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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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宫正,按律应当如何处置?”
“回娘娘,欺瞒主上,轻者贬往西苑苦役,重者笞杖乃至赐死,凭娘娘裁决。”
目光在周缨身上扫了一圈,见她并无替自己求情之意,章容转头问齐延:“依殿下之见,该如何处置?”
齐延看了一眼那道近来越发消瘦的身影,道:“周掌籍在身侧四载有余,儿子确实未曾察觉其有二心,望母亲开恩。”
章容思忖了盏茶功夫,方道:“既如此,吾亦惜才,便只罚提铃罢。”
薛向站在门口,意味难辨地看他一眼:“圣上有召。”
见外间壁上灯盏多燃了两盏,知是夜里,崔述缓慢站起身来:“因何夜召,有急事?”
“不知,奉命行事而已。”薛向不欲与他多说,命狱卒引他先去沐浴更衣,“下狱已逾一月,你对狱外形势还有几分把握?”
“没有。”
“什么?”
“没有把握,唯遵君命而已。”
薛向一哂,命人给他备新衣,待他整饬好形容,带往明光殿。
跪候良久,方见齐应进殿,崔述伏拜行大礼:“罪臣见过陛下。”
齐应落座,径直道:“已过一月,缉狱司不曾提审,你自个儿呢,可有什么话想说?”
崔述沉默以对。
“到近前来。”
膝盖酸软,崔述一时没有动作,内侍欲上前拖行,被齐应摆手挥退。
“起身,过来。”
崔述依言缓慢起身,行至距御座半尺之处,再次跪拜。
镣铐随行动哗啦作响,在空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齐应循声看过来,因离得近,一眼看清他腕间是副内衬棉布的熟铁轻镣,不由“噗”地一笑:“薛向待你倒好得很,平日既好生供着,及至面圣,又装模作样个什么。”
“已逾一月,枷候难有如此之久的。若戴重枷,恐臣已身残无法面圣了,薛司使也是不得不留情。”
“来,瞧瞧。”齐应不理会他这替旁人开脱的话,自案上挑拣出三份奏疏,“不知薛向同你通过气否,对近来之事有耳闻吗?”
“不曾。幽闭牢室,与狱外相绝。”
内侍将奏疏转交,崔述翻开阅过,上面两份是参他的奏疏,措辞文采相去甚远,内容却相差无几,无非罗列罪状,请求君上从严治罪。
他神色如常地将其放至一旁,又去取最后一疏。
“不替自己辩一辩?”齐应轻笑了一声。
崔述不答,目光快速扫过最后一份盘州奏报,神色渐凝,问道:“陛下遣谁前去处置的?”
“徐相领政事堂公议,荐户部员外郎晁惠。我暂未同意,只命盘州知州窦裕和先行查清始末,妥善处置。”
“恐怕此案别有蹊跷,晁惠此人身负实干,然正直有余,变通不足,盘州路远,来回请示不便,恐不适宜此职,圣上当另派钦差为宜。”
齐应似笑非笑地听他说完这一长串,没有说话。
崔述垂首,将奏疏放至一侧,以便内侍收回:“罪臣僭越。”
“确实僭越了。我自景和宫过来,非有意叫你多等,因何来迟,你可以猜一猜。”
内侍将那两本书册送至崔述面前,崔述接过,是周缨誊注的杜悯手书,却并非先前已转交给他的其中一本,而是她手头正在整理的那一卷。
心直直地往下坠,崔述执着书册的手隐隐用力,手背青筋清晰可见。
齐应一哂:“宦海沉浮十余载,官至副相,竟还能为此等小事失色至此。说吧,你与那位女官什么干系?”
崔述斟酌了下,如实道:“昔年沧州旧事,途经明州。明州本已偏南,冬日少雪,那年却遇天气反常,竟降十余年一遇之大雪。”
“彼时路上出了些意外,为顺利脱身,不得不出下策,假意坠崖以便脱逃。身负重伤,幸遇其于雪野,侥幸保全性命,方能平安潜至沧州行事。”顿了片晌,他又道,“真论起来,她也算是陛下成大业的功臣。”
齐应愣了片刻,方笑道:“你二人的供词倒相去甚远。”
崔述没有追问,只是接道:“蒲柳之姿,遭逢家变,沦为孤女,叫人不忍,为报其恩,臣与其同行入京。陛下可还记得,臣返京后,曾搬过一次宅院,便是因替其延医,险些被致仁查到。”
“难怪那时让你就随我居于潜邸方便议事,你明明身无牵挂,却再三推拒,给平日往来添了不少麻烦,原是有佳人在侧。”齐应恍然大悟。
崔述默认,又说:“但臣不久便将她送回家中,由家母代为照料。后陛下御极,臣搬回府中时,她已投名报考女官文试,算来并未相处太久,绝非臣有意送她入宫。其入宫后的去处,臣更无半分打点,能入景和宫做事,是她有幸得中宫青睐。”
“你果然知道朕在意什么。”
“储君年幼,陛下无非担心有人在殿下身边安插别有用心之人。但一来,臣为殿下师,若要带坏殿下,何须费这功夫,四五载光阴,良木亦堪朽。陛下数年未更换太子少师人选,便是信任臣之品格,既如此,便不会担忧臣做这种事。二来,殿下虽为储君,但既未监国,又不能左右陛下心思,臣监视殿下有何意义?”
齐应嘴角含笑:“倒难得见你说这么多话,连为自己辩上两句都懒怠,却肯为一女子解释如此多。句句不求情,却句句是开脱和保全。”
“如实禀告而已。”
齐应手掂着那两本抄获来的书册,道:“你这人尊师重道,老师毕生之心血,肯将原稿交予她来整理,必是信任至极,恐怕不是简单的‘旧识’二字可以概括罢?”
夜风送来铜铃脆响,其间混着一丝“天下太平”的女声,顺着宫道悠然飘至此间,落入耳中。
崔述身形一僵,凝身细听,那声音果然渐次近了,仔细听来,已有一丝轻微的嘶哑。
齐应明白过来,道:“欺上瞒下,实属大不敬,皇后不过略施小惩。”
“皇后素来宽厚,能惹得皇后动怒至此,恐臣方才没有猜错,应是有人以监视或教唆之名诬告我二人,此实乃无稽之谈。自她入宫以来,品性与行事,陛下虽不清楚,但皇后与殿下皆看在眼里,是非论断,二位心中应当有数。”
齐应接过内侍奉来的药茶,浅呷了一口,没有接话。
崔述默然垂下眼,认真回答他方才的问题:“确非‘旧识’二字可以概括。”
“臣心悦于她,珍之、重之、爱之,断不敢陷其于险。”
齐应愕然抬眸。
“即便当真有不臣之心,臣也绝不会选中她,来为此大逆不道之事。”崔述不曾理会方才那话带给御座上的人的震惊,只自顾自地接道。
齐应复又垂下眼,再扫了一眼周缨这耗费心血所誊录的卷册,吩咐道:“寻到那提铃者,命其免罚,不必过来谢恩,只让宫正司转告皇后便罢。”
内侍领命而去,循声追出半里开外,方见着那提铃之人。
孟夏之夜仍带几分寒气,白日里的宫装便显单薄,周缨手上凉得浸人,然仪态仍旧端方,一丝不苟地受领责罚,即便宫正司派来监刑的司正只是远远缀在后面,并不曾有意苛刻为难。
内侍传达上谕,周缨侧头往明光殿内看去,见灯火通明,忽有所感,问道:“可需前往面圣谢恩?”
“陛下正召崔相,不便相见,特命无需谢恩,请回罢。”
周缨沉沉地望向大殿,一时连手中的铜铃都忘记放下。
内侍辞过周缨,返回殿中复命,崔述叩谢:“谢陛下恩典。”
“去镣,赐座。”
崔述谢恩落座,内侍奉上热茶,崔述接过,寒凉的手慢慢恢复了些许温度。
“你若早些坦诚,皇后也不必罚她。”
“皇后用人,所图不过清白与才学而已。若早知她与臣为旧识,即便臣无二心,皇后也许会加以关照,但绝不会用她。她有自己要走的路,不能因我而废其志。”
“你既不愿皇后知晓你二人关系,因何又将此物呈交给我?”齐应指着一旁几案上的那只文竹书盒,“若我生疑细查,恐怕一早便查出是她之笔墨了。”
“但陛下不曾细查。”崔述道,“臣将此物交予陛下,另有其意,与她无涉。再者,臣能断定,陛下心思皆系国事,若非有人蓄意诬告,并不会留意到她。”
齐应执起方才那本参劾奏疏,话锋一转:“说说吧,此六条,你虽懒怠,但总要驳一驳,我才好叫人代笔,以堵朝中那帮人的嘴。”
“一条,昭宁元年,清账肃贪之时,庆丹安抚使魏明成确实来拜会过臣,望臣勿深究兵部贪赃事,以免反而加重军饷被稽留克扣之状,令边关将士衣食无着。臣未受其贿,反将陛下先前赏赐相赠,给将士添冬衣。彼时魏明成虽已任满,但仍自请回庆丹戍边,陛下可遣三法司前往查证。”
“二条,绥宁县事,臣在狱中,密探司书信不达,确不知情,暂无可辩。”
“三、四条,改吏制军制,废恩荫世袭,严明吏考,不辩。”
齐应“噗嗤”一笑:“举凡各朝改制求新,无外乎田地、人口、赋税、吏治、军备、律法,无一例外。这两条,外间有文士倒替你辩了,百姓传诵甚广。”
“五条,设密探司监控朝野,臣认。中枢至地方,阻力太多,阳奉阴违者甚繁,知己知彼,方能抢获先机,设法破局。既非良臣,任陛下降罪,臣无可辩。至于百官因此不敢言弊,臣自问这些年所受弹劾,即便未过千恐也达半数了,不曾拦过通政司任何一封参劾之疏。”
“六条,陛下大权在握,满朝上下,如何能出一所谓‘权奸’?岂非质疑陛下乃傀儡之君,心无成算,才会受人挟制,任人拿捏?至于是否闭塞圣听,欺瞒君上,陛下心中自有论断,臣不辩。”
齐应拊掌而笑:“你这性子。”
倏而,锐利的目光自御座上投下来。
“不过密探司的事,你确实不曾奏闻于朕。”
“陛下可曾因此,想杀臣以泄愤?”崔述抬眸,迎上这威压的目光。
“述安,我以为你我君臣之间,无需多加解释。”齐应霍地站起身来,“你身在缉狱司一月,可曾受过半分苛待?”
崔述摇头。
“君上断不会容臣下如此行事,若提前奏闻于陛下,此事便不能成。便如陛下亦知,臣绝不会赞同置缉狱司,只能一意孤行,当堂宣旨,令臣不敢驳、无法驳。”
再提旧事,剧烈的咳嗽声瞬间响彻明光殿,齐应捂着心口坐回御座,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平复下来。
“朝中仍有强劲对手,御史台呈交的罪证我细阅过数遍,密探司这般隐密之事,你又做得如此小心,即便能窥探出几分端倪,但要查出实证绝非易事。若非劲敌,绝不可能暗中操纵御史台查出这般铁证。”
齐应声音转低:“若非借此事将你下狱,放任朝中乱斗上些时日,绥宁县案、弹劾之疏、甚至诬告内廷女官之事,如何浮上水面?我本欲再拖上些时日,兴许还能再有些收获。奈何太子今夜替你求情,要求速审,也不好驳他面子,反正背后之人也浮得差不离了,便顺他之意趁夜召你。”
“劲敌藏于暗处,若不斩草除根,稍有不慎,或可致数年心血皆毁于一旦,满盘皆输。”
崔述亦在思量此中关键,一时没有应声。
“当年肃贪后,你称病不朝时,其实我有些惶恐,怕你觉得我过河拆桥,自此心存芥蒂。后来才想明白,你不过是顺我心意顺势蛰伏,你未在朝中,你提的那两条新令,我授意让户部尚书上疏推行,反倒极为顺利,国库岁入增三成不只,百姓也皆受益。”
“述安,即便杜公案与缉狱司事在前,你也并未与我离心。”
齐应语气平静而笃定:“以你之谋算,若认为我会因密探司之事容不得你,换在以前,杀身成仁在所不惜,兴许还会甘愿引颈就勠,可你如今既心有挂念,便不可能坐以待毙。”
“但你没有任何筹谋,便安心入狱,甚至连杜公手稿都不曾提前妥善处置,任由缉狱司呈交给我。这只能说明,你全然不曾疑我。数载沉浮,信任未改。
“你我君臣,无非行事原则有偏差。但既为同路人,你不因我之独断与我离心,我亦不会因区区一个密探司而对你生疑。”
他停顿了下,方接道:“先前去雪蕉庐看你时,我便同你说过,无论何时何境,你都不能疑我。几度春秋,你未负我之所期,我亦如是。”
话说得太多,他咳得实在太厉害,胸肺憋闷,浑身震颤。
内侍慌张上前,忙着捧盂奉药宣医,各行其是,虽井然有序,却无端透出一股兵荒马乱的气息来。
独崔述起身站在原处,没有动作。
人性如此,一轮接一轮的参劾下来,真也好假也罢,看多了,总难免生出动摇怀疑之心。
外加密探司的出格之举,换作任何一个心志不坚的君主,都不可能容得下他这么多年。
但他们君臣二人,竟然当真安然走至了今日。
齐应仰靠在御座上,猛饮了几大口药茶,将灼心之感强压下去,才道:“清田之策已届三年,渐已收尾,天下田亩厘清,百姓亦多称赞。绥宁县如今才生动乱,恐是为攻诘你而起的人为之乱,解铃还需系铃人,我欲派你前去处置。先查始末,后行赈济安抚,赈粮我会自附近路州调拨给你,你意下如何?”
崔述拱手领命:“臣遵命。”
“密探司之事世所不容,辩无可辩,百官必然揪着不放。我会以戴罪立功之名来下这道旨,自即日起,将密探司所有耳目收束于我,往后你不得再动用一卒。待绥宁县事毕,裁撤密探司,功过相抵,若处置不当,则数罪并罚。”
崔述颔首。
内侍持笔墨,预备记录上谕,以交翰林学士拟旨。
齐应清了清嗓,方将早就思虑好的旨意宣之于众:“特简参知政事、太子少师崔述为钦差,前往盘州,彻查绥宁县案。凡三品以下官,皆可先斩后奏,地方见之如面君。”
宫人执着一盏六角风灯,引崔述往景运门行去。
将至永遇门,已是孟夏,夜风吹来,仍有几分寒凉之意。
崔述道:“我自个儿出宫罢,你先回去。”
内侍思忖少顷,将宫灯递予他:“崔相慢行。”
崔述接过,客气道过谢,待其走远,才转身向东行出一箭之远,走到大殿廊柱之后。
将目光投向另一廊柱之后,崔述温声道:“既来了,为何不出来见我?”
廊柱后的暗影迟疑片刻,才慢慢走出来。
巨大结实的廊柱稍阻了夜风,却仍将周缨强压许久的情绪吹散开来,她忽地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过来,将他拥入了怀中。
“我真的怕,怕你渡不过这一关。”本就微哑的声音此刻更含颤。
被紧实地环抱住,暖意隔着衣料传至肺腑,崔述只觉方才那阵寒凉瞬间散尽,胸腔中升腾起一丝热气。
他单手轻环住她,在她背上轻拍了下,语气比往日还要温和上三分:“没事了,别担心。”
“往日总听闻君心难测,并无实感。这一月间,才知不是虚话。”
周缨闭着眼,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嗅着淡淡的熏香,语气里的忧心仍是藏也藏不住。
“缉狱司那等地方,自设立以来,还不曾听闻有人能安然无恙地出来,如何能教人安心等候。”
她说着从他虚环着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夺过他手中的提灯,举起四下照看,神情专注至极。
崔述忍俊不禁:“不曾受刑,别担心了。”
周缨将信将疑地问:“当真?”
“当真。”他轻轻探手,替她理好一绺被夜风吹乱的鬓发。
周缨一连重复了几个“那便好”:“我想着,无论是何旨意,你今晚总要出宫。回景和宫同皇后谢完恩,我便过来候着了,想着远远瞧一眼便好。”
崔述如实相告:“圣上命我前往盘州,处置绥宁县之事。”
才将将劫后余生,又要远行,周缨半垂着头,语气带着些许黯然:“盘州比平山县还要远上不少,一来一回,恐怕又要耗去至少半年了。”
“不会,快马来回,路上两月足矣。至于在当地需要滞留多久,”他凑近来看她,轻声说,“我会尽快回来见你,少思虑,少忧心。”
“好。”
“近来瘦了不少,别再叫我心疼了。”
清晖自中天而下,淡淡投在廊柱后的两道剪影上。
似也投落在周缨眸中,令她如被刺目灼光所射,倏然滚下一行清泪来。
她心生慌乱,连帕子都来不及去寻,举袖欲掩,被崔述抬手阻下。
他以指腹极轻地替她拭去泪珠,唇边抿出一个上翘的弧度,温和劝道:“莫哭了。”
句句柔和,却令周缨心下愈发慌乱,她低埋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方才景和宫中发生何事,皇后缘何会知晓?”
“明德殿宫人告密。但实在蹊跷,且不说我俩平素极谨慎,应当不会被察觉,光那宫人知晓宫外旧事,便极为可疑。”
崔述凝眉思索片刻,未接此话,转而叮嘱道:“你我之旧事,圣上和皇后都已知晓,往后不知皇后待你是否会有变化,凡事谨慎小心为妙。”
周缨颔首:“我知道。即便皇后要将我调离,也没关系,在哪都是做事,不必太担心我。”
崔述赞许地点头:“若非身涉大不敬之事,当真触怒圣上,往后帝后应当都不会再多苛责于你。你安心做事,尽好本分即可,我便不再派人盯着你了,以免圣上多心。”
猝然听闻此事,周缨却不见有多惊讶,似是早已了然,只道:“我知道了。”
“你既没事,我便先回去了。你多保重。”夜禁将至,宫中巡防将更密集,周缨撂下一句简单的叮嘱,急步匆匆地往回赶。
崔述慢慢走出廊柱,目光久久地凝在那道身影上,直至再辨不出她的轮廓了,才提步往外行去。
翌日,诏书发出,满朝议论声起时,崔述已启程前往盘州,五月十八,即抵绥宁县。
因早得传信,知县郭成礼估算着脚程,预备于廿日之后每日派人在城外驿站守候传信,却不料崔述竟是轻车简从,昼夜兼程赶至,一行人乔装入城,先于城中打探消息,廿二之日,方抵绥宁县衙。
郭成礼听闻传讯,陪着笑迎出来:“崔相远道而来,路上辛苦,快请入内,下官即差人预备午膳,您先稍事休息,预备这两日间,窦知州也将赶至,届时再共同议事。”
“窦知州不在绥宁?”崔述侧头看过来,面上还带着淡笑,目光却寒冽如刀。
郭成礼暗自叫苦,硬着头皮帮上司解释道:“圣谕四月廿五传至州府,命窦知州来处置我县之事,窦知州自然不敢违逆,当即启程,五月初即抵本县。可这无头公案,查来查去也没个定论,州府传讯说有急事待处,这不,五日前,知州才又启程回州府了,约莫处置完事情就会回来。”
崔述点头,没有多言,转道:“将案卷拿来。”
“不先歇息片刻?”郭成礼忙将他往内署引,命刑名师爷取来卷册,“崔相这边请。”
崔述将案卷研读两遍,将书页一合,随口问道:“当日死者有两名,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中都有何人?”
郭成礼手到拈来,说得头头是道:“一名朱老四,家住上定镇安和村,家中只余一寡母,并未娶妻。一名……”
崔述点头,又问:“抚恤过其家人吗?”
“自然。虽百姓诬告我县衙官差打死民众,身尚蒙冤,但为一方父母官,自然不能坐视百姓遭难,案发后第二日,便已派胥吏前往抚恤了,每家共派三两银并精米十斗。”
“尸身存放何处?”
“本应存县衙殓房等候复检,但因天气转热,时又已久,故而转移至郊外义庄,只是虽尽力备足冰块保存,但尸身也已有初腐之相。”
郭成礼难掩讶异:“崔相若有疑,先前县衙仵作已验过尸,只需查看尸格即可,不必亲自前往。”
“无妨,我去瞧瞧。”崔述请他派人引路,“按律,凡检验尸伤,州县官须亲加看验。我本也是县官出身,自然处理过此类案件,郭知县不必顾忌。”
见他并不提后来官至刑部侍郎,处置命案经验甚多,谦逊至极,郭成礼不再多言,只行揖礼以作回应,命人带上当日收缴械具,传唤仵作同行,亲自引他前往义庄。
天气燥热,义庄内漂浮着石灰与草药熏蒸都掩不住的腐气,众差役虽以浸泡药物的绢帛覆面,但甫一入内,仍是忍不住以手捂鼻,方能忍下干呕之意。
但见崔述在仵作引领之下,径直前往涉案尸身,知县亦全然无不适之表现,只得怏怏放下手,拧眉跟随二人上前。
光线昏黄,崔述提灯,以熟绢浸醋,细致擦拭其中一具尸身的伤口,边仔细验看边问道:“死者身份可已确认?”
“皆已由亲邻到县衙辨认过。”郭成礼赶紧回答,将两具尸身的身份相告。
崔述颔首,同一旁的县衙书吏道:“死者朱老四,检得沿胸骨左缘斜向延伸至左乳下斜向刃创一处,纵长六寸,表阔一寸,内阔六分,心窝处深及三寸,创缘齐整,系厚背长刃自右上向左下斜劈所致。”
书吏执笔速记,仵作呈上一柄案发当日收缴的朴刀上前,道:“崔相所验,与小人所验无差。此伤为致命伤,出自衙役所配朴刀,请崔相细验。”
崔述提灯细看片刻,道:“确是此刀所致,但应不是致命伤。”
仵作瞪大双眼,欲要驳斥,又想起此人的身份来,将辩驳之语咽了回去,道:“请崔相指教。”
“朴刀背厚刃长,若一刀毙命,当血溅远阔,且血滴如豆,而死者血迹细密,只及前襟,为血淤不出之兆。”
崔述执银针刺探创口,道:“银针下缘凝血赤黯稠黏,上缘凝血薄淡,致命伤应为薄刃短兵,朴刀为其后作伪掩饰之迹。”
仵作上前一步,取过银针细看,拱手道:“崔相明鉴,小人三年前始任仵作,未曾见过此类案件,况当日所捕获之衙役痛快认罪,一时不觉内有隐情,故而疏忽。小人甘受责罚,只望崔相能准小人重录尸格,以补前罪!”
各地县衙胥吏良莠不齐,因循苟且、混天度日者不在少数,只是因多数案件手法粗浅、牵涉较少,且复杂案件有路州兜底,倒还能勉强维持刑名事务。
像之前平山县之捕役,尚有几分才干,应也是明州推官向来严谨,反向逼迫而成,眼下绥宁县之差役,倒更契合普通水准。
况且绥宁已地近边陲,建制尚还不到百年,此地仵作水平欠佳更不足为奇。
此人又还如此年轻,且有正直诚恳之相,崔述并无责怪之意,只道:“初检虽误,但尚未定罪判刑,未酿冤狱,暂且不议。”
崔述又道:“刑部存有《验尸格例》一册,仅作内部参详之用,晚间我让人送一份予你,你可多读多思,以备来日。”
见崔述并无怪罪之意,郭成礼觑着先前尸格上自己的签字钤印,登时也松了口气。毕竟按照律令,若验尸有误致错判,县官亦当连坐,轻则杖刑,重则反坐。
此时崔述不究,令他自身逃过一劫,他自然更无追究下属之意。
得两位长官宽宥,仵作千恩万谢,铆足十二分的劲头,自行再验另一具尸身,虽伤口位置有所区别,但所得结论果然一致,先为短刃所杀,后以朴刀掩饰。
验尸毕,一行人启程回到县衙,知县备宴为崔述接风洗尘。
宴席简单,置馔六式,只比平素公膳略微丰盛一些,郭成礼实在汗颜,讪讪解释道:“崔相也知,百姓不满之本源便是钱粮不足,县衙仓库中能凑出来的银粮皆已分发给百姓,才勉强令百姓们暂熄怒火,这几日不曾来聚众叫骂。到今日,役吏们已足有两月未曾发饷,实在囊中羞涩,还望见谅。”
“无妨,若严格遵守则例,寻常往来,州县公宴,四式为度。只是近年来法度稍宽,上下才多有逾越,往后自会重申纪律,以肃官箴。”
崔述并不介意所谓薄待,郭成礼却听得心惊,正是此人温和表象,半日相处下来,竟叫他险些忘记正是其力主严明吏治,令满朝上下叫苦不迭。
虽崔述面上带笑,但郭成礼仍被其官威所慑,只得赔着笑脸,战战兢兢地陪完这餐。
饭后,略坐不过盏茶功夫,崔述道:“既休息够了,便提审当日各色嫌犯罢。郭知县坐堂,我听审。”
时近仲夏,绥宁县地处南方,燥热之意已盛。
内堂寂静,郭成礼整了整官服,只觉后颈已浸出一层薄汗,衣领处已有了几分湿意。
衙役将当日伤人的两名差役提至堂中,郭成礼含威而问:“四月十三日,如何伤及百姓,你二人如实禀来。”
“小人陈勇,当日五百余名百姓聚集县衙,小的们奉命阻拦遣散,本无伤人之心,只是现场混乱,推搡不绝,又有刁民持棍攻击官差,故上官令小的们持刀相驱,以示震慑。只是不曾想,混乱之中,一时失手伤了百姓,令其不治而亡。”堂下一名身材粗壮的男子率先回话道。
另一较为精瘦之人则道:“启禀县尊,小人段石,先前为县衙皂班,四月十三日,奉命驱赶围聚百姓,维持秩序,不料失手伤人。”
“你二人当日所持何械?又如何伤人?将具体情形一一禀来。”
陈勇回道:“小人所持是县衙给当班皂隶发放的朴刀,当时应是有人从背后推搡小人,小人踩中石子致脚滑,刀身正中身前一男子,伤及其胸口附近。”
段石供词亦相差无几。
郭成礼又道:“你二人当日身上当真没有私藏其他械具?比如匕首。”
“短兵不便,平素当差都不会带,当日亦未曾携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