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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by林叙然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4

出京查案这一月间,齐应已命肃政司代为主持制定缉狱司条法,待他回京阅过无异议之后,当即颁行。
其中便有规定,入缉狱司之嫌犯,一律视同重犯,不得探视,亦不得与外间有任何文字往来。
薛向接过信笺,稍一掂量,辨出是很厚的一本书册,并未启封验看,只同长随讨来火漆将封口黏合,方道:“一定送到,杜公放心。”
杜悯又道:“劳薛司使帮我请御史中丞来吧。”
圣上定下的日子是明日,但眼前人已无生欲,竟是一刻也不愿多留。
薛向虽愕,到底没有劝解,只命人立即去御史台公署请人。
待御史中丞捧鸩酒至,验明正身后,杜悯笑着将其一饮而尽。
喉间灼人的烫,他慢慢踱至榻边,合衣静卧于其上。
烛火轻轻晃了晃,狱中光影霎时黯淡下去,满室沉入寂静之中。
灯油将尽,烛火终是“啪”地一声暗了下去。
周缨自书中抬起头,将残灯收起,置放在一旁的高足几上,而后行至窗边,望向窗外。
天色昏沉,大雨倾盆,如瀑垂落,浇得京中人心惶惶。
在窗前静立良久,直至被浊雨浇乱了心绪,周缨才重新回到案前,继续翻看案上那本许久不曾翻页的书册。
直到檐下传来靴底擦过青砖的轻响,她循声望去,却见东宫在门前凝伫观望。
心头一紧,她疾步趋至门边,俯身而拜:“殿下。”
齐延令她免礼,问道:“突降骤雨,周掌籍滞留明德殿,可用过午膳?”
“臣素日中午都留明德殿准备下晌功课,有备饭食,谢殿下关心。”
雨势大,怕误功课,今日出门得早些,离日讲开始还有些时辰,齐延并未急着去正殿,瞧见她摊在案边的书册,一时生奇,走进屋内,问道:“下晌安排的什么课业?我瞧瞧。”视线触及摊开的书页,齐延步子一顿,“近来并未安排习《管子》罢?”
周缨当即屈膝告罪:“臣本当恪守本职,为殿下备齐课业典籍,只因午间时间充足,故忙里偷闲私览闲卷,还请殿下治臣失职之罪。”
齐延不以为意,道:“周掌籍既任侍读之职,若不博览群书,如何能以学识立身,尽好本分?此举何罪之有?”
然而话音未落,瞧清了书页上的文字,齐延面色陡然转青,殿内顿时死寂。
见他面色森然,周缨慌忙跪伏于地。
齐延指节叩案,声若寒冰:“周掌籍,你好大的胆子!”
“臣惶恐,乞殿下明示,臣甘领责罚。”
“明示?”齐延冷声道,“以周掌籍之才学,何须孤来明示?”
齐延指尖缓缓抚过书页,将上面记载的字句缓慢念出:“猛毅之君者轻诛,轻诛之流,道正者不安;道正者不安,则材能之臣去亡矣。”
齐延每念一字,面色便寒一分,待到最后,已是面覆寒霜。
他倏然合卷,冷声斥道:“身为臣下,妄议君上专断嗜杀,周掌籍,你可知此乃大不敬之罪?”
周缨以额触地,重重叩首:“臣绝无影射之意,望殿下明鉴。”
齐延冷笑一声:“好一个‘绝无影射之意’!杜公伏罪的消息今晨才传开,朝中官员尚未有一人敢置喙圣躬,你一介内廷女官却已在读‘材能之臣去亡矣’,还敢妄称无含沙射影之意。”
他猛然将书册掷于案上:“周掌籍,你当真以为孤年幼可欺么?”
“臣不敢。”
窗外大雨如注,衬得齐延面色愈发阴沉。
他强压下喷薄欲出的怒火,声音反倒显出几分诡异的平静:“周掌籍,越职妄议前朝政事,便在此好生思过吧。”
齐延大步离去,心中怒火翻腾。
杜氏侵田一案案发近两月,搅得朝中鸡犬不宁,连身侧这素日兢兢业业的女官,都敢在私底下如此谤议君上,此罪岂能轻饶?
窗外暴雨如天河倾泻,殿内却静得能听见更漏沙沙。
周缨跪在冷硬的青砖上,凝望着檐下斜飞而入的雨帘。
微凉的雨水自殿门侵入,挟着湿意扑面而来,险些令她低垂的眼睫也一并染上氤氲水汽。
她与杜太傅不过一面之缘,却迄今仍未忘记当日之情形。
师生十八载,她不敢深想,此刻崔述在做什么,又该是如何的剜心之痛。
膝下疼得发颤,脑袋亦发胀得厉害,稍微一想深,便觉眼前昏沉,如殿外暮色压顶。
阴沉天色将整座明德殿笼在其中,正殿之内寂如深潭,窒闷难消,只有窗沿上跳跃的雨珠惊起的断续声响,方为这方寸之地注入一丝活气。
崔易静立在门口,隔着远远将目光投至以手抚额的东宫身上。
暮色四合,侍讲学士离去已久,齐延仍无回景和宫的意思。
“殿下。”
齐延如梦初醒,抬起头来,问道:“明日休沐,你怎生还未离宫回府?”
“刚收拾好,正预备走,瞧见殿下仍在此间,过来同殿下拜别。”崔易劝道,“天色已晚,雨又下得大,再不回寝宫,娘娘怕是要遣人来瞧殿下了。”
齐延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吩咐近侍:“确实误了时辰,先回吧。”
崔易在前引路,往东侧行去:“西边儿积了水,殿下往这边来。”
路过东偏殿,齐延问他:“雨大得厉害,家里可有派人来接你?”
崔易禀道:“家中离景运门并不远,我一向自行回府。”
“雨势大,要不还是回清晖阁歇一宿,明日雨停再回吧?”
“母亲还在等我。”
齐延便道:“那我派人送你回府。”
说话间,行至偏殿门口,齐延蓦地停下脚步。
储君行至此地,周缨伏地叩首,不敢言语。
齐延垂眸看向里间那个尚算恭顺的身影,怒意稍减,问道:“可知罪了?”
“臣知罪。”周缨再度叩首。
“雨势大,易哥儿一人回府,孤放心不下,周掌籍送一趟罢。”
齐延提步欲走,又撂下一句警告之语:“今日之事,孤不会告知母亲,亦不会罢你之职,但往后再敢如此,定不轻饶。”
“谢殿下恩典。”
肩舆已远,周缨仍旧跪伏于地,四肢如灌铅般沉重,连强撑起身的气力都提不起半分。
【作者有话说】
猛毅之君者轻诛,轻诛之流,道正者不安;道正者不安,则材能之臣去亡矣。——《管子·法法》

“周掌籍。”崔易忙上前一步,将周缨扶起。
浑身无力,整副身躯的力量几乎都压在崔易尚显瘦弱的肩膀上,周缨愧疚地强撑着站直身子,试图福身行礼。
“那便劳周掌籍随我走一趟了。”崔易阻断她,转身先往外行去。
周缨揉了揉膝盖,慢慢随他往外走。
周缨腿脚不便,崔易刻意走得很慢,待出景运门,暮色已然深了,宫中内侍欲一路送至崔府,却见崔府车夫已至下马亭将车驾引出,崔易道:“雨势大,诸位先回去歇息吧,周掌籍受命随我走一趟即可,晚些回来复命。”
雨势瓢泼,从明德殿行至此处,已将众人浇了个透,此刻自然喜不自胜,领命离去。
周缨撑伞伴着马车行出半里路,车夫吁停车驾,里间传来崔易的声音:“周缨姑姑,请上来吧。”
犹疑片刻,周缨顺从登车入内,同他道谢。
若非他刻意引齐延来偏殿,恐怕她至今还在受罚。
崔易只道:“那也是殿下有心赦你,否则完全不必叫你送我。”
周缨微抿下唇,没有接话。
待她坐稳,马车重新启步,崔易才问:“你平素都恪守宫规,今日呢?想去雪蕉庐瞧瞧么?”
周缨没出声,平放在膝上的双手却下意识地将下裳抓出一道褶皱。
心下了然,崔易叹道:“周缨姑姑入宫两载,平素行事谨慎,今日却有些胆大妄为。”
周缨默认。
“杜太傅虽儒名遍天下,但此案却也是板上钉钉,确有真凭实据,并无一星半点栽赃构陷。待此事传开,恐怕世人皆要骂一句沽名钓誉。”
周缨陡地出声:“倘若杜太傅真要为恶,为何族人早年不送这田契,非要待清田令出才送。难道缉狱司和圣上都看不出有问题?”
“你既看得出,旁人自也看得出。不过朝堂之上,各有立场罢了。”
崔易小声道:“况且,原因有什么要紧,只要做了恶事,罪便是要论的。便只是甘心包庇窝藏,按律也是同罪,结局不会有太大不同。不若定为主谋,倒使各方满意。”
裙上的褶皱愈深,崔易瞧着她攥紧的手,道:“这两年里,姑姑提点我之次数难以计数,怎轮到自己却犯了轴?今日行事,恐怕未必正确。”
“难得糊涂,不对便不对吧。”
崔易无奈一叹,亦沉默下来。
待马车在西南角门前停下,崔易同迎上来的家仆道:“宫中内官送我回来,遇雨不适,请府上医官过来瞧瞧。”
众人散去,崔易命人另外套车,嘱咐周缨:“我会借口你半途不适,留在府中医治,派人去宫中传讯。殿下知你膝上有伤,应不会起疑。但你需在内城门关闭前赶回来,明日一早,我再遣人送你回宫。”
“真是长大太多了,竟敢如此行事了。”周缨面上浮起一个浅淡的笑。
崔易不自在地低头:“这一两年,家里经了很多事。”
“易哥儿,多谢。”周缨语气郑重。
一辆平日间管事所乘的并不起眼的马车从西南角门出府,待出巷角,便在如墨的夜色中疾驰起来。
车马至雪蕉庐,车夫执崔府信物,门子不敢拦,边派人去禀报,边将周缨往里迎。
穿过曲折的游廊,进得最里间的漱石山房,周缨轻轻叩响山房的门。
敲门三声,并无人应,里间灯火微弱,随风轻摇。
夜风并不如往日清凉,挟着豆大的雨珠往身上砸,黏湿潮润,像浸了水的厚衣,拉着人直直往深水下坠。
周缨站得愈久,心便愈沉。
奉和听闻禀报,急急赶至,只消一眼,便认出了藏在笠帽下的周缨,喜道:“周姑娘。”
雨大声疾,连人声也掩于其下,需提高声音方能听清。
“既是周姑娘,便直接进去罢,郎君不会怪罪。”奉和径直将门推开,请她入内。
大门敞开,里间的灯火被风吹得轻晃了一下。
周缨长吸一口气,平复好一路匆忙赶来不及整理的心绪,才迈步走进里间。
崔述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桌案上凌乱地散着几本书册,而他静坐在暗影里,手中执着一把小巧的斜口凿刀,正埋头细细錾刻着手中的岫玉印坯。
印章已初制成型,顶端印钮是一只蜷卧的青牛瑞兽,底部则书“倦翁清课”四字,字迹遒劲,风骨自显。
待周缨走近,他将印章浸入清水中涤净,再取出拿至手中观摩。
周缨停在案前,目光亦落在那枚印章上。
崔述动作停滞了一下,没有抬头,似也知道是谁到了近前。
两相静寂,谁也没有出声。
待他将印章擦拭干净,放入印盒,周缨才瞧清他的神情,极淡泊的一副模样,平静极了,看不出半点悲伤或忧愤。
只是憔悴得紧,眼下坠着极大的一团青黑,似是好几夜不曾合眼。
下颌上的胡茬比上次见面时还要长上几分,看着有些落魄不羁。
周缨有一瞬间忽然在想,这般金尊玉贵的人,为何近来每次见面,都是这般憔悴落魄,把自己折腾得不像人样,但却不肯叫旁人瞧见他心中的一丝苦。
可她一次次地瞧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总是会无端泛起一丝心疼。
有时她会止不住地想,若他不掺和进这些事,一步步沿着崔家给他铺好的路走,做一个实权在握的高官,坐享尊荣与称誉,会不会比现在要轻松上许多。
窗外大雨势不可歇,像是要将这雪蕉庐也一并濯透。
周缨取下笠帽,行至书案前,伸手将那散落的錾刻工具清理干净,收至螺钿锦盒之中,又将书册收拢在一处,帮他将凌乱的桌面整饬干净。
行动间,膝盖上的伤令她忍不住吃痛,然而到底是强自忍住,咬牙慢吞吞地行走,方没有发出声音引起他的注意。
奈何崔述仍是瞧出了她的异常,目光凝在她的腿上,状似不经意地看了许久,忽地探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待周缨停下动作往这边看来,他才问道:“你怎么了?”
周缨迟疑了一下,说:“没怎么。”
崔述显然并不相信她所言,却没有出声,只将犀利的目光久久地凝在她的身上。
过了几息,周缨终于承受不住这目光,强行挣脱了他,将存放着刻刀等工具的螺钿锦盒,放至一侧的书架隔间。
崔述忽然起身,停在她身后,将她困在书架之前。
微灼的气息呼在周缨的面上,她有些想侧头避开,却受限于这一方狭窄的空间,只得微微垂着头,以避开他探询的目光。
“到底发生了什么?”崔述又问了第二遍。
“真没什么。”周缨抬起头直视他,道,“只是想来看看你。”
“明日休沐,易哥儿今日回家,我借他之便,同他一路出来,过来看看你,仅此而已。”周缨掩下几分心虚,强装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他。
“你不打算同我说实话了?”崔述目光垂下,直直落在她膝间,语气中亦带几分威压。
受不住这目光,周缨老实交代:“受了点小伤,并不碍事,不用这般紧张。”
崔述闻言退后两步,压抑迫近的气息倏然退远,周缨松了一口气。
行至窗下,崔述自紫檀木几案上取过一只瓷盒,慢慢走回桌案后方。
“坐。”他声调重新柔和起来。
周缨迟疑着在玫瑰椅上坐下来。
他在她跟前半蹲下来:“既受了伤,合该早些上药静养,这样奔来跑去,伤势定会加重。”
崔述垂下眼眸,淡淡叹了一口气:“一个人在宫中,要顾惜好自己的身子,我有时总不便照应你。”
话里盛着满满的担忧与心疼,周缨到底架不住这样柔和至极的攻式,屈下身将裙裾与中衣慢慢揭至膝盖处,将那双青紫肿胀的膝盖完整地露了出来。
崔述动作蓦地一滞,半晌,伸手稍稍用力在她膝盖处按了一按,以试探伤势。
周缨没忍住轻嘶了一声。
“因何受责?”他收回手,一语便道出了真相。
“当值时失误,惹怒了殿下。”知瞒不过他,周缨不打算矫饰,但仍是答得简短,并不肯告诉他具体原因。
崔述用银篾子将药膏取出一些,轻柔地涂抹在她膝盖上,道:“殿下年纪虽小,平素也仁和,但到底是储君之尊,平素行事皆不可怠慢,务必妥帖。”
“这几日圣上命我闭门不出,密信不便传递,暂且停了,故我不知明德殿中究竟发生何事。”
药膏搽上生热,令膝上的胀痛得到舒缓,周缨低垂着头,静静地看着他跪坐在身前,埋头地替自个儿上药。
“那……”
她想问密信既停,那杜太傅的消息他是否得知了。
但转念一想,即便别的消息暂且不知,这般大事总该还是清楚的,底下人断不敢瞒他,定会设法告知于他,于是那声儿便断在了喉腔里。
但他却自个儿说了出来:“你素来谨慎,做事细致,应当不会犯什么大错,能惹得殿下盛怒至此,当下这个节点,无非是因杜太傅的事。
“殿下年纪尚幼,左右不得朝中大局,你即便向他进言,也未必有多大用。”
他垂着头,话也说得慢:“明哲保身为要,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再掺和,更不要再因我的事惹怒殿下。圣上最大的逆鳞便是殿下,若叫圣上得知你试图左右殿下,恐怕命将不保。”
“若能令殿下向圣上进言几句,受责并不亏。”
“胡闹!”他隐有几分动怒,“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殿下习政务通经义,心中自有计较,即便与圣上意见相左,但天家父子,自有相处之道。可若旁人试图左右殿下政见,撺掇其与圣上对立,九五之尊焉能容忍?往后安心做事,断不要再掺和我的事。”
周缨闷闷地垂下头,没有应声。
他似是觉得话说重了,欲要解释,但未及出口,便听她道:“但我并不觉得今日所为没用,即便今日未能立即起效,来日殿下为君,决策时若能想起今日之谏,亦算幸事。况且,我行事尚算有度,不会过于僭越,应不至于招致杀身之祸。”
周缨顿了一顿,知生死系于君上一念之间,而人常有一念之差,他如何能安心,于是又说:“但你的话,我记住了,往后不会再做这些令你生忧的事了。”
倒将他的下文悉数堵回了喉间。
室内一时沉寂下来,她埋着头静静地瞧着他缠着纱布的左手,问道:“刻刀伤的吗?那伤口恐怕有些深,要注意勤换药勤清理。”
“圣上赐了医官,不必担忧。”
上好药,待药膏干透,崔述站起身来,将药盒搁至案上:“好了。”
周缨起身,整理好衣裳,道:“我从宫里出来,还不曾用过晚膳。”
崔述一愣,忙命备膳。
崔述历来口味清淡,厨娘准备的仍是几碟清淡小菜,一道天鹅炙,一碟清炒莼菜,一道嫩笋拌豆腐,并一碗时鲜的莲子羹。
周缨刚端起碗,便被他夹了几块天鹅肉到碗中,责怪道:“这般晚了,长期如此,小心饿坏身子。”
“宫内吃穿哪有这般自由,会食廊放饭有固定时辰,晚了便没有,我怎会每日都这般晚?”
关心则乱,连这般基础的规矩都忘了,崔述一时也没有说话,只食不知味地嚼着口中的小菜。
周缨却仿佛食欲很好,接连尝了两道菜,又盛了半碗莲子羹吃,腮帮子鼓得圆润润,令人瞧着都难不添几分食欲。
“你该不会打算一直盯着我吃吧?”
被她奚落,崔述手中的筷动得勤了几分。
窗外风急雨骤,一窗之隔,室内灯火晦明不定,在窗上投下两道对向而食的身影。
“时辰到了,我还得赶回去。”周缨起身,同他作别。
大雨滂沱,她冒险专程来走这一趟,却并没有相劝一句,甚至连安慰的话都不曾出口。
只是有一个很固执的想法,想在他这般难受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让他不至于回头只余漫天风雨,而无一人可依。
崔述两日来头一次走出这间房,执着一盏玻璃宫灯,与她并肩行在回廊上。
风雨太急,宫灯照不明脚下的方寸之路,但周缨却觉得有一丝温暖之意长盈周身,消散不去。
行至仪门,崔述将手中的灯盏递给她,很轻声地道:“往后不可如此贸然行事了。不要再借易哥儿的力,深宫路难行,你得保住自己,也不要连累他。”
那回还极生气地来找她算账,质问她为何要算计易哥儿,这回语气里却无一丝怪罪之意了,只有用心至深的叮嘱。
“我知道了。明日休沐不致误事,方敢这般放肆一回,往后不会了。”周缨应下,登上车驾,回头望了他一眼。
车帘垂下的瞬间,她的目光仍系在他身上,温和而沉静。
“寒木不凋,经霜弥茂。来日方长,好生照顾自己,我在明德殿等你。”

景和宫中灯烛昏昏,却隐有暗潮汹涌之势。
齐应手扣在桌案边缘的奏疏上,目光山一般压在跪在跟前的储君身上,爆发出一阵来势汹汹的咳嗽。
内侍急忙捧盂上前,却被他摆手挥退。
章容面色平静地看着尚在对峙中的父子,有条不紊地吩咐司檀遣人去将药茶热热再端来。
慢慢将药茶饮了半盅,齐应方觉得喉间的淤堵渐渐化开,可以顺畅出声质问:“你当真觉得我此举错至难以原宥?”
“此举恐非圣明之君所为。”齐延叩首再谏。
怒极反笑,齐应将那本上奏杜悯伏罪的奏疏拿至手中,轻轻拍了拍:“如此巨蠹,上抗朝廷赋税,下毁百姓生计,你为一国储君,竟说得出赐死过于严苛的话来?”
奏疏“砰”地重重砸在案上,齐应森然冷笑:“崔述安当真将你教得好极了!”
“今日之言,是谁教唆你来同朕说的?”齐应面色转白,一口气闷在喉间,憋得气息不畅,“往日若不问你意见,你从不多言一句,今日却主动提及此事,必有人挑唆。你告知朕,朕便恕你今日之过。”
齐延叩首再拜:“并无人挑唆,是臣自个儿思虑了一整个下午,明晰心意,故行劝阻之事。”
章容微微侧首,去瞧那本今日笔迹变化甚大的明德殿日讲记注,眉轻轻蹙起。
她目光转向下晌的齐延,虽为储君,过早涉政,较相同年岁的孩子已多七八分沉稳,但到底年纪尚幼,面对盛怒的君父,微颤的双肩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些许紧张与惧怕。
章容看得有些心疼,正要开口,又听齐延接道:“陛下容禀,臣对陛下赐死杜公一事绝无质疑之心,杜氏宗族侵田甚巨,为祸一方,身为族中高官,杜公有监察规劝之责,却反涉泥淖,致江州百姓受难,确当降罪。”
“只是,杜公讲学弘道数年,士林之中拥趸不少——”
话被齐应打断:“晚节尽失,罪有应得。死后名声亦不保,但凡明理之辈,谁会为他嗟叹?”
“陛下依律重处确是应当,臣所言‘严苛’亦非指此谕。只是绕开三司会审,着缉狱司单独审理确有不妥,即便罪证确凿并无冤情,但若往后天下士人翻起旧账来,恐怕也要称一声以中旨付诏狱专断,于陛下圣名有辱啊。”
“此乃铁案,事出从急,设缉狱司绝非蔑视成宪。”
“陛下,德主刑辅,严而不残,方使万众归心。若行暴戾专断之事,则道正者不安,朝中材能之臣思去矣,陛下慎重。”
齐应慢慢平静下来,语调转为平和:“此事我自有成算,你不必再劝。”
齐延再唤:“陛下。”
“你是储君,处事不能拘泥于常格,更不能过于怀柔。待你有朝一日身在我之位,想必能明白几分。”齐应有些倦乏,摆手道,“你先退下。”
齐延仍有迟疑,内侍上前一步,他只得遵命行礼告退,退出偏殿。
待人走远,章容才起身,亲自取来一碗冰梨膏,执银匙舀了一勺喂给齐应:“清凉润肺,陛下尝尝。”
“有劳阿姊。”
“陛下仍在动怒?”
齐应摇头:“若他是受旁人挑唆与我作对,自然不能容忍。但若是他心中当真如此想,即便是忤逆我,也没关系。他早些有自己的政见,实是喜事。”
“崔少师已闭门两日,想必无处教唆去,陛下莫再惦记此事了。”
“述安不会如此行事。”齐应微微闭目,道,“让他暂且禁足,自有我的考量。他做过刑官,有自己的判断与准则,我倒不是怕他蓄意作对。况且真说起来,杜公之事,我也并没什么对不住他的,铁证在前,便是交三司会审,恐怕呈上来的也是如此结果。”
“但总不能叫他和太子都觉得我行事暴戾专断。”齐应唤来内侍,“传令给薛向,命好生敛骨,允崔少师秘密下葬。”
齐应说完,起身去了净室。
章容目视他的背影,指派司檀:“去查查今日日讲注为何换人记录?明德殿中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司檀回来回禀:“问了温瑜和几个当差的宫女,都说是周掌籍失手毁了殿下昨夜作的一篇策论,殿下动怒罚跪,故临时换人顶替。”
司檀奉上那张明黄绢帛,其上墨污字迹,章容接过仔细读了一遍未被污染的文字,叹道:“自崔少师复职,殿下确实进益不少。崔少师这人……”
章容将绢帛递还给司檀,转了话头:“周缨平素行事还算妥帖,怎今日这般不谨慎。但今日日讲注,的确较往日水平稍欠,殿下既已罚过,便算了罢。”
时入九月,明德殿冰盏尽撤,蝉鸣渐消,玉京城内桂子暗香,捣衣声渐起。
缉狱司自设立以来,短短两个多月间,已全权审理杜悯案并三大勋戚案,雷厉风行,不循常法。薛向禀性刚直,只认证据不讲私情,走门路者一概无功而返。
三木加身,刑求之下,王公贵族不免魂飞魄散,不敢顽抗。凡入狱者,大有朝为重臣,暮成死囚之势。
期间朝臣数次上书劝谏,皆被留中不发。上书逾三次者,更被下旨申饬,令停职思过。
如此再逾两月,对于缉狱司之事,已是法司不敢问、言官不能言。
十月廿五,端惠侯被处弃市之刑,忠毅王、肃远伯被判处流三千里,皆祸及家族子孙。玉京百姓拍手称快,王公贵族却如坐针毡。
自此,满朝皆知君上此次是铁了心要将新令推行到底,绝无半分转圜余地,根基稍薄者斟酌良久,主动至户部或京兆府退田,不愿附和者,有司再次丈田时,亦不敢再行阻拦之举。
仍有顽抗者,皆被缉狱司捉拿下狱,由是京中人人自危,纵是宗室显贵,亦不敢再负隅顽抗拒不退田。
一时之间,清田之令势如破竹,再不可挡。
局面大开,户部官员近来公务虽冗,但各个腰板挺得笔直。
崔述公务也并未因此而变得轻松,反而愈见繁忙。
杜悯身死后的两月间,趁着玉京高官显贵集中火力对付缉狱司时,他借齐应之手,再以雷霆之势外任一批能吏任各县县丞和主簿人选,主管田赋、课税之事。
待京中官员回过神来,各地田赋主官已有泰半换成了锐意进取之能吏,悔之不及。
齐应配合着将各州主管田赋的判官、司户参军亦换了一批血,一时间地方上的阻力更小了许多,虽各方奏报传回的难题仍是不少,但形势渐有好转之意。
待到玉京中洋洋洒洒地洒下第一场春雪时,暗雨急风的昭宁二年已悄然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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