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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by林叙然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4

齐应显然对这处理方法甚是满意。人于前日下晌才接到诏令,奏疏翌日近午时方上,得到批复令颁准全国照行时,金乌尚未西坠,明光殿的滴漏才刚过酉时。
诏令明文,令崔述全权主持改赋事宜,凡政令出,各路州县莫不遵从。甚有若出使地方遇紧急事宜,全权处置,如君亲临的旨意。
年轻帝王暗藏在病弱之躯后的杀伐果绝,终于在此时渐渐浮出了水面。
建朝迄今已逾百六十年,皇亲显贵经年累月苦心盘剥,逐渐通过放贷、侵夺、趁灾逼田等方式,将贫民小户之田地占为己有,以至田连阡陌,又兼有优免特权在身,致朝廷年失税赋数百万。
由是朝廷岁赋日减,不得不加征赋税,摊派到小农身上,又成了砸锅卖铁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故而为避日益繁重的田赋,尚有土地的小民自愿投献权门,将土地籍靠士绅,宁愿沦为佃农以避徭役,由是国库岁入愈减,再行加征,故而小民苦不堪言,而富户权贵坐享民脂民膏。
许是思虑经年,如此庞杂的税改,大至从上至下的官员派遣,小至土地、人口清量清查之法,户部不出三日便拟出了具体条例,政事堂中阅此疏时意见不一,分歧巨大,然而圣意坚定支持,不容有分毫质疑,一副要给户部最大支持的阵势,于是政令全然无阻地出了景运门,越玉京,行之四海。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京郊的皇亲贵族与达官显贵们。
多年盘剥,各大家族已富得流油,崔述主持的这场清田一要将不合食邑规制的田亩全数清丈归为官田,二要将冒籍相附的佃农重新录册。
田亩乃各家各族立身根本,此番一损良田,二损佃农,正是庄稼亟待收成的时令,政令一行便激起了疯狂反扑,较之上回追银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有帝王的强硬支持,反对派的反击法子稍显凌乱,不似上回那般有底气。
一来吏部想方设法拖延流程,对户部所荐的负责官员赴任手续百般找茬,更在考课中多寻改革派官员的错处,趁机贬谪,调离要任。
二来仍是那套老仪程,大肆弹劾崔述与其僚属拥趸。一时之间朝堂上互相攻讦之声此消彼长,好不热闹。
然而崔述并未延续上回的韬光养晦之策,借齐应之手,力压政事堂中的反对意见,先雷厉风行地撤了两名吏部郎中的职,又将几名冥顽不灵的吏部官员下了狱,交由薛向亲审,均以重典处之,而后再将最为活跃的几名言官调离玉京外任,以极其高调的手法堵了言官清流的嘴。
短短一月间,玉京中的形势竟已是天翻地覆,从年节前后的平静变幻至今日的风起云涌,叫人心惊胆战。
周缨渐得皇后信任,能入偏殿伺候,常能听到齐应问询齐延对此事的看法,故而这内里多少剑拔弩张、惊心动魄,她虽不曾亲眼目睹,亦分毫不漏地全听进了耳里。
她有时候会有一瞬的恍惚。
他难道是铜墙铁壁之身么,区区肉体凡胎,竟扛得住这样滔天的怨怼与反扑。
她心惊地探知着每一程的消息,既怕新策出什么岔子,也怕他出什么事。
由来举事者招人忌恨不得善果,时日愈久,风波愈烈,而她心忧愈盛。

七月初,京郊各大宗室田庄上的春麦已沉甸甸地压弯了腰。
钦天监观测许久,预言至迟五日后,玉京周边必有一场连绵阴雨。
正是春麦熟透亟待收成的关键时期,若误了时令,再遭遇一场淫雨,至少有七八成会霉变腐烂在田地里,甚或颗粒无收。
此时户部仍紧锣密鼓地推行着清田稽户之策,上查不合规制之隐田,籍令归还原主重录田册,无主者划为官田,下查隐匿户籍附籍于豪绅之小民,令其重录户帖按制课税。
如此一来,高门贵族既失田亩,又失壮年劳力,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国祚绵延百余年,年年施恩封赏,勋爵显贵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兼之各高门巨富累年经营,此令触动成百上千权贵的利益,推行之际,阻力重重。
近来户部与这些高门贵族斗得正胶着,接连几次宸极殿的朝会都议得久,内容无非又是群起攻之,主张废除新政。
崔述重入政事堂后,力主提拔的一批官员,今日据理力争,引经据典之余,更以钱粮实册为证,将反对者驳得哑口无言。对手恼羞成怒,转而开始无谓的谩骂攻讦。
宸极殿中喧嚷不休,竟纷闹如菜市。
殿中侍御史上前一步,正欲扬声呵斥,被齐应抬手阻拦。
齐应慢慢将场上诸人嘴脸都看了个遍,才命礼官宣退朝,仍是完全不顾权贵勋臣的涕泣哀恳。
群臣神色各异地退出殿门,有几位皇亲不忿,边走边指桑骂槐,就差要当面唾骂崔述及户部的另几名要员。
污言秽语入耳,崔允望在丹墀前住脚,稍稍侧头看了一眼被僚属围在中间的崔述。
昔日交情甚密的嘉远侯恰在此时路过,当面冷哼一声:“文亭伯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虽说搬府离家,但到底未经官府,算不得义绝。来日宸极殿里论功行赏,崔公想来也算一等功臣。”
嘉远侯说着先一步下了御阶,崔允望被驳了面子,一时也不欲再留,当即迈大步子往宫外行去。
刚走出两步,崔则急急迎上来,将他唤住:“父亲。”
“父亲,我有事同您商议。”
崔允望放慢步子,与他同往外走去,听他压低声音道:“父亲,您若近来有空,还是早日去庄子上看看为宜。”
崔允望冷嗤一声,并不答话。
“政令初行,正是各家表态的时候,明光殿里都看着呢。”
崔则劝道:“此令由三弟首倡,既然家里不曾与三弟彻底恩断义绝,便不能反对此令,否则终落得个里外不是人。若早晚都要投诚,父亲还是早些行动为妙,趁早催着将庄上的粮都收了,到户部上交田契。”
崔允望沉默半晌,方说:“咱们家这些行当做得并不多,不过是怜小民赋重,接受了部分投献以便其避税而已,本也没多少逾制的田亩,交便交了,不像旁人家要脱一层皮。只是若巴巴地交了,朝中这声势浩大的反对阵营,恐又要视你我二人为眼中钉了。”
“父亲晨里走得早些,或许是您不愿与母亲谈及三弟之事,母亲迫不得已早间来找我相商过。”
崔则将韦湘的意思转述:“母亲的意思是,血脉相连,咱们家总没法真正与三弟割席,这田契交与不交,一路行来,我与父亲这眼中钉肉中刺当得也不少了,终是避免不了的事。但这等关头,家里总不能帮着外人伤他的脸面,以防被外人揪着错处,又给他添一处不是。”
崔允望长吁一口气:“这孽子,崔家真是欠他的。”
“此事本不该劳动父亲,当由儿妇前去料理,但毕竟是家中大事,还是父亲做主为宜。平素专事管田的刘管事,早间已先派过去了,此人可靠,父亲可放心用。”
知他心下已然同意,崔则催他快行:“我来时特地乘小车来的,正停在景运门外,父亲此行宜掩人耳目,便暂且与我换车一用。待回来时,父亲也尽量低调交契为宜。”
“几百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低调得了?”崔允望拂袖而去。
崔则回头看了一眼,崔述被簇拥在人群正中,身侧皆是他近来大刀阔斧极其强硬地提拔的一批官员,因有齐应大力支持,对此连吏部几乎也插不上什么话,只好明里暗里地骂他刚愎自用狂妄自大。
此等讽议之声甚嚣尘上,但崔述似乎并不在意,并不设法弹压,甚至连雪片似的弹劾折子都未曾拦一拦,由着通政司如数递进了明光殿。
崔则再多看了一眼,才沿着御阶往下走去,回到值房办公。
近来他也公事繁冗,忙活了一整日,至天色黯淡下来,才收拾好案牍回府。
坊门将闭,时间紧迫,但他与父亲换了车驾,崔允望的马车要宽敞得多,不好自他平日常走的小巷中穿行,只好沿着宽阔的嘉定大道一路往南。
略觉倦乏,他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但满脑子都是公事,如何也静不下心。
正迷迷糊糊间,箭矢破空之声凌空传至,崔则受惊,侧身避过数箭。
箭雨过后,以黑布遮面的伏击者一跃而出,将马车围困在中间,与随车的护卫近身肉搏起来。
护卫尽力拦截,但对方身手极佳,且出手狠厉招招毙命。见绝无与之相敌的可能,崔府护卫放出鸣镝,意图引来城中禁军。
鸣镝升空,崔则看好时机,跳下马车欲奔逃而去,伏击者再度追至,凌空一斩,生生将车驾拦腰劈成两半。
大刀挥至,冷硬寒光与月光一并追至,崔则自破损的马车上掰下一块木条,反手格挡住大刀,然而木头到底比不上削铁如泥的大刀,肩上登时见了伤,当即痛哼了一声。
蒙面壮汉拔出嵌进木块的大刀,正欲再次挥刀砍下头颅,恰见崔则仓皇回头看来,不由一愣,手中的大刀便缓了两息的功夫。
就在这空当,一支弩箭急射而至,大刀被猛地击偏,“当啷”一声砸落在地。
未闻人声,而箭已先至,正是王举到了。
所率亲军与设伏者酣战起来,王举本欲加入打斗,一转头瞧见崔则摇摇欲坠的身形与铁青的唇色,心下大骇,忙上前喂他服了一颗药丸,一手捡起方才伤他的那把大刀,一手扶住他将他带出战圈,二话不说策马往崔府疾奔。
至崔府门前,崔则已迷迷瞪瞪地失了意识,王举躬身将他背起,疾步进了门。
蒋萱听闻消息,连忙迎出来,见这阵势,心中慌乱,但仍是强自克制住心神,将他二人迎进卧间,请来府上医师看诊。
府上医师只道是中毒,但暂且不知毒源,不好对症下药,蒋萱忙命人去外头延医。
王举见她虽面上有条不紊,但实则失魂落魄之相已显,忙拦住那人:“宵禁将至,你拿我的鱼符去。”
又出言劝蒋萱:“蒋夫人莫着急,我已喂他服了一剂可以暂且压制百毒的药,当下没有性命之忧,待会儿大夫来了,解药一到手,必药到病除,夫人宽心。”
韦湘得了消息,急忙从澄思堂赶过来,见着崔则这副模样,已是心肠欲断,但仍是长吸一口气,止住情绪,端庄肃穆地问王举:“王统制,敢问刺杀我儿的到底是谁?可有眉目?”
王举将方才拾起的大刀拿在手中仔细观摩,半晌摇头:“暂无线索。”
蒋萱恨恨道:“这起子贼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当街行凶。”
王举沉吟了下,将心中猜测说出:“崔二郎所乘的是崔公的车驾,应是替崔公挡的灾。崔二郎年轻,身子康健,身手也矫健些,若换了崔公,恐怕已撑不到此刻。”
韦湘闻言,心头巨震,执帕捂住心口,慨然一叹:“这帮混账!只因政见不合,竟然就要使这些下作阴招,朝堂之上刀光剑影,那也勉强算得上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又算什么?阴私至极!”
蒋萱心下亦明了了。
说是替崔公挡的灾,但恐怕真正因由,还是三弟。
崔述正当圣宠,权柄在握,圣上亦毫不避忌地支持他,不惜明着与其他反对的朝臣为敌,近来朝堂上的气氛不可谓不剑拔弩张。
文官钻研故纸堆,学识上胜不过崔述,找不出可以有理有据驳倒他的法子。
言官弹劾他刚愎自用揽权擅专的折子上了一封又一封,明光殿亦不见任何动静。
崔述又极洁身自好,贪财好色一样不沾,想从这些方面非议他几乎毫无可能。
简在帝心,朝堂之上找不到可以打败他的办法,这帮人的心便肮脏到如此地步,将心眼都投向了年迈老弱的崔允望。
父死子丁忧,一旦崔述解职守丧,离开朝堂两载有余,若天子寻不到另一个如此铁腕的继任者,毫无疑义政令必废。
而就目前朝中局势来看,能找到的可能,几近于无。
毕竟既要继任者有此才能,又心志弥坚,敢与众显贵为敌而绝不退缩。更要天子信任,甘将其扶至如此地位并大方放权,方能将政令推之四海。
自来新政,首倡者黜,令必随之殒毁。
由来如此,无怪乎这些人如此心脏。
已至春麦收割的关键时令,要逼崔述离朝,这的确是眼下最快也最可靠的法子之一。
她没有出声,安静地半跪在榻前,轻轻擦去夫婿脸上沾染的尘灰与血污。
急促的脚步声在此时传来,紧接着便是崔述那许久未曾听闻过的声音:“母亲,先带二嫂稍事避让,容孙太医看诊。”
韦湘上前扶起蒋萱,温声宽慰她:“别着急,先去看看含灵,好一阵没瞧见她了,省得她又在外头捣乱。”
蒋萱一颗心落不到实处,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扶往外间,行至崔述跟前时,崔述唤了一声“二嫂”,她亦不曾应。
至厢房中,婆子带着崔含灵上前同她请安,见女儿如此乖巧,她笑了一下,忽而感觉到脸上凉凉的,探手一抹,才后知后觉地擦了一手泪。
正屋里,孙太医面色凝重地检查着崔则的瞳孔、舌尖、伤口,又诊了许久脉,才说:“毒性狠烈,虽说不致见血封喉,但也是五步之毒,所幸喂了强护心脉之药,才勉强保下一条命,眼下应暂无性命之忧。”
“我当尽力一试。”孙太医起身同崔述拱手,“崔少师放心。”
“有劳太医,还请太医务必保下他性命。”
“受皇命而来,不敢不尽心。”孙太医提着诊箱至偏厅开方。
崔述上前一步,目光落在眉头紧拧的崔则身上,向候在一旁的王举发问:“你到的时候,可有什么发现?”
“你先已吩咐过我好生护卫崔公,我派亲军一直跟着呢,这崔府也早守得跟铁桶一般了,绝对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崔二郎这纯粹是无妄之灾,兄终弟又无须解职,他们也实属没有必要对付他。”
王举说着惭愧地低下了头:“也是我手下那帮人愚笨,只知随崔公其人,不知——”
崔述打断他:“还有活口么?”
王举无奈摇头:“不曾。各个刚烈,见事不成,当即自尽,应是豢养的死士。解药之事,恐只有靠孙圣手慢慢试了。”
夏夜仍然闷热,崔述命人又添了两个冰盆进来,慢慢走至外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没有说话。
王举自箭筒中取下一支羽箭,拿在手中摩挲了几下,犹豫再三,才敢开口:“你也不必自责,这如何也怪不到你身上。”
崔述没应声。
王举又说:“圣上既派孙太医来,应是无虞的,宽心才是。”
崔述上前两步,负手站在檐下,虚眯着眼,仰头看向冷冽的月。

◎十六岁始离家,迄今十二载,吾儿何在啊?◎
府里从上至下忙忙碌碌地折腾了大半夜,至月上中天,蒋萱强打起精神,劝韦湘先去休息:“母亲先去歇息吧。您这几年操心得太多,不宜再过多操劳了。”
韦湘摇头:“便是回去也睡不着,就在这儿守着反而好些。”
“二郎想必不愿意见您这样。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您先回澄思堂,待一有消息,我即遣人来知会您。”
韦湘方听了劝,不再出言反对。
蒋萱边唤人准备肩舆,边送她往外,行过地罩,一抬眼,瞧见屏风后伫立着一个身影。
崔述不知是何时来的,孙圣手暂且避出后,她便与婆母回了内间,那时听闻崔述正送王举出府,不曾打过照面。
此后这几个时辰,她与婆母不曾出过这间屋子,也未曾听到一丝响动,并不知他是何时回返,又在此站了多久。
崔述见她二人过来,微微垂首见礼:“母亲,二嫂。”
韦湘看他一眼,哀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先出去了。
蒋萱跟着送出去,待随侍的婆子丫鬟出了月洞门,才转回内间来。
崔述仍纹丝不动站在屏风后,仿佛好几个时辰都站在这里,分毫没有动过。
“已命人将可园简单收拾出来了,三弟先回去休息吧。”蒋萱道。
崔述没有回头,目光仍旧落在屏风上所绘的春山雅集图上,画面正中,有一士子正盘膝而坐,横笛吹奏,周遭流水落英,不扰其神。
“二嫂,对不住。”
蒋萱微微闭眼,将即将滚落的泪逼了回去:“都是一家人,同根而生,荣辱相系,没有什么对不住的,你认为你做的事是正确的便罢。”
明明已站了这般久,此刻闻言,崔述默然须臾,却转身往外行去:“不叨扰二嫂了。”
待脚步声走远,蒋萱才绕过屏风,转至榻前,半跪下去,扶着崔则的手,隐隐啜泣起来。
天将明时,蒋萱振衣起身,在丫鬟的伺候下梳洗毕,在窗下坐了,听完管事婆子的禀事,叫人晚些将今日早膳单独送至澄思堂,又安排好崔含灵的事,这才起身往外走去。
这么大的家宅,难偷一日闲。
一宿无眠,身子困乏得厉害,她走路已有些飘,然而意识却极清醒,一点倦意都无,只仰头去看天际露出的一线青白。
埋首时,余光才瞥见檐下站着一个身影。
崔述仍穿着昨日的常服,应是昨日从值房匆匆赶去宫中延请太医时未及更换,回府后亦不曾回过可园旧居,便一直未曾换过。
听见声响,他转过头来,同她见礼:“二嫂。”
知他亦是一夜未眠,蒋萱颔首受了这礼,吩咐婆子:“带三郎去东厢盥洗吧。”
崔述不便再辞,正要动身,忽听小厮举着一笺纸来报,说是孙太医那头终于辨出毒源,已开出药方。
蒋萱一时喜不自胜,连忙吩咐小厮去照方抓药,又吩咐婆子去膳房通知厨娘赶紧先将药罐与火炉备好。诸事准备妥当,又遣人去澄思堂知会韦湘,叫她宽心。
玉清院里又忙碌起来,韦湘也闻讯赶过来,同蒋萱一道守在内间。
崔述在外头候了半日,待日头已炽,额间渗出薄薄一层汗时,里头传来一声喜极而泣的颤音:“福生无量,谢天谢地。”
知崔则已转危为安,他转身往外行去,方过月洞门,撞见急急赶回的崔允望,住脚问好:“父亲。”见他神色焦灼,又补道,“二哥已无大碍了,父亲不必焦灼。”
崔允望闻言,神色稍缓,然又铁青着脸看他,冷声道:“你去哪里?”
“值上事多,我先回衙署了。”崔述拱手作别。
“你站住。”崔允望面色森然,语气比平素更厉三分,“就在此地候着。”
“是。”
崔允望迈着大步匆匆进院,见着崔则脱离危险,孙太医也称已无大碍,从昨夜王举命人送信至时便一直狂跳的心终于慢慢平定下来,又与韦湘和蒋萱多说了两句,才出得门来。
崔述仍恭顺地站在方才的位置上,半分不曾移动以避让炽烈的日头。
崔允望一言不发地绕过他往前走,崔述提步跟上,二人沿着长长的游廊往西走。
日头炽盛,崔述微眯着眼仰头去望,被晃花了眼,心神也被带得轻微晃动起来,到后来,似是晃累了,终是一点点沉了下去。
已历百余年风霜的乌漆大门紧阖着,他有三年未曾在家中辞岁,自然亦有三年不曾参与过府中的祭祖,对这间敞阔的祠堂,已生了陌生之感。
仆役上前推开门,与外头盛日带来的晃眼、闷热半分不似,里间经年的沉闷、厚重扑面而来,一刹间,竟有些周身发寒。
崔允望往里走去,崔述跟随入内,未待吩咐,先一步在先祖灵位前跪了下来。
崔允望扶着那支再难离身的黄花梨木手杖,侧身垂目看着他,半晌方道:“二品大员,常于御前行走,不看僧面看佛面,如今我已训不得你了。”
“父训子,天经地义,圣上亦怪罪不得。”崔述恭敬垂首。
崔允望目光落在先祖灵位上的描金大字上,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人不服老不行,我老了,再天经地义,也训不动你了。”
崔述没有接话。
崔允望叹了一声:“永昌九年,你拜入杜攸同门下时才十岁,本正是贪玩的年纪,但每日坊门初开,便立即登车出门,数九寒天也不曾误过一日。我那时便想,你们兄弟三人中,你不仅是天资最高的一个,更是心性最韧的一个,来日也必是走得最远的一个。”
“但而今回望,我真是后悔。”崔允望捻香,敬呈先祖,方接道,“后悔因他身负真才实学,便送你拜入他门下。杜攸同此人,先时混迹市井,后转性拜入聆山书院,师从先儒裴观,苦学入仕,厚积薄发,不惑之年后入政事堂,一鸣惊人。永昌九年卸职致仕,收你做了关门弟子,永昌十五年起复,虽未掌实权,只任散职,但拜太傅,恩荣阖族。”
“你朝考后不肯让家里帮你找门路留京,反而要听吏部安排乖乖去那临溪做知县,我那时便该知道,你已中了杜攸同这老匹夫的计,早晚要与崔家离心。恨我那时识人不清,连亲手养大的儿子都看不明白,竟纵着你让你离了京。”
崔允望仰头看向窗外的苍柏,慨然一叹:“十六岁始离家,迄今十二载,吾儿何在啊?”
崔述抬眸去看,已过天命之年的人发已白了一半,腿脚这两年越发不便利起来,手杖常年不离身,连往昔挺得笔直的脊背,也已渐渐有了佝偻之势。
他轻唤了一声:“父亲。”
崔允望悲凉地笑了一下:“我自知劝你不动,但寄望你再好生想想。你若真走上杜攸同的老路,他在政事堂沉浮四载,终于落败,一朝罢黜,白丁之身整整六年,五十多岁华发早生垂垂老矣时,先帝方念他往日之功起复,拜太傅保其尊荣,却到底也没有再重用。一生多少岁月,都蹉跎了在了其间啊。”
“人之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八年?”崔允望沉沉一叹,“述安,回头是岸啊。”
“凡人一生,众多虚妄,勘不破,踏不平,任有十个十八载,又能如何?”
崔述平视着香案上徐徐升起的青烟,平静道:“若能遂愿,便只区区数载光阴,亦足矣。”
崔允望胸中猝然凝结起一股躁郁之气,逆流其上,在喉腔间噎了一下,腥甜之气竟慢慢自唇齿间溢散开来。
他竟是存了死志来为此事。
不复年轻时清明的双瞳里滚溢出两行泪来,崔允望拄着手杖,无力地慢慢蹲下身来:“凡家族衰亡,皆自人丁凋零始。长子早亡,长女远嫁,又至你……崔家绵延数百年,传到我这里,竟走上了这样骨肉离散的下坡路。”
一滴浊泪滚落下来,浸湿了崔述肩头。
“你二哥会乘我的车驾,是因为他劝我早去清丈田庄,尽早将田契交于户部。”
崔述蓦然抬眼,侧头看向崔允望,然而后者却只是垂着头,并不愿与他对视。
“先帝能保下杜攸同,一来,是因为杜攸同那时更为刚硬不知转圜,一开始便招致了最为猛烈的反扑,早早落败。虽致先帝毕生不敢再用他,更终其一生也不敢再提新政二字,但好歹是保住了性命。二来,则是因为先帝寿长,权势渐稳,方能在六年之后,念及昔日师生情谊,授他太傅,保他阖族荣华。”
“若真论起来,我年迈眼花,识人已不明,但依我观之,圣上似比先帝心思更沉,你这马前卒,往后如何,恐不好论。”
崔述没有出言,不曾争辩,亦不曾宽慰。
由来君心难测,姑妄言之,并无甚意义,也不能令这个历三朝沉浮的老臣信服。
“既劝不动你,你今日得势,崔家无法沾你荣光,来日你若落败,崔家乃至整个崔氏亦不能再受你牵连。”
案上的香燃尽,“嚓”一声折断,香灰颓然坠了下来。
崔述也终于听到了他来时路上便已有所预料的话:“今日,我以族长之名,将你削籍除名,并报于有司,你便自此除籍出族,与崔氏义绝,不得再入崔家一步,更不许私祭祖先。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珍重罢。”
崔述起身燃香,对先祖行三跪九叩之礼,而后对崔允望叩首拜别:“谢二老多年教养之恩。儿子不孝,此世不得奉养高堂,愧怍难安。惟愿椿萱并茂,儿孙绕膝,晨昏皆宁。”
待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那道颀长的身形消逝在了门后。
崔允望这才扶着沉重的手杖,慢慢伏跪下去,痛哭出声:“教养不力,为我一人之过,列位先祖若有怪罪,还请降于我一人之身。愿诸君在天之灵,佑述安一路长吉,逢险化夷,遇难成祥。”

◎愿为娘娘马前卒。◎
崔允望动作迅速,当日便移文京兆府,翌日一得批复,当即将文书送至吏部备案。
如此大事,吏部各主事纷纷搁下手头的事,聚在一处将那文书看了又看,议论了一番。不多时,消息便生了双翼,四散传开。
传至景和宫时,章容正在听祝淮禀事。
明日便是七夕,宫中有仪程安排,中宫将于吉时在乞巧楼设宴,列瓜果酒馔,与外命妇同祀牛女二星,对月穿针,既联络宗亲,更以倡教化。
命妇名单由尚宫局会同尚仪局参酌,初步商定后呈中宫过目,章容正自思虑间,司檀将这一消息递了进来。
章容半晌没有应声。
待司檀退后两步,章容的目光复又落回这名册上。
祝淮问道:“可是哪里不妥?请娘娘示下。”
章容命添上崔蕴真,薛向得圣上看重,其妻虽暂无诰命,但薛向请封的奏本已上,诰封不过待流程走完后早晚的事,对于章容的这一安排,祝淮惭愧道:“是臣疏忽,还是娘娘考虑得周到。”
章容再阅了一遍名单,这回却是亲自执笔添上了蒋萱。
“清田稽户策上,崔薛两家都没有犯浑,逾制田产主动依律充公,没有阻拦户部丈田。至于崔家,门风则更好些,竟只收留了些自愿冒籍投献以逃税的小民,强占、放贷等事一样未沾。也难怪这些年,不过是赖着往日恒产过活,竟有一日不如一日之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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