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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出鞘by沉筱之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0

就在这时,奚琴忽然开了口,他道:“阿织……”
他睁开了眼,半垂着眼睑看向她。
他的声音很轻,浮在那里没有力气,但他就像知道她此刻的心境,知道自己方才的一声痛吟露出破绽,令她担心了。
于是他说:“别怕。”
这一句“别怕”,终于把阿织在心中积蓄已久的难过、自责、心疼全都释放了出来,以及对眼前这个人已经察觉,尚未悉心体悟的感情。
心上有什么漫溢出来,像涨潮的春江水,一开始徐徐,到后来渐渐汹涌,阿织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在当下这个时候,说什么才合适,她问:“奚寒尽,我能为你做什么?”
一顿,她的语气变得涩然不堪,再次问,“奚寒尽,我能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带着一丝恳求与仓惶。
仿佛亦是想助自己脱离眼下困境。
奚琴的视野已经有些模糊了,思绪亦开始纷乱。纵使有清茴香吊着神智,他还是免不了在真实与虚幻间徘徊起来,仿佛在大梦的边缘徘徊。倒也是,他是半仙,又不是神,半仙的七情都在,这样的时候,神思薄弱,大抵只能被情与红尘记忆左右了。
听了阿织的问,奚琴没有回答,半阖的双眸注视着她,片刻,他伸出手,掌心冰凉又滚烫,抚上阿织的面颊。
剧痛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只觉眼前人终于又回到那幅熟悉的,牵挂了一场前世今生的样貌。
他的指尖颤抖着,非常珍惜地摩挲过阿织的眼睑,擦过她的睫尖,轻声问:“眼睛……还疼吗?”
旧伤还是旧日痕迹。
灰白瞳色提醒着当年他是如何看着她受伤,看着自己无能为力。
阿织摇了摇头。
可奚琴没有松开手,他已经放弃抵抗,在汹汹涌来的思绪中沉沦,然后不受控地在无边思海中捕捉到一丝无比强烈的念头,于是他唤道:“师妹……”
阿织一听这个称呼,心竟跟着颤了一下。
她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她今生喜欢的这个人,就是前世的师兄。
可这个事实仿佛被搁置在了彼岸,她始终捡不起来,而如今,这一声“师妹”仿佛载着这个事实,泅渡千里万里,来到她的孤岛,把汪洋里最珍贵的那一只贝壳送到她的手里,令她触眼心惊。
阿织其实知道奚琴与叶夙其实很像的。
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情,尤其在奚琴卸下今生所有伪装的时候。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努力了二十二年,终于跟师父学会爱恨由心。
可直到今日,眼前这个人才跟前尘的那个人彻底联系在了一起。
那日在照天镜中,境外人与镜中人之间的边界也不那么分明。
这个事实让阿织一下乱了,心颤并未停止,悸动加剧,较之在无间渡结界的那一次,较之在栖兰花海的那一次都更加强烈,近在咫尺的容颜令她无法顺畅呼吸,抚在颊边的手滚烫得像要烧灼起来,比幽冥火更烫,阿织不知道,这一切变化是不是因为自己找回了身体,找回了五感。
她还没来得及细思,陷入沉沦的奚琴已经闭上眼,吻了上去。

这与之前是完全不同的。
找回身体后, 触觉异常敏感,本来轻柔的触碰变得缱绻有力,还多了几分入侵的意味。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清冽的气息在唇齿间沸腾, 与心跳一起迅速失常。
唇舌纠缠, 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攻城略地, 有那么片刻,阿织如同败阵之将一般, 看着自己寸寸失守, 她顾不上其他, 只有无法休止的心颤,提醒着她一个不争的事实。
奚琴是叶夙。
他怎么会是叶夙呢?
在阿织的印象中,叶夙是清冷寡言的, 白衣不近人, 温柔亦如天上的泠泠之月。
可他又确实是世上最好的师兄。
在每一个日出与日落的山道上, 他都负剑等她。她初上青荇山,他为她治眼伤;第一次试剑,他把春祀给她,教她何为灵剑牵引;慕氏灭族, 他追来沧溟道;穷极岛斩杀开明兽, 她受了重伤,是他赶来东海接她回家。
想到从前与师兄的点滴, 阿织一下子更加慌乱。
她不知道如何跟师父交代。
他们如今这样,已不是单纯的师兄妹了。
他们做了这样的事。
他们之间产生了超过师兄妹的感情。
师父、师父要是知道了, 会不会责备她?
忽然之间,纠缠的气息烫到令人不安,每一下的触碰都像触发了某种禁制, 仿佛师兄牵起了她的手,背着师父,一路分花拂柳,带青荇山上最听师父话的小师妹,来到此山中,从不示人的禁区。
禁区中有令人惊异的盛大美景。
阿织一下挣扎起来,她有点害怕,想把眼前之人推开——不是反感,是无所适从。
双手已抵上他的肩头,她却犹豫了,因她知道他也是奚琴。
是为她闯过神罚阵,为她死守古神库,宁肯众叛亲离,也要站在她身边的奚寒尽。
他因她遭受这场酷刑,如果能减轻他的痛苦,她做什么都愿意。
于是搁在他双肩的手忽地松了力道,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往前一些,贴身环住他,让他不必倾身不必费力,可以专心浸骨。
阿织在徘徊间不得章法。
缠绵时人都敏感,奚琴也不例外,何况浸骨之痛会放大他的感官,她的每一次相迎,每一次退却,他都感受到了。
他甚至知道其中缘由。
纵然浸骨让他神思纷乱,他并未完全丧失神智,清茴香让他的本心维持在今生今世,因此方才那一声“师妹”,也并非全然被前尘记忆驱使。
其实早在阿织进入古神库前,奚琴想过,也许他看到她本来的样子,会有一点陌生,毕竟他今生只认得“姜遇”。
然而,当阿织从古神库出来,预料中的陌生并未到来,反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不可名状的久违之感汹汹涌来,千般万般思绪在心底化作一句“师妹”。
奚琴自那时起,就想喊她一声师妹。
于是奚琴明白过来,即使种子已经在前世种下了,此前他对阿织的感情大半都源于今生,而今找回些许叶夙的,两相叠加,情潮汹涌无以复加,这才有了浸骨时无法自控的一吻。
他甚至清楚自己有点趁人之危。
仗着自己受难贴近她,因他知道她不会拒绝。
可他没料到她竟会是这样的反应。
欲拒还迎比全心接纳更加令人失控,她的时进时退让他泥足深陷,浅尝辄止也变得无法餍足,何况他的大半心力都分去操纵魂骨上的泉针,与她贴近,向她索取,只能遵从本能。
她方寸大乱,他亦快守不住心底最后一道防线。
纠缠间,她束发的发带脱落。
青色发带落在水中,低低的“噗通”一声,溅起些许水花。
落水声本来非常轻微,然而对于此时此刻的奚琴与阿织来说,任何异常的声响都震耳欲聋。
像一个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信号。
忽然,他伸手揽过她纤瘦的腰身,让她跪坐在自己趺坐的腿间,紧贴入自己怀中。
灵泉水早已没过石台,此刻再度漫涨三分,本来就单薄的衣衫潮湿不堪,相缠的墨发也氤氲出水汽。
恍惚中,奚琴睁眼看了阿织一眼。
这么多年深藏心底,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这里,近在咫尺,已经没有距离。
他知道这样下去难以收场,可他竟不肯放手。
他的吻已经离开了她的唇,不再限于这方寸之地,比之前更加不加掩饰。
这样的变化,阿织都感受到了。
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男女之思源于混沌未知,实则清澈又动人,他的身心被她点起了火,又将火苗传了一簇入她心底,于是她亦无法停止,想跟着他,一起去看一看禁区中不为人知的壮美山瀑。
浸骨的泉针游走至魂骨尽头,骨中的魔气都被挑了出来,接下来才是最痛苦的时候,因为奚琴需要把这些不属于自己的魔气一点一点逼出体外,魔气出魂透骨入肤,如同万千泉针同时穿刺,稍有不慎便会堕魔。
阿织明显感觉到奚琴的周身颤了一下,他不可避免地再次发出一声痛吟,揽在她腰身的手不自觉收紧,但他又竭力控制着手中力道,不想要弄疼她。
身躯相贴太近,阿织知道奚琴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冰寒的魔气透肤溢出,几乎让伏昼间结霜,他的周身发寒又发烫,如堕冰火。
不必再趺坐运针,他仰身倒于石台上,倒在灵泉中,与她抵死缠绵,疯了一般,似乎想从她那里借来一个安度此生之法。可即便这样也无济于事,此刻的极刑是他今生必须要承受痛苦,是他每一次为她做出抉择时,付出的代价。
阿织从奚琴疯了一般的索求中感受到一丝惊惶,她知道他在失控,她不在乎他们会到哪一步,即使两相交付,相许此生又如何呢?她的心亦从未许过他人。她只是无比担忧,害怕他过不了这一关,虽然他没说,阿织知道这一次奚琴的骨疾,犯得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厉害。
阿织想要帮他,她的思绪辗转千度,忽然,她想起一物。
榑木枝。
她魂上春神句芒的本命神树,青阳氏的神物榑木枝。
虽然阿织不知道榑木枝为何会阻止她拔剑,但时至今日,她明白过来,为什么她每一次违抗神物拔剑,从不曾承担后果——因为神物愈魂,这是它的本性,它不愿她用剑,设下重重险阻,在她真正握住剑柄时,它又会御起一股温柔春风,包裹她的周身,护佑住她。
如果,这股榑木春风能够护佑她,那么它是不是可以缓解奚琴此刻的痛楚?
阿织知道该怎么做了。
魂上尚有溯荒印在,她如今已是半步玄灵,突破封印,勉强释放一点神物之力,还是做得到的。
她伸手环紧奚琴,闭上眼,眼下的红痕处倏然蔓生出藤蔓状的斑纹。
这是魂上神物想要突破封印的征兆。
淡青色的春风从封印漫溢,和煦又温柔,包裹住缠绵不肯离分的两个人,居然真的能缓解奚琴浸骨的剧痛,带他一路跋涉过泥泞的困苦之境,直抵彼岸。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丝魔气也被逼出体外,奚琴垂下眼,看向怀中的人,隔着溯荒印强行释放神物之力不啻逆天而行,一点不压于用流光断斩开光阴,即使是阿织,此刻也精疲力竭地睡去,只有徐徐春风不断,还在安抚着他的周身。
奚琴低垂的眸光中荡开微澜。
他伸手拨开她眼前凌乱的发丝,俯下脸,双唇非常轻地在她眼上触碰一下,与她一起陷入沉眠。
阿织又一次堕入一场前尘大梦。
她这一生中,几乎所有的美梦都发生在青荇山,这一次也不例外。
这年,是她步入分神后期之后的一个寻常之年,至少一开始,阿织是这么认为的。
师父与前两年一样,总不在山中,偶尔回来也是匆匆几日就走,师兄族务繁忙,春祭前就离开了,大概会跟以往一样,等到正月后几日才回来。
年关当日,阿织是和银氅山雀一起过的。
山雀下厨,做了一桌子佳肴,阿织口腹之欲不重,各式菜肴尝了一点,倒是银氅吃了个酒足饭饱,事后倒在食桌上大睡,还打翻了师父的一坛酒。
年关过后的第二日,阿织照旧去山腰竹林练剑。
推门而出,眼睑上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凉凉的,很轻,阿织怔了怔,随后反应过来是落雨了。
青荇山的仙人修为个个出众,可他们在有些方面,还保留着凡间人固有的习惯,比如落雨的时候会撑伞,岁月漫长也会望明月时圆时缺。
阿织回屋取伞,沿着山间石阶往竹林走,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阿织。”
声音低沉又熟悉。
阿织一下回头,叶夙不知何时回山了,一身白衣撑伞立在雨中。
见到叶夙,阿织不可谓不欣喜,可她想起今日的日子,这才除夕过后的第一日,于是问道:“师兄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山道上的人静静的,一时没有答话。
直到山雨变大,山阶上起了雨雾,他的声音才隔着雨声模糊传来。
“……念你一个人在山中,所以总想要早日回来。”

念你一个人在山中, 总想要早日回来。
阿织听到这句话,云过溪似流淌入心间,山雨都舒缓了不少。
其实在慕家出事后的几年,叶夙也总在早春归来, 有一年甚至不曾回族中, 留在山中陪她。后来问剑之阵成功, 师父和师兄都有了各自要忙碌的事,已不能如以往一般长住青荇山了。
能在初春的第一日见到师兄, 实在意外。
阿织没有多想, 她知道师父和师兄一直这样关心她。
两人站在雨水淅沥的山阶上, 一时相望无话。
好半晌,叶夙道:“今日不练剑?”
“练的。”阿织道。
到了分神后期,阿织的沧海一式已练得炉火纯青, 有一次, 归元宗的长老路过山下, 感受到异常凛冽的剑意,以为问山在山中,诚惶诚恐地传信问候当世第一剑尊,阿织不知该怎么回话, 只好置之不理。
“怎么好让人知道, 青荇山的小师妹,已经是一个剑术无双的仙尊呢?”那时银氅常常跟山中蒙昧的草木, 云过溪里的无知游鱼吹嘘,“说出去谁会信?”
雨水穿过竹叶落下, 青荇山的结界不避雨,但只要仙人想,雨便不能沾湿衣裳。
这不是叶夙第一次看阿织练剑, 阿织与往日一样心无旁骛。
竹叶如雨一般纷纷而下,白衣负剑的仙人就撑伞立在竹林边。
不知过了多久,雨收云散,忽地,春祀剑出鞘,剑意清光直指向祺。阿织一惊,本能地举剑相迎,剑芒在空中相撞,剑气荡开浩然无尽。叶夙一式即出,很快放出第二式,阿织不敢敷衍,专心致志地应对。
从前阿织也曾与师兄交手,一招两招多是指点,出手即停,这还是第一回,她与叶夙痛快地过招。
春祀剑意高昂,祺也兴奋得杀气腾腾。
剑气充斥整个青荇山,问山所传剑招虽只有四式,但分芒、问心、沧海,每一式都变幻万千。
一时间,只见竹林中白衣与青影交织,剑意锋锐得要惊灭日月。他们不必担心会伤到对方,因为彼此都是世间极强的人。近身持剑也好,飘身御剑也罢,他们出招几乎没有破绽。
阿织的一生中有两次试剑,第一次是淬魂后的择剑,第二次便是今日。
棋逢对手,一试剑意,酣畅淋漓。
可惜除了银氅和山雀,这一场足以令整个玄门为之震撼的比试无人看见。
两只小妖并不当一回事——自家人切磋技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师兄妹的比试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
云端流霞,叶夙收剑回撤,阿织持剑浮立半空片刻,缓缓落在叶夙跟前。
她望向叶夙,像从前一样等待指教。
灰白色的眸懵懂又真挚,叶夙看着,忽然想到慕樵刚把阿织送上青荇山时,曾说她有一双世上最好看的眼睛,可惜被妖所伤,变成了这样。
其实,在他看来,眼还是那双眼,灰白色无伤大雅,这依旧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自然,这个念头叶夙始终藏于心底,不会宣之于口。
阿织等了许久,没有等来师兄的指点,反倒听到他很浅地笑了一声。
阿织不解:“师兄?”
叶夙道:“你的剑术已很好,我再没什么可指点的了。”
下山时雨早已停了,师兄妹一前一后沿着山阶往下走,山雀飞在身边,银氅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后。暮风吹来暖意,早春是雨后新泥的气息,天边云霞璀璨,光芒就缀在草叶尖。
阿织过得很规律,到了这个时辰,她就该回房默诵剑训了,等到月上中天,便需打坐调息。
回到竹苑,阿织正欲推门进屋,叶夙道:“阿织,陪我去个地方?”
叶夙要去的地方是云过台。
青荇山仙雾迷漫,云色浮荡,问山初到此地,取名取得非常随意,溪水叫云过溪,山瀑叫云过瀑,银氅居住的山洞叫做云外洞,山峰处,被他信手劈出来的剑台自然就叫云过台。
云过台就是青荇山守山剑阵的阵心所在,阿织初上青荇山不久,问山就开始设阵,那时阿织剑术低微,只知剑阵宏大壮阔,不解其中关窍,到了今日,她亦无法全然勘破阵里玄机。
到了云过台,云霞已经收了,天幕低垂,明月将青荇山照得非常明亮。
月色太好,师兄妹自然而然地交谈起来。
叶夙说:“从前我刚上青荇山,就是在这里行的拜师礼。”
彼时问山还嫌他刻板,说他礼节太周到,一点意思都没有。
阿织问:“师兄是怎么拜师父为师的?”
叶夙道:“师父与我父亲是故旧,他们相逢并非偶然,我父亲又惊异于他的剑术,是以违背族规,破例留师父在族中养伤,一住近三年。”
两个人都寡言,这并不代表着他们不交流。
后来愈来愈亲近,他们相谈的次数不算少,多是关于剑术,关于师父。
正如阿织不常提起慕家,叶夙也不怎么提青阳氏,他似乎对此讳莫如深,在阿织面前说及自己的父亲,这是头一遭。
阿织问:“养伤?师父当时受伤了?”
叶夙道:“嗯,命悬一线。”
“所以是救命之恩?”
“算是。”
叶夙说着,看向阿织,“我族与剑,有一些很深的渊源,父亲当年看到重伤的师父,无法说服自己不救他,但是……为了救师父,我族付出了一些代价。”
“其实无论代价为何,既是我族抉择,便该我族承担,师父面上不说,心中始终遗憾自责,近年来他……辛苦至斯,说到底,是为了我族。”
阿织听了这话,想起上次师徒三人在人间做的茶戏。
彼时叶夙问问山可有放不下的遗憾,问山提过一句“偿还不了的恩情,永远亏欠的故人”。
这里的故人,就是指师兄的父亲吗?
阿织道:“师父是个很好的人。”
叶夙也道:“嗯,师父是个很好的人。”
明月移去云后,半片月色被云掩住,叶夙问:“你呢?”
“我什么?”
“……你从前的家族,是什么样的?”
阿织望着天边月,其实她对慕家的印象,正如这轮被浓云环伺的月,是有一些模糊的。
“慕家和师兄的家族有点像,族规非常严苛,族中弟子必须守规矩,但我小时候,过得很自由。”
“自由?”叶夙有点意外。
“慕家人三岁会试灵力,将灵气注入一方陶罐,罐破则试过。”
“你拔了头筹?”叶夙问。
阿织沉默片刻,点头道:“是。”
灵气一共可注十二轮,十二轮中,只要一次可以破罐,都算成功。可惜试灵力的孩子太小,失败的大有人在。
阿织是个例外,她只注了一轮灵气。
一次破罐,慕家几代人中,没出过这样的孩子。
“自那以后,我就得了族长默许,不必跟着同龄人一起学着吐纳灵气,不必熟悉族务,去外间奔波,四叔随心教,我随心学即可,偶尔,如果撞见族长,他也会指点一二。”
阿织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语气黯然下来。
后来阿织在慕家经历了什么,叶夙其实都知道。
成长漫长又匆匆,从三岁到十五岁,不过转瞬之间,远不够让一个少女防备从来尊敬的族长,她就这样被人投下了伤魂谷。
“你不恨他吗?”叶夙问。
“你说族长?”阿织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许久,她道,“从前四叔说,族长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看上去冷漠,因为他肩负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责任。我不知道他当年为何要……那样做,毕竟他给的理由过于荒唐。当时我是懵懂的,来不及怨,等反应过来,已经过去好几年,许多事都淡了,所以谈不上恨,也谈不上原谅。”
叶夙借着月色再次看向阿织:“如果,慕族长当年有别的选择,只是他所求的那个人拒绝他了,他才不得不把你投下伤魂谷。你会……恨拒绝他的那个人吗?”
恨那个不肯相借榑木枝的青阳氏之主。
阿织问:“他是有意的吗?”
“……无意的。”
榑木枝无法相借,这是青阳氏最重要的一条族规。
“既是无意,我怎会恨他?”阿织道,她的嘴角露出一个极浅的笑,“若不是在伤魂谷受了伤,我如何会上青荇山?”
如何会遇上师父和师兄呢?
叶夙安静了许久许久,目光如这山间清月,在深寂中微澜。
随后他道:“我看看你的伤。”
阿织以为叶夙要看的是自己的眼伤,相识这么多年,师兄一直格外在意她的无法复明的双眼。
直到灵雾在他的掌心凝结,送入她眼下的红痕处,阿织才后知后觉。
今夜叶夙的灵气与往日不同,比春夜的风更加催人安眠。
阿织趺坐在叶夙对面,不过片刻,便觉得困倦不已。
她的思绪渐沉,双目就快要合上,朦胧中,她听到叶夙道:“倦了便睡,我带你下山。”
阿织不疑有他,很快在云过台睡了过去。
陷在大梦中时,她感到红痕处有非常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红痕的伤处,落入了她的魂,也许是师兄疗伤的灵气吧,也许青荇山又落雨了。
师兄就在身边,怎么可能有意外呢?阿织这一觉睡得非常安心。
阿织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山的,再度醒来,已经是隔日了。
四下里天光大亮,她倏然一惊——已经辰时了,她从不曾起得这样迟。
山雀听到动静,跳来她的窗棂,啄了啄木窗,唤道:“阿织,你醒了?”
“夙师兄要走了,你去送他吗?”

阿织听了这话, 快步推门而出。
叶夙还在院中等她。大雾中的身影如初见那日一样,负剑而立,春雾缭绕。
阿织上前几步:“师兄要走了?”
叶夙道:“嗯。”
晨风摇落竹叶,零散地铺在地上, 阿织的心中不是滋味, 原来……师兄只是回来一日么?
她低声道:“我送师兄。”
下山的路还是那一段, 青苔满石阶,道旁生杂花, 仿佛此去经年, 这里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就像青荇山的翠竹与云雾一样。
到了山脚,叶夙回过身来,看向阿织。
“师妹。”他道。
他一向直呼阿织的名, 很少唤她师妹。
他的目光移向云雾环绕的青荇山, “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不在,小师妹要照顾好师门。”
其实后来想想,叶夙回来的这一次,是很反常的。
他在不该归来的日子归来, 破天荒地与阿织比试剑术, 和她一起登上夜里的云过台,在孤月下说了许多从前不会说的话, 夤夜为她疗伤,看着她睡去。
可惜这样的反常, 阿织当时隐约感受到了,却不明其因。
正如她从未想过,这一次相见, 就是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
这一次分别,会是死别。
得知师兄要远行,她莫名生出几分难过,她垂下头,问:“师兄何时回来?”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非常克制的依恋与不舍。
叶夙道:“……不知道。”
或许是小师妹从未表露过的这份不舍掀起了叶夙深藏于心的情愫。
于是暗涌成潮,奔流不止,青阳氏寒牢顶上的万年玄冰也化成了清泉水。
叶夙说了一句他以为自己不会说,也不该说的话:“阿织,等我回来。”
“你就留在山中,哪里也不要去,不管发生什么……等我。”
他没说这个“等”字的期限是多久,因他不知道一场轮回,生死湮灭,需要耗费多久,他才能在漫长的时光中,在熙熙攘攘的世间,找回过去的那个人。
他只知道,只要青荇山还在,阿织就不会离开。
他的小师妹,会一直守着他们的家。
那时他和问山都以为,青荇山会是安全的。
“还有这个。”
叶夙的掌心出现一片春叶,“你收好。”
叶色淡青莹润,纹路分明。
阿织记得,叶夙曾经送过她许多叶,或记剑意,或写剑训,灵气流淌入灵台,叶片便消失了。
有一年阿织过生辰,问山笑叶夙,说他送给阿织的东西都不能长久相伴,不如他的短木剑,慕樵给的银簪。
阿织接过春叶,叶中盈满灵气,雾一般,沾手微寒。
叶夙的声音很静:“它不会消失,只会……结霜。”
不知怎么,阿织听到结霜二字,没由来的一阵心悸。
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涌泄心头,她说不清为何,只好问:“如果春叶结霜,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什么?
叶里裹着的是他经久不散的灵气,灵气牵引着施术人,而霜是埋于叶中的禁制。
只有施术人消失了,灵气再也无法寻到他的踪迹,禁制才会自行催发,结成霜,保护这片不会消失的叶。
如果春叶结霜,说明他已经不在了。
叶夙无法告诉阿织实情,亦不忍欺骗她。
所以他答非所问,望向仙山终年不散的灵雾,轻声道:“在我心中,青荇山,永远是归处。”
言罢,他招来春祀,御剑破空。
阿织站在山脚下,仰头望去,模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清空,灰白眸看不真切,所以她不知道,叶夙曾在云端回身,看过她最后一眼。
青衣负剑的小师妹,身影这样落寞,他还未治好她的眼伤,未能伴她渡过今后岁月漫长,可惜啊,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的此生已无法回头。
他不再回头。
阿织在一场旧梦边缘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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