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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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事很是慢条斯理,并不因生人在侧而不自在,先单手慢慢束好发,再拿帕子细细擦拭脸上的伤,指腹触到结痂的地方,便用帕子焐上一小会儿,再擦拭掉血渍。
周缨看了一阵,打开柜门翻拣出一双新的千层底布鞋,放至地上:“肯定不合脚,勉强趿着走吧,总比湿的强。”
崔述看过去,这双鞋确实小上不少,但村野妇人并未裹足,还算勉强能穿,于是点了点头:“多谢。”
对他的客套,周缨已见怪不怪,并未接话。
她的注意力被他腕间不时作响的镣铐所吸引,略想了想,从柜中翻出一把剪刀递给他:“衣裳都湿透了,剪了吧。”
崔述依言接过剪刀,将外衫的右边袖子剪开,停下了动作。
周缨会意,站至他左侧,接过剪刀,沿衣物的褶皱剪出一条平整的线,替他将这件脏污的外衣褪下,旋即端来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把中衣烤干再上床焐着,暖和得快些。”说罢端着先前那盆脏水回到灶间。
她刻意等了小半个时辰,趁这段时间将自个儿拾掇好,甚至还慢悠悠地烫了个脚,才端了碗一直煨着的粥回到屋中。
他已将中衣大体烤干,正拿破旧的外衣蘸了水,单手擦拭着镣铐上沾染的污泥。
周缨沉默地站在门口,等他忙活完,才扶他坐上榻,用棉被盖住他胸口以下,将粥碗递过来:“喝吧,一整日没吃过东西了。”
崔述手微顿了下,执勺说了声“劳驾”,也不忸怩,埋头小口小口地喝起粥来。
连落难时喝上一碗果腹的白粥,他都极有教养与礼数。
他只有单手能动,周缨替他端着碗,注视着他的动作,没忍住一哂:“也不是不饿,肉包子打狗,惯来有去无回,何必?”
崔述执勺的手一顿,笑说:“万物有灵。”
周缨轻嗤:“算你走运,这个肉包子倒还算有去有回。若不是黑豆非要引我去找你,按衙役找过来的时间,你即便能侥幸保住性命,也必然冻坏身子。”
其实他坠崖前已经服过药,只是撞击产生的眩晕太过猛烈,才一时陷入昏迷,就算不遇到此女,他也必然不至于被冻毙于山野,稍晚些也会在药效作用下醒来,并找到暂避之所,静待救兵,否则他不会出此下策,拿自个儿性命当儿戏。
只是若不遇上此女,因为受伤,他的处境确实会难上许多,这一人一犬的出现,的确算得上上天助他。
“总归,还是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周缨不领这份客套的情,只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你看着便是富贵人家做派,想必不至于骗我。”说罢又问,“你身上还有其他伤吗?”
冷不丁地听她发问,崔述停下生涩的动作,抬头看她一眼,老老实实地交代:“大的摔伤有两处,在左腿和右手上,还能活动这么久,应当没有伤及肺腑,先前应该只是受了冻。”
“你的家人在哪里?你确定他们能找到这里来?需不需要我帮你送个信?”
崔述迟疑了下,说:“官差还没撤走,你去送信会有危险,且先等上几日吧。不过是暂时出了些意外,必然会来的。”
他说得这般笃定,周缨没再继续追问,只道:“你既然犯下大罪,就算家人寻过来,难道就能保下你?官府就不会继续追查了?”
“这你不必管。”
“我是不想管,不过是怕白忙活一场,自然忍不住问问。”周缨转头看他,将话挑明,“你打算给我多少报酬?”
“你想要多少?”
周缨没说话。
他补充道:“都可以的,你尽管开口。”
周缨先是诧异,随即唇角溢出笑意,又意识到失态,刻意板着脸问:“真的都可以?”
“嗯。你肯搭上性命救我,我自不会骗你。”
“我要八十两。”她说得斩钉截铁,气势十足,生怕他反悔。
碗沿冒着白汽,崔述垂眼,掩下心底的错愕。
见他不说话,周缨微抿下唇,忐忑地问:“那五十两行么?”
她试图同他讲道理:“真的不能再少了,我担惊受怕了大半日。何况这事风险这么大,虽然你说官府找不到人也就算了,但也不是没有败露的可能,一露马脚我说不定连小命都保不住,何况你这话还有可能是骗我。若你家人来之前就事发了,我岂不是一个子儿都拿不到,还得搭上条命。”
活脱脱一副既贪财又贪生的小人嘴脸。
崔述仔细地端量着她。
她斟酌半日,先前的欣喜消散得无影无踪,声音压得低低的,颇有些祈求的意味:“我看得出来,你家底当真丰厚,便不要同我计较了,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今日官差因雪停临时改变押解路线,连他都没有料到这一出,以至于让亲随埋伏错了地方,他这才迫不得已以身犯险,以便金蝉脱壳。
其他人又怎会料事如神,知晓今日之变,安排好人来设计他,还是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
何况,方才廖廖几句,他已断定,这姑娘确是急需钱财,才见财起意愿担风险救他,这局面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再有,这姑娘毕竟出身卑微,连漫天要价都不曾,为了这区区五十两的酬劳竟如此低声下气。
崔述将前因后果理清楚,便知即使此女还算镇静缜密,也不过是巧合,此地应当安全,此女也无其他心思,于是应道:“好。八十两便八十两,不会短你的,放心。”
周缨搓了搓垂在身侧的右手,腮帮微鼓,连带着脸庞看起来也圆润了些。
崔述看了片刻,淡笑着问:“你年纪还不大吧?”
周缨闻言,只当自个儿方才那副模样受了奚落,眉头微敛,冷硬地催促:“还吃不吃了?快点。”
“好。”崔述收了笑意,埋首将这碗白粥加速咽下肚。
周缨收走碗,不多时拿着个灌好的汤婆子回来,塞进他被窝中,余光瞥见窗纸一角裂了条细缝,便从柜中寻出一卷厚毡布,用针线固定住,将窗户全部封死。
“隔壁有人,动静轻一点。”周缨端走炭火,吹灭灯盏,拿盆装了脏衣出门,在外头落了锁。
今夜无月,她不舍得点灯,借着瓦上的雪光照亮,将他的衣物鞋袜悉数浸湿,搓上皂角,反复清洗了三四遍,拧干水在竹竿上晾好。
等滴完水,周缨将灶膛中的红炭夹出来堆在一处,罩上镂空的竹制熏笼,把衣物平铺在上,以便烘干。
劳累了一整日,又兼提心吊胆,身体已到了极限,倦意瞬间涌来,周缨只觉眼皮沉重得很,再支撑不住,摸黑走到杜氏房中,悄悄爬上榻。
才刚刚躺下,杜氏就尖嚷起来:“出去,快出去。”
周缨坐起来,无奈地看她一眼,连声应道“好好好”,退回厨房,取来日间那件脏污的粗布袄子铺在灶下,蜷成一团,和衣而眠。
◎她得赌这一把。◎
冬日夜寒,周缨在翌日卯时被冻醒,发觉鼻塞得厉害,烧热水烫了半天,方才松缓下来。
做好三人的早饭,喂完家禽,天色尚早,周缨到后院中取了块长两尺宽一尺的木板,借着蒙蒙亮的天色,将边缘锯平,又寻来几根木块,用钉子固定到四角,做成一张简易的小几。
修整齐平桌脚,再清洗干净,擦干水渍,放在洗衣石上晾着,周缨看着还算满意,才回到厨房端上热水去服侍杜氏起床,和她一起吃完早饭。
周缨边收拾碗筷,边同杜氏交代:“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来问你的话,你一定要说昨日我从集上回来后,一整日都没有出去过。”
杜氏面露疑惑之色。
“阿娘,你听懂了吗?”周缨耐心地再问了一遍。
杜氏迷茫地点了下头,依旧没吭声。
周缨将碗筷搁回灶台上,单手拎着那张小桌回到自个儿屋中。
门锁一开,黑豆先一步蹿进来,周缨险些被绊倒,拿脚尖在它肚子上虚虚踢了一脚。
这一连串动静不小,崔述却没起身,仍旧躺着。
“不早了,起来吃饭。”
周缨将碗放至柜上,取过半卷麻布,靠墙坐下来,将桌脚架在腿上,用麻布将桌面包裹起来,拿针线固定住。
“你在做什么?”崔述勉强将眼睛掀开一条缝,往这边看过来。
“做得粗糙,有点毛刺,容易伤手。”说话间,她已拿剪刀绞断了线,左手拿着桌过来,另一只手则试图把他扶起来。
手刚伸过来,便瞧见他额上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怎么了?”
“有点烧,不碍事。”崔述试图单手撑着坐起来,腰腹一用力,眉间顿时蹙成一团,斗大的汗珠滚落而下。
“行了。”周缨伸手虚拦一下,去触他额头,烫得她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再同他说话,他已经迷迷糊糊地不怎么应声了,显然方才那一遭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昨夜见他精神尚可,还以为及时得救没有大碍,然而她还是低估了这场冻雪的威力。
周缨心头扑通直跳,取来浸过凉水的帕子,敷在他额上。
反复几次,仍不见效,而他已烧得不省人事了。
周缨退出门来,环视周围一圈,一日夜下来,人畜来回走动,地上积雪已融了大半,残存的实在是有些脏,独独瓦上薄雪尚还算干净。
她扛来竹梯,爬上去采了半盆雪下来,用布兜了一抔,压实了系在崔述额上。
冰冰凉凉的触感立竿见影,他皱成一团的眉头舒缓不少。
不多时,雪融了些许,化成水顺着他脸颊往下滑落,周缨拿帕子替他擦干,又换一捧新雪覆在他额上,瞧见他似乎又好受了些,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周缨在床前来回踱步,好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伸手绕过他肩侧,将床榻角落的干草掀起一角,取出一个绣着腊梅的半旧荷包。
观他行事作风,所言应不至为假。
八十两,她一人再怎么折腾,按目前的情况,也得不吃不喝地忙活十来年才能攒下这些银子。
她需要钱,无论如何,她得赌这一把。
她得保住他的命。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犯了滔天大罪,其实只要不给她带来大麻烦,她暂且不愿意去深想。
更何况,她在不惹麻烦和挣黑心钱之间犹豫不决时,是上天帮她作出了决定,她愿意相信一回天意。
她不再犹疑,将荷包揣进怀里,出门从后山往五里坪去。
黑豆一路小跑跟过来,周缨赶它回去:“路远,就别跟我去了。”见它还是一副不肯的样子,又迂回道,“回去守着菜地,那几颗萝卜我瞧着长得倒还好,晚些拿来炖汤,别被那群光吃不下蛋的母鸡糟蹋了。”
黑豆听话地停下,在原地摇着尾巴目送她走远。
途经昨日崖壁之后,周缨再次仔细查探了一番,确认之后无人再来过此地,微微放下心来。
走出去两三里地,到得五里坪,周缨往一户人家走去。
三间夯土墙垒成的矮屋并一道篱笆院门圈成的农家小院里,一个头裹灰蓝色麻布的中年妇人正在廊上拿簸箕装铡成小段的干草料。
妇人一起身就看见往这边走来的周缨,面露喜色,隔着老远同她打招呼:“阿缨,雪还没化完,路不好走,怎么就着急出来了?”
林氏名唤慈姑,虽并不是她的亲戚,勉强能算得上乡邻,却一直拿她当亲女儿般善待,周缨心头一暖,语气添了两分亲近,话家常道:“婶婶,我昨日去了集上,想着距离过年还有些时日,就没有买年货。结果今儿瞧着这天又阴下来了,怕是晴不长久,便想趁着还没下雪去置办些东西,就怕一直下到过年。”
林氏一听便明白过来她的来意,昨日镇上才赶了集,今日要去置办年货的话,便只能去邻镇,路远难行,天黑前怕赶不回来,这是来借她家的骡子来了。
“昨儿雪才刚停,你这丫头去镇上做什么?”林氏劝她道,“婶婶知道,镇上那帮雇主,能请得动男人便绝不会要女工,江老板愿意在忙的时候请你去帮小工是个很难得的机会,但他毕竟也克扣得厉害,只肯给你男工的一半工钱,也不值当。而且雪那么厚,你一个人来回那么远,路上要是出点什么事该怎么办?”
“世道就是这样,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周缨话题一转,语气轻松地带过,“而且没事,有黑豆陪我呢,那小家伙多机灵,我摔不着,您放心。”
林氏无奈摇头,将簸箕腾至左腋下夹着,冲她招手:“我正准备去喂,你也过来瞧,下了小半个月雪,没人请你成叔去帮忙驮货,这骡子歇得好,精神头足得很,等我喂完你便牵去。”
厩棚里拴着的骡子毛发油亮,双目有神,一看便知是个精力旺盛的代步好手,周缨连连道谢。
“谢什么谢。”林氏侧身笑着看她,看了半刻,笑容缓缓敛去,目光里盛满怜惜,“你娘这样……”顿了一顿,又笑起来,“得了你这样一个能干的女儿,将家里上下打理得这样好,你娘也算是还有些福气在身上。”
林氏将草料抓进食槽,叹气道:“只是叫我们这些外人看着,总觉着你不容易。”
周缨愣了片刻,抬头冲她一笑:“婶婶,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容易的。我娘如今虽不能照顾我,但我年纪也不小了,反倒可以在她跟前多尽尽孝。家里虽然穷,但人口少,花销也就小了,俭省一些,日子过着也没那么难,您没必要这么心疼我。”
“你这傻丫头,这十里八乡有哪个丫头有你这般招人疼的。”林氏扬声唤夫婿过来,同她交代道,“你成叔昨日也去赶集了,这段路确实不好走,我让他送你到山脚大道上。”
杨成应声走过来,单手抚着骡子颅顶的一小搓白毛,笑着看骡子吃干草料,语气里暗藏着几分与厚实身躯不符的羞涩:“丫头,有难处只管来同你婶说,你家里的伯婶靠不住,我们也是知道的,你别同我俩客气。”
周缨笑着应下:“您看我这一遇到难题,不也直接来找您俩了吗?可见您就是不说这话,能麻烦您二位的地方,我也绝不会客气的。”
林氏被她说得一乐:“你这丫头都学会贫嘴了。”说完解下僵绳递给杨成,“去吧,路滑,仔细脚下。”
杨成不太擅言辞,一路没有说话,牵着骡子把周缨送下山,才将僵绳递给她,叮嘱道:“从这儿到隔壁镇上都是平路,但雪化到一半,滑得厉害,你当心些,路上别急,该买的东西都一次买齐,天将黑的时候叔还来这儿接你。”
“诶,好嘞。”周缨未作过多推辞,别过杨成,骑着骡子往邻镇去了。
天寒路遥,借了骡子的力,也将近晌午时分,周缨才到镇上。将骡子暂寄在草料铺后,她目的明确地直奔唯一的药铺,抓了三剂风寒药便准备往回赶。走出来两步,略一思索,又回去要了六副治跌打损伤的伤药。
路过猪肉铺,屠夫冲她随口一吆喝,她顿住脚,想了片刻,同他说:“给我来五斤,切成两块,一块稍微大些。”
“好嘞。”屠夫手起刀落,切下一块肉放上秤盘。
见周缨踮起脚看秤,屠夫知不好糊弄,切第二块时手松了些,足秤后拿藤条穿了递给她。
周缨数好铜板放在案板上,略微思虑一阵,又去买了些便宜年货才打道回府。
走至一半,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层叠,果真又要下雪。
周缨叹了口气,买药竟花费了三钱银子,买肉也花了一钱银子,一下子花掉了她大半个月的进项,实在是很大一笔开销,若是打了水漂,她的境况就更雪上加霜了。
这般想着,她一心想催促骡子加快速度,又怕累到林婶家这宝贝。这骡子价值不菲,寻常小户人家养不起,由成叔和另外两户同干脚夫行当的人家合伙饲养,是三家赖以生存的金贵之物,平素珍惜得很,她只得由它不紧不慢地走着,自个儿在一旁干着急。
等行到山脚下,牵着骡子往山路上走了没几步,便瞧见杨成急匆匆地赶来,看见她便咧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这天儿变得快,我和你婶就猜你会提前回来,这不紧赶慢赶的,还是迟了些。”
周缨心下感动,面上也柔和一笑:“劳累成叔和林婶为我操心。”
杨成不知接什么话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过缰绳,沉默地牵着骡子引她往回走,走出去两步,又转头看周缨:“你脚怎么了?”
“着急买完东西赶路,没留神,居然在镇上崴了。”
“你这孩子。”杨成摇头道,“严重不?还能走不?别逞强,要不成叔背你回去。”
“平地上崴的,不严重,只有点疼,不影响走路。我还去药铺抓了些药,大夫说回去敷几天管保没事了。”
杨成闻言放下心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默。
周缨家要更偏僻些,等到他家,周缨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再送,自行将包袱从骡身上卸下来挎在肩上,拎着一块肉往回走,解释说:“阿娘昨夜不知怎么冻着了,寒症又犯得厉害,恰好我脚又崴了,便去给我俩各抓了些药,也顺带买点肉替她补补。”
林氏知她脾气,也知这是杜氏的老毛病,应当不算打紧,因此也不强求送她回去,只叮嘱道:“这天看着马上又要下雪,我和你叔今日就不去看你娘了,你赶紧回家去,有什么事记得来找婶婶。”
周缨应下往回走,林氏嘀嘀咕咕地催杨成快去烫烫手脚,自个儿牵着骡子往厩棚里去,边走边小声嘀咕:“这丫头也没见买多少东西,实在俭省得很,估摸着是怕咱们担心,不敢说专程去给她娘抓药,才借口说要去办年货。等天彻底放晴了,你去山里转悠转悠,看能不能打点什么给她送去,给她娘俩补补。”说完又叹道,“算了,这大冬天的去哪儿打,开春再说。”
林氏刚叹完气,余光忽地瞟到鞍上还有一块鲜肉,忙回头去唤周缨,只是周缨走得快,这一小会儿功夫已经沿着小路一路疾走而去,拐过弯儿不见了人影。
林氏提着那块分量不轻的猪肉,不由再叹了一声:“这丫头,脚痛还跑这么快,就怕咱们追上还回去。”
黑云翻滚,周缨走得飞快,离家还有一里地时,黑豆远远奔过来迎她,瞧见她手上提着的肉块,馋得前脚离地,口水直流。
周缨拿脚尖把它拨开:“等回去给你分一点,这会儿先别捣乱。”
黑豆咽了咽口水,巴巴地跟在她身后,不住地摇着尾巴。
周缨乐出声来:“你这小馋鬼。”
回到家中,天色已暗,周缨先去看了眼崔述。
一整日过去,他仍旧烧得厉害,没有任何好转。
周缨叹口气,正要关门,忽听他低语了一句,这声音太小,周缨未曾听清,见他嘴唇又翕动了下,走近两步,俯下身去听他在说什么。
“沧州。”
周缨隐约听到这二字,尚未及思虑此中含意,右手猝然被一股大力握住。
周缨转头看去,对上一双黑亮的眸子。
周缨心一沉,颇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只是制住自己的那只手烫得实在是厉害,她迟疑片刻,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你烧得太厉害了,需要尽快喝药。”
腕上的力蓦然一松,周缨看过去,见他又已昏睡过去,心下微松,替他拭去额间的汗,退出门来。
她到厨房翻拣出来个耳朵磕坏了一角的瓦罐涮洗干净,将一剂风寒药倒进去,加好水,又寻来一只裂了缝的旧炉,生火引燃柴禾,将药罐放置稳当,用蒲扇扇起风来,将火烧得极旺。
没有烟道通往屋外,整间屋子都弥散着青烟,她被呛得不轻,时不时地咳上一声。
天色稍晚,杜氏还不曾吃上午饭,想来已饿得厉害,火势一起,周缨赶紧将炉中的柴添好,拿上镰刀往屋外菜地去。
冬日里蔬菜种类本就不多,况今年天怪得紧,持续大雪,青菜早就被雪打得蔫蔫儿的,地里只剩下几个萝卜,周缨挑挑拣拣拔了个个头最大的回来,在廊下将蔫叶儿削下来,拿到后院扔到鸡圈,回到厨房开始做饭。
一道炒肉,一道萝卜炖骨头。
周缨将菜分成两半,一半放在灶台上煨着,一半端至杜氏房中,笑着同她说话:“阿娘,我今日回来晚了,对不住。你饿坏了吧?”
瘦弱的妇人在朦胧的光影中歪头看她,浑浑噩噩地喊饿。
周缨心头一酸,原本还想让她单独吃,自个儿去照看崔述,此时却无论如何迈不出脚了,只好道:“阿娘,对不住,我刚误了时辰,快来吃。”
今日难得有肉,菜香四溢,杜氏拿起勺子,自顾自地吃起来。
心中惦记着另一头,周缨神思恍惚,夹了几次菜都空手而返,自个儿却并未察觉,径直将空空如也的筷子送入嘴中,甚至还无意识地咀嚼了几下。
杜氏奇怪地看了好几眼,周缨回过神来,见她不吃,主动替她夹菜,笑着同她说:“多吃点。”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令杜氏脸上血色急褪,神色惶惶地僵直着身子不敢动作,口中连连应道:“我吃,我吃,我吃。”
周缨仓皇放筷,放低声音轻哄:“阿娘,对不住,我没有吓你,我不给你夹菜了,你不爱吃的话就不吃,别逼自己。”
杜氏恍若未闻,将碗中所剩食物三口并作两口扒完,嚼也不嚼径直吞下,瑟缩着坐在一旁,握着勺子不敢放下。
“阿娘,不吃了不吃了,别怕啊。”周缨边轻声安抚她,边用巧力将勺子从她紧握的右手中抽出。
怕再次无意识地惊吓到她,周缨也不敢继续停留,赶紧端着小几离开,出门时回看,见杜氏仍然蜷缩着身子,鼻尖没忍住一酸,强忍着回到厨房。
阿娘受此地所困,日夜紧绷,境况越来越不好,必须要尽早离开。
她迫自己迅速平复,一边照看炉中火候,一边将先前剔下来的鲜肉肉皮切成小块,熬出小半碗油,再将熬干的肉皮剁成碎块,拌在米糠和菜汤里搅匀。
黑豆早就急不可耐地在她脚边不停地打着转儿,见她不动,乖乖退开几步,眼巴巴地等着,等周缨将食物倒入它的碗中,才急奔过来,狼吞虎咽起来。
周缨不自觉地一笑,从方才的愁绪中解脱出来,自言自语道:“跟着我真是委屈你了,我瞧人家江老板家的狗顿顿都能吃上肉呢。不过屋里那位要真是个财神爷呢,等拿到银子我一定多买些肉给你吃。”说罢拿着碗回到厨房,见药已经熬好,倒入碗中晾了一阵,等温度合适了,端至屋里,强行将崔述唤醒。
崔述烧得迷迷瞪瞪,勉强睁开眼来,听见周缨问他:“能喝药吗?”
“可以。”他声儿极弱。
周缨将他扶着靠坐起来,拿勺将药喂给他。
体力不支,崔述喝得极慢,一勺药也要喝上两口才能咽完。
周缨心里焦急,但面上不显,耐心地将这碗药慢慢喂给他。
等他喝完药,周缨扶他歇下,退出门来,看着纷飞的夜雪,暗暗叹了口气。
一整日没吃饭,她其实饿得厉害,却没什么胃口,搛了两块萝卜并榨菜下饭,吃了小半碗便再咽不下去,只好又坐到灶下熬起药来。
再抬头往外看时,天色浓如泼墨,这才惊觉已又过了一个时辰。
周缨回到隔壁,见药效尚可,崔述已褪了高热,烫得不再那么厉害,顿时长舒一口气。
崔述迷糊间睁眼来看她,听见她问:“烧退了些,现在吃得下东西吗?”
崔述比先前清醒不少,身子也不再那么乏力,慢慢撑着坐起来,同她道:“可以。”
周缨端来饭菜放在小桌上:“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晚些再喝一服药。”
右手行动不便,周缨给他的是把汤匙,崔述用汤匙舀了一块萝卜,细嚼慢咽地吃完,又抬头看她:“多谢。”
“不必客气。”
崔述不再出声,安安静静地填饱肚子。
煨久了的菜味道自然不佳,何况对于患病之人而言,这肉微有些油腻,米饭也糙得厉害,但市井小民一年恐怕也难吃上几次肉,这显然已是这个贫寒之家最拿得出手的食物了,他强忍住胃里的恶心,就着菜吃完小半碗饭,同周缨道:“够了。”
“就吃这么点儿?是不是还不舒服得厉害?”
庄稼人饭量都大,两碗饭见底不带饱的,家家户户常年地里收回的稻谷都不够吃,周缨头一回见这么慢吞吞吃饭,饭量还不及黑豆的男人,多看了他几眼,确认他是真的没有食欲,才过来收碗。
她手刚触及瓷碗,屋外一声大嗓门儿传进来——“阿缨”。
周缨手一顿,顺势将碗重新搁回桌上。
脚步声停在门口,紧接着门被推动了一下,那声音疑惑得紧:“既点着灯没睡,怎么不应声儿?”
周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快速将帐幔放下。
外头徐氏的声音提高了三分:“还躲着你大伯母不成?”
周缨快速往门口走去,边走边将棉袄上面的盘扣解开两颗,顺带将头发扯乱三分。
门被推开的一瞬,周缨拿脚尖抵住了门。
门仅隙开一条缝,徐氏原本满脸谄媚,瞧见她形容凌乱满脸冷漠,表情一连三变,最后讽道:“哟,开个门都这么慢,成日家嘴上说着不肯嫁,背地里却不干不净地偷汉子不成?”
周缨正在系扣的手一滞,陡然动怒:“你瞎编排什么呢?再说一遍?”
徐氏瞧她似要发作,堆满笑说:“小祖宗嘞,跟你开个玩笑而已,至于生这么大气吗?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们娘俩儿都是贞洁烈女,哪个男人敢招惹?”
“贞洁烈女”四字被她咬得极重,周缨冷嗤:“有事说事,你再阴阳怪气一句试试。”
“好好好,”徐氏敛了神色,正要说明来意,忽地鼻尖一痒,怪道,“你病了?满屋子药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