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女的山村日常by夏天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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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枝这会已经心平气和了,想着他大嫂送果子来是一片好心,劝慰道,“嫂嫂不必自责,原也是我蠢笨的缘故,哪里担得起嫂嫂向我赔罪?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明宝的病症可好些了?”
“明宝已经好多了,今日由夫君带着在西院认字呢。”刘氏深叹了一口气,“只是过两日就是公爹的祭日了,往年也只有我们夫妻二人祭拜,二弟是不曾来的。这几日他们兄弟俩闹得不可开交,他大哥嘴上虽不说,但我这个做妻子的是知道的,他心底还是希望二弟能来,如此也好让公爹在地下心安。”
陶枝一愣,公爹祭日的事儿,她的确从未听徐泽提起过。她只觉刘氏的话还没交代完,又问,“嫂嫂的意思是……”
“你既嫁了过来,做了徐家的媳妇儿,规劝夫君误入歧途也是分内之事,一家子兄友弟恭,和和睦睦的,岂不是更好些?只望弟妇能劝劝二弟,放下成见,后日与他大哥到公爹坟前祭拜一番。”刘氏说起来一派愁云哀雨的。
陶枝还对上次他大哥动手打人的事心存芥蒂,想着徐泽放不放下成见,得他自己拿主意,只回她,“嫂嫂的话我必与夫君交代清楚,规劝的事我也会尽力而为。”
言外之意,大嫂让劝我自然会劝,但以徐泽那性子,劝不劝的动又是另一回事了。
刘氏心中只恼她没用,共床共枕了这么些时日,竟还笼络不住自己的男人。她又蹙了眉,关心道:“弟妇,你的癸水可还来得准时?”
陶枝在陶家听阿娘阿奶说了太多,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嫂无非是想问她是否怀上了子嗣。
但她的信期向来不定日子,少则半月,多则两三个月。她一细想,嫁过来以后她竟真没来过,但她与徐泽又并未同房,总归不可能是因为怀上孩子。
她想着干脆胡诌一句,好让她明白没有怀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几日前才走干净的。”
刘氏不慌不忙的把茶碗放在高几上,牵起她的手,安慰道,“弟妇也不必心急,子嗣也是需要缘分的。你温柔小意些,也别由着二弟成日在外头跑,夫妻相处的日子长了,总会有的。”
陶枝耳热,抽回自己的手,“多谢嫂嫂体谅。”
刘氏见话也交代完了,就施施然的起了身,说要回去给明宝熬药了。
陶枝将她送出东院,一回头见徐泽提着两个地笼从主屋里走了出来。
“方才你在房内?”陶枝也是瞠目结舌。
“这两个都修好了,吃完晚饭咱们去水田那边放地笼去。”徐泽把地笼拿到灶房檐下摆好。
陶枝不满的蹙眉,“我问你话呢……”
他直起身,将双臂抱在胸前,神色平静的点了点头。
“那大嫂说的你可都听到了?”
“听到了。”
“那后日?”
“不去。”徐泽回应太快,她话音刚落,他几乎就脱口而出。
陶枝有些头疼,她从徐泽曾经的只言片语中大概知道,他们兄弟之间素来有些龃龉,在公爹去世后,又牵扯到了至亲的性命,两人的矛盾就更深了。但是当年之事,她又不好问……
徐家的事儿太复杂,她眼下更应该关心的是穿衣吃饭,挣钱攒银子,她说:“那你自己拿定了主意就行,我接着去拔草了……”
两人在院子里说着话,阴云蔽日,豆大的雨点转瞬就落了下来,密密匝匝的往地上砸。
陶枝连忙往檐下跑,肩头上仍被雨水打湿了一块儿。
徐泽本就站在灶房檐下,见她跑过来便给她腾了地方,坐到了门槛上去,叹道:“一早就阴沉沉的,这雨总算是下下来了。”
陶枝也坐到了门槛上,用袖子去擦脸上的雨点,嘟囔道:“说下就下,也太快了些。”
徐泽偏头看她,又闷笑出声,“你脸上弄的什么……”
“什么?”陶枝摸了摸脸,不解的看他。
徐泽的视线下移落到她的袖子上,有一片褐色的水渍。应当是她袖子上本就有灰,沾了水便打湿了,这才把脸上弄得脏兮兮的。
“我给你擦掉……”他倾身过去,抬手用拇指在她脸上轻轻擦拭。
陶枝的脊背抵着门框,整个人都被他的身形笼罩住了,他身上热烘烘的气息隔绝着潮湿的水汽,心跳也随着迅疾的雨点乱得没了分寸。
她的脸上被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抚过,所到之处顿时生出一丝温热的酥痒,她长睫轻颤,耳根红了一片,反应过来后立即推开他,“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徐泽坐了回去,但心中狂跳的感觉并未平息。他的脑海中仍是她娇嫩的唇瓣,和羞怯的脸,他深吸了一口气,望进雨幕里。
远处的山林也看不清了,白蒙蒙的一片像起了雾。暴雨如注,倾泻而下,只有灶房前时不时有椿树的残枝落下,雨水在屋檐边织成一面帘子,与地面上的泥水汇成一股细流,往低洼处淌去。
雨水冲淡了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意,也将他的思绪勾进了五年前的一天。
那日也下了这样大的雨,雨水里满是血腥味儿,他亲眼见到了自己娘亲的人头落了地。
他的喉头滚动了两下,问她,“你不好奇吗?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陶枝羞意暂褪,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他,这种事儿,说不好奇是假的,说好奇又太失礼。他虽然总是在她面前做出得意又洒脱的模样,她知道他也是吃过不少苦的,“你若是说出来好受一些,我就听着……”
他看着雨幕有些发怔,“我娘本是盘江花船上的花娘,被我爹看上了就买了回来做姨娘,后来生下了我。那时我爹刚升了主簿,与那砍了头的朱县令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爹便将我娘送到了新来的县令府上。听大夫人说,那韩县令也不是个善茬,从我娘嘴里套出了许多我爹的把柄,他怕我爹不老老实实给他做事,就设计构害了我爹,找了由头将我爹娘都下了狱斩了首……”
陶枝听完只觉出了一身冷汗,人命竟如草芥一般,说砍头就砍了。
她回过神来,想起如今县里的县令并不姓韩,问道,“这韩县令竟这样草菅人命,如今可是被绳之以法了?”
“没有,两年前升迁了。不过他们也都算不上什么好人,狗咬狗罢了。”徐泽淡淡的一笑, “所以大哥怨我娘害死了他爹,但那个狗官死得也不冤。若不是他自己做了错事,又将我娘送去,怎么会命丧于此,都是报应。”
陶枝有些明白,为何他这几年都没有去祭拜过他爹了,虽是生父,但于他而言也是个作践自己娘亲的畜生。
徐泽将手臂往脑后一枕,嘻笑一声,“城里头的大人物之间,总是这样多的勾心斗角,砍头杀人的,还是在村里轻松自在些。”
陶枝也同意,但是轻松自在也不能当饭吃,他们村比起埠田村要穷太多了。她忽地想起上回去赶集的事,“那你既知道衙门里没几个好人,上回怎么就敢让人去报官,也不怕项上人头不保?”
“我那日气糊涂了,后来我也挺后悔的……”徐泽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若是重来一次,他一定会把他们都揍得说不出话来。
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被暴雨侵袭后的院子一片狼藉,阳光从云层中洒落了下来,映得地上的水洼亮晶晶的,消失的蝉鸣又重新鼓噪了起来。
陶枝拍了拍他的肩膀,眸子也被日光点缀得乌黑清亮,她笑着说:“人各有命,反正咱们生下来没法选自己的娘爹,但总能选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你之前还安慰我呢,说什么要为自己而活,你也要说到做到呀。”
徐泽看着她神采奕奕的脸,心情也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晴朗,周遭阒静,唯有心跳悸动不止,“陶枝,我好像有些喜欢你……”
一时间空气都仿佛凝滞住了。
此时,风赶着云,穿过了青瓦铺就的屋脊,在摇曳的枝叶间抖落了一地细碎的光影,蝉鸣划破潮湿的寂静。
“不是好像,是千真万确的,喜欢你。”
他又解释了一句,炙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陶枝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愣在了当场,她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的心跳声,愈来愈急促,有如擂鼓。只略一回神,她便立刻神色慌乱的错开了双眼,羞意从眼底翻涌了出来,又染红了脸颊与耳根。此时的她何止紧张羞怯,简直方寸大乱。
陶枝垂着头,嘴唇开合了好几次,才轻颤出声,“我……我去看卧房里漏水没……”
话音一落,她便慌不择路的跑了。
留下徐泽一人,眼睁睁的看着她“砰”的一声关上门,才扬起唇角,痴痴地笑出了声。
年少的喜欢,太直白。
他不懂如何委婉,只想让她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的心意。
陶枝心有余悸的抚着心口,坐在了榻上。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徐泽说的话,却时时刻刻在她脑海里回旋,搅得她无法平息。
她忍不住的想……
他怎么能说出那样露骨的话?还说了两遍……她又懊恼,或许自己不该落荒而逃,方才随口找的理由也太蹩脚了些……
她捂着发烫的脸,眸子亮晶晶的,只觉得心中被一股奇异的感觉胀满,又酸涩,又甜蜜,又羞怯,又欢喜。
“笃笃”两声,有人在叩她的房门。
随之而来的是他干净轻快的嗓音,带着一丝明晃晃的笑意,他问:“怎么样?还漏雨吗?”
“不漏了……”陶枝心虚地作答。
隔着一道门,他又追问,“那你呢?你不喜欢我吗?”
陶枝脸上一热,回想这些时日的遭遇,若她说没有一丝心动是假的,但喜欢二字实在难以启齿,她更不知道往后该怎样去面对他……
门外的人等不到回应,说话时就有些着急,“陶大丫,你有在听吗?你再不说话,我可就进来了……”
“你别进来,我不知道,我……”门没有闩上,她有些紧张的起身。
徐泽被她慌乱的声音逗得有些想笑,大大咧咧的说:“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没事儿,反正你喜欢上我是迟早的事儿,我有耐心等你。”
陶枝:……
她也是第一次见脸皮这样厚的人,他似乎永远都这么得意,这么信心满满,感情上,也丝毫不给人回避的余地。
“我走了啊,大热天的别闷在屋子把人给闷坏了,你出来透口气……”
随着脚步声走远,陶枝才重新坐了回去。她此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
要命,她叹了一口气,往身后的床榻上倒了下去。
到了夜里,两人都辗转难眠。
次日,陶枝甚至有些躲着他,天不亮就洗衣做饭,把他的那份早饭单独留了出来。一整日都慌慌忙忙的干着家里这些细碎的活儿,等到了用晚饭时,她又端着碗在灶口上吃,惹得徐泽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有些闷闷不乐。
晚饭后徐泽殷勤的说他来洗碗,陶枝只应了一声好,便提了水出去洗澡。
她洗完澡,把脏衣裳用木盆装着抱在怀里,提着空木桶从后院出来。出了穿堂,便径直往东厢走,抬头一看,门前杵着一个垮着脸的少年。
他一身玄色劲装,剑眉紧皱,目光灼灼,俊朗的脸庞上满是委屈。
徐泽伸手扣住了门扇不让她进房,控诉道,“你总躲着我做什么,今日饭也不同我一起吃,下半晌我喊你一起放地笼你都说不去……”
陶枝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开口,将怀里的木盆抱得更紧了一些。
他“哼”了一声,有些不满,“你现在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我只是没有想清楚……”陶枝嗫嚅道。
他眼中立刻带上笑意,“不讨厌就行,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和我说嘛。明日我们去山里吧?”
徐泽心想,她一贯对进山打猎有些兴趣,应当不会拒绝。
陶枝听他说起进山,也觉得自己这两日有些想得太多了,竟忘了自己想挣钱攒银子的初衷,感情上的事也该学他洒脱一些,大不了顺其自然嘛。
如此她也算想通了,向他露出了一个笑脸,“行,那明日吃了早饭就进山。”
果然,她没有拒绝。
徐泽心情大好的撒开手,眼睛却黏在了她的脸上不舍得离开。怎么办,她一笑他就忍不住心跳加速,嘴角也不受控制的翘了起来。
一夜好眠,陶枝又起了个大早,她洗漱完便去菜地里割了一茬韭菜,洗干净了切成碎,拌了个韭菜鸡蛋馅,又在灶房窗前的桌子上和面,预备烙几张饼子带去山里吃。
院门没开,有人在敲门。
陶枝听到后就洗了手去开门,她一心以为是钱大送柴过来了。
推开门一看,是隔壁院的小莲。
“二夫人,大夫人在给小少爷喂药脱不开身,让我来叫您过去一趟。”小莲站在东院门口毕恭毕敬的说。
陶枝解了腰上的襜裳,顺手放在菜地的篱笆上,这才随小莲出去。
她算了算,大嫂前日来同她说话的,今日应当就是公爹的祭日。
徐泽打着哈欠从正房推了门出来,就往灶房来打水洗漱,进屋一看,桌面上有一碗拌好的韭菜馅,还有揉了一半的面,人却不在。
他打了一瓢水在外头洗脸,又拎着葫芦瓢往东厢进进出出了两趟。
她人呢?
徐泽正要去寻她,却见她从外头回来了,还愁眉不展的。
陶枝取了放在篱笆上的襜裳围上,往灶房走,心里盘算着方才大嫂交代的事儿,倒没注意到自己房门前有个人。
徐泽大声喊她,“你方才去哪儿了?”
陶枝看着他愣了一下,蹙眉说,“是大嫂把我叫过去了,说他们备了马车,让我们过会儿同他们一起往祖坟去。”
陶枝倒不是觉得上坟有什么为难的,只是知道了他爹是一个罪有应得的人,心中多少有些不忿。
尽管大嫂一心想修补兄弟两人之间的裂痕,但人死不能复生,大哥一直气恨难消,莫非要让徐泽做这委曲求全的人不可?
大嫂虽心善,但也只是向着大哥一人罢了,可她才是徐泽身边唯一可以信任相依的人,她自然要替他考虑,只能求大嫂恕她无法应下。因此大嫂还哭了一遭,又说了那些礼数不可废的话。
她手足无措的劝了大嫂好一会儿,刘氏才歇了眼泪,她只能暂且应付住她,说回来再劝劝。
是以,她正愁怎么和徐泽讲呢,他反而还先开口问了。
徐泽不悦的皱眉,“不是说了,我不去嘛。”
“我也与大嫂说过了你不愿去,可她……她让我回来再劝劝你。又说我是新媳妇头一回进门,不可废了礼数,得在公爹坟前祭拜一回。”陶枝只能照实说。
徐泽有些觉得心烦,“徐家到了如今这个田地,还管那狗屁礼数做什么,真以为自己还是衙门里官爷家的后人呢?”
徐泽说完仍不解气,他让陶枝先在家待着,他去隔壁院里一趟。
陶枝只怕他冲动生事,又惹得大哥动了家法,急急忙忙的跟了上去。
他们俩一前一后进了主院,徐家大哥正站在堂屋内,等刘氏将线香和纸钱装进挎篮里,小莲提着一包祭品正好从堂屋出来。
“二郞主,二夫人……”小莲见到他们二人,便在堂屋门前站定行了礼。
里边的人闻声也看了过来,徐家大哥这几日心情本就不好,见了徐泽只冷哼了一声,甩袖坐了下来。刘氏倒是殷切的迎了两步,笑着说:“我就知道弟妇是个识礼又体贴的,总算把二弟你劝来了。”
徐泽跨进了堂屋,没给刘氏一丝好脸色,冷声道:“我今日来,是来告诉你们,你们想活成什么样,遵守什么狗屁礼节,我管不着。但往后也不要去打搅我们,也别妄想让我去给那个该死的人赔罪。”
徐泽话音将落,只听得堂内传来“啪”的一声!
他大哥当即起身甩了徐泽一巴掌,也是用足了力气,将他的头都打得偏了过去。徐泽的右脸上因为充血,逐渐浮显出一个骇人的红色掌印。
陶枝连忙上前想拦在他们二人中间,却被徐泽用手按住了肩膀。
徐家大哥此时也是怒不可遏,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他指着徐泽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孽障,谁是该死的人?那你是你爹!”
刘氏也忍不住垂泪,呜呜咽咽的去拉她夫君的袖子,口中仍为徐泽辩护,“二弟他也是无心的……”
徐家大哥如同被火上浇油了一般,一把拂开刘氏的手,上前攥紧了徐泽的衣领,盯着他那双与韦姨娘像极了的桃花眼。
他只觉得眼前的人,与那下贱的韦姨娘一样,令人厌恶至极!
徐泽眼中有些不悦,与他对视时目光中的寒意也只增不减,他只是有些心疼这件衣裳被他大哥弄皱了。
此时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气氛也焦灼了起来。陶枝神色紧张地看着他们俩,只怕他大哥再次动手。
徐家大哥气极反笑,“你不是瞧不上咱们徐家嘛?好,我今日就成全了你。”
是的,他已经忍到无法再忍了。
他大哥骤然松开手,像是松了一口气,语气平静的出奇,“分家罢!往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们徐家无关。”
第29章
徐泽像是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撩袍往圈椅上一坐,仰起脸笑着说:“大哥您是家主,分家这事儿,您说了算。”
说完,徐泽还拉了陶枝一把,让她也坐会儿,这事儿一时半会恐怕没完。
陶枝顺势在他右手边坐下,但看堂中的哥嫂二人虽脸色难看,也依次落了座。
她心中暗想,嫁来徐家之前娘亲所说的竟成真了。今日分家这事儿看似是由他大哥提出来的,但也少不了他大嫂在背后的推波助澜。两人之间的隔阂本就牵扯至亲的性命,想要弥合也并非一日之功。他大嫂这人看似一片好心,却时时挑拨,在他大哥面前做出一副长嫂如母的慈爱模样,徐泽若是有一丝做的不对的,甚至添油加醋的告过去,叫他大哥的成见愈来愈深,实在是处心积虑,包藏祸心。
陶枝不由得多看了刘氏两眼,但看她一脸哀戚,默默用手绢拭泪的柔弱模样,任谁看了也只能心疼不已,说一句长嫂难当。陶枝心下更加胆寒,竟有些恨自己被她和善的面目骗了,识人不清,只能默默告诫自己往后不可轻信他人。
徐家大哥眉心紧皱,招手唤来小莲,“去将林里正请来,就说我们徐家分家请他来做个见证。”
“是。”小莲应了一声后,便飞快的退了出去。
四人在堂中对坐,保持当下的平和仍是有些勉强,唯有徐泽还端起了茶碗悠闲的嘬饮了起来。
此时徐家大哥的幼子徐铭从卧房中跑了出来,许是刚睡醒,衣衫皱巴巴的,还揉着眼睛。
“阿娘……”他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一见到刘氏便扑了过去。
刘氏搂住他,将他抱坐在膝上,柔声问:“明宝睡好啦?
“嗯!阿娘不是说我们今日要去看阿爷吗?二叔和二婶婶也一起去吗?”徐铭把脸转过来,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看着他们二人。
徐泽眉目含笑的咧开嘴,正想逗他的小侄子玩呢,却被他大哥冷声打断,“玉娟,把孩子抱进去。”
刘氏便也顺从的起了身,抱着徐铭进了内室。
徐泽也在他大哥刀子似的锐利目光下,收了笑容,将脊背往后一靠,哀叹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来……”
徐家大哥看他这幅坐没坐相的萎靡模样,只恐污了自己的眼睛,冷哼一声将目光移开。
好在陶枝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没熬太久,只过了一刻钟左右,小莲就领着跑得满头大汗的林里正进了院子。
林里正是个模样端正的中年人,长眉宽目,鼻直口方,身着短褐,脚上踩着一双草鞋。他一进门先扶着椅子喘了会儿气,又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徐家大哥起身迎他,“难为您跑一趟了,小莲,给林里正端一碗茶来。”
陶枝也起了身,将懒身坐着的徐泽也拽了一把。里正官职虽小也是个官,村里人不管男女老少都还是敬着他的。
林里正仰脖干完了一碗茶,这才开口,“你们徐家在咱们山塘村可是有上百年的根基的,这百年来徐家也出过不少当官的,就是到了近几代才人丁没落了。分家这事儿于你们的家族无益,徐大郎又在村中教着学生,传出去也不好听,我着急忙慌的赶过来还是为着劝一劝你们……”
徐家大哥也未曾料到穷乡僻壤里的一个村夫,竟把他家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不愧是一村之长,也瞬时对那林里正恭敬了几分。
他朝林里正略一拱手道,“林里正洞达事理,小生敬佩不已。实在是我那庶出的二弟,太过顽劣,不敬尊长,使徐氏祖宗蒙羞;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为祸乡里,桩桩件件难以细表。林里正,分家之事,我意已决,断不是一时冲动才惊动您的,也是请您做个见证。”
林里正对徐二的名声,也算有过耳闻。既然徐家大郎的心意已决,到底也是徐家的家事,他也不好再劝了,“大郎是读书人,这关书便由你来写吧。”
徐家大哥应了声是,便唤小莲去西院取来笔墨纸砚,他又将堂中长条案上的摆设取了,与那林里正一同搬到正当中。
陶枝看了一眼徐泽,徐泽还转过脸来朝她笑着挑了下眉,做了个“没事”的口型。
等笔墨取来,徐家大哥便铺上三张白纸,提笔疾书。
陶枝虽站得近,这方方正正的墨字,她却一个也不认识,看了也只能干着急。
待徐家大哥将序言中的祖辈创业之艰难,如今分家之缘由写完,徐泽却突然出声,“且慢!”
他大哥被打断,神色不耐的问,“怎么?我所言有何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只是接下来就该写家产如何分,你不提前同我商量一下?”徐泽抱着臂嗤笑。
白纸黑字,等按下手印就不可更改了。林里正也觉得有理,劝道:“至于家产,你们兄弟俩还是先商量清楚再写罢。”
徐家大哥放下笔,讥讽道:“你在徐家这数十年,吃穿用度,又时常在外面惹事生非,所耗费的银钱已是不少。你嫂子又帮着你娶妻成家,你竟然还想染指我娘留下来的这点嫁妆吗?”
当年徐家老爷被斩首,受贿的银两自然也是被那韩县令抄走了,徐家大夫人带着众人回乡时手中除了自己的嫁妆,便是变卖了宅子,发散了奴仆得的一些银子。大夫人又有两年卧病,族田中虽有收益,到底是入不敷出的,如今徐家的积蓄便也只剩已故的大夫人的嫁妆了。
又听那徐家大哥再次开口,“我原想着东院一贯是你在住,便划分给你。家中族田所得银两本是专作祭祀之用,尚有三百余亩,我乃徐家长房,又有祖宗牌位要供奉,这三百亩祭田自是由我打理更为妥当。只是怜你身无长物,往后也只能靠种地吃饭,便分出二十亩来,也够你夫妻二人吃喝了,旁的便再也没了。”
徐泽听了倒是觉得好笑,“你既知我不会种田,还分我田地做什么?不如折了银子来。还有那院子,与你做了邻居,睡到夜半我总有些不放心,怕你趁夜来抹我脖子……”
“徐泽!”徐家大哥怒极大喝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林里正忙来打圆场,“徐家二郎,你要这二十亩地可比要银子好多了。银子不经花,这地里只要种上庄稼就不会把你饿死,你大哥这划算没错的。”
陶枝家中也是种地出身,林里正说的也正是她想说的,她又补充道:“你若是种不过来,大可把地赁出去,收些租子。或是冬日洒上麦种,也不需怎么管,来年总归是有些收成的。”
徐泽倒也听劝,“那这二十亩族田我便收下了,院子我却是不想要的,你只管折成银子,我出去另觅一个住处。”
徐家大哥伸手按住自己的眉心,这徐二实在令人头疼。
林里正有了主意,“咱们村北面倒有一个空屋子,是殷婆的大儿子一家的,她儿子征兵时死在外头了没回来,儿媳也改了嫁。她这么些年来,是喉咙也哭坏了,眼睛也哭瞎了,也没法收拾院子,是以一直荒废着。你要是不介意这家的主人没了命,倒是正好可以将这间屋子买了去,你有了住处,殷婆也有了银子买些米粮度日。”
徐家大哥这才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急忙问道,“林里正,可知这屋子要多少银子?”
“这屋子是用山石和黄泥建的,也算牢靠,殷婆同我说过要卖十两。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北边野塘又多,不知门窗柱子朽坏了没有,还需要再去看看,也许还能饶上几两。”
“罢了,那我只管出十两银子就是,有余的便让他得了去,再添上二十亩族田,若是都没有异议我便下笔了?”
“我要带走我娘的牌位。”徐泽平静的说。
徐家大哥嗤笑一声,韦姨娘花娘出身,本就入不得徐家的祠堂,还是玉娟心善这才供奉在耳房的小佛堂内,他既要这牌位,拿去就是了。
“小莲,去请韦姨娘的牌位。”徐家大哥捏起兔毫笔,好整以暇的看他,“你还有何事要说?”
“你写罢。”徐泽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关书又称分关,是当朝分家时所立的契约,关为领取,分乃分割,一旦落下手印,便如同房屋地契一般有了律法效力。
待墨迹吹干,三人分别签署上自己的姓名,又按上手印,这便算真正的分完家了。
徐泽将自己那份关书折起来,塞进怀里,向陶枝示意跟上,便拉着林里正要出去,“今日还早,里正快些带我去买了那屋子,下半晌收拾一番,夜里我也好住进去。”
徐家大哥让小莲取了钱袋来,将十两银子交到林里正手中,也跟了上去送一送,拱手道:“劳烦里正再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