怔,从晏留的口中捕捉到了妖兽之名,不禁在心中呢喃:“九……婴……”
正是她这一句呢喃,分明没有出声,可异界的晏留就像感应到什么。
他蓦地顿住步子,收起了所有的笑意,凝目朝一个未知之处看去。
两处时空,所有人都不知道晏留在看什么。
除了阿织。
隔着重重裂隙,隔着数十近百年的光阴,他朝这里望来。
他在……看她。
这一刻, 一股恶寒顺着阿织的背脊,瞬间蔓延至全身。
隔着时空,她的目光与晏留相接,似乎能从他的眸深处望见自己。
好在晏留朝她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除了露出一抹笑, 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这抹笑温文尔雅, 也许在与她打招呼,但是微蹙的眉头又透露出他的一丝不解, 仿佛他也在思索——究竟谁在那里, 谁在窥视他?
阿织这才明白原来晏留并没有真正发现她, 他只是莫名觉察到了一种注视。
他为什么会觉察到?
因为……她在心中呢喃出了九婴(注)之名吗?
阿织来不及思考更多,被窥视的晏留决定不再耽搁,他利用晏氏少主的身份, 解除了榆宁的结界, 无边的伤魂雾气涌入仙乡, 比在山野中更浓上数倍。
与之同时,地底也传来声音。
噗通——噗通——
是某种巨兽的心跳。
巨兽即将苏醒,所有避于仙乡的晏氏族人都觉察到了危险,他们仓惶而逃, 寻求庇护之所。
可惜, 来不及了。
下一刻,一个庞然巨物破土而出, 剧烈的妖息从它口中呼出,瞬间侵蚀了离得近的晏家人。
这是一只蛇身火鳞, 额生三目的天妖,与阿织在伤魂谷所杀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晏氏族人不是没有反抗,可是在晏留的帮助下, 天妖的妖息所向披靡,如狂风一般吞没修士的性命,黑色的触须无比贪婪的吸走他们的灵气,残破的尸身抛得到处都是。
奚汐情急之下,趁天妖不备,祭出问山留给她的一道剑气。
剑气劈开妖息,直斩天妖,却在触碰到天妖鳞甲的前一刻被晏留徒手接住。
锋锐难当的剑意割伤了晏留的指尖,他轻“嘶”了一声,说道:“瞧不出,你还真有点碍事。”
随后他从半空攫取了一指伤魂雾,混在自己的灵息中,朝奚汐劈去。
他这一招出得随意极了,可修为差距太大,奚汐根本抵挡不住,伤魂之息从她的眉心直灌灵台,她惨叫一声,坠落在地不省人事了。
晏留收回目光,理了理袖袍,再度看向阿织的方向。
他忽地笑了。
笑容温和而多情。
对着那个不知名的方向,他说:“那么,就到这里了。”
汹涌的灵息忽地从晏留身上爆开,剧烈的白光释放,几乎要灼伤看客的双眼。
那是一种无比强横的力量,强横到所有榆宁修士的尸身直接融化消亡;强横到能够渗透光阴,反噬使用流光断窥探这一段过往的仙尊;也强横到,阿织的罪袍再度有了反应。
楚望危闷哼一声,流光断从他手中坠落,所有时光的裂隙仓惶闭合。
这一刻,时空扭曲所带起的狂风几乎能撕碎人魂,凌芳圣、奚奉雪、判官三位分神仙尊同时出手,栖兰叶铺地,状元笔画牢,所形成的结界只撑了一刻不到,好在楚望危重伤之下打出一道诀咒,强令生死殿周围的铁链张开,为众人铺就了一条狭小的退路。
所有人急速后撤,只有阿织还留在原地。
罪袍鸣音大作,狂怒翻飞,几乎要携着她的魂,穿过光阴的裂隙,循着晏留爆开的灵气而去。即使有定魂丝在体内,她的魂亦被撕扯着要再度与肉身分离,剧痛之下,阿织根本无暇自顾,她努力维系着一丝清醒,不让狂风把自己卷去未知之处。
就在这时,一只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一股力量顺着手腕传来,不由分说,把她拽入了一个温凉的怀抱。
身魂再度分离,阿织的感知本该是迟钝的,或许是这个怀抱太熟悉了,她竟嗅到了清冽的霜气。
他知道她不太好,一手环着她,一手覆在她的眼上,正把自己的灵气渡给她。
阿织怔了怔,她拉下他的手,抬起眼,刚好对上奚琴垂下来的双眸。
他的眸底亦染微霜。
他似乎问她了一句什么,可她听不清。
狂风不息,罪纹之音在她耳畔嗡鸣不止,罪袍撕扯着她的魂,剧痛中,阿织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下一瞬间,从奚琴那里渡来的灵气忽然变了。
变得温和了一些,也强力了一些,带着一股久违的,独一无二的愈魂之力,如山中清泉春野之雾,安抚着她的魂,在罪袍在她身上显现前,把她带离了这个地方。
阿织于是堕入了一场梦。
梦境非常非常安稳,似乎是在她青荇山试剑的一年后。
这年姚小山已经不在山上了,年关是她和问山两个人过的。阿织天赋好,也勤勉,年节里不曾懈怠,倒是问山这个做师父的偷懒,一整个正月,他不是吃酒就是听曲,成日没个正形,更别提指导徒弟练剑了。
直到正月过去,一日,问山忽然来了兴致,翩翩然落到山腰竹林,看着林中打坐的小徒弟,笑问:“小阿织,分芒式练得怎么样了?使来给师父看看?”
阿织点点头,乖觉地站起身,祭出祺。
她一手端于心前,一手虚空画圆,正欲念出剑诀,浮在半空的祺忽地一震,不断地发出剑鸣,就像在跟阿织请示着什么。
阿织虽然不解,还是撤去了对祺的控制。
祺瞬间化作一道剑影,飞也似地朝山下奔去。
阿织担心祺,也跟着它来到山下。
然后,雾一般的视野里,她看到了一道修长如玉的身影。
竟是叶夙回山了。
祺兴奋极了,浮在夙的身前,绕着他手边的春祀转了好几个圈,竟像是忘了自己的主人是阿织一般。
阿织大惑不解,这时,问山飘然落在她身旁,含笑道:“这剑发疯了,小阿织看不明白是不是?”
他解释道:“你师兄的家族专研过多年铸剑之术,祺和春祀是同炉铸成了灵剑,关系极亲,当年被夙一块儿带上青荇山的。”
单听它们的名字就知道了。
都取自春祭大礼的唱词。
阿织听了这话,却是一怔,她并不知道她在试剑之日随意择选的灵剑竟然是师兄的。
这不是强夺他人之物么?
阿织犹豫极了,她不知道如何向师兄道歉,如何把祺归还给他。
平心而论,她很喜欢祺。
就在这时,雾野里,白衣似雪的身影忽然开了口。
“阿织。”夙道。
他看出看出她的踌躇,招回祺,然后把它送至她身前,声音浸在春晨里,静极了,“你的剑。”
阿织睁开眼。
屋中昏然一片,她一时不知身在何方,直到转头瞧见一扇木屏,才记起自己仍在楚家。
木屏上搭着一幅绸布,遮去大半光线,只有内壁上的燃犀古灯微微照亮。
初初和银氅就守在榻边,看到阿织睁了眼,两妖立刻嚷道:“醒了醒了,阿织醒了,奚寒尽,你快来看看!”
听到奚寒尽三个字,阿织心中一顿,她撑着坐起身,抬眼看去,奚琴正绕过屏风走进来。
目光相接,他没说什么,在榻边坐下,为阿织的眉心送去一道灵气,极轻地探了探她的魂,问:“好些了吗?”
阿织说不上来,只觉五感又衰退了许多。
奚琴招来一旁柜阁上的黑匣,匣中搁放着七根定魂丝。
他道:“昨日时空裂隙震动,你身魂不稳,定魂丝从体内脱落,需要重新送入,我帮你?”
她竟睡了一日了么。
阿织道:“好。”
上一次,他把定魂丝送入她的灵台,他们还在奚家,还是在去人间宣都前。
当时他们许多话都可以说,彼此之间没有芥蒂,至少她对他没有。
不知怎么,一夕之间,成了这样。
极细的定魂丝从灵台重新嵌入阿织的魂,奚琴问:“疼么?”
阿织摇了摇头。
然而很快,一股灵息被送入她的灵台,和上次一样,他用自己的灵气在她的灵台与魂魄间建立了一道护障。
灵气寒凉,像霜,比初春的雾更冷一些,和雾很像。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呢。
霜也好,雾也罢,变了一些,可底色终究是一样的。
阿织垂下眸:“为何遮我的眼?”
奚琴手上的动作一顿。
“还有上一次,在伤魂谷。”阿织轻声道,“天妖的魂火降下,你遮的也是我的眼。”
第一反应,总是保护她的双眼。
定魂丝一根一根送进阿织的灵台,每一根都被霜寒一般的灵气护佑着,为她勉去疼痛。
直到最后一根隐没在阿织眉心,奚琴才道:“重要吗?”
“重要。”
“我不希望看到你受伤,遮哪里,都是一样的。”
阿织望着奚琴:“仅此而已?”
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太过灼人,奚琴别开眼,“……仅此而已。”
阿织盯着奚琴, 半晌,她似是失望,点了点头:“好。”
然后她不再看他,起了身, 送出一只传音符。
传音符的另一边很快传来判官的声音:“阿织姑娘, 你歇息好了?”
阿织“嗯”了声:“此前我承诺向地煞尊交代一些事, 不知前辈眼下是否方便?”
她没有冒然给楚望危传音,时空裂隙仓促闭合, 扭曲的灵风反噬流光断的使用者, 她记得楚望危受伤了。
判官罕见地停顿了一会儿:“……家主闭关了。”
他接着又道, “不过,既然是阿织姑娘请见,想必可以破例……家主闭关的地方外人不得擅闯, 我过来接姑娘?”
阿织应好, 径自朝外走, 与奚琴擦肩而过。
奚琴一下握住她的手腕。错过这个机会,他们不知道还要僵持多久。
“阿织。”他道,“我们谈一谈。”
阿织看向他:“谈什么?”
奚琴低垂着眼,神情看上去有些寂寥:“上次, 去人间宣都前, 你答应会想一想我们的关系,想一想……我们之间。”
“你可曾想好了?”
阿织一时竟笑了, 笑容分外冷清,她把他方才的话回敬给他:“重要吗?”
“重要。”
阿织道:“除了这个呢, 你没有话对我说了吗?”
“我想知道答案。”
“……没有答案。”
这话一出,阿织明显感觉到握在她腕间的手颤了一下,然后, 缓缓松开了。
奚琴后退了一步,不经意碰到了身后的屏风。
屏风上搭着厚重的深色布幔,遮去灯色,在他身上烙下深影。
奚琴自嘲地笑了一下。
没有答案。
他就知道……怎么会有答案呢?他们相识的时日太短,远比不过她在青荇山上的时光。
是他痴心妄想罢了。
可他还是有一点不甘心,他抬起手,指尖浮现出一把幽白灵剑,“斩灵,你也不要了吗?”
从阿织的方向看过去,奚琴一身霜白立在那里,寂寥而清冷。
她忽道:“还记得在姜家的时候吗?”
“……什么?”
“我见你的第一面。”
那时她从焦眉山的山洞中出来,因拔剑而力竭,视野如染大雾模糊不清,然后,她看到一个似是而非的轮廓。
她于是朝他走去。
以为他是他。
阿织看着奚琴,而今他站在这里,身前浮剑。
就像那年在青荇山的山野中,叶夙递出祺,说:“阿织,你的剑。”
前世今生的轮廓终于重合。
两世赠剑,连姿势都一模一样。
她早该认出他。
阿织于是举步,慢慢朝奚琴走去。
就在她抬起手,接过斩灵时,她的掌心忽然聚起一团灵气,越过剑身,朝奚琴袭去。
灵气形成捆仙锁,牢牢将奚琴缚住,下一刻,她整个人亦向他扑去。
奚琴对阿织根本没有防备,或者说,他从不会防备她,眼睁睁看她扑来,被她带着,狠狠撞在了身后的屏风上。
两个人的灵气缠绕在一起,屏风忽地鸣音大作,神物被唤醒,盖在其上的布幔蓦地消失,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
原来它竟不是屏风,而是一面古朴的镜子。
盛大的灵光从镜中释放,包裹住阿织与奚琴,把他们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了其中。
阿织目不转睛地看着镜面。
虽然之前早有猜测,虽然已经感受到了他的愈魂之力,但是真正看到,还是不一样的。
奚琴明显感觉到自己怀中的阿织颤了一下。
他愣了愣,忽地意识到什么,也回头朝身后的镜子看去。
镜中的身影是他们,却又不是他们。
镜中有竹影青山,青苔石阶,忘了是哪一年的哪一日,镜中的女子一身青衣,眼缚白绫,拄着盲杖,慢慢朝山上走去,叶夙就等在她前方两步,春祀负在身后,似是担心她,正回过头来看她。
他也穿着一袭白衣,生得一双凤目,眉心有凤翼图腾,容颜绝世,恍若天人。
这是阿织第一次见到叶夙的样子,和想象中的一样。
楚家的神物照天镜,阿织特意向楚望危借来的,据传它可以照出一个人的累世身份。
可惜神物残破,如今,只能照出两个人的渊源。
奚琴怔怔地看着照天镜,事实就摆在眼前,再无从抵赖。
“你不是说,你和青阳氏没关系吗?”阿织问,“你不是说,你和青荇山没关系吗?”
她指向照天镜:“这是什么?!”
奚琴别开眼:“……是什么你不都看到了。”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阿织道,目中几乎蕴含着怒意,“你早就想起来了不是吗?还是当年青荇山的一切你根本就不在乎,师父、我、山雀、银氅,凡人师兄们,在你心中什么都不算,什么都不是,所以你才——”
“所以什么?”奚琴打断阿织,“你是不是非要我说出我是夙三个字你才甘心?”
他看着阿织,只有遇上青荇山的事,她才会这样失控。
“阿织,你要清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的是奚寒尽,不是青阳氏夙。”
“你不是他吗?你不是他,你为何要找溯荒?为何会知道溯荒印?你不是他,你对我用的愈魂之术哪里来的?阿袖、洛缨、拂崖,他们在等着的人是谁?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认?!”
“因为我在害怕!”
奚琴闭上眼,语气近乎绝望,“我在害怕失去自己,然后……失去你。”
“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他转过身,不再看阿织,也不再看照天镜,艰难地开了口。
“我不知道,旁人遇上这样的事,是怎么样的,是否能够轻易接受,至少我……我的今生,在成为其他人前,拥有其他的记忆前,我只是我,也只想做自己……后来,忽然有一个声音,它告诉我,我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因为这个原因,我被恨过,被放弃过,流离失所过,故乡不像故乡,那时我觉得……难以接受。
“这个声音还告诉我,我此生必须走一条既定的道路,我必须担负起前尘未完成的使命,否则我会辜负许多人。
“其实这些都没什么,儿时的那些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耽于其中,也不会把他人的过错归咎在自己身上,哪怕她是至亲……走前尘的路也无妨,左右今生的我也没什么方向,谁让我继承了前尘的仙骨呢,至少我,还有自己。”
“可你知道,真正可怕的是什么吗?”
“在长寿镇,我第一次见到楹。我分明不认得他,对他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楹走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这一世,过得很不好,当时我的内疚和悲痛……”奚琴抬起手,抚住自己的心口,“几乎盖过了我所有情绪,刻骨……铭心……”
“这些内疚和悲痛,本不该属于我的今生,它们来自我的前世……可是它们来了,就停留在这里,再也不会离开。
“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吗?就像我眼睁睁地看着属于我的这个自己,开始一点一点被前尘吞噬,而我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