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0
沈宿白想到这里,再不愿拖延,他从单手提刀变为双手持刀,刀芒也从外放变得内敛。
与剑修一样,刀修虽有许多刀诀、刀谱传世,要论刀法,说到底只有三式:斩恶业、渡苍生、破心障。
不过,与问山鲜少外传的剑术四式不同,刀法的三式每个刀修都会练,从引灵开始,到分神、玄灵,境界不同,三式的威力大有不同。
沈宿白是世间刀修第二人,分神境的刀法三式,他已经练到第二式。
至于第三式“破心障”,他只看楚望危用过一次,当真气吞山海,摄人心魄。
而他眼下要用的是第一式“斩恶业”。
刀意立心,以寻世间正道。
他草根出身,见识了世间太多不公,今世持刀,只为驱邪卫道,此为沈宿白毕生之信念。
业火横贯浮屠刀身,焚起赤焰的刀锋变得极静极凶,忽然,沈宿白纵身而起,持刀凌空斩向奚琴。
奚琴目光微凝,再度挥扇迎击。
这一次,刀锋与折扇再不是相触即分,它抵着扇柄擦出一段烈火,随后狠狠朝下斩去,折扇抵挡不住它的攻势,竟出现一道裂痕。
在下方看到这一幕的封无弃喜出望外,同为分神仙尊,聆夜尊到底更胜一筹,不愧为当世数一数二的刀修。
然而下一刻,封无弃的喜色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他看到了折扇裂痕中的微光。
原来、原来那根本不是一柄折扇,而是一方剑匣,所谓裂痕,不过是剑匣开启的痕迹。
也不怪封无弃震惊,奚琴极少开扇,除非动了杀心,或者遇到真正的劲敌。所以迄今为止,见过奚琴开扇的人或妖,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三根霜白剑刃从折扇中飞出,崩发出的剑意几欲盖过浮屠刀身的业火。
沈宿白也没想到奚琴的实力如此强劲,正要收刀再放,下方的封无弃忽地提醒:“聆夜尊,当心!”
剑匣中的剑刃有五根,三根与浮屠刀相较不下,余下两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宿白身后。
奚琴不慌不忙地纵手一挥,两根剑刃便倒贯着朝沈宿白的背心袭去。
封无弃想要帮忙,却被初初半路拦截,银氅擅幻化之术,鼠毛一洒,变为千百天兵天将,与混迹其中的狸猫妖一起,阻了下方修士一时。
于是剑刃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击碎沈宿白背后屏障,好在沈宿白反应快,及时收刀回撤,狼狈躲过一击。
可惜奚琴和他一样,也想速战速决。
不等沈宿白再起势,四根霜刃截住他的去路,奚琴的神色淡漠极了,凌空走向沈宿白,任凭最后一根霜刃虚虚浮在身侧,“所以,聆夜尊能告诉我,当年在青荇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宿白分外恼怒:“你问青荇山的事做什么?莫不是还想为那妖女寻仇?”
奚琴淡声道:“我知道当年的事,聆夜尊并非主谋,很可能被人利用。不过,你刚愎自用,跟你多解释一句都是浪费口舌,自闭视听之人,终究难见真山真海。我眼下计较,只因我心中所爱被人逼至祭阵而死,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今日刚好是个机会,如果聆夜尊肯合作,不妨告诉我,当年围攻青荇山,究竟是谁的主意,你们要找溯荒,要寻问山剑尊,可那时溯荒与剑尊早已不在山上,对一个守山的孤女下手,谁的意思?!”
沈宿白只觉奚琴已经疯魔,“她宁死不肯归降,执意助纣为虐,诛杀她,何须任何人授意?”
他盯着奚琴,“你竟承认你倾心于那妖女。”
“我以为很明显。”奚琴笑道,“看不出来吗?“
方才那一式败下阵来,沈宿白并不惧奚琴,浮屠刀还在他手中,他方才只使出一半实力,纵然眼下被奚琴的剑刃合围,挣脱只在一瞬之间。
沈宿白这样想,下方的封无弃却不这么认为。
聆夜尊留有后手,奚寒尽何尝未留?
再者,奚寒尽质问青荇山往事的语气,封无弃越听越心惊,这简直就是旧恨累积多年,于这一刻倾泻。单单一个奚家公子何至于此,除非他是叶夙。
可他若真是叶夙……
封无弃不敢想,他只知不能任聆夜尊这么周旋下去,趁着上方两人没注意,他从须弥戒中取出一个铜铃。
此铃名曰“警仙”,在仙盟,只有盟主、三位家主长老,与四堂主持有。
警仙一响,意味着仙盟遭遇危难,伴月海各处鸣钟。
奚琴垂眸看到警仙,双眸一凝。
阻拦已来不及了,在伴月海,这个铜铃被取出的一刻,便会自行催动。
一瞬之间,警仙之音从鸣风台扩散入八方。
玉轮集钟鸣,无数散修被沉重的钟音敲击入魂,忍不住俯身干呕,浮野台落下光幕,截住离开伴月天的通路。
游仙台钟鸣,来仙盟办事的修士相顾而望,在彼此的眼中寻找惊异之色,同时辨认钟音的方向。
驻仙台钟鸣,各大世家门派的弟子齐出,诧异片刻,朝鸣风台赶去。
守仙台钟鸣,早已集结好的仙盟仙使知道是时候了,齐齐前往古神库诛杀外敌。
不过片刻之间,鸣风台天上地下不知来了多少人,仙盟四堂的堂主都到齐了,宫羽堂的绪风君抱琴而至,霰雪尊隐在一顶黑纱帷帽下,神情有点难辨。
各大门派与三大世家的人也到了,见到半空中,死守古神库,与聆夜、浮屠二堂对峙的奚琴,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这不是……这不是奚家那位公子吗?”
“怎么会是他?”
“……奚家和仙盟闹不和了?”
混在这片私语声中,一名楚家的鬼差凑到白无常的耳前,悄声道:“无常大人,判官大人那边交代过,今日这事,做做样子就行了。”
白无常扫鬼差一眼,长袖掩口低咳一声:“知道了。”
奚泊渊目瞪口呆地望着半空中奚琴和沈宿白,脑子根本转不过来。
他回头看看花谷,又看看同样震惊的栖兰卫,舌头都打了结:“怎、怎怎么回事,你们有谁知道吗?“
他指着奚琴:“寒尽他,跟我师父闹别扭了?”
“为什么啊,为了寒尽他师父?没道理啊……”
白舜音也携白家的仙卫赶到此处,她看了一眼奚琴身后的古神库,又看向死守古神库的奚琴,似是明白了什么,目光黯淡下来。
沈宿白高声道:“诸位!今日召诸位至此,乃是因为二十年前的妖乱!”
“想必诸位不会忘记,二十年前,剑尊问山携溯荒作乱,以至涑水之北妖兽尽出,生灵涂炭!”
“后问山兵解昆仑,我仙盟攻上青荇山,意欲寻回溯荒,却被青荇山妖女阿织阻拦,她开启守山剑阵,宁死不肯归降,最后祭阵而死。”
“岂知这妖女虽死未亡,后使邪术,将魂魄寄身于徽山姜遇,取而代之!如今姜遇之身不可再用,她竟潜入古神库,意图找回自己的原身。如此阴邪之人,仙盟本该立刻擒下,确遭奚家奚琴阻拦,他为了保妖女返生,为古神库设下重重禁制,阻碍仙盟行事!”
“仙盟是以鸣响警仙,请诸位前来助我等擒敌。”
沈宿白一番话说完,鸣风台的修士们面面相觑。
孰是孰非再明显不过了。
周围或有认识奚琴的,忍不住出言相劝:“奚寒尽,你疯了?!”
“琴公子你……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啊,若有什么不得已之处,你不如直言相告,你可知你眼下是在做什么?!”
沈宿白凝目盯着奚琴:“奚寒尽,本尊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要为了青荇山的妖女,与仙盟为敌,与整个玄门为敌吗?”
五根霜刃倒竖身后,奚琴安静地看着沈宿白,看着四周所有人。
青荇山……妖女?
究竟谁是妖女?
不知从何时起,每每听到“妖女”二字,心中便如烈火焚灼,这种感觉,沉闷而钝痛,难以释怀,说不清到底源自前生对她的亏欠,还是今生对她的心疼。
罢了,说不清了。恩债纠葛,都说不清了。
到了此时此刻宣泄出来,变作眼底一抹难掩的血色,变作嘴角一抹嘲弄的笑,变作……爱恨由心的痛快。
他重活一世,不就为了如此吗?
奚琴畅快地笑出声来,目中却尽是冷色:“是,我疯了,为了你们口中的青荇山妖女,我疯了!”
“今日我就守在这,你们谁都休想过去。”
他说着,将一根霜刃招来身前,笑意也被霜气染凉,“提醒一句,今后若让我听到谁再唤她‘妖女’,别怪我的剑不留情面!”
一众修士望着高空决绝到近乎癫狂的仙尊, 不约而同地露出震诧的神色。
景宁奚家的琴公子,这样的出身,这样好的天资,何至于为了一个女子做到如斯地步?
鸣风台上风声无尽, 结界将这一片空间无限放大, 奚琴仿佛飘身立在广袤的天地之间。
奚泊渊整个人都懵了。
沈宿白的话他听明白了, 他们在徽山结识的姜遇根本不是姜家的三小姐,而是借尸还魂的阿织, 问山剑尊的小徒弟。
想清楚这一点, 奚泊渊的第一感受居然是:这才对嘛!
他就说, 奚寒尽这厮,怎么会喜欢姜遇呢?不是说姜遇不好,但喜欢姜遇这事, 太寻常了, 一点也不够出格, 他总觉得寒尽不可能这么循规蹈矩。
眼下得知姜遇原来是阿织,一切就合理了。
寒尽从小就不一般,他看上的人,果然也不一般!
身后的栖兰卫悄声问:“……渊公子, 奚家该怎么做?”
奚泊渊这才后知后觉地考虑起自己的立场。
这一考虑, 千头万绪涌进来,奚泊渊的脑子险些打了结。
见渊公子一时拿不定注意, 栖兰卫又跟花谷请示:“花谷大人,您看……”
花谷没吭声, 其实奚琴一挑明立场,已有不少人向奚家投来异样的目光——琴公子叛变,很难让人不怀疑奚家的立场。但……数日前, 奚奉雪从楚家回来,曾叮嘱花谷:“如果有一天,寒尽处在两难的境地,让他自己选。”
让他选。
苍茫的高空,奚琴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奚家这一处。
片刻,他笑了:“泊渊,不过来吗?”
奚泊渊:“啊?”
奚琴道:“上次在抚云筑说好的,你忘了?”
他这么一说,奚泊渊想起来了,几日前在抚云筑,奚琴的确让他在仙盟等着,还说有事要找他帮忙。
奚泊渊没有考虑太久,“哦”一声,提刀便要往奚琴那边去。
“渊公子——别——”
“渊公子,琴公子已经背叛了玄门!”
两名栖兰卫飞身拦阻道。
奚泊渊不得不在半空顿住步子。
他一点不傻,他知道如今奚琴已经站在了玄门的对立面,二十年前那场妖乱,是玄门百年来最大的变故。
他也知道他此刻所代表的不单单只有自己,他的背后还有奚家,他如果上前去,站在奚琴的身边,也表明了奚家的抉择。
可是,他不能不管寒尽。
虽然寒尽是后来才搬来景宁的,虽然他表面随和内心孤僻,一开始很难亲近,可最后他们还是做了好兄弟不是吗?少年的那些时光弥足珍贵,他们一起长大,奚泊渊粗枝大叶,不代表他分辨不出真心。他是个憋不住事的性子,总有一箩筐话对寒尽说,寒尽凡事都藏在心底,可他很擅于倾听,像那夜在抚云筑的促膝长谈,他们曾经有过许多次。
这样畅快的长谈,源自彼此无间的信任。
而信任,源自一同长大的手足之情。
罢了,奚泊渊想,爹和大哥那么有本事,这烂摊子就留给他们收拾吧,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向来帮亲不帮理。
奚泊渊到底留存了一分理智,叮嘱花谷与栖兰卫:“你们先别动,我去劝劝他。”
他一步遁空,来到奚琴跟前:“寒尽,你……”
奚琴看着他,眼底像蓄着风。
到了跟前,奚泊渊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在想,是不是奚家男儿高低得历个情劫,大哥这样,寒尽也这样,“唉,你……她……要不咱们打个商量,今天你先跟我回——”
话未说完,奚泊渊忽然愣住。
不是因为奚琴做了什么。
而是他忽然看到自己的手,以迅雷之势抽出腰间长刀,趁着奚琴没有防备,朝他的前胸刺去。
是,看到,因为他不是有意的,他根本无法自控!
他竭尽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怎奈刀锋如长虹,在奚琴避开的一刹,已经直直灌入他的左肩。
鲜血奔涌而出,染红奚琴的半身白衣,奚泊渊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正想解释,奚琴眉心一蹙,一拂袖,直接把他震落高空。
奚泊渊重重地摔落在地,六腑都像移了位,可他顾不上疼,爬起身就要解释:“寒尽我——”
“你是何时发现的?”
奚琴浮立半空,捂着鲜血淋淋左肩,淡漠地看着他。
奚泊渊听不明白了:“……发现什么?”
“她的身份,你早就知道了?”奚琴道,“所以那一日,你会答应在抚云筑接应我,还假意告诉我你会帮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本来——”
“你换取我的信任,为的就是能在这样的时候靠近我,为的就是今日这一刀么?”
“不是,我没有——”
不待奚泊渊说完,花谷忽地明白了什么,少主说,等琴公子的抉择,原来,这就是琴公子的抉择?
他在心中轻轻一叹,忽地仰头道:“琴公子,渊公子这么做,都是为了您好,他不忍看您走上一条不归路,也不能看着奚家因为您陷于两难之境,除了强行带走您,渊公子别无他法,请您体谅他的良苦用心!”
“……奚家?”奚琴冷笑一声,“我何故要体谅奚家人?奚家算得了什么?”
“我从小在山青山长大,后来,不过是在景宁客居过几年罢了。”
“既然诸位这么在意家族声名……这样好了,自今日起,我奚寒尽,与景宁奚家,与奚氏所有族人,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恩断义绝”四个字在奚泊渊脑海中炸开。
凭什么恩断,为什么义绝?
手足之情是这么容易斩断的吗?
他本欲争辩,忽然,他从花谷隐忍而担忧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什么。
奚泊渊蓦地明白过来了。
明白奚琴为何要让他在仙盟等着,为何说有事请他帮忙。
明白自己适才为何会不受控地举刀刺向奚琴。
原来这一切,都是奚琴设计好的!
早在抚云筑的那天夜里,他便在他的身上下了咒,适才他飞身靠近,咒术忽然起了作用,他只能被迫举刀。
寒尽他……早也料到了今日。
他不想牵连奚家。
高空风猎猎,奚琴再不看奚泊渊,众敌当前,他放开了对体内魔气的束缚。
磅礴的魔气与灵气外溢而出,在他周身盘绕徘徊。
而今在清空下仔细看,原来奚琴的灵气本该如春雾一样,只因沾染了冷冽的魔气,才变得寒如冬霜。
于是浮空之人半身白衣染血,霜雾流泻足下,五根冷刃倒竖其后,配上这一副绝世无双容颜,不断交织的清浊二气,半是天人半是魔。
奚琴淡声开口,语气讥诮:“还有自不量力要闯古神库的吗?”
事已至此,不必多说。
绪风君一张七弦已经铺在身前,沈宿白单手握紧浮屠刀,霰雪尊的黑纱急转成杖,封无弃的身形转淡,化为黑息。而鸣风台上,数千仙使浮空,无数修士祭出灵器。
奚琴的手垂在身侧,一滴血顺着他的手背慢慢滑落,坠在他的指尖。
忽然,“滴答”一声,仙人之血滴落,惊动天上人间!
绪风君七弦琴动,弦刃破空斩来,霰雪尊催动短杖,降下弥天风雪,封无弃化入风雪中,朝古神库逼近,沈宿白的浮屠刀燃起业火,向奚琴劈斩而去。
火光压身而来,奚琴蓦地抬眸,一刃破风,径自接住七弦琴刃,他的身形快如急影,足尖踏着一片片飞扬的雪粒子盘旋而上,借着雪花结成的蜿蜒的雪阶,他站在高处,手持一根霜刃,近身抵住浮屠刀的业火。业火点亮奚琴的寒眸,却被霜围剿,霜风赤焰刹那过了几十招,落下片片余烬。
眼见着封无弃混在风雪里,就要接近古神库,奚琴甩出一根霜刃倒插在古神库前,刃锋寒气大放,将漫天风雪凝为坚冰。
仙盟的仙使们终于结成天罗地网,朝古神库罩下。奚琴盯着沈宿白,忽地一笑,最后两根霜刃迎着业火而上,并不做御敌之势,它们径自引了两簇火,飞快地落在漫天坚冰上。
坚冰一下爆开,带着分神仙尊的灵气,直接撑破仙盟的天罗地网。
不是没有人知道奚琴天生仙骨。
不是没有人看出他已到了分神之境。
可是,从来没有人看他这样战过,他还不到二十二岁,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身经百战之人。
他的确身经百战。
在许多年前的雪原上,在昆仑,在东海,在沧溟道,在无人至的幽暗处,在今世无数妖窟妖谷中。
骨血魂魄里的记忆与今生融合在一起,成为眼下的他。
以至于他不必使出青阳氏主上的魂力,便能以己之力守护身后之人。
好在并非全部修士都被奚琴缠住,有人看出与奚琴斗法并非上策,谁都知道今日仙盟的目标不是奚琴,而是那个沉睡在古神库,即将苏醒的人。
鸣风台不止这一处地方,于是修士们避开奚琴的锋芒,从四面大方朝古神库攻去。
初初怒啸一声,他的身躯忽地变大,如山一样,怒涛一般的水流环绕住他的双臂,随着他一跺足,从他的臂膀奔涌而下,如同洪浪一般卷向八方。
银氅的鼠毛天兵载着孤舟,势如破竹地撞向落在江海里的修士。
狸猫妖在翻涌的浪潮里呛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浮木喘了口气,忽见浮木的另一头居然趴了一个人。
一身惨白袍服,帽子上写着“一见生财”四个大字,居然是楚家的白无常大人。
狸猫妖只道四下都是敌人,见到一个厉害的,猫爪捂嘴,紧张地颤了起来。
岂知白无常与他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在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把浮木让给他,潜进水里,偷偷游走了。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浑水摸鱼。
奚琴纵然能阻下仙盟四位堂主, 伴月海养的仙使、几大世家的族人、各门派的修士,加起来足有数千人,单靠两只凶妖应付,如何应付得来?
古神库固然只有一道正门一道偏门, 要进入其中, 谁说必须走门?
大不了把殿顶掀了, 大不了把灵墙拆了。
一时间,无数修士从水中跃出, 扶风而上, 从高空俯身冲向古神库。
初初长啸一声, 兽身暴起,一掌拍开靠近的修士。然而这样一来,他也将他后背暴露给了敌人。几名修士御器合一, 飞快地攻向初初的后方, 就在这时, 一团黑雾出现在初初身后,一个罩着黑衣斗篷的人在雾中浮出,他一身浊气惊人,一出手, 便将修士逼退到百丈之外。
初初回头看到泯, “嘁”一声,问道:“你怎么才来?”
泯道:“那仙盟的沈堂主发现我假扮阿织姑娘, 愤恨不已,留阵把我困在东海, 我花了些时候脱身。”
“你干嘛这么称呼姓沈的?还堂主?一天到晚穷追不舍,我都快烦死他了。”
银氅的鼠毛天兵被人用“破障术”逼散,赶来高空找初初, 插嘴道。
狸猫妖吊在一根鼠毛幻化的伞下,飘飘悠悠荡上来,礼数周到地向泯发问:“敢问仙尊大人的魔使,猫猫记得伴月天这个地方有封魔的禁制,您的浊气这么重,为何没有被拦下呢?”
泯言简意赅:“这禁制拦不住我。”
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只知道作为魔,他体质殊异,一身魔气精纯到可以收敛于无形。
初初听了这话觉得不对,一年多前,在玉轮集,泯分明触发过封魔咒的。
“那你从前——”
泯咳了一声:“从前尊主说,要给仙盟留点面子。”不必把魔气敛得太深。
言下之意,今天不用给仙盟面子了。
认识这么久了,初初第一次看泯有点顺眼。
两只凶妖已然不好对付,又来了一只难缠的魔,古神库更难闯了。
封无弃见状,心知拖下去不是办法,若洄天尊无法及时出关,等青荇山问山之徒醒来,谁都阻不了她。
封无弃只有出窍中期的修为,他能坐上浮屠堂主的高位,绝不是依靠欺下媚上,他审时度势的本事,在仙盟无与伦比。
见自己帮不上忙,封无弃干脆退出与奚琴的周旋,跃上高空,放声道:
“诸位,且听我一言!”
说实在的,奚琴能够以寡敌众,固然因为“寡”足够强横,也是因为“众”杂乱无章,一盘散沙。
如果修士们能够齐心协力,相互合作,他们数千人,难道还越不过一位分神初期的仙尊,越不过两妖一魔?
众人经封无弃这么一提醒,终于意识到与初初、银氅厮杀没有意义,这两只妖都擅幻化之术,与他们纠缠,岂不正中了他们的拖延之计?
很快,各门派的修士集结起来,在封无弃的指引下,分为无数小队。
擅降妖的设阵困住初初和银氅,擅驱魔的与泯斗法,擅解阵的破风直逼古神库。
奚琴固然为古神库设下了风刃禁制,但他被三位堂主缠住,禁制自行催动,风刃总有杀不尽之处。
修士们都不是吃素的,一个掩护着一个,寻隙向前。
奚琴余光捕捉到这一幕,眸色一凝,再顾不得与沈宿白三人周旋,劈手送出五根霜刃,环护住古神库。
同时,他出现在古神库的上方,单手扼住一名破阵修士的喉咙,掌心灵光一放,这名修士呼吸一滞,从高空直坠下去。
他这一分心,左侧空门不慎露了出来。
与奚琴交手的皆是实力强劲的分神仙尊,绪风君更是到了分神中期,见了这样的机会,岂能不抓住?
七弦琴音化作肉眼可见的电光,如紫鞭一样缠困住奚琴,短杖招出的风雪环绕在浮屠刀上,为刀锋业火添上了三分极寒之意,于是浮屠刀势如破竹,直接劈向奚琴的后背。
霜刃环护古神库,奚琴失了灵器,加上他为了保奚泊渊,左肩已经受了伤,周身灵气屏障未能抵御住刀袭,在威力无双的锋芒下破碎开来。烈火凶刀在奚琴后背劈出一道极深极长的血口子。
鲜血再度喷涌出来,奚琴早已挂彩的白衣被染成夺目的朱红,他的心口一阵闷痛,忍不住呕出几口血。
主人被重创,五根霜刃随之黯淡。
分神仙尊斗法,胜负往往在一念之间。
沈宿白三人知道机不可失,琴风、刀火、飞雪汇成一股夺目的长虹,直直朝奚琴灌去。
他们知道奚琴失了灵器,已是残兵伤将,不可能接下这一式。
他们无意诛杀奚琴,只是在逼他做一个抉择。
让,或不让?
不让,那么这一式便会落在他身上,结局生死难料。
让,那么这一式便会贯穿古神库的禁制,落在禁棺中,那个沉睡的女子身上。
长虹夺目灿烈,如同朱雀灼烫的尾羽,以破天之势袭向古神库前的分神仙尊。
可他就守在那里,寸步不移。
于是有人发出惊呼。
有人闭目惋惜。
奚泊渊脑子都空了,他再顾不上栖兰卫的阻拦,提刀朝奚琴狂奔过去。
白无常瞳孔急缩,并起双指,立刻向生死殿传音。
可惜晚了,长虹撞向奚琴,把他整个人淹没在一片刺目白光中。
初初与银氅惊默一瞬,在锁妖阵中拼命挣扎起来,魔本无定形,泯却跌跪在半空中。
白舜音呼吸凝滞,奚泊渊放声大喊:“寒尽——”
这一声落,忽然,白光中传来动静。
那是一声剑鸣清音。
随后,剑鸣之音倏然大放,白光被冲破,沈宿白三人汇成的长虹之击碎成片片飞羽。
飞羽零落飘散,奚琴依旧浮立原处,身上只有旧伤,未添新伤。
这一声声剑鸣,来自他手中提着的一把剑。
正是祺。
近二十二年了,这是奚琴第一次拔剑出鞘,以剑对敌。
他的天命灵器是剑,可他不喜天命,所以不肯用剑。
后来他在景宁的灵器库里找到一方藏着剑刃的扇匣,五根霜色之刃,令他爱不释手。
辗转复辗转,徘徊复徘徊,他还是带走了它。
从那时起,奚琴就知道,说什么不喜天命,山青山烙下的执念罢了。
他这一场转生,本来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他拼命要区分前世今生,只因他知道自己最终无法区分。
这一世,他注定要踏上前尘的路。
可是踏上又如何呢?
时至今日,奚琴总算说服了自己,以前尘为旧念,以今世为轨道,如此往前走,何尝不是活过了一场新生?
所以,夙也好,寒尽也罢。
额间的凤翼图腾浮现又消失,奚琴转过身来,看向众人。
目光清冷,如岭上寒雪。身影寂寥,如长夜之月。
这提剑之姿莫名令人觉得危险,沈宿白三人不敢大意,灵器之光再度汇聚。
奚琴的目光落在重新汇起的业火长虹,举剑在前,并指拂剑。
他并未动用青阳氏主上之力,仅是分神的剑意,已锋利像沉淀了百年。
忽然,他挥剑一扫,剑破虚空,剑气震碎长虹,突破结界,朝天地扩散开去。
熟悉的剑气散落八荒——
寂寥的山阴生死殿中,两鬓斑白的人长叹道:“终于啊……”
清幽的山间,一个浣棋人将棋子浸入溪水中,仰目看向天边,“呵,居然肯提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