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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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述仍旧忙得厉害,国库充盈,当日庆丹安抚使魏明成所忧所托,终于提上日程,整饬军备,大兴武选,都在一步步往前推进。
即便忙成这样,周缨每回回到嘉善坊时,仍见他已先一步归家,倚在灯边,边看文书边等她。
好似令她有了种错觉,仿若回到了当初尚在明德殿时,无论外间多少纷杂事,只要一踏入偏殿,总有一盏灯为她燃起,总有一个人在等她。
凛风吹至,将周缨吹得回过神来,她将窗关严实,搓了搓已经冻红的双手,从柜中取出那盒年年从不缺席的寒玉脂,抹了些在手上,看着这双已与少时全然不同的手,不自觉地笑了笑。
吹灭书灯,冷月相照,冬至之夜于睡梦中悄然溜走。
翌日晨起,天色还算敞亮。
章容一时兴起,又遣人召几位股肱之臣的妻母午后入内受赏,晚间在内西门小殿赐常宴。
又是忙忙碌碌的一整日,晚间宫宴刚开始不久,明光殿内侍神色匆匆地来请章容,章容只道前去更衣,让诸命妇如常宴饮,林尚宫领六尚主持秩序。
凤辇疾奔在凛冽的夜风里,章容脸色煞白,一点血色都无,扶在椅上的手攥得发白。
司檀连连催促,让再快些。
寒风灌得喉咙发紧,章容一言不发,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虽失了焦点,却无端透出几分狠厉来。
凤辇落地,不待司檀来引,章容自行下辇,迈大步子往殿内行去。
明光殿内血腥之气与浓重的药味夹杂,令她喉间有些发腻,近乎作呕。
内殿里已遣散侍从,仅留两名近侍与孙太医,章容半跪至榻边,握住齐应垂在外侧的手,平复好心绪,沉声问道:“陛下如何了?”
“根底本就有欠,连年操劳,近来又受了寒,兼昨日大宴耗费了不少精力,一时不防,激发了旧症,急症来势汹汹。”孙太医答得战战兢兢。
“有无性命之忧?”章容声音厉了三分。
孙太医浑身震颤,正思考如何作答,榻上病得昏昏沉沉的人却醒了过来,在章容手上轻握了一下。
“陛下。”章容转头看他。
齐应面色乌僵,勉力朝她笑了笑。
只这一眼,便让章容的眼泪滚落下来,她硬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又唤了一声:“陛下。”
孙太医奉上一盏药茶,以匙喂之,让齐应润了润喉。
齐应这时才能勉强说出话来,握着章容的手,艰难道:“命数将尽,阿姊当接受现实。”
“胡说!”章容斥道。
“阿姊,速宣翰林学士,并召政事堂官员入宫。”
这是要留遗诏的意思了,章容泪滚滚而下,似珍珠串线,难以止绝。
忽地又想起来什么,忙转身吩咐道:“速召太子过来。”
内侍领命,疾奔而去,在景和宫前与沈思宁擦肩而过。
沈思宁被撞了个趔趄,却无心细瞧是哪个不长眼的,她赶着去永遇门,今日是张津生辰,她特地与其他女史换了班,预备去送准备了好些时日的礼物。
脚步匆匆,到得永遇门后,她藏身在西侧的庑房中。
此地隐蔽,又距宫门不远,他能找借口来此一趟,她亦能藏身不被发觉,故他们惯常在此见面,但并不敢长留,只说上几句话便走。
今日稍等了一阵,忽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如有所感,躲到立柜中,紧接着门被推开,一个粗重的脚步声闯进来,又待了片刻,另一个脚步声进来。
“怎么才来?”
那声音压得极低:“耽误了会儿,圣上急病,恐怕命将不存。”
“当真?”
“皇后在宫宴上被急急召走,随即又夜召宰执和翰林学士,怕是要拟遗诏。”
“当真是天助我也,我速去禀报,将传讯者截杀在半途。你速把轮戍人员调换完毕,确保今夜此门可通。”
两人交接完信息,定好策略,各自离开。
沈思宁死命捂着嘴,藏身在黑暗里,方将惊恐的呼声压抑了下去。
待脚步声都离远了,她悄悄将立柜隙开一条缝,见空无一人,才小心翼翼地从柜中出来,推开门,循着暗处往宫内疾奔而去。
方跑出去不到半里地,忽地脚下一绊,将她摔倒在地,她忍住膝上的痛,一声不吭地准备爬起来,身子刚撑起一寸,脖颈上便被套上了一条绞绳。
恐惧袭来,她死命抓住这条索命的顽绳,奈何背后之人力气胜她太多,那绳索终是慢慢绞紧。
即将陷入黑暗的时刻,忽见白刃寒光,而后绳上力道一松,她被强拉成一张弯弓的脊背松懈下来,摔倒在地。
血肉被刺穿的声音传来,沈思宁意识慢慢回笼,但却恐慌至极,不敢回头去看,那身形却在她身边半跪下来,急切唤道:“阿宁,阿宁!”
她劫后余生地长吁出一口气。
张津将她搀起,又将那人拖扔至道旁沟里掩好,带着她往西走,解释道:“临时调班,我去得晚了些,没瞧见你,但在路上找见了你的耳坠,猜你应是遇上什么事了,便一路找了过来。这人是我们嘉阳卫的班直,恐怕马上就有人要追来,咱们得快走。我带你去嘉福殿藏身,先躲过这一劫再说别的。”
沈思宁被勒脱了力,脚步虚浮,闻言却顿住了脚:“不行,得去明光殿禀告皇后,永遇门有内鬼。”
张津顿时反应过来为何临时换防,为何又有人要杀她灭口,但却有些犹豫:“咱们能不能不管,若真有事,我带你趁乱逃出宫去行不行?”
沈思宁抿着唇,望着他担忧又殷切的目光,半晌,终于道:“皇后平时待我们极好的。”
“迟则生乱,我自己去。你别暴露,见机行事,保护好自己。”沈思宁甩开他的手,快步转向北方。
“我同你去。”张津追上她,还未迈开步子,便听到了一小队人马行进的声音,再往前奔逃出几步,便听见了一声惊呼,而后便是一声怒喝,“这是禁军兵刃所致,恐怕有人察觉了,必须马上把这人搜出来!”
紧握着的手一松,沈思宁回头望去,张津语气坚定:“你速去,我来断后。”
沈思宁不肯,张津道:“咱们两个一起走不远,我拖一拖还能有指望。切记,宫门既然有内鬼,宫中必然也有,谁也不能信,你要想办法亲自去传讯。”
说罢转身便走,他快速窜出,往西疾奔而去,嘉阳卫被这执刀的身形吸引,全数跟了上去。
沈思宁迎着夜风疾奔起来,凛风吹得脸上的泪宛若冻成冰棱,如刀割般的疼,却来不及擦拭,只没命地向前狂奔。
身后,一处僻静的宫墙下,张津已被围困在战圈中。
以一敌多,勉强撑过一刻,长刀带起一串血线洒向朱红宫墙,在其上点染出不起眼的几滴血沫子。
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张津左手紧握着方才拾来的水滴坠,目光定定望向北方,无声地翕动了下嘴唇。
处理尸体的小兵使尽全力掰了几下,也没能将他紧握的拳头打开,只得胡乱拖至一旁暗沟里,以杂草暂时掩了。
【作者有话说】
“铁枢铁楗重束关。”——李贺《公莫舞歌》
◎这是阿姊临朝的第一关。◎
舞乐声渐近,已近内西门,怕被宫中内应察觉出异常,沈思宁脚步稍停,待整理好形容后,才快步往明光殿赶去。
刚过拐角,被人一把抓住衣袖,她神经紧张地几乎跳起来,待见着跟前的人是周缨,顿时长舒了口气,几乎立时就要含不住眼泪。
周缨忙问:“你怎么了?我方才一直在寻你,怎么不见你人?”
“我与人换班了。”沈思宁想同她一股脑儿地倾诉,又想起张津的嘱托,抿了抿唇,犹疑道,“阿缨,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我想见皇后。”
周缨愣住,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实是有些担忧,只得问清楚:“皇后恐怕去明光殿了,女官无召不得入的,你找皇后做什么?”
谁都可以不信,但不能不信她,这是个不惜性命也要作那一篇《选才公道议》的人。
沈思宁做下决断,一狠心才道:“我方才去永遇门,听得一些阴私。宫门恐会生乱,得速去面禀皇后,你有宫中自由行走的腰牌,这事得托付给你。”
“我带你一起。”见她面色十分凝重,周缨几乎没有迟疑,来不及问清细节,便牵着她的手腕往前疾奔。
明光殿内,章容正问孙太医:“陛下还能坚持多久?”
榻上之人正在勉力闭目养神,听闻问话,缓慢睁开眼,正要说话,却听外间起了争执纷扰声,章容斥道:“谁在外头吵吵闹闹?”
内侍忙不迭出去查看,回完话,章容便在屏风外接见了二人。
二人跪地,不及请罪,便道:“永遇门生变,请陛下与娘娘知悉。”
殿内的齐应面色遽然一变,章容仔细问了些细节,他便凝神听着,待章容问完,他心中已有了数。
“冬至轮戍,王举在宫禁,调龙骧卫断永遇门,务必禁绝内外来往。”齐应缓慢而沉重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章容摆手,让内侍将她二人带去偏殿休息,实也含禁足之意,毕竟如此大的消息,自然不能泄露出去。
沈思宁此时才仿佛刚回过神一般,哀哀泣泪:“他肯定是出事了,那些人那般久没追过来,肯定是因为觉得目标已被处理干净了。”
周缨紧紧握着她的手,徒劳地安慰她:“不一定,别这样想,说不定他武艺高强,反将对手制服了呢。”
身处明光殿,沈思宁不敢造次,连哭都压抑着,身子已抖如筛糠,哭得连面颊都隐隐抽动,声儿却还是压着的,分毫不敢惊扰隔壁的人。
周缨站起身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任眼泪将衣襟浸湿了一片。
齐延得召匆匆赶至,一进殿便听章容怒道:“我倒不知谁有这般大的胆子,竟敢为此大逆之事。”
齐应招手让齐延上前坐,才慢慢道:“一策又一策,苦苦相逼,你若为宗室,你反不反?先前还有徐涣暗地里撺掇出一桩又一桩事,如今徐涣败了,总有人要背水一战。”
齐应自嘲一笑:“又碰上这么好的天赐良机,我若去了,述安不在,挟幼帝令朝堂,又或杀太子,立新帝,数年困境一朝而解。任是谁,都要釜底抽薪试上一试的。”
“陛下。”近侍急急闯进来,跪地禀道,“是雍王,雍王率兵至宫城外。幸在手诏及时送出,王统制率龙骧卫斩杀今夜守将,控制住了永遇门局势。”
“宗室竟拥立他。”章容挤出一个极冷的笑,“倒是伪装得极深。”
另一内侍趋进,禀道:“王统制传话,雍王伪造兵部勘合擅调东营大军,并率私兵共两千人众,以冬至皇帝急召之名骗开广运门,包围宫城,封堵各处入口,现已控制外朝,禁百官出入。”
齐应猛然咳出一口血来,暗黑色的血迹落在金砖上,留下一滩不起眼的痕迹。
他扶着床栏坐稳,反手握住章容的手,面庞上青筋暴起,话说得极慢:“阿姊,我怕是撑不住了,咱们一同渡过无数难关,此次却不能陪你一起,只有你与延儿一起来渡了,实是对你不住。宫城易守难攻,禁军应当还能抵挡一阵,我先交代后事,你再想办法传讯京营求援。”
听闻“后事”二字,章容泪如泉涌,却拼命压住了哭声,郑重应下:“好。”
齐应命人自御案后夹层中取来一卷绫黄卷轴,章容接过打开,却是一张早已拟好的遗诏,忙命齐延跪地。
御笔亲题,命皇太子柩前即位,念及太子尚在冲年,由皇太后临朝称制,崔述作为顾命大臣辅政,上已加盖皇帝行宝。
泪倏然滚落,章容啜泣出声。
齐应道:“我自知身子不好,早在预备,此前已拟好此旨,但到底没想过会这般快,还未及召三宰执用印。”
宫门封锁,宰执无法入宫,若为密诏,既无宰执联署,又未公开宣诏,来日若被质疑为矫诏,则又起风波。
章容道:“宰执虽未至,宰执妻母尚在宫中,速去内西门,将各外命妇请来,由今夜当值的翰林学士御前宣旨。”
见她涕泪涟涟,但仍心有成算,齐应一笑,放心不少:“阿姊,你在我身后做了五年的谋士,如今是时候走到前头来了。宗室不过是狗急跳墙,仓促起事,背水一战,并不足为惧。你要冷静应对,渡过这一劫,这是你临朝的第一关。”
章容点头:“陛下放心,我会护好太子。”
齐应继续交代:“我走后,朝中异党必然猛烈反扑,你初临朝,抵挡不住,延儿还小,亦抵挡不住。但述安可以,他心志弥坚,无分毫优柔退步之懦,朝中无人胜他,你要信他,重他。”
章容点头。
齐应命翰林学士备笔墨,招手唤齐延上前。
齐延泪糊双眼,踉跄上前,在榻前跪聆圣训。
“延儿,来路漫长,但你性慧,爹爹知道,你能做好。”齐应缓了一阵,才接道,“我有三道旨意,你听好,日后待你即位,你来下旨。”
“是,臣谨记。”齐延叩首以候。
“待你即位,将缉狱司交给崔相全权统领,他为刑官出身,知晓如何慎用。他若要废,你不得阻,若他暂且留之,待你亲政后,立废缉狱司,永不得再置。”
“是。”
“赐崔家丹书铁券,除涉谋逆大罪,永不祸及性命。”
“是。”齐延再应。
“我陵寝以东两里,筑有陪陵一座,待来日述安去后,赐陪陵,葬于朕陵之侧。”
齐延泪已湿襟,知晓这是君父对他的要求,按制社稷功臣方可附帝陵而葬,这是要他亲政掌权以后,也绝不可生出半分清算之心。
帝王英明一生,清楚知晓历代顾命大臣之结局。这是以遗诏之重,保崔述余生随时可全身而退。
“我此生,资质平平,政绩亦平平,但对人还能称一声问心无愧。独独述安,在前冲锋数年,令我常觉亏欠,此令,你一定要记住。”
视线模糊,连眼前的金砖都已看不清颜色。
齐延茫然叩首,应道:“是,儿子谨记,此生定不敢违,请父亲放心。”
未以君臣相称,而以子对父的承诺,来表真心。
齐应放下心来,猛然咳出一口血来,众人面露凄惶,他却不在意地随手拿锦帕擦了,而后在齐延肩上拍了拍:“往后要多替你母亲分忧,别让她过度忧心。”
“是。”齐延哭着应下。
外间忽有杂声传来,是命妇到了,齐应已无力起身,章容只好命众人进殿。
先是皇后仓促离席,后又闻厮杀之声,再被宫人违制请至皇帝寝殿,命妇们心下惶惶,诸多猜测,在此刻被齐应一句话证实:“朕将大行,碍于宫门生变,群臣暂且不能入宫,无法当面宣制,故请各位夫人来做个见证。”
屏风后小声议论起来,齐应又道:“诸位的夫婿、子嗣都是朝中股肱之臣,请各位夫人临危不惧,镇静持重,听宣制使宣遗诏,日后肩负起见证之责。”
屏风撤开,榻上君王面色灰败,但无人敢直视,纷纷跪拜稽首,恭听遗诏。
章容与齐延跪在上首,翰林学士上前一步,朗声宣诏:“……特颁遗命,以定大统。皇太子延,天资英睿,圣贤之学日进,宜承大宝之重,可于柩前即皇帝位。然念方在冲年,庶政繁殷,保兹皇绪,实赖母仪。皇后章氏,内修壸政,外辅时政,贤德闻于朝野,宜尊为皇太后。应军国事,并皇太后权同处分。参知政事崔述,志秉忠贞,安民察吏,其功甚巨,朕心久倚,兹特命为顾命大臣,辅佐新君,赞襄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宣制完毕,命妇被请至偏殿暂歇,翰林学士和齐延亦被清退,殿中只留章容一人。
弥留之际,齐应褪去素日的稳重,目光中显出几分缱绻与脆弱来,极轻地唤道:“阿姊。”
知晓此番强撑已是回光返照,章容上前,将他手握住,却听他道:“抱抱我,阿姊。”
章容心中一恸,将他拥入怀中,暂且止住的泪再次滚滚落下。
“阿姊,我这一生虽短,但真论起来,其实并无太多遗憾。”
头埋在她颈间,齐应絮絮说着:“唯一之憾,便是与阿姊相伴十七载,虽为死生可托之盟友,却……从未得过阿姊一分真心。”
温热的鲜血猛然绽出,溅洒在章容身上,连胸腔都跟着一并滚烫起来。
下一刻,却如堕冰窖。
她惶然起身,又怕惊扰了肩上长眠的人,茫然地坐下,眼神不知该聚向何处,极尽哀恸地唤出那个已遁形数年的称谓:“子和。”
尔后,灵台逐渐清明起来,她将齐应身子放平,擦净他嘴角的血迹,盖好锦被,掩好帐幔。
擦干眼泪,整好衣冠,章容起身行至外间,看向亮如白昼的永遇门,沉声道:“六尚女官听令。”
【作者有话说】
遗诏内容参考宋真宗、宋神宗、雍正帝遗诏。
◎到底是崔氏门风。◎
阶下站着六位随命妇而来的局正,章容面色沉静,声音中已无一丝哭腔,只有稳重:“宫中有变,望诸位随我守卫内廷。大事若成,诸位都当嘉奖,若不成,此地便是我等埋骨之地。”
“愿为娘娘效忠,万死不辞!”林尚宫领头,六人异口同声宣誓。
“六位随我入内。”章容先入西偏殿。
六人紧趋其后,步伐虽快,但无杂声,入得偏殿,章容压低声音道:“事已至此,用人不疑,我不欲对诸位设防。陛下晏驾,”六人闻讯伏跪下去,隐有泣声,章容接道,“今日诸位听我之令,共同渡过此劫。但此事,仅我等知晓,不能泄漏分毫,尤其不能泄漏于禁军。”
“林尚宫、柳尚食,你二人素来持重,率手下女官并内侍将陛下转移至奉阳殿,不能让叛军知晓虚实。若有泄漏消息、叛变叛逃者,持吾手令,立斩。”
“是。”二人领命。
“李尚寝、赵尚功,你二人将偏殿各命妇分别转移至通乐殿。遗诏真伪,此中人皆是重要人证,务必保证诸位安全,勿让叛党有可乘之机。”
二人领命。
“祝尚仪、汪尚服,你二人带殿下避往肃文殿密室。国朝社稷,皆系于你二人身上了。”
“臣等必不辱命。”二人叩首领命,又问,“娘娘不随我等一并去?”
“形势未明,我不能避,诸位即刻听令动身。”
互望片刻,六尚各执印信行事。
外间人影憧憧,周缨站至偏殿门口,往这边看来,唤道:“娘娘。”
章容尚未说话,鱼贯而出的命妇里传来一声哀泣:“娘娘,妾愿为娘娘分忧,请娘娘允准。”
“娘娘,当务之急是传讯求援。最近的兵力是宫城南的缉狱司!”周缨再求。
章容目光转至那目光坚毅的命妇身上,命人将她放过来。
崔蕴真疾步上前,在章容跟前跪下:“缉狱司非陛下手诏不得调,但缉狱使不会疑妾。娘娘,妾愿去传此讯,虽死不惜。”
章容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视了两个来回,叹道:“到底是崔氏门风,你二人随我来。”
入偏殿,章容道:“雍王率私兵两千名围宫,眼下已占领外朝,正在强攻王举率兵镇守的永遇门。当下当务之急,先调缉狱司兵力援永遇门,呈合围之势奸主力。另送虎符至京营,调禁军主力前来镇压。外朝既被占领,永遇门走不得,得从贞度门或含嘉门走。”
她垂眼看向还很年轻的崔蕴真,问道:“雍王势力围困皇城,贞度门或含嘉门只是兵力稍弱,并非安全畅通,若被发现,绝无生还可能,你可还愿去?”
“妾愿意。”崔蕴真叩首,全无半分迟疑。
周缨眼里含了泪。
五年过去,蕴真早已脱了稚相,颊侧消减了许多,乍一看,确与京中端庄持重的高门贵妇再瞧不出区别了,但到底是看着她从未至笄龄一步步走至今日的,一路行来,从当初的稚嫩恣意,到今日以死请命,叫周缨难免心疼。
章容亦微微红了眼,当日为眼前之人主婚时,她才刚过十六,崔家将她养得极好,尚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而今却已有了这般勇气。
章容吩咐道:“传讯王统制,命速分散一队禁军过来,另遣两名万分可信的心腹过来。”又道,“邻路近来有时疫,身爆水痘,触之即破,染者日内必亡。”
蕴真会意,司檀觅来一壶滚茶,欲以竹签烫之,周缨不忍道:“我去吧,薛司使应当也能听信我。”
崔蕴真摇头:“内廷内未必没有眼线,周司记平素在内廷行走,认得你的人太多,还是我去。”
司檀执签,蕴真阻道:“太假了,不像,也浪费时间。”她执壶倒入杯中,在众人反应之前,已往脸上泼去。
寒冬凛冽,滚茶冒着热气,顷刻间便在她脸上烫出一串燎泡来。
司檀没忍住先一步落下泪来:“崔夫人。”
蕴真再泼了两杯,周缨上前帮她理衣袂,闭目忍泪,听着她往四肢上如法炮制。
待脸上、脖颈、四肢都易检查的地方都布满了燎泡,蕴真还要往身上补,章容阻道:“够了。雍王绝不可能在陛下眼皮底下组起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守城官兵也不是一心寻死,这足够了。”
禁军已至,周缨道:“蕴真,你从含嘉门走,我府邸中有侍从,多少能帮得上些许,至少能帮你备马。”
蕴真点头,将虎符藏于亵衣之中。
章容道:“我命禁军至贞度门突围,叛军应会将主力调往增援。”屈身行揖礼,“谢过崔夫人,珍重。”
一抬担架被内侍抬至含嘉门下,守城的禁军将城门隙开一条缝,外围的叛军围上来,方拔出刀来,却见宫门又飞速自里头关上了。
戴着面巾的两名内侍见状骂骂咧咧:“倒将我们扔出来送死。”
叛军持刀上前,将三人围在中间,那两名内侍忙跪地作揖:“各位军爷,咱也是没法,这宫女得了时疫,上头怕宫城没破,倒令人都先死绝了,硬逼咱把这死人扔出来。”
“时疫?”包围圈立刻往后退了两尺。
将领指派两名小兵上前,内侍陡然将白布扯开,露出死者满是水泡的脸与四肢。
众人惧是一惊,那两名小兵迅速捏住了鼻子。
“隔壁州县近来确在时疫,染者半日内毙命,但听闻控制得还可以,暂未传至外州县,怎地宫里也有了?”有小兵嘀咕道,“若将这尸体留在此处,恐怕兄弟们都命将不保。”
话虽小声,但还是叫周围临近的士兵听见了,一时便有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将领自也听到了,高声斥那两名小兵:“搜身,没问题就抬去烧了。”
碍于军令,那两名小兵捏着鼻子上前,先将那两名垮着个脸的内侍搜了,不见异常,松懈了两分。
转向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实是不忍直视,便只以刀背在身上胡乱拍打了两下,就要作罢,又被将厉声喝止,只得再度捏着鼻子上前,探手来搜。
刚胡乱摸了几下,忽听贞度门那边厮杀震天,将领啐了一口:“这帮瓮中之鳖要突围了,留下一半人手镇守在此,其余人等随我前去支援。”
将领迅速整队集结完毕,往北而去,这两名小兵站起身来,一人执刀往尸身上砍去,被同伴阻下:“你不想要兵刃了?若里头从此处突围,你要赤手接白刃?”
那人吓得一哆嗦,两人连忙避开,跑去向副将复命,副将压低声音吩咐:“看好了,抬去烧了,将那两人一并杀掉。”
“是。”两名小兵不情不愿地应下。
待出了叛军包围圈,内侍抬着担架往南急奔,小兵顿时觉得不对劲,拔腿便追,刚追入巷口,便被人一刀结果了性命。
内侍装扮的两名禁军喂崔蕴真服了一粒丸药,随即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人处理尸体,一人背着崔蕴真往含嘉坊中奔去。
至周缨门前,执周缨信物要来三匹马,崔蕴真脑中虽还晕乎得厉害,但仍是将虎符交予禁军,让他二人速去京营调大军,而后自行翻身上马,迅疾往坊门外冲去。
马是崔述那匹房星,虽已显老迈之相,但应是认出了蕴真,亦辨出此时情态紧急,极为安分,撒开四蹄往南狂奔。
至缉狱司门前,薛向果然已得雍王叛乱消息,已至司中等候调令,副将正在阶前来回踱步等候信使,猛见一匹快马冲来,正要上前相迎,定睛一看,薛向也正打马往直冲此处,只是速度更快,两匹马并辔而行,薛向先一步翻身下马,待房星停稳后,稳稳将马上之人托下来,语气急切:“蕴真!”
知晓雍王生乱,蕴真还困在宫中,他耐不住便去景运门前打探消息,听闻贞度门忽然在突围,猜想内廷可能已出了乱子,便绕道往北赶,谁知半途在巷口见她驰马而来,便掉转一路追来,竟至门口才追上她。
蕴真面目可怖,薛向忙将她抱起,唤道:“让值夜医官来。”
薛向目光恨恨,几近咬牙:“你疯了!你三哥的命比你自个儿的还重是吗?”
但凡皇权易主,崔述必死无疑。
深夜凛冬跑马,冷风已将崔蕴真嗓子灌哑,声音便有几分生锈之感:“你莫小看我,我是崔家女。”
薛向还要斥她,她已道:“我奉中宫口谕而来,缉狱司听令。”
薛向一愣,旋即将她放下,率众跪倒。
“缉狱使薛向,速率缉狱司班直至永遇门,与禁军统制王举成合围之势,歼叛军主力。”
“臣领旨。”薛向起身,副使已动身点兵集结。
蕴真已有些支撑不住,薛向一把扶住她,她叮嘱道:“此行危险,你虽有些武略在身,但到底是文官,不曾上场杀过敌,要注意自保。”
薛向动作一滞,没应声,抬手将她抱起,大步送进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