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时的周缨,长居深山,穷酸、困窘、目不识丁,一心只想挣点小钱。
不想有朝一日,这样的她,竟做出了两件胆大包天的事。
一是那年冒死从雪野里捡了个囚徒回家。
二是“昭宁五年夏,越函关,斩匪首,退敌五百”。
青史一笔带过,却无人知晓,她本农女出身,又长年困于深宫,并无半分骁勇善战之能。
此番赴险,不过为一己私心。
为那个在明德殿与她隔灯相望数载,又亲手将她锻成一柄尖刀的人。
-2025.10.1前全文免费。
-修改主要是捉虫,以及把一些比较晦涩的用词改成常用语,不用理会。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成长
主角:周缨 崔述
一句话简介:天崩开局,捡到男主后逆天改命了
立意: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
那三个奇怪的男人走进青水镇的时候,周缨将将结束一夜的劳作。
彼时天光初现,小镇刚从沉寂的夜里苏醒,人声随早起赶集的商贩从四处涌来。
听到动静,周缨将初制成型的两排陶甑整齐摆放至石台上等待阴干,而后伸了个懒腰,推开了作坊老旧发霉的木门。
一只通体黢黑的中型犬从她脚边蹿出,一跃跳出这座矮小的夯土房,在寸许深的积雪里打了个滚儿,又使劲儿摇晃脑袋将毛发上沾染的雪粒甩出三尺开外。
昨夜方和雇主就工钱之事发生过争论,情绪本就低落,加上彻夜劳作,周缨原本疲倦不堪,此刻却看得一乐,郁闷一扫而空,嗔道:“黑豆,不许贪玩了,咱们还有活计要忙呢。”
似应和她的话,黑豆停住了动作,然而并未像平素一样摇着尾巴跑到跟前来,反而不安而警惕地盯着西北方向,喉间逸出沉闷的低吠。
“黑豆?”周缨疑惑地随它看去,便瞧见了那三个怪异的男人。
三人并排往场镇走来,步伐迈得极大,须臾间已到了跟前三尺处。
两侧之人身材粗矮敦实,身着深蓝粗布皂衣,双眉紧锁,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眼神不善地盯了周缨一眼。周缨被逼得垂下眼眸,拿手轻轻在黑豆头上拍了拍以示安抚。
三人绕过她往前走远,镇上生人少,周缨不自觉地回头看去。
相较另外两人,正中那人身形要挺拔瘦削得多,然而穿着实在不合时宜,一件单薄的粗粝麻衣显然遮不住雪后凛风,身子瑟缩得厉害。
周缨不由又多看了两眼。
左侧的壮汉回头看来,眼神凛冽,周缨在黑豆背上拍了一下,提高声音道:“咱们赶紧送完炭回家去,怕晚些又下雪。”说罢埋头疾步离开。
好不容易放晴,周缨急着回家忙活,加紧将攒了好些时日的一麻袋木炭送到主顾店里,这才发觉黑豆没跟来,便径直去肉铺寻找。
黑豆每次来集上都会来此处转转,偶尔能得到一些宰肉时飞溅的肉沫和屠夫大发善心施舍的骨头渣,但今日,周缨没在肉铺的案板下找到黑豆,只好沿着窄长的街道边唤边找。
往西走出去小半里路,一阵肉香传来,周缨循着味儿看过去,黑豆果然在铺子前面摇尾乞食。
店内的客人,恰恰是她先前所见的那三个男人。
老板生怕惹客人不悦,上前驱赶。黑豆恋恋不舍地往里又看了一眼,尾巴耷拉下来,沮丧地往外走。
正当此时,半个包子被轻扔至地上,黑豆凑上去嗅了嗅,立刻埋头狼吞虎咽起来,两口便将其下了肚。
馋劲儿未解,黑豆舔着舌不肯走,在原地转着圈儿。
又半个包子再度被扔过来,黑豆眼睛一亮,赶紧低头大快朵颐。
“瞧不出来,你居然还是个大善人,不过路上的开销是定死了的,吃一口少一口,你既要当好人分给这畜生,今日便饿着吧。”朝外坐的男人将这一切收入眼中,面色不善地嘲讽了一句,说罢又怪罪同伴,“早说不必对他如此友善,吊着口气饿不死就行,何必浪费这钱。”
这对话愈发怪异,周缨想多觑几眼,又怕惹事,只好低声唤黑豆赶紧回来。
但一道目光却在此时轻轻投来。
她终是没忍住抬头,四目相对,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令她莫名心惊。
她微微点头谢过他的好意,弯腰将恋恋不舍的黑豆抱起,缩着脖子快步离开。
到家时已过晌午,周缨随意做了两个菜,陪着阿娘吃完,草草补了会儿觉便赶往后山。
积雪未融,出来捡柴的乡邻少,收获反而比平日更丰,不多时她便捡满了一整篓柴禾。
她一路和黑豆比拼着速度往家赶,行至一半,先前敞亮的天色迅疾阴沉下去,凛风紧跟着呼啸而来。
风雪迷人眼,周缨看不清路,不得不暂避到一处内凹的崖壁后,才从这刺骨的寒风中逃出生天。
生于山野长于乡间,辨出这只是阵风而非下雪的前兆,周缨放心地放下背篓,在崖后蹲下身来,将自己蜷成一团取暖。
陡然发觉先前在脚边蹿来蹿去的黑豆不见了踪影,又直起身子,扬声冲着风雪唤道:“黑豆,回来——”
灰蒙蒙的天色里蹿出来一个黑色的小点,迅疾往崖后奔来。
伴着逐渐清晰的踏雪声,黑豆疾奔而来,绕着她急促地转了五六圈,将尾巴甩出了虚影。
周缨蹲下来,将它搂进怀里,屈指在它脑袋上弹了一下,佯装怒道:“又玩疯了?突然刮起这样大的风来,也不知道往回跑。”
黑豆不安分地转来转去,试图挣脱她。
等她放开它,它又不再次奔出去撒野,只在她脚边蹭来蹭去,不耐地打着响鼻。
崖外寒风呼呼作响,周缨被它的反常所迷惑,半晌没有动作。
黑豆则越来越急促,围着她不住地转圈。
周缨犹豫了下,重新把它搂进怀里,放低声音安抚道:“你怎么啦?等风停了,咱们马上就回家,别急好不好?”
朔风退散,日头从层叠的黑云背后跃出来,周缨蹲身去背竹篓,黑豆急不可耐地咬住她的裤腿,使出全身力气将她往外拖。
雪地湿滑,周缨被拉得一个趔趄,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黑豆怕她坠下崖去,不敢再使蛮力,却依然不肯松嘴,只不停地摇着尾巴。
“怕了你了。”周缨终于领会到它的意思,返回背篓前取出一根榆木棍,用力往地上压了压,确认还算结实,才摸了摸它脑袋,“想去哪儿,走吧。”
黑豆这才放心地松开她,往前跃开一步带路。
先前缠缠绵绵地下了半月的雪,昨日初晴,现下积雪仍旧没踝,油靴一脚下去,踩得雪地“嘎吱”作响。周缨拄着榆木棍,绕出这个内凹的大崖壁,跟着黑豆走出去半里地,瞧见白雪地里露出一个黑点。
周缨顿住脚。
黑豆奔到那黑点旁,两只前爪不停地刨起雪来。
不到半盏茶功夫,那黑点完整地显露出来——是个人。
周缨撑着木棍走近,眼神微凝。
一张线条锐利的年轻男子的脸,满脸血污,豁口遍布,因融雪极寒之故,脸上伤口所流的血已被冻成暗红血渍,触目惊心。
定睛一看,赫然是早间两次相遇的那个男人。
难怪黑豆执意要引她前来,原是曾受过他口舌之惠。
周缨抬头往上望去,崖上枯木七歪八扭,从中折断不少,显然为此人方才坠下时砸断。
她心有余悸地长吁一口气。
此处地势特殊,东侧是她方才避风时所在的内陷崖腔,是一块天然的避风之所,西侧是他们此刻所处的这一块微凸的平地,而往上是一片陡崖,崖边是附近村民为抄近路而硬生生踩踏出来的一条小道,往下则是另一片陡崖,崖下是暗流涌动的沙河。
但凡坠下的地方偏个两三尺,这人便该尸骨无存了。
黑豆还在不停地刨着雪,试图将人从凹陷的雪坑里刨出来。
周缨上前,探手试了试他鼻息,屈身将溅落在他身上的雪大致扫下来。
“咚”的一声,小指被打疼。
她甚至来不及起身,便半猫着腰疾退了三步,才勉强定住心神,神色复杂地看向雪地里的这个不速之客。
此人腕间,系着一副镣铐,方才为衣袖所掩,未能一眼看出。
黑豆不明所以,围着这人转了几圈,舔舐完他冻僵的脸,在他心口位置趴卧下来。
“你这畜生还通人性不成?”周缨又好气又好笑。
她起身走出去两尺地,来回踱步了好几次,视线忽然聚在此人的衣着上,神色微动。
她环视周遭一圈,确认不见人迹,勉强平复情绪,走近仔细观察此人。
此人外衣被崖上树枝划出不少破洞,凌乱地掩在身上,露出里头的中衣一角。光滑柔软的缎料,严丝合缝的针脚,精细缜密的刺绣工艺,周缨冬日卖炭,春夏养蚕抽丝,闲时到镇上做短工,以此维持家用,对此敏锐无比,一眼便看出这件中衣价格不菲。
她正怔忪间,黑豆忽地吠了一声,她回过神来,瞧见黑豆正急切地盯着自个儿,分明是盼着她不要再发呆,赶紧搭把手帮忙,哂道:“你也是个只记吃不记打,胳膊肘往外拐的。”
朔风吹过,周身发寒,周缨心下微紧。
她再没见过世面,也该判断出上午那三人的关系了,此人应是被秘密押解的囚犯,而另外二人自然是乔装过的役吏,此刻他坠崖在此,那二人应该很快就会寻来。
理智告诉她,她不应给自己惹麻烦。窝藏者同罪,重可致死,她曾与县衙的官差打过一次交道,知晓他们的野蛮难缠,明哲保身当作未曾见过这一幕是最明智的选择。
雪光晃眼,她微眯着眼,再次打量了一眼此人的样貌和表里不符的穿着,心下犹疑,举棋不定,但终是迈不出步子离开。
她盯着仍旧趴在这人身上不肯下来的黑豆,好半晌,似下定了决心似的,决定让上天来帮她做这个决断:“看这畜生能不能有救人一命的造化吧。”
盏茶功夫过去,黑豆跑过来扒拉了她两下,前爪的冻感令周缨回神,她垂眸看去,恰见雪地上的男人睫毛轻颤了下,缓慢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周缨心中莫名一松。
【作者有话说】
一个因“路边的男人不要捡”的全民吐槽而萌生的逆向脑洞。
私设非常多,包括但不限于官制地理礼制习俗作物等大乱炖/大量虚构,没有一个可以考据的地方。
◎今日多谢姑娘。◎
日光晃眼,崔述迷迷糊糊地逆着光看了半日,也没能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只能隐约辨出来是个女子的身形。
周缨解下腰间水囊,递到他面前。
他尝试着抬动右手,发觉完全不能动作,只能再去试左手,却也只能微微抬高两寸就失力坠下。
周缨只好拔掉木塞,蹲身将水囊送至他嘴边,倾斜着喂给他。
冻得狠了,咽水不及,温水堵在喉间,激得他呛咳起来。
周缨收回手,平静地审视着他。
这阵咳嗽来势汹汹,崔述煞白的面上浮起一阵潮红,脖颈上青筋突起,带动着整个身子一颤一颤。
旷野里,镣铐带起的“叮叮”声不绝于耳。
他的下颌过于消瘦,周缨伸手,就着从他侧颊上滑落的清水,将他下巴上那道血渍擦净,露出利落的线条来。
崔述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聚焦在她脸上,并未忆起早间镇上的仓促一面,亦不知她心内其实已百转千回过数次,只觉她此刻神色平静,没有半分遇见落单囚犯的慌张。他沉默片刻,道:“感谢姑娘搭救。”
镣铐将他必惹麻烦的身份暴露无疑,常人避之不及才是常态,可眼下处境,有人相助自然更好不过,崔述略一忖度,开门见山道:“在下家资尚可,逢此意外,家人必然全力找寻。等寻到此处,必以重金相酬,还望姑娘助人到底。”
这和她起先的推测倒相差无几,周缨起身走开两步,沉默不语。
旷野空渺,落针可闻。
锒铛入狱,身无他物,就算此女爱财且不怕事,相信他的几率也不过十之一二。
唯一可以说动的她不过是,他现下行动困难,可为她所制,若无人前来兑诺,她尚有筹码,至少可以顺利将他移交官府,保自个儿不受牵连。
她既没有立刻拒绝,便有贪财涉险之心,崔述的视线跟随着她走动的身影,耐心地等待她的答案。
久不动作,黑豆以为他再度晕厥过去,又过来蹭了蹭他的脸。
湿漉黏腻的触感令他身子一僵,他迟疑着看过去。
旷野里又呼呼地刮起风来,黑豆黢黑的毛发被吹得根根分明地立起,亮汪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他不禁乐道:“是你啊,小家伙。”
周缨看过来,见他正努力地抬起左手,试图去逗弄黑豆,心下微动。
“押解你的人会追来吗?”
闻她猝然发问,崔述微愣,垂下将将抬起的左手,顺着她的问话回答:“会。我被判流刑,押送我的是平山县的官差,将送我去明州,囚犯半途失踪,必然要找,至少要走走过场,否则难以交差。”
没料到他竟会答得这样坦诚,周缨微怔片刻,追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摔下来的?”
崔述掩下心中的诧异,再端量了她一眼。
她穿一身淡蓝色的粗布袄子,冬衣厚实,显得身躯有些臃肿,然而一张脸却是清瘦的,头发束成两股搭在肩侧,清秀的五官尚未完全长开,确实是一个年纪不大涉世未深的农家女的模样,看不出丝毫破绽。
“申时末。”
周缨仰头辨了眼日头,确认时间还充足,接问道:“你犯的是什么罪,官府是不是一定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会罢休?”
“不会。流放途中自来死伤不在少数,若遍寻不获,也只能按实奏报。”
听闻如此答案,周缨指着上方的坠崖之地说:“从崖上你们所走的那条小路下到这里,只能绕道山脚的赵家村,平时需要一个半时辰。丢了犯人,情况紧急,想必动作会快些,”她顿了顿,同他确认,“你方才所说的报酬,可作数?”
此女虽手无寸铁,但胜在熟悉地形,又思路清晰,崔述心知可靠,应道:“自然。”
“好。”周缨简短地应了一声,屈身来扶他,“剩的时间不多,你还走得动吗?”
崔述再试了一试,老实道:“右腿尚有知觉。”
周缨将来时所带的榆木棍给他做支撑,扶他起身,又绕到他左侧,将他大半个身子压在自个儿肩上,扶着他往方才避风的崖壁后走去。
积雪厚重,周缨带着他行得艰难,一刻钟后,方走到崖壁后一处狭窄的平台上。
周缨让他扶着石块借力,自个儿则从背篓中拿出柴刀,摸索着将刀送进一条狭窄的石隙中。
折腾半晌,石板仰面倒来,周缨灵巧避开,拿刀背在洞壁上拍打了几下,又探头进去查看了半晌,退出来对他说:“有点窄,但还算干燥,勉强可以躲一阵。”
崔述点头。
周缨扶着他进入逼仄的石洞中。
“这时节没有虫蚁,你安生待着,等官府的人走后我来接你。”
周缨话说得简短,说完便要去抱那封口的石板,崔述唤住她:“等等。”
周缨顿住动作,略想了一想,将手中的柴刀放入洞中:“你方才亲眼看到了,这种洞口没法封死,即便我将你扔在这儿不管,等你力气恢复以后,也可凭这刀想办法出来。”
见他不出声,她迟疑片刻,将身上的袄子脱下来垫在他背后,使他既能靠在石壁上省力,又不至于被石块冻伤:“若我报官,你可以拿此物向官府告发,你我其实是同伙,只是我因为怕事临时变卦改了说法。”
为省时间,她语速极快,说完问他:“我可以继续了?”
崔述听她交代完这一长串,原本再度微抬的左手悄然垂落身侧,腕间寒芒一闪而过掩入袖中,问道:“需不需要我教你如何避开搜查?”
“不用,这地儿我比你熟。”周缨只作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将腰间水囊解下,塞进他怀中。
石板落下,隔绝所有光线,洞穴内漆黑一片,崔述被这动静激起的粉尘呛住,轻微咳嗽起来。
周缨没等里头消停,用木棍将洞穴四周敲打严实,捧雪草草遮掩了一遍,四下扫视一周,见无异样,背起背篓沿小道快速赶回家。
杜氏在屋内听到外头的动静,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
周缨快速热好饭菜端进屋,边替她添炭边叮嘱她:“阿娘,我再出去一趟,你先吃,我晚点回来收拾。”
说完两步拐进自个儿房间,拽出一件平素舍不得穿的半旧棉袄套上,又找出一把夏日里用的晒谷耙和一只簸箕,带上篱笆院门往外走。
黑豆还要跟着她,周缨想了一想,将它唤回屋里,寻了根藤条拴在灶下,拍了拍它脑袋,安抚道:“一身都打湿了,别去了,就在家里烤会儿火。”
她独自赶回崖下,仔细对照着崔述坠下的方向和路线,抱来几块大石头,沿着下方陡崖的边缘扔下去,一路“咔擦”断枝声不绝,最后落于沙河上,砰地敲碎了结了薄冰的河面。
周缨满意地回到石穴前,拿簸箕兜满雪,倒在封口的石板外缘,又拿木棍结结实实地捶打了数次,将雪压实。
直到再看不出雪有松动的痕迹了,周缨才将簸箕的系绳挂在脖子上,拖着那耙子后退三步。
晒谷耙头部是一块底部边缘齐整的木板,后以竹竿相连,平素用来均匀推平谷麦以便晾晒,此刻却是用来平整雪地的绝佳工具。周缨用它将全部痕迹抹灭,又在平整的雪面上撒上碎雪,边重复这动作边后退着往家走。
等完成这一切回到家中,日已完全西沉。
周缨先去收拾了碗筷,伺候杜氏洗漱歇下,将剩菜热过草草吃了几口,勉强糊弄完一顿,又将家中仔细收拾了一遍,烧了一大锅热水备着,这才攀到屋顶,登高望向后山。
隔着暮色,影影绰绰地看出,后山有微弱的火光沿着小道逼近。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火光复又沿着山路向西返回,不见了踪影。
周缨拿背篓装了几块特意在灶中烘烤过的干柴,背上往后山走去。
此地地势特殊,她家独门独院地隐在崖后,若非熟悉地势,或者仔细查探,很难发现此处有户人家,更何况她还刻意用枯枝残雪掩埋了唯一一条小道,方才又熄了灯火,官差短时间内自然寻不过来。
而那座石穴,她已隐蔽得足够完美,加之天色暗淡视物困难,若非意外,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快到崔述藏身的石穴时,黑豆支着耳朵听了半刻,没听见异动,才跃开一步带路。
周缨跟着它走出崖后,举目望去,四野无人,然而周遭乱糟糟的一切都彰示着,确有人来寻过了。
周缨走至她伪造的坠崖处,那里果然有一圈密密麻麻的脚印。
仔细辨认过脚印后,周缨判断出来人实际只有两个,只是长时间停留盘查导致足迹凌乱,应该只是日间所见的那两人,并无人相帮。两人力量有限,她心中巨石坠下不少,但仍旧警惕地使唤黑豆去周边确认是否还有生人在侧。
黑豆今日被拘束了一阵子,这会子正是撒野的时候,四处奔来跑去,足足绕着方圆一里地跑了一圈。
见它没有异动,周缨知那两名官差已经走远,彻底放松下来,走至洞穴口,用木棍将上头的积雪扫下来,然后在石板上叩了三声,凑近说:“是我。”
石板被撬开,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周缨探身将人扶出来,用先前那件袄子垫地,扶着他靠坐在崖石上。
“你左腿不能走动,是摔坏了还是冻的?”
崔述迟疑片刻,老实道:“身已冻僵,判断不出。”
周缨早有所料,取出背篓里特意带来的柴禾,利落引燃。
干柴遇火燃得极快,不多时火苗便蹿起来半人高。周缨将先前留给他的水囊拾起,发觉轻了许多,便将新带来的水囊递过去,崔述左手接过,放在怀中固定好,再用左手去拔木塞。
见他两次尝试都没能成功,确认他右手确实受了伤,周缨探手过去帮他拔掉,怪道:“先前那一壶都能打开,怎么现在又不行了?”
崔述仰头慢慢喝了两口,等喉间不适微有缓解,才说:“方才藏身时间久,蓄了不少力,故能勉强一试,现下已消耗殆尽。”
周缨不疑有他,等他喝够,收好水囊,将柴禾架得更高,好让火烧得更旺。
借着火光,她认真端量了他一眼。
他脸上不知何时又添了一道新伤,侧颊上隐隐渗出的血珠无声坠入雪地,染出一小簇红雪。
明明满脸是伤,狼狈而落魄,然而侧脸线条冷峻,鼻英而挺,双眸黝黑,眼神沉静幽邃,双唇干到皴裂,泛着淡淡的血色,衬着颊上凌乱的划痕,又平添三分月落青瓦的寂寥。
周缨形容不出来,她生长在这块巨石的背后,最远没有走出过这块崖石的方圆百里地,拿粟麦蚕丝木炭去镇上换钱时见过形形色色的买主与过客,但独独没有他这样的。
这探询的眼神过于赤|裸,崔述有所察觉,隔着火苗看过来。
周缨坦率地迎上他的目光,没有避让。
“你犯了什么事?”
崔述抬眸看她一眼,又安静地垂下眼帘,没有作答。
体温逐渐恢复,僵硬之感减退,他试着活动四肢。运气还算不错,厚重绵软的积雪卸掉了大半坠崖的力,左腿应是撞上了崖上巨木,现下已经骨折,右手也伤得重,但万幸还有一手一腿只是皮肉伤,不至于完全成个废人。
周缨平静地看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在他腕间。
“故意还是意外?”
崔述想了一想,知她说的是坠崖的事,实诚道:“故意。”
周缨也不意外,只说:“那你胆子挺大,运气不好一点,流放就变成丢命了。”
“嗯。要犯嘛,本当处以绞刑的大罪,侥幸判了轻刑,后路如何尚不可知,还不如赌上一赌,何况我观察过地形和树木再‘失足’的,除非天意如此,否则不致丧命。”他说这话时语气过分平静,似寒月泻下的凉辉。
这话怪异,引得周缨多看了他两眼,再问了一遍:“你犯了什么罪?”
崔述没出声。
两度发问没能得到答案,周缨也不勉强,自行结束了这个话题,看了眼天色,转问道:“现下好点了吗?我搀着你的话,能走多远?”
“小半个时辰应当能坚持。”
“好。我扶你,你忍着些痛。”
周缨让他靠近火堆再暖暖,自个儿用石板重新封了洞穴,弯腰捧雪抹掉人迹。
“今日多谢姑娘。”
温和醇厚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掌心的雪被体温融化些许,湿漉漉的,凉凉的。
◎脏秽未除,不敢慢怠姑娘之物。◎
周缨转头看他一眼,莫名笑了下:“道谢倒不必,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东西就成。”
过于唯利是图的一句话,却不叫人反感。
崔述沉默地注视着她的动作。
周缨捧雪灭了火,将未燃尽的柴禾捡到背篓中,拿木棍将黑色的残烬推至崖下,抹掉人迹,将背篓背好,单手拿着袄子,扶着崔述往回走。
雪地湿滑难行,这段路本就崎岖,带着一个身量比她高大许多的累赘,周缨走得颇为吃力,好在镇日忙于农活,力气尚可,不至于束手无策。
黑豆在前引路,避免他俩因雪踩空,即便如此,两人还是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院门口。
“小心点,别让我阿娘听到动静。”
周缨扶着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院中,进到自己屋里,点燃灯烛,指着那张木床道:“你先坐会儿,我去打些水过来。”
等她带上门出去,崔述环视了这房间一周。极为狭小的一间屋子,除了一张简陋的架子床和一个矮小的木柜,再无他物,过道也狭窄得仅能容一人通过。
除了这张床,他似乎确实无处可以安身。
短暂烤火带来的温暖逐渐消散,冷气顺着四肢上涌,周身再度麻痹,力气不支,他扶墙靠坐下来。
周缨回到灶间,打来一盆热水。
听见动静,崔述将沉重的眼皮翕开一条缝。
周缨被他搁在过道上的长腿一绊,手中的木盆差点摔出去,勉强用身子撑住柜角才不至于跌倒,恼怒地回头瞪他一眼,却瞧见他靠墙坐着,唇色乌僵发紫。
她怔了下,赶紧捉过他的手放进盆中浸着,又去搬了把凳子过来,将他扶起靠坐在墙上。
见他动作困难,她蹲身替他脱鞋。
他脚上所穿的是一双略大的单薄麻鞋,应为牢狱中统一发放。冬日里这种鞋本就无法御寒,何况他脚上这双还已经被石块和树枝划出了十来个小破洞。
崔述迷糊间推拒:“不必。”
“你自己能行?”周缨抬头看他一眼,不待他说话,手上微一用力,强行将鞋脱下,触到里头质地上佳的罗袜,不动声色地将其脱下,将他冻到青紫的脚放进盆中浸没。
过了片刻,崔述才觉得僵硬之感缓缓褪了下去,脚上有了知觉,人也慢慢缓了过来,同她道谢。
“冷成这样,也不知道上床先用被子焐着么?”周缨乜他一眼,语气比平常硬上三分。
然而崔述此话说得极认真:
“脏秽未除,不敢慢怠姑娘之物。”
周缨心头莫名一跳:“你是读书人吧?”不待他回答,又道,“早就想同你说了,别同我酸来酸去的,害我连听带猜的,累得慌。”
她直起身,避免和他对视,回灶间再打了一盆热水过来,将帕子递给他:“擦洗一下,上去焐着。”
“多谢。”
周缨斜靠在柜角上,见他正低垂着眼,趁机借着晦暗的烛光观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