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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门—— by希昀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4

裴越稀罕到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双凤眸明亮逼人,恍生几分不安,“莫非又做了坏事?”
明怡喉咙微堵,摇头,“没有。”
怕往后再无机会唤他夫君。
裴越直勾勾看着她,眸眼里涌动的情愫几乎不带遮掩。
明怡被他瞧得不大好意思,抬手回敬了他一颗藕丁丸子,“家主尝尝,这是新做的丸子。”
裴越拾起筷箸,将那颗丸子夹入嘴里,二人这才开始用膳。
裴越吃了个半饱,无心再用,明怡念着今夜有大事要干,得吃饱喝足,连着最后剩下的半碗汤,也全部灌入腹中,裴越心疼坏了,见她用的急,忙取出帕子替她去拭唇角的汤渍,
“你急什么,又无人跟你抢。”
明怡搁下筷子,顺手将帕子从他指腹下抽走,继续擦嘴。
指尖从他掌腹划过,肌肤之间发出微妙的张力。
属于身体的记忆,忽然在这一刻苏醒。
二人看着彼此,眼神如蛛丝。
那指节分明的白皙手骨,在她面颊旁悬停片刻,冲着这句“夫君”,他也该排除万难,替她遮风挡雨。
裴越翻腾的眸光在她面上定了好几许,哑声道,
“仪仪,你爹爹的案子不日便要升堂,这几日京城风声紧,你先去城郊避一避可好?”
难保高旭不冲着她身份来抓她。
此刻走,余下诸事均交给他。
明怡心头热浪翻滚,目光定在他面容,不发一言,她这辈子没做过逃兵,谁也无资格叫她撤逃,皇帝都不行。
她从来与战友同进共退,唯这一回,要舍弃战友独自前行。
家主,对不住了。
斜阳入室,如一层春晖栖在他浓烈的长睫,衬的那张清越的面孔恍若浸润在旧时光里,好似纵岁月流转,亦不改他半分容色,真真称得上风华绝代。
隐约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往都察院这边扑来,兵戈近在迟尺。
明怡听得分明,克制不住将面颊往他掌心靠了靠,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肌肤滋生出细微的颤麻,这一抹颤麻熟稔地窜至她心间,化作悸动的心跳,应着这份悸动,她蓦然睁目,带着几分凄楚与决绝,
“我不能成为你的软肋。”
这话无端将二人当中悬着的那根弦给拉紧。
裴越心口顿生一种窒息感,反驳道,“胡说,你从不是我之软肋,”被她这话激得他胸膛起伏不定,“蔺仪,我从未后悔遇见你,从第一日见着你,到今时今日,我从未后悔,无论风雨,我们夫妻共担。”
风声静静,这话如和风细雨蕴养入她这素来狼烟不休的心帘。
原来情话这般悦耳,她第一回 听。
如此,也无憾了。
信手握住他手腕,让他贴得她更紧了些,她眸光清丽,极为柔静地望他,低声说,“家主,你可知我最喜你什么?便是你勇于担当,不改初心的模样,你是我见过的这世间最有风骨之人,你是裴氏家族掌门人,世族之冠冕,肩负家族兴衰命脉,为世族领航,不该被我裹挟入党争中,我李蔺仪何等骄傲,若叫你因我衣袂蒙尘,声名受损,那我宁可从未遇见你。”
她眼底恍若有泪花闪现,落在他眼里有如针扎。
她那般肆意潇洒,岂可因他落泪。
“李蔺仪,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事情还不到那么糟糕的地步,我们来日……”
“来日”二字尚在唇齿间研磨,门外,十几条腰悬绣春刀的身影无声无息闪入穿堂,裴越所有表情霎时凝固在脸上。
来的这般快!
他立即起身,下意识要将明怡拉至自己身后,可惜,手腕为她钳住,使不出半分力,反倒是那个信誓旦旦承诺往后不再对他用武的女人,勠力将他往她跟前一带,只见那张温柔沉静的面孔,顷刻间换了个人似的,眼底寒芒绽现,飞快握住他双腕,往他身后一扣,紧接着另一只手捏住他喉咙,将他高大的身子推到门口,对着外面的人断喝一声,
“退开!”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快到他措手不及。
裴越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轰的一声断了。
浑身如堕冰窖,脸色白到发僵。
所有都察院的官员均被这一变故给吓到,纷纷冲出庭院。
而那些奉命前来捉人的锦衣卫,瞧见这一幕,也均有些傻眼。
气氛瞬息凝固。
这是一个四合院,南面是穿堂,左右两排值房,正北堂屋则是审讯大堂。
明怡藏身裴越背后,双眸如鹰,警惕四方,慢慢推着他迈出东面的值房,沿着廊庑,一步一步将裴越带入众人视线。
都察院的人这才发觉裴越被她捏为人质,均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些相熟官员认出明怡,多数官员摸不着头脑,只当都察院进了女贼。
为首的柳如明见势不妙,缓向明怡抬手劝道:“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少废话,让他们退出去!”明怡凶狠地捏着裴越,大声呵斥。
柳如明见状,急出一脑门汗,对着冒然闯进来的锦衣卫骂道,“快出去,快出去!”
为首的两名锦衣卫千户,两两相望,均有些迟疑。
都察院的那些官员,唯恐裴越受伤,一拥而上,一面将锦衣卫往外赶,一面惶惶安抚明怡,
“有什么话好好说,万不可伤着阁……
“一日夫妻百日恩,少夫人,可不能做糊涂事。”
裴越在这一片片此起彼伏的惊呼中,慢慢回过神来,那一张俊脸白得毫无血色,掌心都在发抖,眼神微微往后一偏,试着悬崖勒马,
“仪仪,你别乱来,仪仪……”
事情始料不及,裴越前所未有慌乱,他太清楚,她这般做为的便是与他划清界限,他更清楚,她这般做是何后果,他一直好吃好喝地养着她,不是让她去牢狱受罪的。
“夫妻便是荣辱与共,我不许你这么做!”
“闭嘴!”
明怡猛推他入庭院,指间力道加重,将裴越所有嗓音扼在喉咙里,众人眼见裴越额角青筋暴起,面色涨红,似呼吸窘迫,顿时发急,
“女贼,你切莫乱来!”
所有人被明怡逼得一步步往后退。
这时,青禾从梁上跃至明怡身后,与明怡背靠背,将裴越带出了都察院正门。
正是下衙之时,官署区大道两侧人来人往,听闻锦衣卫办案,一个个都唬住了,心想又是哪个倒霉鬼被锦衣卫盯上了,纷纷探头探脑驻足围观。
眼看前方人越聚越多,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将都察院这一带给围个水泄不通,裴越心悬到嗓子眼,几度欲回眸劝她,可明怡没给他半点机会。
她那是什么功夫,他如何奈何她分毫,裴越气得干脆钉住脚步,无论她怎么推,他均不肯走。
乌金铺了一地,门外人头攒攒,所有视线射过来交织成一片刀光剑影。
他脚步生了根,如一座孤峰似的杵在她跟前,一动不动。
他知道,一旦迈出这道门槛。
事情将彻底失控。
他再无机会唤她一声“夫人”
明怡望着面前那道高大的背影,扣他喉间之手近乎颤抖,指端血色凝滞,几欲松手,却克制住。
她咬紧牙关,于他身后以气音哄道,“家主,你信我一回,我已查出事情真相,事涉党争,远比你想象中要复杂,我不想拖累你,也不想受裴家掣肘。”
“高旭即将对我爹爹动手,我必须去狱中把人带出来,我不会让自己有事,你放心。”
“你听……去……”
掣肘……裴越眸色被霞光刺的一晃,明怡趁着他失神的功夫,彻底将他推至人前。
侍卫即刻涌上,团团围住三人,气氛剑拔弩张。
火红的夕阳如一个巨大的圆盘挂在西边天,似神邸,无悲无喜俯瞰这一切。
青禾护着明怡,一步一步往后退,至宽道正中停下,目光如炬,扫视四周。
双方兵刃在手,一触即发。
高旭就在这时,点了一批弓箭手围过来,看到这一幕,脸色一变。
“怎么回事?”他问身侧的千户,
千户指着正中的明怡师徒二人,也顿感棘手,“属下一进门,尚未动手,那李明怡率先发难,挟持裴阁老,将我等逼出庭院。”
高旭心里暗骂了一句废物,气得面色发寒,盯着明怡神情发狠。
这么一来,他还如何拖裴越下水?
这一对夫妻,一个赛一个精明。
不能叫他们得手。
高旭故作轻松,审视着二人,于四周慢慢踱步,“哟,你们夫妻这是唱的哪一出?”
明怡听到他的声音,立即调转方向,押着裴越,面朝高旭,声线冷硬道,
“你来的正好,高旭,我命你,即刻放了我父亲,否则,我今日便杀了裴越!”
高旭浑然不信,抱臂立在人群一角,语气优哉游哉,“行,你杀一个试试!”
明怡未及反应,那头都察院的官员纷纷跳脚,指着高旭大骂,
“高旭,这说的是人话吗?”
急急赶来的巢遇,指着高旭面门喝道,“我看你是惧怕阁老查出李襄一案真相,给你这位都指挥使没脸,想借刀杀人吧?”
“就是!”众人纷纷上前,
“高旭我警告你,你今日胆敢不救裴阁老,我等明日齐齐上书,唾沫子能淹死你!”
“你这条狗命连给裴阁老提鞋都不配,裴阁老今日若有闪失,你也活不了!”
都察院的御史门个个口舌如刀,将高旭骂得是颜面尽失。
裴越在官署区威望隆重,高旭一个不慎就捅了马蜂窝,看来坐视裴越不管,已行不通。
李明怡突然玩一出内讧,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高旭内心早已气得骂娘,面上却不得不好生安抚这些官员,
“诸位莫急,我心中有数,方才不过是吓唬她罢了。”
数位官员见状,这才轻哼几声,拂袖退开几步。
高旭无奈上前,不得不打起精神与明怡交涉,
“李蔺仪,本官命你立刻放了裴大人,有什么话,尚且好说。”
这话一出,不知里情的官员纷纷一头雾水。
“李蔺仪?”
“李蔺仪是谁?”
“怎么回事?”
高旭就着这片疑惑声,指着人群正中的李明怡,与众人介绍道,
“诸位,裴大人这位妻子,名为李蔺仪,乃李襄之女,为朝廷钦犯,本官三年来一直在追寻她的下落,可惜她藏得极深,直到最近方露出踪迹,这不,本官怀疑她跟银环盗窃一案有关联,正要捉她归案。”
不等众人反应,他掀起眼帘看向裴越,“裴大人,你可否解释清楚,朝廷逆犯怎会出现在你府上,又如何成为了你的妻子,你们夫妻朝夕相处,你不会是今日方发觉她身份有异吧?”
话里话外均暗指裴越私藏朝廷钦犯。
这话一出,人群中炸开了锅,一时沸反盈天。
明怡闻言突然放声一笑,
“哈哈哈!”
她这一笑如刀锋出鞘般,锐气四射,震得四下诸人耳膜发炸,忍不住纷纷捂住了耳。
只见她从胸口掏出一物,扬至半空,
“没错,我不是李明怡,我乃李襄之女李蔺仪,肃州之战后,我逃去潭州养伤,无意中撞见裴越未婚妻李明怡,得知她与裴家有婚约,故而暗中接近她,取得她的信任。”
她扬了扬手中的信笺,“真正的李明怡心知齐大非偶,不愿为高门后宅所束缚,故而于两年前写下这封退婚书,而我瞅准这个机会,截住她的退婚书,夺取她之信物,将人关在一个苗寨,顶替她的身份入京,目的便是替我父侯翻案!”
话落,她将这封信往人群一扔,离得最近的巢遇立即扑上去,将之接住,抽开里面的信笺,一目十行读过,细细辨认一番,确认这是潭州当地所通行的桑皮纸,纸张有了年份,略有些泛黄,信笺内容无错,手印俱全,该是真信无疑。
所以,这位李姑娘着实欺瞒了裴越。
他愕然地盯着李明怡,视线慢慢移向裴越,有些不敢去看他的脸色,只见那位素来以沉稳著称的年轻阁老,眼睫颤得厉害,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指节泛出血色,那张脸平静,苍白,好似有星光从他眸子里一寸寸坠落。
裴越极力克制着情绪,浑身颤抖。
所以,她早早布好了后手,早早就谋划着,有朝一日与他分开。
人群中,众人纷纷凑上传阅那封信,信上明明白白写着退婚之理由,看得出来那位真正的李姑娘字迹很青涩,措辞也很朴实,像乡下姑娘,也就是说裴越那门婚早早就被退了,他原可在京城择一门当户对的贤妻,偏被面前这个李蔺仪从中做了手脚。
众人无不为裴越痛心疾首。
老太爷害人不浅哪!
有人替裴越鸣不平,指着姿态跋扈的明怡怒道,“李姑娘,你蒙骗裴大人便罢,不认错也罢,何以今日挟持他,置他性命于不顾?裴大人也没半点对不住你,你为何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明怡似乎被这话给激怒,冰冷的眼神一寸寸扫至四周诸人,
“这话你们也配说出口?我父侯领着三万肃州军拼死护下这片江山,而你们呐,却诬陷他,给他安了个叛国罪名,害他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尔等尸位素餐之辈,是否亦是恩将仇报?”
“没有我父侯与千万将士以身为刃,浴血奋战,哪有尔等在此光鲜亮丽,夸夸其谈?”
“我肃州军三万将士蒙冤三载,何其无辜!”
“你们有何脸面来指责我?”
她字字千钧,压得众人一时哑了口,纷纷汗颜。
这时闻讯赶来的谢礼,立即拨开人群,瞧见明怡扼住裴越喉咙,深吸一口气,赶忙上前安抚,
“李姑娘,您心中有怨,我等感同身受,近来,我与裴大人,亦是夙兴夜寐,意在尽快将你父亲的案子审理明白,还你父侯一个清白,你且安心静待,放开裴大人可好?”
“我呸!”明怡淬了他们一口,“一月过去,你们可查出什么来了?我看你们这些官员全被怀王给收买,意图杀我父侯而后快!”
天爷呀,连怀王都扯进来了,众人叫苦不迭。
“谁都可能被收买,唯独裴阁老不会,裴氏不参与党争,此条组训数百年而未曾更改,李姑娘,你恨错了人,快些放了裴大人!”
“你杀了裴大人,还有何人替你父亲伸冤?”
“你们这些人都靠不住!”
明怡不与他们废话,眼神冷鸷森然,杀气四腾,
“高旭,快些放我父侯出狱,否则我今日便将这大晋的钱袋子给杀了,替我父兄陪葬!”应着这话,她将怀里的男人扣得更紧,指尖深入他冷白的肌肤,不消片刻,一颗血珠渗出。
看得众人心惊肉跳。
“你敢!”
众人急得跳脚,诸位高官簇拥在高旭身旁,让他务必想个法子救出裴越。
高旭仍不为所动,不信裴越对李明怡之事毫无所知,眼神狐疑地在二人之间流转,最后钉在裴越身上。
“裴大人,您说句话,您这夫人我该如何料理?”
夕阳如血,将二人身影拉得老长,两道身影交叠在一处,一如既往。
身后的霞光与面前冷冰冰的银刃在裴越脚下交错出一道界限。
一边是结发之妻。
一边是阖族信誉责任。
他一身绯袍,矗在这片光瀑里,有如遗世独立。
人前,她掌心覆住他整个脖颈,虎口掐在他喉咙处,做出凶状,
人后,被扣在身后的双腕牢牢钳住她纤细的手指,每一根被他来回掰转,每一根都不放过,掌心早研磨出一层黏腻的汗液,手指绞在一处近乎扭曲变形,似乎在质问,为何要以如此残忍的方式,离开他。
掌心的疼痛一寸一寸往上涌,明怡却兀自狠心,手腕一转,重新扣住他手腕,不叫他动弹,拇指尖用力往他腰心一顶,眼神凌厉盯着四处,嘴唇却微微颌动,用气音逼他,
“家主,快告诉他们,你受我蒙骗,毫不知情。”
“我已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了,你为我赴汤蹈火,我何尝不想让你置身事外?”
“乖,听我一回,就这一回……”
“家主安,裴家安,则我心安……”
这世间有一种双向奔赴是,你义无反顾朝我奔来,为我遮风挡雨,而我却毫不犹豫将你推开,让你置身事外。
每一字眼均是从肺腑里用气音挤出来,恍若游丝窜入他耳帘,似藤蔓缠绕进去,揪住他五脏六腑,听得他肝肠寸断,五内俱焚。
她怎么可以这般残忍,亲手将他往岸上一推,独自承受风浪滔天。
她怎么可以。
已无回头路了。
再迟疑,她功亏一篑。
天光正一寸寸暗下去,夕阳最后一丝余温灼烧着他们交叠的背影,裴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背对着她,麻木地从肺腑震出一声,
“李蔺仪!我待你不薄,你何故欺我至此!”
清隽的眼眸被逼得猩红,喉咙嘶哑得不像话,身子似极力在坚挺着,任谁瞧了唯有不忍。
他似下定决心,阖着目痛喝一声,“来人,拿下她!”
应着这话,潜伏在西面一处暗檐下的狙击弩手,精准地射出一箭,就是这只冷箭刺破这片暖色的黄昏,擦着明怡手腕处而过,明怡稍稍一避,任凭其洞穿她袖口,手腕“吃痛”,被迫松开他,连着后退两步。
霎时无数长箭短矢铺天盖地罩来,抓此机会,将二人与人质隔离开来,预先戒备的十几名高手齐扑向青禾,青禾长链抽出,扫落蜂拥而来的箭矢。高旭看出明怡身手不如青禾,抽出腰间长刀,跃入二人之间,意在将二人切割开来,身旁锦衣卫配合十分默契,一面用密集的箭矢压制青禾,一面挑出最精锐的高手,擒贼擒王,围攻明怡。如此,青禾不仅要帮着明怡抵挡箭雨,亦要应付身旁十几高手,几十弹指功夫后,她故意卖了个破绽,给了高旭机会制住明怡,明怡落网,青禾被迫束手就擒。
要看人犯被擒住,高旭抬手喝道,“带走!”
夕阳彻底沉去了云层后,天地静谧如斯,晚风猎猎,裴越宛如被抽干了精神气,怔怔杵在那儿,神情麻木到发僵,那股熟悉的冷杉香渐行渐远,继而彻底消失在他鼻息间,他抬手缓慢地将衣襟处的褶皱给抚平,甚至连一丝不忍都不能露出。
巢遇等人无比同情甚至心痛他的遭遇,小心翼翼将那封退婚书交还到他手中。
裴越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封手书,良久方接过。
裴家是安全了。
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也至此斩断。
所有以歧途肇始的缘分,也终将以背道而驰结束。

第90章 杀去奉天殿
裴越握着那封退婚书踏入值房, 黯然坐于案后,今日种种骤变犹在眼前翻涌,教他一时难以回神, 回想方才之景象,猜到她该是蓄谋已久, 先是借七公主之名潜入诏狱踩点, 继而故意引得高旭前来他面前擒拿她,一为保全裴家,二为入狱救人。
不声不响, 将所有人算计在内。
诏狱岂是寻常之地,至今无人能活着从那里走出。
她在里头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裴越强自定神, 立即写了一封请罪折, 起身来到廊庑。
都察院官员大多尚未离去, 皆面带忧色望向他,裴越见大家担心,失笑安抚, “我无碍,只是李襄一案不能再拖, 诸位各就各位, 明日提审李襄。”
“是。”
众人应声领命, 三三两两散去, 最后廊庑下剩下谢礼,巢遇和柳如明三人。
裴越将那封请罪折交给谢礼,“谢大人,你即刻去奉天殿,一来催提审李襄的批红, 二来,替我将这封请罪折呈交圣上。”
前朝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奉天殿不可能毫无所知。
他必得第一时间与皇帝呈情,如此方是为臣之道。
谢礼对这里头的干系一清二楚,立即接过,提着蔽膝快步踱出门槛。
目送他出穿堂,裴越视线移至巢遇和柳如明二人身上,“两位跟我进来。”
别看明怡信誓旦旦能全身而退,裴越却不太放心,他便得替她铺出一条退路,确保她来日不被奉天殿问罪。
行至案前,他将两份紧要文书递给二人,“你们俩即刻去办一桩事。”
再说回高旭这边,将人押进诏狱后,立即折回奉天殿复命。
虽说锦衣卫素有闻风办案之权,然此番牵涉朝中重臣,事先未与皇帝禀报,有先斩后奏之嫌,他也必须立刻去奉天殿呈情。
可惜怪了。
刘珍公公亲自守在御书房外,将一干人等全拦在外头。
“陛下有旨,今夜与七殿下对弈,谁也不见。”
高旭闻言一怔,暗道不妙,立即折回衙门,写了一封请罪折,再度递进去。
是夜戌时初刻,两封请罪折子齐齐摆在皇帝跟前。
彼时,皇帝正带着朱成毓坐于西殿梢间,此处轩敞开阔,陈设却极为简素,正北矗立着一张漆金雕龙宝座,宝座下空空荡荡,连一张御案也无,唯南面格扇窗下摆着一座雕龙纹宝鼎,宝鼎香烟袅袅,盘桓不绝。
皇帝和七皇子便坐于宝座前的台阶处,在皇帝手肘处,搁着一张紫檀四方小案,一壶清茶,两只杯盏置于其上,再无他物。
而那两份折子,就被皇帝搁在脚前。
“小七,你可知父皇为何不召见他们?”
朱成毓自从听说表姐被抓进诏狱,脸色便有些维持不住镇定,此刻强压下心中焦灼,抬眸回道,“儿臣不知。”
皇帝是什么城府,见儿子眼眶发红,将他心思一眼看透,却不点破,而是抚着他后脑勺,指着两封折子道,
“身为帝王,不能叫所有臣子猜到我的心思,父皇故意留中不表,便是让他们战战兢兢,惶恐不安,自以为能料算圣心却发现圣心更在山云之外,叫他们摸不着头脑,如此下一回,他们方不敢贸然行事,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这就是驭下,明白吗?”
朱成毓似懂非懂地点头,“儿子明白了。”
“万事要沉得住气,”他抬手抚了抚儿子眼角强抑的泪,逼近少许,神色肃穆深沉,语气也放得极缓,“有朝一日,你会发觉,坐在这奉天殿,便是高处不胜寒,什么亲朋故旧,均抵不过‘君臣’二字,不能容忍她触犯你之威严,你表姐今日犯了何罪,你明白吗?”
少年摇头,“父皇,儿子不是皇帝,儿子做不到将亲朋故旧抛开,表姐也是人,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她,父皇,我怕高旭对她动手。”
皇帝默了默,神情依旧淡漠,“案情未明了之前,高旭断不敢妄动,若他当真胆大妄为,这般不服管束的臣子,朕留之何用?杀了便是。”
可惜,杀了高旭也换不来表姐。
朱成毓难过道,“父皇,为君之道,当真非得如此冷血无情?”
皇帝凝视少年清亮的眼眸,叹道,“毓儿,爹爹十八岁时已上阵杀敌,你如今也该长大了。”
朱成毓固执地望向他,“即便有朝一日,儿子真能被父皇委以重任,也想做一个有血有肉的皇帝,上奉父母尽心尽孝,下抚黎民仁善厚德,不负亲恩,不亏老友。”
皇帝听了这话,微有些愣神,却还是笑道,“如此这般,你会很累。”
“儿子不怕累。”朱成毓鼓了鼓自己胳膊,好似要叫皇帝窥见他一身力气,“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累不是很理所当然么?”
皇帝张了张嘴,看着铁骨铮铮的少年,一时不知说他什么好。
同一时刻,坤宁宫。
七公主收到消息,急忙来寻皇后商议对策。
皇后听完始末,手中的茶盏失声而坠,慌忙抓住七公主的手腕,喃喃问道,“你说裴越之妻李明怡,便是李蔺仪?”
“是啊。”七公主眼底交织着对明怡的担忧和亲人失而复得的喜悦,“娘,表姐还活着,她好好地回了京城,可惜被狗贼高旭抓进了诏狱,娘,女儿去过诏狱,舅舅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表姐一个姑娘家在里头如何受得了那等折磨,娘,咱快些去奉天殿求见父皇,请父皇网开一面,不要伤了表姐才好。”
自与明怡分开,七公主便忐忑不安,回到自己的寝殿后,不断使人去打听消息,后听说明怡挟持裴越,被高旭抓进诏狱,吓出一身冷汗,晚膳都没顾上吃,匆忙来寻母后拿主意。
皇后好似被闪电击中,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的气色,均在这一刹那消退,神色涣散有如失魂,绞尽脑汁搜寻记忆里明怡的模样,难以置信她是蔺仪,更难以置信她们早就见过了……她那么平平静静走到她面前来,唤了一声“皇后万福”,心在这一瞬间裂开一口巨大的深渊,无边无际的空茫恐慌忐忑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皇后脸色白得好似一张薄纸,一戳便要破,整个人脆弱极了,也惧怕到了极致。
“搀我去奉天殿……”她抖抖搜搜,从喉咙颤出几字,
七公主哪还有迟疑,立即招呼几名女官,一道护送皇后往奉天殿来,行至后殿台阶下,抬眸望见一五短身材的大监手肘兜着一根拂尘,遥遥立在上方廊庑下,观神态举止,好似猜到她们会来,已候了许久。
七公主搀着皇后上殿,先上前与刘珍问候了一声,“阿翁,我母后要求见父皇。”
刘珍先对着七公主欠身一礼,随后朝缓步上来的皇后长揖,“回娘娘,陛下有旨,今夜谁也不见。”
皇后神情一晃,极力握住女官手腕,稳住身形,哑声道,“烦请掌印再行通禀,就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欲与陛下说。”
刘珍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带着劝慰朝皇后缓缓摇头,
“娘娘,奴婢知道您担心李姑娘安危,不过奴婢劝您一句,眼下说情反而适得其反,人虽是被关进诏狱,可李襄案子审明白前,高旭不敢对李姑娘下手,陛下也不会准许他动手,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安心回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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