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by希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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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越目色落在那银票上,倏忽一凝。
这些银票裴越眼熟,出自裴家帐下的敏行钱庄。
大晋朝廷在开国之初曾发过宝钞,可惜宝钞印制没个限度,导致物价哄涨,宝钞不值钱了,渐渐废止,现如今流通的最广的还是白银和官印的铜钱。
日常买卖发放月例俸禄,银子铜板都还够用,可一旦数额巨大,携带银两就很不方便了,这种情形下,客人会将银子存入钱庄,换取银票,再去相应地儿支取,久而久之,这种银票也在市面上流通。
而大晋最负盛名的钱庄,有四家,由晋商筹建的晋西钱庄,江南富商联合筹建的江南钱庄,西南的益州钱庄,以及裴家麾下的敏行钱庄,而这些钱庄中,又属敏行钱庄信誉最好,通用范围最广,甚至洋商入晋,也会在敏行钱庄兑换银票。
为何,只因裴家屹立数百年不倒,哪怕是战乱时节依然提供银钱兑换,在百姓心中是参天大树般的存在,其信誉为其他钱庄不可企及。
而敏行钱庄有其严格的银票兑换章程,每一张银票皆有票号,每一个票号独一无二,什么人取走哪些票号,钱庄是有记载的,甚至单从这张银票上的字迹和印章,裴越都能断出这张银票出自裴家哪家钱庄。
裴越将银票接过来,抽出一张交给沈奇,“你即刻安排人将这张银票送去钱庄,查一查是何人兑换的银票。”
这不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么?
齐俊良望着这位内弟,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什么事落到他手里,总能逢山开路遇难成祥,也难怪朝野盛赞他“简在帝心”。
能做他的姐夫,简直是三生有幸,这么一想,家里那位再怎么不待见他,好似也能接受了。
“东亭啊,你也一个脑子,我也一个脑子,为何我不及你十分之一呢。”
裴越对着这样的奉承向来是置若罔闻的,“我还有折子要阅,姐夫若无事便先回衙门,待有了消息知会于你。”
齐俊良晓得他公务繁忙,不敢逗留,摆摆手便离开了。
裴越这厢忙到傍晚方回府,昨夜闹得晚了些,睡得有些不踏实,今日午时陛下相召,又耽搁了他午歇,是以回程路上便靠在车壁假寐,眯了不知多久,听得外头马蹄声近,倏忽睁开眼,帘子一掀,雪沫子不知不觉飘了满空,暗卫策马凑近,递过来一封邸报,
“家主,有眉目了。”
裴越接过,搁下帘子,展开邸报,凑在案头那盏琉璃灯瞧,
邸报出自敏行钱庄某位掌柜,上头醒目写着一行字迹,
“禀家主,此票号由远山侯府萧家取……后附取票的日期数额与票号起始。
裴越眉心蓦地一紧。
他暗道不好,一旦牵扯朝廷一品君侯府,届时恐掀起血雨腥风,这不是裴越愿意看到的。
银票虽为萧家取走,却也可能流通给别人,仅凭这张邸报还不足以下定论,尚需从旁的地儿寻到佐证。
而这时,他忽然想起,数日前萧家赔付一沓银票给了明怡……
马车抵达裴府大门,天色将暗不暗,陈管家上前迎着他下车,奉了暖手炉给他,“家主,天冷,又到了年关时节,您仔细着身子。”
裴越接过手炉,抬眸看了一眼天色,苍穹暗青暗青的,层层叠叠的青云仿佛要倾轧而下,风雪欲来。
他驻足片刻,方拾级而上,“今日少夫人忙了些什么?”
明怡嫁进来这么久,裴越还是第一回 过问她的起居。
陈管家循着他上了台阶,笑着回,“问过付嬷嬷了,说是一整日皆在院子里,哪儿都没去呢。”
裴越不由担心,难不成身子不适?
陈管家又道,“家主,今日太太那边留饭。”
荀氏吩咐过,今夜叫裴越和明怡一道去上房用膳。
裴越心知肚明,母亲定是晓得他们俩圆了房,心里头高兴,刻意热闹热闹。
荀氏所住的春锦堂在裴府中轴线之西,并非裴家内宅最气派的上房,过去裴越父亲在世时,荀氏和丈夫住在中轴线正中的清济堂,丈夫去世后,她不愿独居于此,后避至隔壁不远的春锦堂。
意思是将那清济堂留给裴越夫妇。
母亲在世,裴越岂能占据上房,故而这些年清济堂一直空着。
过垂花门,前方五开间的清济堂在望,沿着游廊往西偏上一脚,便抵达春锦堂前的小花厅。
素日里后宅的姑娘都爱聚在此地玩耍,伴着荀氏解闷。
今日明怡一人独立厅中,身上罩着件银色的披风,神情如旧看不出端倪,直到近前细细打量她,见她脸色白了几分,裴越问,“可是病了?”
明怡着实身子不适,昨夜在外头吹了一夜冷风,后来又与裴越在帐中纠缠半个时辰,出了大汗,一冷一热,这不便着了凉,不过不愿裴越担心,只道,“哪有?就是起的迟了些,有些困顿。”
做了最亲密的事,不意味着心就亲密无间了。
裴越明白,明怡在他面前还是报喜不报忧的,他也没多问,只道,“这里风冷,先进屋。”
“对了,家主,”明怡忽然叫住他。
裴越回眸看她,“怎么了?”
明怡指了指内间,眉梢缀着笑问,“今晚能给我饮一盏女儿红么?”
昨夜为了不被他捉到首尾,被迫放弃了一盏烧刀子,明怡心里委实遗憾得紧,今日身子不适,喝一口酒能驱驱寒湿。
裴越闻言忽然笑起来,不紧不慢问,“若是我没记错,前日傍晚谢家送了一壶屠苏酒来吧?”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明怡火气就压不住了,她懊恼看着他,“被青禾偷偷藏起来了,不许我喝。”
裴越闻言不能更赞同,“青禾做得对。”
明怡小脸一跨,很不高兴。
裴越发现,一不给她酒喝,她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很有几分率真可爱。
这样的她,与昨日床笫之间判若两人。
裴越多看了她两眼,
但也不能纵着她,他注视她皎白的面颊,低声吩咐,
“如今咱们要为子嗣考虑,这酒你眼下能不喝则不喝。”
明怡听了这话,袖下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下,神色间淡下来,不再多言,“我知道……
看来攻克他这条路已然堵死。
指望裴越给她酒喝已是不能了。
进了屋,十三少爷裴承玄也在。
叔嫂两个显然更加脾性相投,裴承玄瞧见明怡,迫不及待把手里一个把玩的物件递给她,“嫂嫂你快瞧,这是国子监同窗赠予我的,你说这玉佛雕的好不好?”
两人凑一处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四方桌,裴越和荀氏相对而坐,明怡和裴承玄坐对桌,荀氏和裴越就光看着他们俩说话。
明怡对雕工是有研究的,说起来头头是道,裴承玄大约没想到嫂嫂擅长雕刻,很是意外,便追着问个没完。
饭菜已摆上了,他们俩没说完,荀氏也不说开席,她与裴越不同,裴越像极了他父亲,父子俩规矩一个赛一个大,平日均是不苟言笑,荀氏受够了丈夫和儿子的冰山脸,素日不爱约束晚辈。
她耐着性子听他们叔嫂掰扯。
本以为裴越会出声制止,不料他不仅没吱声,还数度看向明怡,欲言又止。
果然做了夫妻就不一样了,过去他哪只眼睛往明怡身上瞅?如今晓得盯媳妇了。
荀氏笑而不语。
裴越忽然发觉,明怡对十三弟的称呼已从“十三弟”改换成“玄哥儿”,这是亲昵的表现。
而对着他,一口一个“家主”,显得客气生分。
他是她的夫君,不是她什么家主。
“那改日我给玄哥儿你刻个印章。”
“好嘞嫂嫂。”
“敢问嫂嫂,你还给谁刻过?”
明怡悄悄瞟了一眼裴越,只见那家主双目低垂,正襟危坐,整个人宛如雕刻般完美,对着他们的闲话是丝毫不感兴趣,通身没有一点烟火气。
明怡探身回裴承玄,“裴府你是第一个。”
裴承玄闻言双目睁大,顿时心满意足,“太好了,嫂嫂若给我刻了,我保管日日不离身。”
裴越:“………”
终于听不下去了,他面无表情道,
“母亲,开膳吧。”
荀氏一笑,吩咐婆子布菜。
这一顿饭吃得热闹,明怡没酒喝,足足喝了三碗羊肉汤,喝得身子暖和和的,那点不适也淡去了。
用完晚膳已是戌时初刻,今日荀氏心情极好,留他们说了一会儿闲话,甚至提起裴越幼时,
“他三岁便像个小夫子……”
明怡抿嘴带笑,心想现在也是夫子。
然后冷不丁问起明怡,
“明怡,你母亲呢,幼时是谁将你养大的?”
明怡鸦羽蓦地一颤,如同飞蝶扑翅,垂下眸,“我生来便没有……
这话明怡说得没有底气,毕竟,她亲生母亲还好好活着在。
活到见了她,估摸也认不出来。
荀氏闻言,心里扎了刺般疼,抬手将明怡双手拉在怀里,
“是母亲多嘴了,惹你伤心事,不怕,往后我便是你的娘。”
明怡洒然一笑,温声望着她,“谢谢……
絮絮叨叨一会儿,恐叫明怡伤怀,荀氏收了嘴,让他们回去了。
游灯如龙,曲折蜿蜒在裴府大小院落,将那纷纷扬扬的雪照得丝毫毕现,回长春堂的路上,夫妻俩一路无言。
明怡晓得裴越这人有洁症,她喝多了羊肉汤,恐身上沾了那膻气,刻意离他远了些,夫妻避讳到他们这个份上的,大概也找不出第二对来。
回到长春堂穿堂口,裴越照旧没跟明怡进屋,而是驻足道,“夫人,萧家给你的彩头银票,可还在?”
明怡心弦一动,这么快就查到萧家了,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半分痕迹,“那日家主吩咐人送给我,我便交给付嬷嬷收着了。”
彩头是裴越替明怡讨回来的,所以裴越丝毫怀疑不到明怡头上,颔首道,“你取来,我有用处,用完再还你。”
明怡二话不说进了屋,叫付嬷嬷取了匣子来,打都没打开,一股脑全给了裴越。
裴越接过,嘱咐她早些歇息,就回了书房。
将将进了院子,正要核对两边的银票,那头院外传来齐俊良的嗓音,
“无妨,我吃过了,我就是寻你家家主有些事,夜寒风急,我就不惊动太太了,你们也别惊动她……”
齐俊良今日本有应酬,听说裴越这边有了消息,匆匆吃了几口赶到裴家。
扑落一身霜雪迈进书房,见裴越坐在案后,面前搁着两个匣子,凑过来一瞧,“怎么样,可有眉目了?”
裴越没急着解释,而是指了指对面圈椅,
“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齐俊良依言落座,双手搭在扶手,先给自己斟了茶,等着裴越下文。
裴越面色难得凝重,
“姐夫,买通杀手截杀使团的人很可能是远山侯萧镇。”
齐俊良唬了一跳,手中茶水一晃,险些洒落,连坐都坐不稳了,“你没唬我吧?”
“那可是萧镇,堂堂四大君侯府之一的萧家家主,当朝恒王殿下的岳父,你说他截杀使团,怎么可能?这么做,于他有何益处?”
裴越见他满脸不可置信,也不意外,只将面前两张银票摊开,一一对比,
“我已查到,桃花坞那一千两银票出自萧家。”
齐俊良也不笨,“即便出自萧家,也不一定意味着雇买死士的人就是萧家。”
“没错。”裴越又将明怡给他的银票展示给他瞧,“可是三日前,我替我夫人从萧家讨回彩头,萧家管家亲自登门,送了这沓银票来,上头还有萧家总账房的印章,这些银票上的票号与桃花坞那一千两极度接近,也就是说,这批银票是一块取出来的。”
“取票日期就在今年十月初六,到今日也不过一月有余,总额一万两,这么多银票,萧家短期内全部流通出去不大可能,况且,一千两银票,面额一百,通共十张,票号全是连起来的,从可能性来看,萧家嫌疑最大。”
齐俊良深吸一口气,“这么看来,萧家是当真参与了这两次截杀。”
裴越慢慢将银票收好,“常理推断是这样没错。”
齐俊良闻言顿时如塌了天似的,手中的茶都顾不上喝了,惶惶不堪,一旦萧家牵扯进内,这个案子将极其棘手,一个不慎,他有性命之忧。
恒王如日中天,已快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人选了,这个时候,齐俊良绝对不愿意开罪于他。
他忧心忡忡问,“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萧镇堂堂远山侯,手握三千营,是不折不扣的当朝柱石,他遣人偷使臣宝物作甚?”
“东亭,咱们是不是错了方向?”齐俊良起身问道。
裴越握着桌案一方玉石,拿在手里细细把玩,冷眼看着齐俊良,
“你不会真以为那一夜五拨人手奇袭北燕使团,是为偷什么宝物?”
齐俊良喃喃道,“我也一直觉着奇怪,哪有遣死士去偷东西来着的?死士不是杀人的……
说到这,他忽然打了个激灵,“不对,东亭啊,难不成他们真是去杀人的?”
他想起什么了,“其实那伙家丁不用查,我也大抵清楚出自何家,只是那人好歹是为李蔺昭报仇,要杀南靖王之子阿尔纳,可其他刺客呢?萧侯爷如此稳重之人,岂能不知轻重刺杀使臣?这是挑起两国争端的祸事,被查出来是要杀头的!”
说到这,他忽然发现对面的妻弟,换了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只见他将手中的玉石缓缓举高,凑到灯下观玉,语气凝然,
“因为他们真正的刺杀对象压根就不是什么使臣,而是另有其人。”
“什么人?”
为什么裴越一直觉着此案一起,恐掀起血雨腥风呢,只因他很清楚知道,这次北燕进京的目的不同寻常。
“我告知于你,你心里有个数,但暂时不要外道。”
“你说。”
“北燕使团此次进京与大晋商谈互市,名义上打着朝贡的旗号,实则暗地里嚣张得很,价目开的奇高,他们何以姿态如此傲慢,只因他们手中握着一张王牌。”
“他们携带了一人进京,而这个人,就是大晋苦寻三年而不得的李蔺昭之……定侯李襄。”
齐俊良听到这个名字,身子一晃,茶盏失手跌落。
青禾今日一直在前院转悠,或去府门外巷子口的马棚里与人搭讪,或是坐在倒座房跟府上管家唠嗑。
她当然不是无聊,只因明怡派给她一个任务,叫她多在前院与裴越的侍卫结交,平日有些消息也好打探来,总不能日日往外头跑,次数多了容易惹人生疑。
青禾这不连晚膳都没回去吃,凑在倒座房跟府上管家蹭了饭。
她性子直爽,年纪又小,身上还带着几分憨气,府上哪个管家见了她不喜欢?
街上有什么新闻,也都说给她听。
青禾待了大半日,正儿八经的情报没探得多少,街头巷尾的逸闻倒是听了一耳朵。
这会儿吃完晚饭,陪着管家在倒座房烤火,正唠着嗑呢,便见一小厮进了门来,他将将护送几位婆子采买回来,携一身寒气进屋,
“侯管家,可有烫酒喝,这外头忒冷些,今日二太太那边采买条目极多,耽搁了不少时辰,可把我冻坏了。”
那侯管家转身将炉子上的一壶热酒塞他怀里,“你这猴儿命好,这还是我方才烫了招待青禾姑娘的,被你占了便……
小厮冲青禾嘿嘿一笑,倒了酒吃了几口,便说起见闻来,
“你们不知道吧,今日铜锣街可出了大热……
“什么大热闹?”
“近日不是北燕使臣进京么?那南靖王的儿子阿尔纳到访,陛下嘱咐长孙家的公子和梁三公子陪着他游逛京城,领略我大晋京都之繁华,哪知这位北燕郡王也是个吃喝玩乐的主,今日午后便钻进了铜锣街的罗秀坊,放荡狎妓来。”
提起“狎妓”,原还想说几句俏皮话,见青禾在场,立即收住,说起正事,
“可坏就坏在这里了,他那厢只顾着快活,不成想有人窥到他行踪,悄悄潜进罗秀坊,要杀之而后快。”
青禾听到这,心猛地一揪,“人死了?”
小厮还满脸遗憾,“没,那刀没戳中要害,只伤了他的腿,可惜呢。”
阿尔纳之父,北燕南靖王殿下是大晋的世仇,这么多年南靖王殿下叱咤三国,几无敌手,唯独败过给李蔺昭,三年前肃州一战,李蔺昭虽杀了几万北燕精锐,却也战死沙场,大晋对着这位少将军是爱戴不已,均将这笔仇算在南靖王身上,是以别看小小如裴府一届小厮,也恨不得杀了那阿尔纳出口恶气。
青禾听了个大概,只道时辰不早,得回长春堂,便立即折回后院。
彼时明怡正在泡脚,见她风尘仆仆进来,蹙眉问,“怎么了?”
青禾看了一眼帘外,凑近她身边,“师傅,大事不妙,今日有人在铜锣街刺杀阿尔纳,听说伤了腿。”
明怡脸色顿时急转直下,
“就知道她不消停!”
青禾叹道,“谢姑娘就是这个性子,满京城除了她,还真不会有旁人干这种事,也无人有她这个胆量。”
明怡沉着脸不说话,当即拿了帕子擦干水渍,一面穿鞋,一面吩咐道,“你随我出门,我要去见她,劝她莫再鲁莽行事。”
这话把青禾给听愣了,眼睁睁看着她裹了一层厚实的袍子,又打屏风处取下斗篷,往身上系好,青禾见她当真一副出门的架势,喉头滚动数次,涩声问她,
“李明怡的话,她可不会听,您以什么身份去劝?”
明怡系绸带的动作一顿,抬目看向前方,窗外的夜,格外浓稠,黑到一脚踏进去便再也回不了头,明怡沉默少许,嗓音自夜色里荡开,
“自然是一个能劝动她的身份。”
冬月十五夜, 戌时二刻。
这个点不是出门的时辰,明怡却还是穿戴好衣裳,抱着个暖炉踏出长春堂。
侯在门口的管家眼见她带着青禾绕出回廊, 登时吓了一跳,“这么晚了, 少夫人要出门嘛?”
今夜下雪, 少夫人在京城无亲戚故友,这个时辰出门,实在不叫人放心。
可惜明怡这个人, 和气的时候比谁都和气,强硬起来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目不斜视跨出门槛, 淡声道, “备马车。”
侯管家见她一副说一不二的架势, 不敢吱声,赶忙招呼人牵来她专用马车,点了侍卫婆子随她出门。
目送马车走远, 侯管家还是不放心,掉头往山石院去。
行至山石院穿堂口子外, 沈奇坐在门廊下嗑瓜子,
“家主可在书房?”侯管家立在台阶下探身问他, 雪沫子糊了他一脸, 叫他险些睁不开眼。
沈奇坐着没动,嘴里嚼着吃的,问道,“有事?”
侯管家苦笑道,“方才瞧见少夫人风风火火出门去了, 来禀报家主一声。”
沈奇眉峰一动,心中明白了,懒洋洋回,“少夫人皇宫都敢闯,夜里出个门算什么,我劝您老人家少管点闲事。”
侯管家气得一阵倒仰,啐了他一口,“你以为我敢管主子闲事?这不是担心少夫人有什么事,不放心么,回头家主责怪起来,我可担不起。”
沈奇能理解,塞了一颗花生进嘴,指了指身后的正院,“可惜,家主正与齐大人商议朝务,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个消息暂时我是递不进去了,你既然点了人跟着,想必无大碍,等待会家主闲了,我自会禀报。”
侯管家不再多言,他只管把消息递到山石院,后面的事他管不着,于是返回门房。
沈奇看了他背影一眼,扭头望向书房,东书房内灯火通明,门口侍奉的两个书童都给遣开了,谁也不敢靠近半步,看来这次家主与齐大人所议之事非比寻常。
书童不在,裴越亲自起身将那跌碎的茶盏给拾起,扔去一边篓子里,他这人有洁症,视线里不允许有乱糟糟的东西。
齐俊良尚在震惊中,缓不过神来,一屁股跌在圈椅,惊魂未定道,
“……的还活着?他当年是真的叛去了北燕?”
“那可是北定侯……大晋最负盛名的边关主……齐俊良似乎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颓然抚了抚圈椅把手,禁不住落下一串泪来。
大晋有四位赫赫有名的君侯,远山侯萧镇,靖西侯梁缙中,平昌侯王骁,再然后便是北定侯李襄,而这当中又属北定侯身份最为尊贵,只因他嫡亲妹妹为当朝皇后,出身亦是前朝陇西名门李氏,家中子弟繁盛,文武并举。
北定侯李襄早年是进士出身,熟读兵法,某一年北燕南犯,他以兵部郎中的身份悍然奔赴前线,从此在武将的路子上不再回头,驻守边关达二十五年之久,是北燕南靖王最熟悉的对手。
在南靖王最为猖狂的时候,是他顶住了边境压力,寸土未让。
但论战绩,李襄难望南靖王项背,南靖王兵锋所向披靡,几无败绩,是一层罩在北齐和大晋武将头顶上的阴霾,直到李襄的儿子李蔺昭横空出世。
这位少将军自小跟随父亲在边关长大,行事潇洒不羁,功夫霸烈,七八岁跟父亲上战场,对南靖王的路子摸得透透的,十三岁那年,少将军翻山越岭,出偏军偷袭南靖王成功,而后在他十五岁那年,第一回 与南靖王正面交锋而不落败,从此声名鹊起,成为边关新一代冉冉升起的将星。
李襄擅长守成,李蔺昭擅长突击,父子俩配合无间,铸就大晋无可撼动的钢铁长城。
“然而这座钢铁长城却在三年前溃败涂地……”每每提起三年前那场肃州大战,朝廷官员无不唏嘘抱憾,“东亭啊,当年的事每每想起来,还跟噩梦一……
“那年冬,北燕南靖王苦李家父子久矣,心生歹计,私下勾结北齐,以重利许之,于是乎,昔日的死对头一朝结成联军,秘密南下,兵锋直指宣府,进逼京都。”
“李襄见状,当即调遣六万肃州军中的三万精锐驰援宣府。”
“可哪知,南靖王行的是声东击西之策,只遣北齐兵力佯攻宣府,他真正的目标是肃州,他深知宣府是大晋京都北面门户,一旦宣府告急,京都震动,所有边军必会调兵驰往,故而待肃州军调走后,他亲自带着七万主力,以迅不可挡之势朝肃州袭来。”
“这个时候,肃州城只剩三万兵啊,为了扼住北燕南下之势,主帅李襄立即点了两万精锐出城阻击,说来也怪,以往出击任务一直由李蔺昭担任,可那一回也不知怎的,李侯竟然亲自挂印上阵,可惜兵力悬殊,战况不利,李蔺昭见状,又遣了八千兵力往左翼偷袭,他本人只留两千亲兵并四千老弱病残退守中军。”
“然而,南靖王实在狡猾,亲自与李襄周旋的同时,再度分兵,调遣三万兵力,直扑中军,目的是要李蔺昭的命!”
“这是必死之局啊!”
齐俊良语气怅然,“可它更是一场国运之战,一旦北燕突破肃州防线,大晋西北边关将破开一道口子,届时北燕大军将势如破竹,可居高俯瞰太原,京都,甚至可顺势而下,直取长安,洛阳乃至整个江南……”
“一步都不能退……”
他始终记得那一年廷议,罕见归京的少将军李蔺昭替肃州军向朝廷讨要军粮,“肃州是边陲之地没错,可它更是大晋门户要塞,一旦被敌军突破,整个大晋危矣,所以,陛下,一步不能退,军粮一担不能少!”
“他做到了!”
说到此处,齐俊良双拳拽紧,热泪滚出,“东亭啊,你想过没有,他若不是智计百出,何以能用六千老弱病残,杀死对方三万精锐啊,那可是南靖王最引以为傲的雄师,为了杀了李蔺昭,他把自己王牌军队都给赌上了。”
“可这位李少将军硬生生杀得南靖王在帐中口吐鲜血,更是逼得他连北燕边城的老弱病残都给派去了……”
当年肃州大战,李蔺昭以少胜多已成为整个战争史上无可比拟的神话。
旁人不晓得李蔺昭战绩何以如此彪悍,裴越却是晓得的,因为他用了一样宝物,一样不世出的宝物。
裴越静静立在案前,白皙的手指轻轻点着桌案,肃穆张望夜空,“那的确是一场国运之战,李蔺昭保住了大晋国运。”
齐俊良激动地站起身,“他是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大晋国运昌隆!”
“这本该是一场彪炳千秋的名战,可孰知道,后来变成那样呢……”
李蔺昭的中军恶战之时,正面迎战南靖王的李襄也事态危急。
李襄这个人儒将出身,极有耐心,硬生生用两万兵力苦苦与对方纠缠,为其他的战场争取了时机,但终究敌众我寡,被南靖王杀得节节败退,直到李蔺昭在关键时刻撑住局面,扭转战局,
“但这个时候意外发生……该是穷追敌寇之时,那李侯竟然放走了对方一万兵力,并以谈判之名,进了北燕军帐,再也没有归来……”
“有人说他叛国,有人说他不满陛下迟迟不立七皇子为太子,意图养寇自重,放虎归山。”
“一时骂什么的都有,就连整个肃州军也因他背上污名。”
“可惜啊,都死光了,除了援助宣府的三万将士,余下三万肃州军全部阵亡,李襄进了北燕帐后便杳无音信,他本人的名讳更成了京城最大的忌讳,当年真相到底如何,也因李侯失踪成了千古谜题……”
书房内陷入一阵冗长的沉默。
谁也没再落座,谁也没再吭声,直到许久,齐俊良叹道,“不管怎么说,是三万肃州军以血肉之躯将敌人挡在了国门之外!”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那谢茹韵就在今日还伤了阿尔纳扬言要给她未婚夫报仇呢……”
雪簌簌而落,落在枝头,落在街道,更落在明怡的眉尖。
她独自坐在西北面馆那间雅舍,张望窗外浩瀚的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