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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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两名王统制心腹已执虎符前往京营调军,往返需一个时辰。你兵力虽不多,但和王统制若能撑过这一个时辰,便能赢。”蕴真在他怀中仔细叮嘱。
“好。”薛向将她交予医官,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缉狱司奉皇命而建,誓当效忠皇室,不可生畏惧退缩之心。今中宫谕令至,诸位且随我上阵杀敌,敌首一颗,换金一锭!”
“杀!”长枪点地,令大地都为之颤抖。
◎一生心事寄寒英。◎
缉狱司兵力一至,守城压力顿时为之一轻,王举望向门楼下的薛向,遥遥冲他抱拳,命以悬索降兵出宫门。
知王举素来对自个儿有些成见,薛向迟疑片刻,才抬手还礼,随即率班直杀入。
蕴真那满脸燎泡的可怖模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薛向满腹杀气,杀红了眼,奋勇杀至战阵最中间,一刀一颗头颅,血糊了满脸。
增援一至,战阵力量扭转,永遇门前杀得正酣,一旁明德殿的微弱灯火都被衬得宛若幽幽鬼火。
章容在明光殿坐镇,司檀和周缨陪在身侧,永遇门外的火拼陷入胶着,声声杀喊之声震得人心头狂跳。
章容面色尚算平静,耐心地等着战报,正当此时,禁军前来急报:“雍王还有援军,贞度门兵力更甚,恐是声东击西之策。”
章容抚着桌案站起身来,冷静询问:“贞度门兵力能抵挡多久?”
“至多两刻。”
算脚程,京营大军恐是难以赶至,章容道:“司檀,往贞度门吧。”
“娘娘。”司檀和周缨同跪下去。
司檀已泣不成声,章容含笑道:“陛下信我能顶过这一劫,为殿下铺平通途,我必不能叫他失望。”
“娘娘不可。”周缨含泪相劝,“殿下年纪尚幼,军国大事还需娘娘临朝,望娘娘以江山社稷为重。贞度门既能守上两刻,那只要再拖两刻,让叛军找不到娘娘与殿下,京营禁军便能赶至,便能胜。”
“我若亲临,士气可振。”章容道。
“臣愿代娘娘前去,请娘娘容臣僭越,望娘娘务必保全自己,否则即便今夜安然度过,朝中亦必然生乱。”周缨以头抢地,苦苦哀求。
司檀亦附和道:“娘娘便听一次劝吧,我随周司记一并前去,娘娘速速转移,找个地方藏身,静待京营禁军至。”
“娘娘,大局为重。”周缨再劝。
章容闭目,缓缓取下今日赐宴才戴上的凤冠,褪下翟衣,周缨起身换上,正欲往外,章容忽道:“你若有事,我无颜面见崔相,你务必珍重。”
“为大局计,他不会因此与娘娘生隙。”周缨快步登上凤辇。
登贞度门楼,凤冠珠帘垂坠,守将不敢直视凤颜,司檀随侍,无人敢疑。
周缨模仿章容素日语气,扬声道:“陛下抱恙,卧床养病,逆贼趁此夜闯宫城,罪大当诛。诸位将士听令,一律杀无赦,以人头计军功,一颗叛党人头换赏金一锭,十颗晋一级。”
中宫亲临,士气大振,叛军攻势被暂且压去三成,不多时,到底势力悬殊,又复燃起来。
弩箭自周身疾掠而过,将领请周缨入门楼,周缨环视门楼之下的战况,昂首走向门楼上悬着的战鼓。
鼓槌落,战鼓鸣,将士嘶喊声再起。
翟衣鲜艳,在夜里显眼至极,叛军弩箭纷纷而至,有些被格挡开去,有些落在身侧,有些也免不了正中身上。
战阵胶着近三刻,终于被叛军突破,宫门破开,叛军派出一队格挡门楼上的残兵败将,剩余人马直冲禁中。
叛军人马直杀明光殿,因未找到齐应,又分头搜罗起各大宫殿。
灯烛尽歇,整个内廷笼罩在漆黑一片中,只听得叛军四下破门翻箱倒柜的声音。
头顶的咚咚之声似正中心脏,令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齐延虽年幼,却也未被此等情形慑住。
搜罗半刻,并未发现脚下的密室,叛军返身离开肃文殿。众人方松了口气,下一刻却闻到了泼天的桐油味,登时心下一凛。
叛军落锁泼油点火,一气呵成,所过之处,搜一处烧一处。
浓烟滚滚,密室内顷刻便被浓烟萦满,众人捂住口鼻,面色痛苦。
汪浅站起身来,被祝淮一把拉住。
“松手,不找出路,都得死在这里。”汪浅扯了两下衣袖,却被她死命拽着,纹丝不动,语气里便含了怒。
“万一叛军就守在门外呢?”
“不可能,内廷地广,叛军亦没有上万之数,必然还在分散搜寻陛下和殿下。”
衣袖上的力道一松,汪浅喝她:“护好殿下,我先出去探探。”
祝淮点头应下,生生以手将下裳扯烂一块,捂住齐延口鼻。
密室门一开,火势已扑上了椽子,汪浅勉强辨出方位,往殿门潜去,确认殿外没有叛军之后,回到密室门口,往里喊道:“快出来,火势太大,再不出去,都得被困死在这里。”
吸入了太多浓烟,祝淮带着齐延行动缓慢地爬上地面,见汪浅正寻到一根掉落的梁柱,脱掉外衣将火势扑灭,将外裳缠至其上,便要去抱那滚烫的梁柱。
祝淮将齐延交给手下的两名女官护着,招呼其余人手一并上前,众人学着汪浅的模样,将外裳脱下裹住梁柱,而后合力抱起,撞击紧锁的大门。
梁柱笨重,歇了三次,大门终于被撞开,梁柱扔下,汪浅当即命堵住门口的女史内侍们先逃,又将祝淮推往门外:“先走,我去接殿下。”
祝淮被推得一踉跄,待站稳身子回头,便见着椽顶轰然坠下。
汪浅猛然将齐延推往门外,祝淮下意识伸手接住,“轰隆”一声,椽顶倾倒,一门之隔的人失去踪迹,只露出一截黝黑的手腕。
祝淮痛哭出声:“姐姐。”
但来不及悲伤,她将齐延抱起,招呼其余人跟上,寻到僻静角落藏身。
冬雪簌簌洒落,宫城渐渐落满一地白。
叛军并未找到齐应和齐延,控制不住局势。
京营禁军分队至永遇门、贞度门杀入,迅疾诛杀叛军余党,天将明时,宫城内雪积寸余,雍王被擒,局势渐明。
崔述快马自贞度门入,竟一路打马至明光殿外,疾奔入内,跪地请罪:“臣昨夜至京郊,未及入城,夜半闻讯方往回赶,故而来迟,请娘娘与殿下降罪。”
章容淡叹一声:“圣上走前,甚是挂念你。除遗诏外,另留三诏,皆与你有涉,为你筹谋良多。”
崔述尚不知齐应旨意,沉默须臾,道:“圣上厚爱。”
章容也未与他细说,转而问道:“崔相认为雍王当如何处置?”
“当枭首,但非现在,待审出牵连宗室,再一并处置。”
“涉众太多。雍王没有能力豢养出这般规模的私兵,竟是宗室分散培养,聚而起事,一家不超过三十人,与侍从无异,如此隐秘,如何能防?难怪一星半点风声都未泄露。”章容稍显迟疑,“全都杀了?”
“此罪无赦,当诛。”崔述道,“殿下尚小,臣来主持此事。残害宗亲之名,臣来担。”
章容点头,又道:“周司记受了伤,暂且安置在东梢间。”
崔述猛然起身。
“太医看过了,无性命之忧,你莫心急,先去瞧瞧。”
崔述快步前往东梢间。
室内药香氤氲,周缨躺在床上,眉目紧锁,嘴唇苍白得无半分血色。
小心翼翼掀开锦被一角,崔述便挪开了眼。
看包扎的手法并患处大小,能辨出是两处箭伤,并一处刀伤,都伤得极深,包扎布料已被血浸透。
他半跪在榻前,握住她的手,将额抵在她手边,闭眼待了半盏茶功夫,将她的手放回榻上,掖好被子,返身回到明间。
“宰执们何时到?”崔述问章容。
“已派禁军传令,应当快到了。”
“传讯百官,含元殿大朝。”
宰执至,联署用印,含元殿上宣齐应遗诏,齐延即位,章容临朝称制。
天方明,一夜混战已终结,局势完全控制,冬雪漫漫,吉兆昌瑞。
崔述启缉狱司速审宗室叛乱案,牵连者包括大长公主等上百宗亲,涉案者多于狱中暴毙,短短半月,雍王被处枭首之刑,从者皆弃市,一场轰轰烈烈的屠杀落幕。
顺和元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周缨伤已好得差不离,可以下地慢慢行走。
论功行赏下来,无论内廷外朝,当夜有功者皆有封赏。
外朝里,禁军按军功擢赏抚恤,薛向亦加光禄大夫衔,赐金千两,崔蕴真晋封为淑人。张津追赠忠武校尉,厚金抚恤。
内廷里,汪浅被追赠国夫人,祝淮拒封赏,请旨出宫,沈思宁被封宜人,亦请旨离宫治丧。周缨被封齐国夫人。
待能下地,周缨先去探访过祝淮和沈思宁,为亡者添香祭拜,而后去探望蕴真。
蕴真脸上的伤已结了疤,正慢慢好转。她到时,蕴真正与薛向围炉坐在檐下赏雪。
见她至,蕴真才挣开紧握着她的那只手,站起身笑着同她打招呼。
最后自含嘉门入宫,亲自去面见章容谢恩。
诸事稍定,章容稍有闲心,正伏在案前,执笔亲自为齐应作祭文。
抬眼看来时,眼角红得厉害。
“往常怕内外交结,多有顾虑,经此一事,你既为国为朝连命都能舍,担心岂非多余?”
章容笑中愈添几分威严:“如此嘉勇,当重用之。如今我初临朝,政事繁冗,待你伤愈,来我跟前,掌制诰吧。”
周缨叩首谢恩。
迎着纷纷扬扬的春雪回到家中,崔述已先她一步到家,见她进来,忙引她至暖阁内,替她解下氅衣,换上新手炉,方道:“谢恩也不急这一时,太后也不会怪罪。”
周缨捂着手炉,看着他笑。
“怎么?”
周缨垂目,嘴角却还挂着笑,慢慢将想了一路的心事与他说来:“你那时问我,天地之大,我要凭何安身,凭何立命,凭何圆志。这六年里,我没有一日,不在思考这个问题。”
周缨在罗汉榻上落座,垂目看着怀中的手炉,一时没有继续说。
崔述微微蹙眉,等着她的下文。
“一路行来,很多人都给过我关于这个问题的指引,你、蕴真、奉和、束关、祝尚仪、汪尚服、太后……许许多多,都是我之师。
“听多思多,想法也一直在变。
“一开始我想要一个尊崇的身份地位,不想任人践踏,想有尊严地活着。
“后来,虽然也还想要这东西,但是没有那般强烈了。
“再到后来,才慢慢明白,原来是因为我已有了更想要的东西。”
她极轻地一叹:“不像你,少时便志定道坚,我花了很多年,才终于找到了我之所求。”
崔述没有深问,只同她一笑:“找到了便好。”
“我想吃碗汤饼,劳崔相亲自下厨,煮一碗予我解解馋吧。”周缨单手撑颐,歪着头冲他笑。
玄冬猛寒,汤饼最宜充虚解战。
当日翠竹山中,她头一回尝到他的厨艺,便是深山雪重时,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
“好。”崔述笑着起身,去了厨房。
周缨起身,慢吞吞地拖着伤腿走向花樽旁的卷轴,奉和前些时日方遣人自雪蕉庐搬过来,还不曾得空整理过。
探手取出一卷,是他绘的消寒图,连阅几卷,每一年的消寒图,他绘的都是梅花。
后来又见有一卷是她当日随手所涂的那幅秋柿图,已被精心装裱过,其上还多添了一个他想象中的幼时的她。
最后一卷,仍是一卷消寒图,看落款是昭宁二年冬日所制。
九九八十一朵梅花,被他在一个漫长的冬日里,在孤寂的雪蕉庐中,一朵又一朵涂满。
空白之处,落笔珍重,笔笔见意。
“十年孤馆身似客,一生心事寄寒英。”
【作者有话说】
【2025.4.10-2025.8.4,正文完结。】
然而寒意却仍旧砭骨,春雪势头更盛往年。
走亲访友的行人缩头笼袖地贴着墙根儿往家走,进屋前不忘跺脚抖落身上沾染的未及融化的碎雪和冰碴子,顺带啐两口这没个消停的寒风和大雪。
龙驭上宾,举国哀痛,兼这般雪虐风饕,即便遗诏明令丧仪从简,天下吏民以日易月,除服止哀,年节里的喜庆之意仍是淡了七分。
初五过后,车马骈阗的嘉善坊中亦人声渐少,渐趋寂静。
初八之日,崔述早早起身,吩咐过仆役不必扫雪,自行到得厨房,鼓捣了大半晌。
周缨梳洗过后,没瞧见他人,问过奉和,寻到厨间,立在门口往里看去,他正自锅中挑起一箸面条,听见她的动静,手上动作微滞半分,温声道:“天寒,也不出门,不必妆扮,怎么不再睡会儿?正准备做好再过来叫你。”
“没你陪着,也懒怠贪眠。”
周缨慢吞吞地走至灶后,见是一碗阳春面,其上卧着一只圆润金黄的煎蛋,他细致地撒上一把葱花,抬眸来看她。
她眼角便有些湿。
这已是他们相识后,她的第八个生辰。
却是他们头一回,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煮上一碗长寿面,以夫妻之名,慢悠悠地虚度上一整日。
崔述扶着她,慢慢走进饭厅,待她落座,取来热巾帮她净手:“廿二之龄,韶华正盛,当是喜事,何故含悲?”
他埋首替她擦手,动作极轻柔,连指缝也不曾漏过一点。
热巾上腾起的白雾迷了眼,令周缨倏地坠下一滴泪来。
掌心的帕子一顿,崔述停下动作看来。
“八年没有过过生辰了。”周缨语声含混,带着丝鼻音,“真算起来,其实不只,自永昌二十年始,便再无人为我贺过生辰了。”
周缨自逐渐消散褪去的雾气中去瞧他那双极好看的手,未待他开口,便先一步笑着说:“没关系。我知道,往后的每一年,你都会陪着我。”
“嗯。”
女使将两碗面条呈上,崔述将热巾放回盆中,将银箸递给她,玩笑道:“你这日子倒是极好,赶上休沐最后一日,无琐事傍身,年年岁岁,总能心无杂念地陪你待上一整日。”
周缨听得一笑,埋头夹起煎蛋,浅尝了一口,眼睛又有些润。
她将缺了一角的煎蛋递至他嘴边,他迟疑片刻,轻轻咬下一块。
埋头吃着这碗清香的面条,周缨才忽然对他当日所书的那副婚联有了实感。
雪落无声,周遭阒寂,蛰居一方小院,耳鬓厮磨,共度日月长。
吃过长寿面,崔述问她:“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今日总归听你安排。”
周缨认真思索了许久,方说:“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陪我赏赏雪吧。”
“好。”
崔述在后院檐下布置好躺椅,取来一张狐裘褥子铺上,方让她坐了,又替她盖上一张灰鼠毯。
对着他递来的白铜錾花手炉,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周缨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我真不冷。”
崔述也不出言驳斥,但伸出来的手却没有收回,周缨迫不得已接过,他方提壶往泥炉上一坐,并放一碗杏酪羹在她身侧的小几上。
周缨看得一笑,见他闻声看过来,赶紧侧头去看院中雪景,微弯的唇角却如何也压不下来。
笑颜明灿,崔述足足盯了半盏茶功夫,方收回目光,提步往书房走去。
周缨疑惑地转头,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他的身形,却远远望见他在紫檀木书案后落座,执笔蘸墨,专注地忙活起来。
他惯来是这副闲不住的性子,想来当是又临时想起了什么要紧的公务,周缨不由一哂,不再管他,复又将目光投向院中的残蕉。
花圃中种着两株芭蕉,待至夏日想必雅极,这时节却已枯黄衰败,好在被奉和派人精心照料着,早早以干草裹茎,故而尚未完全冻伤倒伏,地下根茎则尚在休眠越冬,待至谷雨后,又将复苏吐芽。
驭风喜雪,在院中跑来跑去,跑累了便回到檐下,在周缨脚下趴卧一会子,摇摇尾巴,待精力稍稍恢复,又跑回院中遛弯,留下一院凌乱的梅花印。
周缨坐了半日,慢慢将那碗温热的杏酪羹吃完,才见崔述从书房出来。
墨迹将将干透的宣纸被递至跟前,周缨接过一阅,其上女子静卧椅上,身侧黑犬相伴,院中春雪寂寂,一副闲适惬意之象。
周缨不由莞尔,忆起昔日那两幅稚童摘柿与榴花仕女图,揶揄道:“崔相日理万机,如今作画已是少之又少了吧,怎舍得年年这般金贵的花费笔墨在我身上?”
“业精于勤,年少之技,若再荒废几年,恐怕已拾不起来了。”崔述笑道,“你若不嫌弃,倒可遣我作画师,平素画上几幅予你解解闷,想来应不至于令你失望。”
“好啊。”周缨歪着头来看他,“当把你添上为宜。”
“这倒有些为难。”崔述老实道。
周缨冲他摊手。
他会意,回书房取来笔墨,女使收拾好小几,周缨将宣纸摊开,寥寥几笔,不消再抬头来看,便轻易勾勒出他的身形来。
而后捉笔的手便停了下来,崔述问她:“怎么?习画未精?”
“我本也就自己瞎琢磨的,未曾当真拜师学过。”周缨微屈着身子,单手托腮,迟疑着没有下笔,却仍旧没有转头来看待入画的人。
崔述便站在一旁候着,不曾惊扰她的思绪。
“温壶酒吧。”她突然道。
崔述轻嗤:“还得以酒助兴,方敢落笔?”
“是啊。”周缨作苦闷状,“哪比得上崔相素负才名,自是一挥而就。”
崔述探手过来,在她头顶轻拍了一下,令她止了这阴阳怪气之语。
待脚步声远去,周缨坐正身子,极珍重地落笔,勾勒出那副早已深印脑海绝不会忘却分毫的五官。
幽邃的眼,英挺的鼻,薄削的唇。
待他回返时,画作初成,崔述将一壶烧春酒放入方才烧好的沸水中温着,凑到近前,来看此幅画作。
画上他便是这样的姿势,微微倾身,与她的头并在一处,似在温声说着话。
他替她斟上一杯温酒,戏谑道:“画既已成,可还要喝?”
“自然。”
周缨接过,浅啜一口,复又提笔,极轻地在画中人右眼下轻点一下,添上一颗小痣。
崔述微微凑近来看,周缨转过头来。
带着雪之清冽与酒之烧灼的唇瓣印在他颊上,恰恰遮住那颗小痣。
驭风撒完欢,疾步跑过来,在脚边蹭来蹭去。
狂甩的尾打在腿上,恍然惊醒梦中人。
顺和三年,冬月。
章容斋戒一月,预备于冬至前亲赴帝陵,为齐应行三周年祭典,特命百官不必随行,仍以公务为要。
周缨趁机告假一月,外加冬至、正旦、上元三大节庆休沐,凑出两月假期,直奔南地。
崔述派束关随行护送,但车马刚出净波门,却见崔述勒马立于门楼之侧,周缨无奈弃车,上马与他并辔而行。
“都交代得好好的,怎么还是来了?”
崔述想想,只说:“上回出京,你将自己逼得那般紧,这回我如何也放心不下,紧赶慢赶,设法将公务安排得差不多了,还是陪你走一趟。”
周缨颇为不满:“还是政事重要,太后将离宫禁,圣上到底还年轻,万一……”
“圣上也到亲政的年纪了,往后当更轻松些。”崔述想想,又说,“再者,我的学生,八年倾囊相授,料想不至出什么差错。”
周缨知晓他的心意,不再劝他,却不顾他之不满,一路将行程压至最紧,终于在腊月初赶至平山县。
一路采买,将马鞍挂得满满当当,再沿着修葺一新的官道往青水镇赶,周缨不由感慨:“平山县这等穷地方,官府竟也能筹措出银钱来修官道了。”
官道平整,周缨心下舒坦,放慢脚程,慢悠悠往回赶,再不似离开时那般胸腑俱颤,满腹欲呕。
待过青水镇,午时将过,但因临近年节,集市散得晚,周缨牵马慢慢穿过场镇,指着那间包子铺惊喜道:“竟还开着。”
一枚包子带来的十年羁绊。
崔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周缨稍稍侧头看他一眼,突然探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
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崔述略微迟疑了须臾,方反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慢慢沿着山道行至五里坪,周缨在院外定住脚步,隔着篱笆院门,沉默地看向厩棚里那匹百无聊赖地打着响鼻的骡子。
骡子已然老迈,皮毛光泽暗淡,背部凹陷,步伐亦不似当年那般稳健。
周缨迟疑片刻,方轻轻推开院门,像少时那般熟稔地迈步往里行去,扬声唤道:“林婶儿,是我,阿缨。”
里间没有动静,周缨心骤沉了一下,停顿少顷,再唤道:“成叔。”
天寒风凛,周缨的心直直往下坠。
待行至檐下,灶间的门却突然从内打开,林氏站在门口,泪眼婆娑地望过来。
周缨急忙奔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哽咽唤道:“林婶儿。”
“你这丫头……”林氏语无伦次地数落她,“一去十年,竟还知道回来。”
“我错了,婶儿别计较,一会儿我给您露两手赔罪,我学了不少新菜式,手艺也比以前更强了些。”
周缨搀过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试探:“成叔呢?在家吗?”
“在里边烤火呢,正打着瞌睡,耳也有些背了,没听见你唤他。”
周缨心中登时为之一松,搀着她臂膀的力道亦卸去了两分,笑容不自觉地浮上来。
林氏猜出她所想,宽慰道:“这十年,我们都不曾做过什么累活,那位郎君……”目光落在院中人身上片刻,方接道,“走前给我们留足了这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后来你又寄回来那么多,日子很好过,身子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我们闲不住,又在山里住惯了,总还是会找点轻活来做。”
周缨听得一愣。
崔述向林氏屈身一礼,恭敬唤道:“林婶。”
林氏冲他一笑,微微颔首致意。
周缨搀扶着她往里走,林氏在杨成肩上一拍,怒瞪他一眼:“别睡了,睁大眼瞧瞧,是谁回来了?”
杨成迷迷瞪瞪地醒来,看见对面冲着他笑的姑娘,半晌方反应过来,霍然站起身来,不敢置信地道:“阿缨?”
“是我,成叔。”周缨冲他莞尔一笑,提高声音同他道。
杨成急得在原地转了两圈,自言自语道:“阿缨丫头回来了,晚上做点什么吃好?”
周缨没忍住笑出声来。
林氏指派他去抓只鸡来杀。
“好好好。”杨成拄着木棍往门口去,撞见刚卸完礼物进来的崔述,迟疑着问周缨,“这是?”
“我夫婿,当日那位崔姓郎君,叔婶可以唤他述安。”
杨成老泪纵横,伸手抹了把泪,迈开步子往院中去,周缨指使崔述:“去帮忙啊。”
“好。”崔述随杨成去往院中。
周缨再抬眸看向林氏,瞧见她的眼也有些湿。
“快到年节了,婶儿莫哭,开心些才是。”
“知道你当真过得好,便没有什么好挂念的了。”林氏微微侧开头,“上千里路,肯陪你走上这一趟,平日想必更不必说。”
周缨冲她一笑,听得外间鸡群四下奔逃之声,捋好袖子,取过菜刀,在磨刀石上磨好,提着桶和水壶便往院中去。
自崔述手中接过那只扑腾不休的公鸡,周缨抬手执刀,利落割断喉管,将鸡放进桶中沸水,蹲身拔毛,一气呵成。
崔述目不转睛地盯了半刻,周缨嫌他碍事,撵他去厨房做饭。
忙活大半个时辰,一桌丰盛的晚饭出锅,四人聚坐,说说笑笑地吃完这一餐。
席间,周缨挑拣了些旧事讲起,比如相伴返京的两月,净波门外的半年,崔府中的十月,讲他一路尽心照料、又将她从鬼门关中拉回,讲他教她读书习字、知事明礼,讲他们朝夕相对、终于情投意合。
林氏听得泣涕涟涟,杨成亦没忍住滚了几滴热泪。
饭毕,周缨收拾好碗筷,又在灶后陪着烤了会儿火,林氏看了眼天色,道:“我去收拾屋子,平日里都堆着杂物,还得要一会儿。”
周缨道:“我们回去住吧,猜婶婶应常去打理的。”
林氏一愣,犹疑道:“我怕你不愿意再回去。”
“没关系,我早放下了。”周缨冲她一笑,“阿娘在那里陪了我整整十四年,如何不算家呢?”
“好丫头。”林氏也不再劝,“柜中有新的床单被褥,我隔几月会过去换洗一次,可以直接用。”
“婶儿。”周缨欲言又止,眼中含泪。
“自你来信,便怕你哪一日,突然想回来看看。虽然觉得你就算回来,应当也不想留下过夜,但还是备着了。”
周缨没有再说话,辞过二人,与崔述牵手慢吞吞往旧居行去。
冬寒正盛,翠竹山间绿意仍存,冬青树点缀着大地,并不显枯败。
“这里就是如此,以翠为名,一年四季皆覆满绿意。那年的大雪,其实我也没见过几次。”
“嗯。天意如此,真巧。”
周缨不禁一笑。
慢慢走回那间老屋,见已修整一新,虽未完全推倒重修,但已换过椽子瓦片,并重新固定过土墙。
周缨沉默着走进自己那间窄屋,自柜中取出烛火点燃,铺好床铺。
待她忙完,崔述已备好热水,唤她过去洗沐。
夜里山风轻拂枝叶,簌簌作响,周缨枕着崔述的臂弯,被他拥在怀里,一夜竟出乎意料地睡得极为安稳。
翌日晨起,周缨引他返回五里坪。
因周宛并不欲与此处有所羁绊,周缨未带他去祭拜那处衣冠冢。
只在途经那处陡峭的崖壁时,在平台上停留下来,指着崖腔处的小土包同他道:“我将黑豆葬在此处,它很喜欢来这里玩,对此地极为熟悉,才会在那样的天气里,也能轻易发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