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by沉筱之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0
于是端木怜最后都不知道父亲在后悔什么, 他猜,可能是后悔试剑吧,或是错信了神。
这点悔意就这么在端木怜心中永留下来,被惊雷与涑水的涛声染成了彻骨的恨。
尔后端木怜就陷入了沉眠。
九道天雷没有要他的命,他在病痛中睡过了一个初春。
多日后,端木怜睁开眼。
当时人间已没有神了,大地驱赶神灵,四极天柱消失,神不得不乘天梯离开,九重天彻底与人界分割。
其实神不在的人间,与从前没有太大的分别。只觉得苍空更高一些,大地更沉一些,风更凛冽一些。没有无所不能的神,人力即便到了玄灵升仙之境也终究有限,于是人世更加广阔,天涯不见海角,走过万水还有千山。
端木怜披衣出屋,从他的视野望去,端木氏每一个人的眉心都烙上了罪印,居所也比以往冷清不少。几名长老正在堂前议事,得知他醒了,快步赶来。
端木怜看清他们眉间的忧虑,问道:“何事?”
“神罚之期将至,我族必须启程赶往妖窟妖谷了。”
“大地妖谷纵横,族人势必得分开。属下打算把主族这边的人划分成三支,看守最大的三处妖谷——痋山伤魂,极南沧溟,东海之滨。其余小一些的妖窟,交给旁支即可,只是……”
说话的长老犯难道,“昆仑这个地方,锁着一只妖力极强的九婴,不好降服,云戟说,由他带几个人去诛杀,但……“
端木怜知道长老的顾虑,端木云戟,端木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剑术造诣极高,为人果决冷静,就这么去守昆仑,与一只妖纠缠生死,可惜了。
端木怜道:“我去昆仑。”
几名长老大惊失色:“少族长身子不好,此前又受了天雷之刑,去昆仑万万不可……“
“无碍。”端木怜却道,“此事我已仔细想过,父亲年轻时,曾长住昆仑数年,昆仑有父亲的遗踪,我去那里,只当为父亲守灵了。”
几名长老苦劝无果,最后相视一眼,说道:“神罚固然残酷,还望少族长早日释怀,其实,当初试剑过后,族长……端木氏一族,的确有违……”
“父亲已去,不得妄议逝者。”
不等长老说完,端木怜打断道。父亲惨死,他不想听到任何人谈论他的不是。
他道:“我心意已决,不必劝阻。”
“若我不归,今后,由云戟接任族长之位。”
很快,端木氏一族起行了。
族人负剑赶赴天涯,主族这边,端木云戟率领的这一支去了痋山伤魂,他们会在百年后改姓为慕,世代隐于这妖山险谷之中。
而端木怜只身向北。
染病的半仙披着一身御寒的白袍,柱杖北行,越过山川,来到昆仑。
昆仑苍山覆雪,相传这里曾是降神之地,而今神走了,这里就成了藏妖之所。
端木怜依照指示,来到九婴的洞穴。令他意外的是,这只九婴并不像其他的蛇属之妖,住在阴暗潮湿的幽谷,它的洞穴建在山腰,前后贯通,每到清晨,一泓日光照进来,穿堂风干燥又凉爽。
九婴被锁在洞穴深处。
端木怜到了这里,没有立刻打扰九婴,他在外洞逗留了七日,才掀开禁制,去往九婴囚禁的地方。
见到人族,九婴露出一抹狰狞的笑:“端木氏,来杀我的?”
“我叫端木怜。”
九婴根本根本不在乎他叫什么,它上下打量来人一眼,“你的魂很强,想必修为很高,可惜你一身病气,命薄福浅,想要我的命容易,我纵是死,也会拉着你陪葬,你不可能在我这里占到一丝便宜。”
端木怜没有在意九婴言语中的恶意,他道:“你身上的锁我看过了,是钟离氏下的,锁身取自昆山之玉,锁一经落下,洞内洞外遍布禁制。”
他问,“你认为以你之能,解开这些禁制需要多久?”
九婴冷笑道:“怎么,想趁我解开禁制前,将我诛杀此处?你以为有禁制拦着,我就伤不了你吗?”
端木怜摇头道:“既可同生,何必共死?我不是来杀你的,是来与你合作的。”
九婴眼珠子转了转:“怎么说?”
“我算过了,你被困缚此处,想要自行解开禁制,少说也要百年,这么长的岁月,难保不会遭遇不测。有我帮忙却不一样,不出十年,你便可重获自由。”端木怜道,“我现在就可以帮你,但我有一个要求,我要你与我结成契约,追随我千年。”
听到“千年”二字,九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它讥讽道:“谁不知道你们端木氏一族被神罚,不得轮回转生,过了这一世,世间便再没有你这个人,我看你病气缠身,命不久矣,你拿什么跟我提千年?”
“不能轮回转生就意味着消亡吗?”
端木怜语气变凉,“从古至今,世间有诸多禁术秘法,所求不外乎长生,你怎知我不敢用?”
他稍稍一顿,“你或许听说过养魂。”
方至此时,九婴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
不得不说,他非常英俊,虽然病气难祛,依旧清瘦挺拔,但这些都是表象,九婴看到了他目光深处近乎决绝的疯狂。
这种疯狂对妖有致命的吸引力。
九婴终于动摇,它道:“说得好听,我如何信你?”
端木怜深知该如何与妖交涉,他抬手施术,洁白的外袍从他手腕滑落,无数铭文从他指尖流泻,缚在九婴足间的锁链竟然松了一些。
原来这些天,端木怜逗留在外洞,竟是在思考如何解开此间禁制。
九婴拖着松了一些的锁链,来到洞穴外部。
久违的日光停歇在它身前,山岚拂过它的鳞片,带起一阵一阵微痒的战栗,九婴沐浴着昆仑雪意,一身凶气也变得和缓许多。
端木怜就站在它身边,他语气依然清淡,这才回答起它的问题。
“钟离一族将你缚于此处,乃是授神之意。神困你,是为了阻你成神,神亡我,因为我父未能称他心意尽他之事,你我被天所弃,同病相连,彼此信任难道不应当?”
他又极目望向远方,“九婴喜阴,向来居于幽谷,你却将巢穴建在山腰,凝望人间,说明你心向云间,志存高远,止步于天妖之境,恐怕非你所愿。”
九婴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甘心停留在此地此境,但妖从来简单,所求无非更强,人心却复杂,我想要的清晰明了,你想要的……是什么?”
端木怜没答这话。
他只问:“你不肯应么?”
“千年之契……”九婴咂摸着这四个字。
它看向昆仑山下渺渺人间,终于,它的目光染上和端木怜一样的疯狂,“养魂的目标,你选好了么?”
养魂残忍,是禁术中的禁术,从前神在人间,有神约束,无人敢尝试,而今神走了,端木怜大概是世间养魂的第一人,除了上古秘法中的一点指引,他只能自行摸索。
一人一妖花了十年走出昆仑。
随后,端木怜将身躯封于一方禁棺中,交由九婴保管,御寒的白袍罩住魂上的罪印,开始寻找自己的宿主。
可是三命相合的宿主何其难寻,他错过许多次,时而魂魄进入一个不相合的肉躯,千锥剐魂,历经痛苦后狼狈退出,不得不重返自己的原身暂且休养,然后……再试。如此百年,奄奄一息,才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
那是九百年前,涑西驭兽世族姬家的出了一个极具天赋的少主,天生擅长与灵兽沟通。他还有一位挚友,听说来自钟离氏。
端木怜反复占过姬宵的命数,发现姬宵的命理、命纹、八字,都与自己极其相似,终于化为魂烟,在姬宵神魂震动的某一日,进入了他的灵台。
这大概是端木怜最后一次尝试的机会了,他的魂已千疮百孔,不成功,便消亡。
好在这一次,他终于找对了宿主。
魂身相合,久违的痛苦没有降临,他陷入深深的沉睡,然后缓缓睁眼。
他花了十日彻底苏醒。
第一日,他醒过来的只有神识,第二日,他能动一动手指,第五日能说话,第七日能下地走动,到了第十日突飞猛进,他能感受到冷与热,饥与渴,细微的灵力波动,山岚拂过青草发出的震颤,以及,这具身体余留的残念……
于是他代替湮灭的姬宵,成为姬宵。
阿织听端木怜说完, 心中一时间涌上悲意。
她是端木氏族人,血脉千年传承,儿时在慕家耳濡目染的一切都有了根源——严苛的族规,一条又一条的禁令, 族长把忧虑深埋眼中, 凝望涑水远岸原来是凝望千年前端木氏一族受刑的地方。
那一段惨烈往事几乎历历在目, 阿织也感受到不公。
可她没有因此就信了端木怜。
人总会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或是粉饰太平, 或是添枝加叶, 所道出的一切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何况千年来, 端木怜不断地在悲恨中回溯往事,许多细枝末节已经面目全非。
如果事实真如他所说,是神冤了端木氏一族, 那么他应当是对族人充满怜悯的, 可是千年后, 伤魂谷慕氏却灭于他之手,这一点,他该作何解释?
还有,神罚之阵曾经被人欺骗, 如今看来, 有能力、有资格欺骗神阵的只有端木怜,他为何要这么做?
阿织心中充满疑惑, 但她没有质问端木怜。
她知道他不会说。
她只问:“所以,当初帮我养魂的人是你?”
端木怜悠悠道:“你很幸运, 从身体中取出魂魄,该是九死一生的,但你的灵台上封着榑木枝, 神木护佑你的命,直到我帮你找到三命相合的身躯。”
果然是他!
从姜遇的身体醒来后,阿织一直困惑究竟是谁帮自己养魂。
她曾一度怀疑叶夙,可是,且不说她寄生姜遇之时,师兄早已身死,养魂害人,师兄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再者说,叶夙已在她的灵台封了榑木,何必多此一举?
眼下想想,能够从分神仙尊之躯取出魂魄,能够在短短六年间找到适合的养魂之躯,唯有端木怜。
阿织还是不解:“……你为何要这么做?”
端木怜笑道:“怎么?早一日复生,你不乐意吗?感受另一个人的人生,不痛快吗?是长寿镇的尸怪太弱了,还是山南怨气涡的女鬼太优柔寡断?怨气涡里那个青阳氏臣属,姓什么来着……哦,伯赵氏,她告诉你你是持剑人,你马不停蹄赶回了慕家,继任为族长,我以为你会感激我,让你早一日醒来,了解你前生根本不可能了解的一切呢。”
阿织听端木怜语气平静地说着,渐渐地,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在长寿镇的经历固然不是秘密,但是,山南怨气涡是异界,是无间渡的另一端,是被封禁在时光中的、三年前的沙场,她在那里与风缨相见,除了庄夭夭,没有旁人在场,端木怜怎么会知道风缨说了什么?
阿织忽然发现,原来一直以来,这一道令她畏忌的幽白鬼影都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
“至于我为何要帮你养魂。”端木怜笑吟吟吐出两个字,“榆宁。”
听到榆宁二字,阿织第一个想到的是师父。
当年奚汐在榆宁晏氏修习愈术,问山因她之故,与晏氏少主晏留结交。
后来榆宁沦为天妖献祭之所,晏氏一族灭族,问山赶去青阳氏求助的路上被打成重伤,奚汐看到晏留驱使天妖屠戮亲人,染上疯疾。
但或许,这世上从未有过晏留,他在很小的时候便被一缕幽魂寄生,奚汐、问山,还有楚望危认识的,自始至终都是端木怜。
其实在流光断劈开的时光中,阿织看到晏留请师父去极北的雪原寻青阳氏时,还觉得奇怪。
青阳氏避世千年,除非千年前的人,谁会知道他们隐居的地方?谁能知道他们擅长愈魂之术?
现在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是端木怜将榆宁选做九婴的献祭之地。
献祭在即,他把威胁最大的问山骗去青阳氏,将他重伤于极北之原。
阿织本能地认为端木怜为自己养魂,是因为师父,她的剑道承自于问山,而问山剑术惊人,足以令端木怜感到威胁。
这时,阿织对上了端木怜的目光。
他的目光始终流淌着笑意,温文尔雅,婉转多情,可微蹙的眉头又透露出他对她的一丝不解与敌意。
这个神情这样诡异,阿织见过一次永不会忘。
一个念头犹如惊涛拍岸:不对,他为她养魂,不是因为师父!
端木怜看着阿织恍然震动的神情,好整以暇地问:“想起来了?”
阿织毫不回避地反问:“你真的看到我了?”
他们的谈话在外人听来或许语焉不详,只有阿织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数日前,楚望危为了弄清楚当初在榆宁发生的一切,曾用流光断劈开百年前的光阴。
前情不必赘述,后来问山被骗走,榆宁献祭开始,晏留——端木怜信步从房中走出,漫不经心地叮嘱了一句:“九婴,动作快些。”
隔着时空的阿织听到这句话,终于捕捉到了她在伤魂谷见过的天妖之名。
于是她在心中呢喃出九婴二字。
正是她这一句呢喃,分明没有出声,端木怜却像感应到什么,越过重重裂隙,数十近百年的光阴,朝她看去。
那时阿织便觉得惊异,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自己与白衣鬼影为何有着这样的感应。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了。
因为他们都是端木氏族人,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血脉。
端木怜与九婴结下千年魂契,而多年后,一个与他有着同样传承的人,带着巨大的敌意与谨慎,隔空看到了他,并呢喃出他的魂契之兽的名字,他因此有所觉察。
得到流光断时,阿织就知道了,这柄神物所斩开的光阴,并非一段往事的虚幻倒影,它就是真实存在并且正在发生的过去,那里的人和事都是真实的,只是,扭曲的天云与狂风在半空架起一座天堑,无数裂隙将百年前与今时今日分割两端,没有桥梁让过去与现在相通。
可魂魄是可以轮回之物,它能够从人世间去往鬼神之地,并不受时空阻隔。
同族的魂魄加上相似的血脉,终于让一丝微弱的感应跨越时空而生,于是数日前的阿织和百年前的端木怜同时觉察到彼此,端木氏的第二任与第十七任族长在一场破碎的时光漩涡中短暂对望。
阿织问端木怜是否真的看到了她。
其实没有。
百年前的那一刻,端木怜只是感知有个人在某一处窥视他,他回望过去,看到的只有榆宁深雾。
可他又无比确信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因为当时他莫名生出一丝战栗之感,非常微弱,转瞬即逝,却引起血脉中的惊动,亲切又危险,平静却汹涌。
千年岁月并非一帆风顺,强大如端木怜,也将谨慎刻在了骨子里。
那时的端木怜也不知道一切会这样匪夷所思,令他心惊的榆宁窥视竟来自于百年后,来自于白帝剑刃所劈开的时空另一端,他只是将彼时的感觉牢记于心,在今后的岁月中且行且留意。
或许是宿命使然吧,下一具三命相合的身躯竟在慕家。
他回到了端木氏伤魂谷一脉,成了族长之子慕衿。
就是在那里,端木怜见到了幼时的阿织。
这个在其他人看来孤僻寡言的小姑娘,在端木怜眼中特别极了,因为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榆宁的异样之感回来了,亲切危险,平静汹涌,虽然这感觉转瞬即逝。
自那以后,端木怜便注视着阿织。
不得不承认,她是伤魂谷中最优秀的孩子,天资极佳,性情更是剔透坚韧,千年前,端木纠说过,使剑之人,最好便是这样的心性。
端木怜并不知道阿织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想过除掉她,但是养魂之初,皮囊对魂魄限制颇多,加上族长慕怀表面漠视阿织,事实上予以她诸多保护,以及神罚大阵的限制与监视,端木怜竟寻不到机会。
如此几年,阿织十五岁,被投下伤魂谷。
之后,端木怜寄生慕衿一事败露,他与慕怀两败俱伤。
等到端木怜再度缓过神来,阿织已跟着问山,在剑道上走了很远。青荇山上除了剑尊,还有一位青阳氏之主,端木怜虽不惧他们,但也不愿招惹他们,漫漫千年路走过大半,心愿快要达成,他何必在此时树敌?
直到二十年前。
说起来,二十年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是问山甘愿赴死。
他只是没想到阿织会因为死守青荇山而亡。
对于阿织,端木怜的感觉一直很奇怪,谈不上恨,也没有绝对的敌意,正如榆宁窥视那一瞬的直觉,她是亲切却危险的。
她死了他觉得可惜,却不想救她。
后来的某一天,端木怜推开伴月海禁室的门,揭开阿织的禁棺。
他是闲着无趣,所以突发奇想,想看一眼这位过去的族人。这一眼,却令端木怜意外,沉睡的女子容颜清冷,无暇的五官敛藏锋芒,她长大了,和他很像。
这还不止,玄灵境的端木怜一眼便看出阿织的魂上封着神物,那是……榑木枝?
溯荒印下在灵台,非叶夙本人无法破解。
端木怜笑了,他轻声对阿织道:“你我有缘,不是吗?”
出生同族,他们眉心有相同的罪印,令他忌惮的剑尊是她的师父,她走上了端木古族的剑道。
榑木枝滋养着阿织的魂,短短数月,已带她脱离濒死之境。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榑木枝,居然藏在你的魂上。”
“青阳氏的主上,竟肯这么救你。”
“左右你也死不了了,不如我顺水推舟,帮你一把,让你早一日醒来可好?”
“慕忘,还是我该叫你,端木忘,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你会怎么做呢?这一次,你当作何抉择呢?”
端木怜就这样,从阿织的身体里取出她的魂魄,开始漫不经心地寻找。
他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当下这幅肉躯俗务缠身,往往不得闲暇,终于,六年后的一天,他来到一个叫栖霞的村庄。
九婴的第八个妖身即将替换,妖胎在村庄下沉睡数年快要苏醒,这里将成为又一个献祭之所。
正是在栖霞,端木怜看到了一个眉眼灵动的小姑娘,她说她叫期期,今年三岁,她管端木怜叫:“好看的大哥哥。”
大哥哥?一千多岁的大哥哥吗?
可这个称呼这样亲切,端木怜决定放过她。
于是被妖兽屠戮过的村庄只有一个小姑娘完好无损地存活,端木怜在她神魂震动之时,将一缕魂送入她的灵台,然后他拂袖一扫,稍稍改动了她的记忆,抹除了自己来过的痕迹。
宿命的齿轮就此转动。
白衣鬼飘然远去,死寂的村子凄荒,阿织的魂魄在陌生的灵台不安稳地沉睡,小姑娘的哭声传向四野,被徽山姜家的仙人听见。姜瑕负剑而来,莫名在眼前的幼女身上感受到一丝凛冽剑意,温柔的剑修于是问,期期,要不要跟我回家。
第185章 千年契(三)
说到末了, 端木怜笑道:“我想起来了,十五年前,我到栖霞帮你养魂,发生过一桩有趣的事。”
“……什么?”
“跟奚家有关, 你可以转告他们。”端木怜饶有兴味地朝坟地外看了一眼,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是不是?”
阿织循着端木怜的目光看去。
不知何时,浓雾在坟地边缘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里面是乱坟, 外围是荒村, 她和端木怜所在的地方是禁区,外面的人进不来。
从外朝内望也是一样,浓雾中有铭文时隐时现, 似乎写着“生者止步”四个大字。
奚奉雪一刻前才缓过来, 他朝四周看去, 一眼落在孟婆身上,连忙将她扶起,唤道:“昭昭?”
孟婆适才就在六星阵位上,端木怜出现时, 她受到的冲击太大, 尸气将她直接震去坟地外,直到眼下都醒不过来。
朦胧中, 她感受到奚奉雪送过来的灵气,不自觉地呻吟一声, 细长的眉微蹙,露出痛苦之色。
一旁的奚泊渊早就醒了,他以为自己伤得不重, 刚想撑着坐起,一身骨头像被打碎了重组一般,绵软酸痛,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他使了半天劲,本想找个人来扶自己一把,可惜奚奉雪眼里只有孟婆,奚泊渊不得不瘫倒在地,无奈道:“大哥,你是一点没看见我啊……”
妖的肉躯比人要强横许多,初初和银氅适才也守着阵位,但他们这会儿已经恢复好了。见阿织不在近旁,初初想也不想,立刻朝坟地闯去——
那只白衣鬼也不知是什么怪物,强到可怕,阿织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岂不危险?
还没碰到坟地边缘的雾气,初初被一道剑气逼退。
奚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用。”
“六星归位,阵心闭拢,这个法阵的旨意在‘守’,外物不得擅入,阵心位置的坟地是禁区,除非设阵人或者大阵自己同意,谁都进不去。”
初初听了奚琴的话,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
因为他在慕家见过同理同源的法阵,他还闯过。
有外人在,奚琴没提这个,他笑了笑:“不信?”言罢,他随手抛出一道剑气,剑气撞在浓雾上,立刻被斥回,同时,雾气中的铭文屏障显露出来,“罪”之一字狰狞血红,令人望而却步。
银氅见他一改来路上的沉默,恢复了一点平时说笑的样子,鼠爪挠挠头,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是不是好点了?”
奚琴看银氅一眼。
他没想到银氅这样关心自己,细心的觉察到了他的不适——虽然,这只青荇山的故鼠误以为奚寒尽的不适只是浸骨的后遗症,今后会好起来的。
奚琴道:“嗯。”
狸猫妖迈着碎步过来:“尊敬的青阳氏之主,坊主让猫猫来问您,是否有办法离开这里?”
这话出,周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抛开连澈与黑鸦不提,其余人来到这里,不管为了什么目的,都没想过把命搭进去,最后出现的白衣鬼影这样可怕,除了阿织,谁都没有一战之力,所以此时此刻,对于在场众人来说,平安离开才是头等大事。
奚奉雪把半昏半醒的白云苑与孟婆扶到一旁休息,带着奚泊渊走了过来,仙盟的仙使望着奚琴,似乎在等他的答案,连澈与黑鸦对视一眼,不方便显得也不合群,也走近数步。
似乎只待奚琴一声吩咐,他们所有人都会依言办事。
奚琴却笑了:“怎么,诸位要走,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这话是对连澈与奚奉雪一起说的,奚泊渊一听就来气了。
他恼道:“奚寒尽你有完没完?!人前做做样子就行了,难不成你还真要跟奚家决裂?我们可是一块儿长大的——”
“说过的话,怎么可能不算?”奚琴打断道,“古神库外,我已经跟奚家和仙盟划清了界线,打都打过了,岂是说笑?”
他又状似随意地笑道:“不过,眼下大敌当前,诸位想让我放下恩怨,送你们离开,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奚奉雪问:“你要什么好处?”
奚琴没答这话,他移目看向连澈,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到了连澈跟前,他眸底的笑意已淡得跟一抹虚影似的了。
连澈戒备地看奚琴一眼:“做什么?”
奚琴摊开手,没作声。
连澈似乎不明其意,也没吭声。
奚琴知道她在装傻,他在跟她讨东西,而她身上,值得他讨要的,只有一样。
连澈不肯给,奚琴也不急,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说霰雪尊当年是个孤儿,本来没有名字,后来拜了个师父,就从师父的姓名中取了一个字来做自己的姓,‘连’?”
这话在外人听来语焉不详,连澈却惊心不已。
“连”字同“怜”。
奚琴这是在告诉她,他知道她为谁效忠了。
是慕忘告诉他的?
连澈知道奚琴想要什么,她身上有一个青铜盘,是用九婴的一滴本体精血制成的,可以指引九婴血息的方向。
如果她把青铜盘交给奚琴,九婴妖主势必震怒,不会轻易放过她。
可是,如果她不给,奚琴必然立刻揭穿她的所作所为,奚家信奚琴,奚奉雪只要和奚琴联手,她活不活得过这一时半刻还两说。
她的命是小,可她还想陪主人走到最后。
不用多想,连澈很快在两难之间做出了取舍,她伸出手,将青铜盘放在奚琴的掌心。
奚琴接过,浅浅的笑容背后藏着淡漠,他道:“这就对了,每次取血息,都能和霰雪尊撞上,撞上就是一出乱子,希望下次不要相见了。”
奚泊渊没好气地道:“你现在可以说离开的办法了吧。”
奚琴收了青铜盘,稍一抬手,一缕血气从他指尖溢出,荒村边缘出现一个若有若无的传送阵。
“白衣鬼出现前,阿织给了我一滴血,让我等坟地封禁后,在外围结一个传送阵试试。”
谁也没问为什么阿织的血可以送人离开,奚琴也没解释,但大家都看出了阿织与白衣鬼之间似乎有很深的羁绊。
奚琴说着,收了血气,淡淡道:“阵还没结好,诸位稍后片刻。”
奚奉雪稍一蹙眉,传音过去:“寒尽?”
两个人的密音里,奚琴一改表面上不在乎的态度,语气中恢复了从前与奚奉雪说话时的敬意:“大哥。”
“你已经无法使用灵力了?”
否则凭他的修为,凝结一个传送阵,不会如此的慢。
奚琴道:“……嗯。”
“……怎么会这么快?”奚奉雪的声音低沉下来,“上次你和我说,我还以为有补救之法。”
数月前,阿织身魂分离,离开奚家后,被楚望危派人掳走,奚琴为了保阿织,临时找来奚奉雪救场,当时奚琴承诺过,会把一切都告诉奚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