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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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贺喜事而来,他今日着一身以金线暗绣云纹的绯色锦袍,衬得颊上亦添几分喜色。
几位刑部和户部的旧日僚属上前同他交谈,询问他近况,他淡笑着答话,始终温文尔雅,有问必答,瞧着似与先前并无半分变化。
吉时至,傧相赞引,二位新人入青庐成礼。皇后居主位,永定侯夫妇二人随在下首分列左右入座。
礼官高声喝礼,二位新人依令跪拜。在此间隙,蕴真将面前的珠扇稍稍偏移了半分,恰能瞧见主位上的国母,与侍立在后的周缨,扇面再稍稍往西一侧,便瞧见了人群前方的崔述。
她冲崔述笑了一笑,虽含淡淡的忧郁,但眼神平静而坚定,示意他自己绝无半分后悔。
礼成之后,新婚夫妇暂时退场,章容命众臣宾主尽欢各自尽兴,而后随永定侯夫人换至内院用膳。
宴席过半,蕴真于新房内端坐,听着窗外的丝竹管乐之声,一言不发。
竹影松心作为韦湘身边得力的大丫头,自周缨离府之后,仍回澄思堂伺候,此番蕴真嫁予薛向,韦湘实在放心不下,又将这俩干练可靠的丫鬟交予蕴真,陪嫁入府。
府中多年情分相系,松心上前劝道:“二姑娘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吧,外头免不了还有一番礼节要周全,姑爷想来还有一阵才能回来。”
蕴真点点头:“想个法子,把薛府仆妇都支走。”
松心领命,到外间同薛府为首的仆妇说:“天色已晚,少夫人心里闷得不适。”
仆妇神色恭敬,赶紧吩咐府中仆从去取清凉安神的薰香来,又遣人去取盥洗之物并小食甜点,一时间院中众人皆各自领命散了开去。
松心警醒地瞧着外头,盏茶功夫过去,果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混了进来,忙迎上前去,在其肩头拍了拍。
周缨吓得一愣,一回头瞧见是她,喜道:“松心。”
松心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随她走。
竹影在窗沿下瞧见,忙同蕴真道:“是周姑娘。”
蕴真迎到门口,一把握过周缨的手,将她拉至里间榻上坐下:“冥冥中感觉今日能得见你,果然。”
周缨细细端量着她,眼里有不忍之色:“薛家所为,我都听说了,可惜近来都不曾瞧见你三哥,无从相问。这等事情,也不好问易哥儿。你……还好吗?”
蕴真点头:“无事。永定侯府所为虽非君子之行,但我后来想得明白,这亲是我自愿结的。”
周缨不解:“为何?”
蕴真答得认真:“三哥近况你也不是不知。这样众人皆避的关头,不管薛向是出于何种动机,敢这样大张旗鼓地前来求亲,至少算得上有几分担当。他敢如此,我便也嫁得。何况,不管怎么说,门楣、官品上,他哪一样也不是配不上我,聘礼、仪程上更不曾亏待我半分。”
“可你以前与我说,愿觅良人,赌书泼茶,薛向显然不是上选。”
“世间事,哪能没有遗憾?”蕴真淡笑着说,“我从前也不过是骄纵,自以为是,以为家人都宠着我纵着我,我便要天上星也要得,如何会选不到一个如意郎君?如今才知……如今忆来,也无甚要紧了。”
明明是笑着的,但话里的破碎却令听者揪心。
从前那般纯真烂漫的姑娘一夕间变成这样,周缨一时有些不忍。
蕴真却笑着接道:“那日周缨姐姐说,羡慕我良多。其实我何尝不羡慕姐姐,好歹能由心行事。”
目光落在大红鸳帐上,蕴真语气倦而寥落:“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倒是姐姐才该好生想想,人之一世,如何不是过?来这红尘走一遭,朝闻钟罄,夕听暮鼓,倥偬三万日,常有憾生。还是当拨开眼前雾,斩却心中障,叩问本心,否则机缘难定,往后或许又是一生之遗憾。”
周缨仿佛被雷击中,怔忡良久,没有说话。
盯梢的竹影上前提醒:“时辰不早了,周姑娘避避吧。”
周缨从怀中取出一枚同心佩,递交到蕴真手里:“无论如何,还是望你们举案齐眉。备了许久了,总想着万一还有机会亲手交给你,便没有让易哥儿提前带给你贺喜,见谅。”
“蕴真,愿你往后行止由心,多加珍重。”
她说完便出了门,蕴真借着烛火的光去瞧手中的同心佩,上镌一朵凌霄花,与原物意趣并不十分相配,然而看来却不显突兀,想必是出自她别出心裁的手笔,不由淡淡一笑,将那佩子默默握紧了。
松心却未引周缨出院,反而推开了一侧庑房的门。
周缨不解地看来,松心解释道:“二姑娘请了三郎进来叙话,周姑娘稍待片刻,应当快到了。”
门扇掩上,光影倏地被隔绝了开去。
周缨在屋内静站了片刻,虽知不合礼法,若被撞破恐遭灾患,但如何也挪不动步子。
她已有三月多,不曾见过他了。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朦胧的暗影中,一颗心陡然跳快了几分。
许是崔述心生怪异,顿住了脚步,松心解释道:“二姑娘说,三郎先前送来的嫁妆都收到了,您的心意她心里清楚,此行无怨、无惧,三郎不必担忧,更不必歉疚。新嫁规矩繁冗,今日便不必再见了。独有一位故人,睽违许久,三郎应当见上一面。”
松心将门轻轻推开,崔述犹疑片刻,提步进来,恰对上一双紧张而焦切的眸子。
门扇在背后阖上,为避人耳目,室内未曾燃灯,昏暗而朦胧。
周缨疾步往前,下意识地抓住他双臂,将他从头至脚打量了一遍,心下戚然:“你身子还好么?”
钳住他双臂的力道不小,崔述轻微吃痛,不由垂目看去,见着她抓握得极紧的双手,又抬眸来看她。
四目相对,周缨陡然反应过来失礼,忙将手一撤。
臂上的禁锢倏然消散,他心里亦随之一空。
须臾,他才答道:“将入夏了,早好全了,不必挂心。”
周缨道:“那便好。”
崔述安静地站在门口,好似要借着晦暗的光线,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屋内静谧,二人挨靠得近,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崔述目光落在她眼角,关切道:“近来还好么?差事如何?瞧着倒是憔悴了。”
周缨此时才算彻底回过神来,语气恢复了素日的平静:“国子监丞领翰林先生们将殿下的课业重新编排了一遍,与先前差距甚大,授课也多照本宣科,殿下应是不满,与皇后抱怨过几次,故皇后有些生气,认为你托病贻误殿下课业,今日恐要寻你麻烦。”
语气是平静了,担忧之色却越说越显,崔述没忍住一笑:“我是问你自个儿。”
周缨闷闷地“哦”了一声:“我还好。照常在明德殿侍读,但皇后或许有心用我,偶有别的重要场合,也会带上我。”
“难怪今日你会出现在此。”崔述点头表示赞同,“你之心性,皇后有识人之能,很难不喜欢。中宫手下缺人,逐步重用也是应当。”
“只是身上差事多了,难免受累,还是要想法子躲躲懒。”
周缨不由一笑:“那你呢?近来也是在躲懒么?”
崔述颔首:“闲来无事,冬日赏雪,春日煎茶,也算自在。”
周缨还有许多问题想问,譬如为何追银一事明明功德圆满,他却莫名其妙地受责避居府内,久不出入朝堂宫闱。譬如为何明明圣上未夺少师之职,他却一直称病不肯前来授课。
但种种疑问,从年前积压到现在,到头来,见着他人好好地站在跟前,终是无甚好问了。
只余一句,只要人好好的,便没事。
不曾当真身患重病,不曾因此失意落魄,便足够了。
此一时,彼一时,朝堂起复之事不过片刻间,历朝史书所载三起三落者亦不乏其人,由来如此,并不足挂齿。
独独人还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已是这几月里,她收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她鼻尖不知为何有些酸,眼里几乎要淌上雾意。
勉强屏住心神,才没在他跟前露了马脚。她接他的话头道:“平心静气地养上几月身子,若有裨益,也算值当。其余俗事,不过浮云遮眼,不值挂心。”
知她在尽力宽慰他,他点点头,算是认可她这说法。
松心在外头敲门,周缨忙醒了神:“我该走了。待会儿皇后应该会召你,你当心些。”
“嗯,我知晓了。”崔述应下。
目光落在那扇黝黑的门扇上,瞧见她步履匆匆地离了庭院,这才抬步出了门,回到前厅。
周缨回返时,章容已用膳完毕,赐随行众人隔间用宴,外头笙歌管乐,她听来却觉有几分凄楚,吃了几口便没什么兴致,怏怏放了筷。
司檀瞧见,劝她多吃些:“宫中平日也难吃到这般丰盛的餐食,不若多尝尝。”
周缨心领她的好意,却只是说:“近日脾胃不好,怕吃多了积食,各位慢用。”
她方才便借口更衣出去许久,司檀不曾疑她此说,只当她是真有些不适,又转过去和众人闲话。
周缨在这番热热闹闹中,侧头去瞧通往外院的垂花门,试图从此间的喧嚷中,再觅一回那萧索的身影。
待这边用膳毕,伺候皇后更完衣,章容略一抬眼示意,司檀便吩咐永定侯府的仆妇:“娘娘将为两位新人本家和外家赐赏,主家着人准备吧。”
◎这驴脾气,叫他回家吃酸果子去罢。◎
按照旧制,本应由主家一并领受再行分赏,但今日中宫要亲自面赏,主家去前厅请人时,众人便知今日这门亲事甚得宫中重视,不由生出几分艳羡。
名册上众人先于院外相候,司檀念名后,才进院叩首谢恩。
永定侯夫妇本不满这门亲事,因薛向执意要与崔家结亲,婚期临近,近来家中气氛更是沉闷,却不料此门亲事竟使中宫亲临,夫妇二人面上有光,连日来的不豫便淡了几分,千恩万谢地磕完头,满面红光地到外院招呼贵客去了。
到薛向时,司檀手持黄绢礼册,声调清亮地念道:“着赏新郎刑部右侍郎薛向金器百两、绢三百匹、纻丝百匹、马四匹。”
薛向正要谢恩,上首章容却开了口:“崔氏女素有才名,着再赏文房一套、珍珠冠一顶。”
薛向叩首:“臣代新妇谢娘娘厚爱。”
待至崔家时,崔允望领了常规赏赐。
崔则进内,除按制恩赏外,雍容国母以笑相待,夸赞道:“崔易在宫中伴读,治学勤勉,品性谦和,实当嘉奖,另赏紫檀嵌玉文匣一只、麒麟锁一件。”
崔则叩首,不卑不亢:“犬子年少,行事多有乖张,幸为娘娘与诸学士悉心教导,方不致荒费光阴,谢娘娘恩典。”
一时众人散去,院外只余崔述一人。
司檀语气平平,按照名册往下念道:“著请太子少师崔述。”
崔述入内,垂首行罢礼,上首的目光沉沉地落下来,令室内气氛骤然为之一紧。
端量片刻,章容吩咐道:“崔少师抱病已久,赐座吧。”
崔述谢过恩,掀袍落座,等着她的下文。
章容命周缨上前,将近日东宫课业细细与他说来。
崔述听着,慢慢蹙起了眉。
章容适时问:“崔少师身子养得如何了?不知还要将养到何时才能复任?”
崔述答得恭谨:“近来已有好转之势,应是快了。”
“崔少师在与圣上置气?”章容胸中含怒,面上却不显,冷淡地将讽刺之语说来,“储君课业乃国本所系,崔少师怎敢以此为博弈之资,与圣上生隙?”
却听得周缨心下一惊,悄悄往下首看去,眸中担忧之色倒藏得极好。
“身为臣工,怎敢与圣上置气,又怎敢罔顾储君之基?娘娘说笑了。”
章容叫他一噎,沉默半晌,才极平和地道:“恃才自傲者,从来行不远,望崔少师勿做庸人。”
仪态端方,话里也听不出分毫不满。
崔述应道:“谨记娘娘教诲。”
“圣上挂念崔少师,数月未见,特命我来看看。”章容声调沉和,先前那分脾气压抑得毫无踪影,“待身子将养好,崔少师还是速速回朝罢,莫让圣上担忧。”
“是。”崔述再应。
见他态度恭顺,挑不出错处,章容止住话头,不再出声。
司檀会意,执礼册上前宣赏:“太子少师崔述,着赏金带一条、青玉笔山一架、松烟墨二匣。”
除新人外,竟是今日赏赐第一等。
崔述正欲起身谢恩,司檀接道:“另赏蜜煎一盒。”
剔红攒盒呈上,内盛糖渍青梅、蜜渍金橘、梅苏丸各色果脯。
崔述微微诧异地看向章容,章容平视前方,只当没感知到这道目光。
“谢娘娘恩典。”崔述压下疑惑,谢恩出去。
席间已得知此消息,又有些官员前来道贺,崔述礼貌应酬,面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
一番赏赐热热闹闹地颁下来,章容深感倦乏,却仍是多坐了片刻,给足了她这个并不亲近的姑母面子,才起驾回宫。
凤辇到景和宫时,齐应正在殿中看折子。
瞧见她面含愠怒地进来,不由揶揄道:“是哪位大能人敢把阿姊气成这样?与我说来,我当即便下旨申饬。”
章容轻嗤:“只怕陛下舍不得。”
齐应面色渐凝,眉间皱得厉害:“述安仍心存芥蒂,不肯回来?”
“说是快了。”章容没好气道,“架子倒比我都大,陛下眼巴巴地扯了由头派我去厚赏安抚,人家未必领情。怕是要陛下三请三顾,才肯回来了。只可惜殿下的功课被耽误了,那些侍讲官也不乏才学,传道授业上却有些古板,延儿近来兴致缺缺,少有进益。”
“阿姊消气。”齐应无奈道,“这事上的确是我对不住他,他心里若不痛快,我也没甚么话好说。”
“说是这般说,但为人臣子,荣辱皆在君上一念间,岂可对君上拿乔?我瞧他还是有些恃宠而骄了。”
齐应不禁一笑。
章容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这话说得奇怪,嗔道:“措辞不妥,但我瞧着倒真是这个理。”说着不由笑了一下,“我多赏了他一盒蜜煎。”
“哦?”齐应饶有兴味地看过来。
“只加了一分糖。”章容语气平平,一本正经地说,“这驴脾气,叫他回家吃酸果子去罢。”
齐应“噗”地一笑:“阿姊这脾气倒更胜一筹。”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眷恋地嗅了嗅她发间馨香,齐应温声道:“述安与其他臣工到底不同,阿姊莫要恼他,凡有照面,替我多多礼遇,可好?”
温柔嗓音自头顶传来,章容瞧着溶溶夜色,应道:“我虽有几分恼他如此行事,但到底还是敬他重他,陛下大可放心,不必怕我给你的心尖人难堪。”
惹得齐应又是一笑。
夜色愈发沉了。
蕴真身着喜服,端坐在榻边,安静地等着。
果脯糕点尝了不少,但酸与甜穿肠而过,皆进不了心间。
满堂喜烛燃着,衬得屋内诡异的凄清。
门被轻轻推开,酒气先一步飘进来些许,官靴踏地声停在外间,随即侍女奉上巾栉,水滴碰壁声轻轻传来,而后水声哗啦,似在清洗。
半盏茶功夫过去,薛向绕过屏风,进得里间,目光落在榻边端坐的新妇上。
这是上次茶楼隔着笠帽远观一眼后,他头一回见着自个儿的妻子。
崔氏女容貌娇妍,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看过来的一双眼里,含怨存嗔,终又归于寂然。
薛向迈步走向榻边,低头睨着她满头珠翠未能压弯的脖颈。
身材魁梧的男人停在身侧,并不浓重的酒气混着经年养成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蕴真微微垂眼,皮肤上悄无声息地冒出一层小疙瘩。
而后,薛向弯下了素来挺直的腰板,单膝半跪在她跟前,伸手来触她的喜鞋。
蕴真下意识地将脚往后一缩。
却被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紧紧钳住。
脚腕上的痛意顺着下肢传上来,蕴真试图挣脱,却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先前的慌乱已被愠怒替代,她垂眼去盯他,语气尖锐:“你想做什么?”
竹影松心又惊又惧,欲上前阻止,然而才刚动一步,薛向已微微侧头,递过来一个威严不容驳斥的眼神,只得生生住了脚。
薛向这才转头,手上微动,替她将那双精致秀美的嵌珠云锦喜鞋褪了下来。
竹影松心胸肺间猝然一松,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薛府仆妇形色各异。
蕴真却是又惊且恼,赤足坐在榻边,愤怒地瞪着他。
薛向往后一伸手,薛府仆妇奉上一双宽松的平头履,薛向接过,替蕴真一只只穿好,然后才说:“夜已深了,累了一整日,夫人早些歇息吧。”
蕴真满腹怒气委屈犹如打在棉花上,顷刻间散了一地。
薛向起身走向外间,行将转过屏风的时候,被身后一声含颤的声音唤住:“薛明劭。”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来,嘴角含着一抹玩味的笑,似是对她如此唤他感到新奇。
崔蕴真站起身来,被繁复厚重的喜服一衬,身量似也被压低了些,瞧着比上次茶楼里矮了少许。
“我有话和你说。”
薛向回身,行至窗沿下,随意掀袍一坐:“恭请赐教。”
蕴真缓步行至他身前,目光垂落在他脸上。
其实是极英气的一张脸,然而与三哥的那种好看并不相同,少三分温和,添七分刚硬,经年累月官场浸淫,硬朗有余,不怒而自威。
然而蕴真并未被皮相蛊惑,冷硬道:“你执意娶我,到底是为着什么?当日不说尚且没关系,但如今亲事已定,我已为局中人,总该告诉我了。”
薛向懒散地掀起眼皮,笑着看她,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从今日起,你是永定侯府长媳,府中所有人都不会慢待你,将对你恭敬相待,你亦不必分心事舅姑,忙庶务,仍旧可以过你出阁前的惬意日子,并不会有太大区别。”
想了想,薛向又接道:“在你心甘情愿同我做夫妻之前,我亦不会强人所难,你大可放心。”
想要的答案仍未得到,然而这番话却令蕴真一时头脑有些晕乎乎。
“多问无益,你如此追问,一定要探知真相,无非是觉得我在利用你,或者利用崔家。”
薛向促狭地笑了一下:“你可以就这样认为。但没关系,永定侯府非一无是处,我应当也不是毫无价值,你也可以利用我,利用薛家。”
◎云雾那端,好端端地站着一个他。◎
四月末,户部新例上行下效,成效初显,凭借出卖盐引、茶引所得的课银,地方财政压力为之一减,诸如赈济、河工等事,渐有余力自足,流民减少,而农织器具亦有所改良。
似是为着当日应承中宫的那句“快好了”,崔述也终于“病愈”,回到明德殿任教。
因无其他差事在身,崔述将值房一并搬至了明德殿偏殿,不问朝政,潜心为东宫更定课程,并新增了两门亲授之课。
于他过往履历而言,教职一事本不算得大事,但他极为认真,不以事微而慢,慎小敬微,系统规划了接下来三年里的学程,并着手按齐延现今的水平编纂新教本。
齐延如重获明珠,课上一反前几月的倦怠之态,课下亦常刻苦治学。
齐应考查功课时,亦觉齐延颇有进益,将一应时令贡品连赏了崔述几回。
周缨入景和宫做事已一年有余,因齐延对她常有赞誉,章容亦觉她做事可靠,断断续续给了不少赏赐,更因她常来往永遇门,赐了她宫中自由行走的腰牌,如今自由许多。
齐延日常起居近身照顾一应事宜由温瑜负责,她只管侍读一事,偶也帮忙近身伺候,两人各司其职,倒也融洽。
如今崔述回来任教,课程与先前翰林们的编排大有不同,周缨时常受命来领新教本,见面比先时倒要更多些。
偶尔,她也趁夜间沈思宁便利时,借得厨具,学着做些吃食,翌日午间拿到明德殿给崔述尝尝。
朝夕相对,崔述偶尔回得迟,她亦留下伴上片刻。
明德殿中灯烛常燃,书简之上,留下她偶尔恍神的投影。
那应是她闲暇时,回想起那日蕴真同她说的话,思考起了何为蕴真所说的憾,又如何才能拨开云雾见己心。
然而她到底没有思考出答案,只是觉得眼下的日子已经足够安宁惬意,倘若能长久下去,至少便算不得憾了。
榴花正盛的时节,崔述有日得闲,借着灯烛,草草勾就一幅榴花图。
碧瓦朱墙,榴花吐艳,仕女仰头轻触枝叶,那榴花似簪在发边,灼灼欲燃。
周缨瞧了许久,眼也未眨。
崔述道:“既喜欢便拿回去罢,随手之作,无甚要紧。”
周缨笑着揶揄:“也好,谢崔少师相赠,可免竹纸成灰之苦。”
崔述便执着笔含笑看她,看得连灯油都燃慢了些许。
这样清平恬淡的日子持续了接近两月,令周缨都险些以为,他会和她一起,在这明德殿里,安安稳稳地伴着储君和易哥儿长大。
孰知,六月初,前朝出了一桩大事。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令,蒲州百姓因不满朝廷税赋过重,在税官催缴之时,竟纠集强行打死税官。路州皆惊,知州连夜命将行凶者羁押,不出三日,便按律判处绞刑,审谳结果呈于该路刑司与刑部复核,皆按律照准。
然而蒲州士子群情激愤,纠集百姓,四处散播悯农诗及不利朝廷之言。兼有心人于各路州广泛散播,一时之间,四海之内一呼百应。
齐应于宸极殿朝会时拍案而起,怒斥户部办事不力,命户部三日内交出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否则即行革职查办。
交椅尚未完全坐稳的新任户部尚书有苦难言,召集僚属彻夜议事,天将明时才勉强写完折子,连上三计,试图从各个方面强硬镇压,齐应并不满意,当堂申饬。
户部尚书惊惧中上书请辞,齐应驳回,令再出良策,翌日户部再请行安抚之策,齐应仍不满意,当场驳回。
横也不行,竖也不行,镇压不可,安抚也不可,户部尚书急得嘴角都起了顶大的燎泡,见同僚时都微垂着头,生怕被人见着窘样。
正当户部尚书叫苦不迭,战战兢兢寻求破局之法时,恰恰收悉家中老母丧讣,当即喜出望外上书陈情请求解官归丧,生怕晚了便命将不存。御史台核明无误后,允其按制离职卸任。
正是民愤层出不穷之时,户部烂摊子在前,禀政事堂参酌后,吏部连荐三人,被荐者金殿对策时皆答有错漏,汗颜自言不配任职。如此一来,吏部不敢再荐,亦无人敢主动请缨。
一时之间,朝中对这一实权肥缺竟不敢有丝毫觊觎染指。
两日后,明光殿中传出诏令,令崔述任户部尚书,归政事堂议事。
此令一出,满朝哗然。
然而君上强硬,行非常之法,以事出紧急为由,此令未经中枢,由明光殿直接发出,显然没有转圜余地。
先与崔述结怨的朝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无可与其势均力敌者,无力相抗,此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述重入中枢,并名正言顺地重掌了户部。
周缨听闻消息时便知晓,这样的平宁日子将再度中断,他又要重陷疾风骤雨,半息宁和也不能再有。
诏令下达的当日,崔述下晌授完课没有急着走,在偏殿稍候了一阵。
待人皆散了,周缨果然出现在门口,慢慢走进来,将一篮脆李放至案头:“新鲜脆甜,这时节的李子大多都还酸得掉牙,这批倒是难得,带些回去尝尝吧。”
崔述接下,一如往常说好,只是接了一句:“我明日便不过来了。往后还按旧制,三日一讲。”想了想,又说,“这些时日准备吃食,有劳费心,往后不必再做了,好生顾惜身子,若有闲暇,还是当多加休息。”
周缨点头,没有说话。
明明不是久别,她却感觉胸腔中有满腹怆然欲要夺路而出,尔后才慢慢咂摸出来,这便是一朝憾生的滋味。
如此猝不及防,却又叫人无师自通轻易辨得。
眼前云雾倏然消散,得见己心。
云雾那端,好端端地站着一个他,儒雅温和,却孤寂萧索。
于是万语千言在心,出口的却只有一句:“凡事小心,勿成靶子。”
竟似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的。
崔述眉心微微蹙起,想说句什么,到底咽回喉间,只笑着说:“我会的,放心。”说完不忘提起那篮脆李,慢慢往外走去。
颀长的身形出了殿外,被宫灯映出长长一道影,逶迤拖在地上。
他走得慢,瞧背影,似乎走着走着,竟然罔顾仪态,尝了一口那清甜爽口的鲜李。
周缨立在阶前,沉沉地望着,直到那身影过了永遇门,越宫墙,走出了这方她等闲离不得的天地,才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清露凝身,她忽地觉得,夜来天仍寒。
崔述归户部第一日,做了两件事。
其一,召旧日僚属将他去职这几月间,新任尚书所行新策之效梳理出来,逐条细报,与他素日所收集的情报作对比,一来判断新策推行效用,二来亦比对自个儿的情报网何处仍有疏漏。
其二,再上一疏,名为《请行清田稽户令疏》。
一援引太祖朝荒年绍原县百姓愤杀县官免死案,请君上行特赦,改判杀税官案主犯为流三千里,其余从犯各减一等发落,继而开仓放粮,以接青黄,既示律法威严不容相犯,亦彰显天恩浩荡以平民愤,解眼下民愤愈演愈烈的燃眉之急。
二请行改革田赋制度,从根源上化解此类矛盾。重新丈量天下田亩,按土地质量分等收税,以五年为期,定期重新复核土地质量、水土流失、淹没与否,再定后五年赋税比例。并在全国全面稽查户籍重新录册,以避有免税之权的豪强富户隐匿普通百姓,大肆逃避纳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