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贵妇bylucky积善/鸿飞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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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不是被卷入,他感受到自己的脚步,是主动走进……
学生时代也拍拖,跟同龄女孩子吃喝玩乐,开心是真开心。毕竟□□美好,青春作伴。
也自以为是爱情。
这一刻才发现,那些都不算。
他从没想过把哪个女孩奉上神龛,也未曾想牵谁的手狂奔,逃离一切尘嚣。
现在,那个人在他眼前。
有侍者端香槟过来,许庭韵取一支细细高脚杯,放唇边小抿一口。
仰头的姿势像一只水边汲水的鹿。佳明的脚步慢下来,顿住,任何细微动作都怕惊动她。
大厅忽然一阵骚动,佳明随众人视线看过去——
男女主角手拖手现身。
男主角已不年轻,近六十岁年纪,却是精神抖擞,腰杆挺直,红光满面,目光到处,有种睥睨众生的傲气伟岸。
可见,财富是好东西。
女主角着一袭桃红色长裙,发髻高耸,高额广颐,艳光四射。与到场祝贺的小明星比丝毫不逊色。
男女主人致谢嘉宾。
司仪按流程致辞,走订婚流程。
礼毕,主人公饱含深情互吻。
许庭韵似觉血液倒流,视点模糊,看台上的周先生,感觉像看陌生人。
从庭韵的位置,只能看到章小姐小半张脸。
多数时候,她都含情脉脉看周先生,嘉宾若干人,场面宏大热闹,章小姐似乎全不在意。
以他的心为心,以他的意为意。
偶尔转头一瞥,也是高昂了头颅,像受朝臣敬拜的女王。
章小姐是美人,气质优雅,年纪大约30岁,正值一个女人具成熟美又不失青春的阶段。
司仪宣布,未婚夫妇共跳第一支舞。
舞曲响起。
到场嘉宾也成双结对纷纷踏入舞池。
“去跳舞?”
所能做的抚慰有限,既来之,则安之。
佳明走到她身边,伸出一只手。
“穿上这样美的礼服,不跳一支舞岂不可惜?我是否足够幸运,请许小姐跳第一支舞?”
她在心里说:“为什么不?”
起身,腿筋抽搐,踉跄一下。
佳明立刻牵牢她手。那只手汗湿、冰冷。
她的魂魄游走地底一遭,刚刚回来。
忽然庆幸梁佳明在。几百名嘉宾到场,人人有义务祝福刚定鸳盟的男女主人。
每一记掌声,每一句恭喜,都是见证,将这份契约敲钉转角。
她那边,只得一个梁佳明。
相拥着进舞池。
佳明是个好舞伴,起先,她腿上的气力未恢复,动作跟不上鼓点。
渐渐,被他带得轻快起来,转许多圈子,大大衣袖飘起来,整个人轻盈得像白蝴蝶。
庭韵能感觉有目光投射到她身上,疑惑、饶有趣味看好戏,各式各样,目光越来越密集。
此刻,她统统不在乎。
一曲舞毕,额头沁汗珠,手脚都暖和起来。
“不行了,我跳不动了。”她叹口气,喘息着笑。
一瞥间看到周先生。
他微微笑,似看自己宠惯了的任性顽童。
“去吃东西好吗,半岛酒店的宴席,我还未曾吃过。”
庭韵吁出一口气。
佳明笑说,“托许小姐的福,今天可以大快朵颐。”
“其实,不过尔尔。”
这世间有太多不过尔尔的事与物。
食物是自助,一大盘一大盘整齐码好,龙虾山积,参鲍鱼翅、驼峰燕窝,应有尽有。
庭韵没胃口,一整天只吃过一盘蔬菜沙拉,照样龙精虎猛,踩二十厘米细高跟满场飞舞,自己都怀疑从哪里透支了精力。
就像与魔鬼结下契约,付出灵魂代价的奇幻小说情节。
她看佳明拿餐盘穿梭,不一会餐盘里堆起高高一摞。
忽然感慨20岁真好,烦恼不隔夜就消失,吃多少食物都不担心发胖,再有,初生牛犊不怕虎,前方有一整片难以预料的奇幻未来。
梁佳明有雪亮牙齿,旺盛胃口,跟这年龄段的男孩一样,性喜肉类。
很快,桌旁堆起残羹和动物骨架。
她面对面观察他吃食物,有种奇趣。
打赌会有富豪甘心出半副身家,换取这般雪亮牙齿和好胃口。
过一会,来宾舞尽兴了,便坐下来吃喝,太太们聚在一起讲八卦,先生们讲投资和运动。未婚的小姐们忙着观察单身有为青年。
无数道眼神隔空交汇,天雷地火,每一道都意味深长。
热热闹闹,济济一堂。
周先生两手端酒杯,与其他人招呼。眼神带过她,在佳明身上停两秒。
“祝各位有一个美好夜晚!”他笑盈盈,意气风发。
周先生给结束语,众人给“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夫妻同心、白首偕老”等祝词。
这时有人来找周先生说话,他抱歉走开。
章小姐并不以为意,端起酒杯,再次向这一桌客人的到访表示衷心感谢。
她的视线扫过庭韵,并无任何变化。
章小姐正要转身离开,庭韵叫住她。
“章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章小姐一脸疑惑地看看她,那神情像极面对陌生人提出不合理请求时的无奈。
“您是?”她问。
“我姓许,章小姐不认识我?”庭韵站起来。
那章小姐一怔,似乎更加疑惑,面上拂过一丝“我该认识吗”的尴尬,随即镇定。
“有什么话,请在此说吧。”她嘴角扬一扬,眼波澄澈带懵懂。
对方眼睛里有股胸有成竹的坚定,让章若云不能轻易拒绝。
客场作战,对方有名分加持,更自矜身份,现出一副不曾听过她许庭韵名号的姿态。
那便是彻底否定某某人存在,既不存在,何谈威胁。太太们惯用好伎俩。
章小姐亦来自大族,这种戏码想必从小浸淫,再加上好天赋,演技或许早已赶超选美小姐出身的一线花旦。
从动作表情到眼神,丝毫无破绽。
连消带打,让她许庭韵的出现至滑稽。
“章小姐,恭喜订婚。”她声音低低,周围人声喧哗,不仔细听便听不清楚,“我想,我们也应该正式照一个面。”
章小姐近前两步,凝视她,“抱歉,我对数目字记忆甚佳,对各色人脸的识别迹近于盲,许小姐,我们在哪见过面?”
庭韵笑一笑,人与人的渊源不必见面便已扎根。
“我们没见过面,但或许有许多共通处。”
从审美恒定角度,这推测合理。
不过两人并不相像,庭韵白肤,五官秀气,瓜子脸。章小姐肤色偏深,丰唇高鼻,像拉美系美人。
“哦?”章小姐疑惑,“许小姐想说什么,如你所见,作为今日女主人,尚有许多杂务要做。”
庭韵已感知到她语气里的不耐。
目光扫出去,捕捉到周先生还在远处应酬,有时挥舞一只手,高声笑,三人似谈得十分投机。
庭韵注意到,他今日已断断续续饮了不少香槟酒。
“医生说,周先生的身体状况不宜饮酒,虽然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但还是希望你能劝劝他。”
她想说:“女人的名字是软弱,你与我,都在他鼓掌。”
但最后只得这一句,又转身回望他一眼。
周先生认定她敦厚。他至有识人之明。
章小姐问:“许小姐是我未婚夫的看护士?”
她答:“不是。”
章小姐眉毛聚拢,她今日画很高扬的眉。这时,眉峰更显陡峻。
这变化只是一瞬,很快,眉头舒展,了无痕接。
章小姐又是那个好心情好涵养的高知名媛。
“尊夫的健康我自然会看顾,不劳许小姐费心了。”
未婚夫已简称为“尊夫”。
“我已费心十年,习惯成自然。”
庭韵苦笑。
章小姐“哦”一声,似恍然大悟。
“那,今后不必了。”她嫣然一笑。
两人脸上始终挂着笑,不明所以的旁人看过去,只以为是好友叙旧。
不过周先生的新人旧人对面叙话,恐怕内容精彩。
上流人士亦有八卦心,不过人人节制,自矜身份,明面上只当岁月静好,国泰民安。
“章小姐,决定权并不在我。我已决定与你和平共处,特来照一个面,有一日在社交场遇到,彼此不必太尴尬。”
她坦承此行目的,但那不完全是。
“另外,称呼尊夫二字,未免为时过早。”
章小姐似一时气噎,胸潮起伏,不说话。
庭韵忽然有些厌倦,灯光、美酒佳肴、香车美人,周先生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以及章小姐手上的大颗白钻石,件件让人生厌。
想打烂这一切——造一个新世界出来。
这十年,锦衣玉食,按说不该起抱怨。
有时午夜梦回,梦到一个小女孩,愁眉苦脸坐在教室。老师问,还有谁没交学费?那女孩头更低,颤巍巍举手,全班目光扫过来。
有好事者高呼她名字,指给老师看。
隔20年,她仍记得女孩当时的表情,混杂厌恶与绝望。灵魂缩起来,再不欲舒展。
差一点,她便是那小女孩。
忽然有些眩晕,灵魂与肉身分开,眼睁睁看肉身倒栽,无能为力。
此时恰好有上酒水的侍者经过,庭韵直直撞过去,稍后,模糊分辨出玻璃碎裂声,似泉水汩汩,比人造乐动听许多。
耳边有一个熟悉声音喊,“许小姐,你怎么了,醒一醒。”
世界黑甜。
庭韵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寓所。
客厅传出轻微争吵声。
她努力集中涣散心神。
只听阿欢说:“梁先生,多谢护送许小姐回来,医生已看过,并无大碍。许小姐醒来只是时间问题。都是女眷,外客不宜久留,还请速速打道回府。”
阿欢维护她,也维护周先生。
佳明说:“我只等到许小姐醒来,以尽友望互助之谊。”
“请留下号码,待许小姐醒过来,我立刻打电话到府上告知。”
阿欢似护崽母鸡,态度强硬。
“我要亲眼见到才放心!”
大凡一英俊男子对某女郎有非同寻常情愫,旁观者多半能体察。
阿欢并不迟钝。
“阿欢……”她叫,发现嗓子粗噶,声音微弱。
阿欢即时奔过来。
“小姐,你醒了!医生说是低血糖,你一整天不曾吃东西是不是?”
嚯,原来是低血糖,并非绝症。
她动动手指,发现小臂上缠一圈纱布。有痛感信号传进大脑。
“摔倒时被碎玻璃片割伤,所幸伤口不深,医生说若处理得好,不会留疤痕。”
佳明不知什么时候进卧室,声音轻柔,看牢她眼睛。
“呀,你怎么进来?快快出去!”阿欢低呼,表情像极阻碍高中生女儿恋爱的操心老母亲,看年轻男子个个似洪水猛兽。
“他……不曾过来。”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虽然一早料到,证实时还是忍不住心伤。整个人懵懵的。
一颗心像扎一根牛毛针,针眼极小,血珠缓缓流,外面看囫囵囵一个好人。只有自己知道是内伤,经久不愈。
“或许是我反应很快,周围又太多人,他一时赶不过来也是有的。”
佳明搭讪着笑,摸一摸后脑,像扶老奶奶过马路后,脑补被当众表扬的小学生。
庭韵注意到,连他都开始不自觉为周先生开脱。
是否因为她现在实在可怜?
她沉默。
佳明继续说:“我是从后门出来的,护住你头脸。嘿嘿,狗仔们都盯着前门,一定想不到这么大的新闻咫尺之遥。”
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得意。
少年人真自在,天塌下来,扛着桌子挡尘土也好心情。
“作为新闻当事人感觉如何?”庭韵受点染,心脏痛楚减轻些,有心情打趣。
“当时哪里想得到那么多,想在想起来,”他歪头思索,“像战恶龙,拯救贵妇人的黑骑士。说起来,其他人的表情当时很奇妙,像看到什么神启之类的东西,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很滑稽的感觉。”
“唐吉坷德先生,我拜托你一件事。”
佳明立刻说,“我都答应。”
庭韵笑一笑,更显脸色苍白。
“杀人越货也答应?有理智的人起码听完请求再答应。”
佳明羞赧一笑。
“也答应。”
总之是恭维。任何人听到恭维心情都会好些。
“今天的事情,我希望你能照所见所闻,一五一十报道。”
佳明跌下巴,轮到他合不拢嘴。
旋即明白几分。
以她目前处境,不发声便是默认,默认她许庭韵旧人下场,新人登台。
之后出来见人,官面上便是破坏人家姻缘的第三者,形同过街老鼠,人人有权喊打。
佳明突觉心痛,轻声说,“他要做到什么程度,你才能下决心离开?”
庭韵抬头看他,一双深棕色眸子如蒙雾气。
答案她亦不知。
第二日报章娱乐版铺天盖地是周先生订婚,下午时,庭韵让阿欢出门买回几份,卧床细细看。
新闻照片上,未婚夫妇相携着手,笑得幸福满面。
订婚礼的“意外”只字未提。
庭韵逐字逐句细细看两遍,并无她许庭韵三字出现。
不止一份如此,阿欢买回来的四五份报章杂志如出一辙。
看到她许庭韵进酒店的记者何止三五七个,竟无一人能发声。
呵,有谁可以这样手眼通天?
她即时拨电话给梁佳明。
一个钟头后,佳明现身。
再见面,阿欢已不如昨日那样抵触,冷着脸斟茶倒水。
声言:“我一切为小姐。”
佳明叹息:“新闻稿未完成,便有上司火速通知删掉某内容,第二日印出铅字,只剩歌舞升平、夫妇美满。”
她冷笑,“又有大笔公关费汇出。”
“我虽据理力争,无奈人微言轻。”
“你已尽力,不怪你。”
佳明羞惭,“都会历来奉行新闻自由主义,豪门狗血,议员受贿,女明星潜规则,桩桩件件都登得,想不到有一日万马齐喑。”
“有钱能使鬼推磨。”
“许小姐,你猜是谁手笔?”
谁更不希望她出场?
“章小姐吧。”
佳明惊奇,“许小姐一猜即中,我打听过财务室,昨晚一笔款子汇入报社户头,数目可观。据闻,这笔款子来自章氏。”
章小姐有财力,人面广,此刻又得名分,已立不败之地。
或许,仍有一点值得庆幸。
——不是周君亲自出手。
他是否早算到订婚礼“万无一失”,才同意给她一份请柬?
庭韵丧气,“佳明,我该怎么做?”
若实力相当,尚可争一争,她许庭韵有什么,所恃不过周先生一点怜爱,现在,他许诺娶别的女人。
“若周先生不能再给你快乐,离开他。”
这是至理。
英语中有形容词bitter-sweet,苦乐参半。苦在前,因为更易感知。
可惜这世界绝大多数情感都是复合口味。
咖啡师日夜钻研的也不过是如何让咖啡味道更复杂,既要苦涩,又要回甘,捎带酸味。
又倡导用舌头不同部位细细品。或能品出夏日热烈,秋日芬芳,春日缠绵,冬日清冽。听上去如皇帝新装。
庭韵苦涩一笑。她在这少年面前总能放松心情,对别人,再亲近也存着丝距离,父母姐妹亦不例外。
“许庭韵已做笼中鸟十载,醉生梦死,翅膀退化,亦忘记如何觅食和躲避天敌。”
“做人切忌妄自菲薄。”佳明凛然,“许小姐聪敏美丽,青春健康,已比多数同龄人幸运。”
这或许是真的,幸福感源自比较。
“一箪食,一壶浆,回也不改其乐。”
呵,多少文人吟咏过这句以自勉。
又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贫士不是不幻想华屋美器,娇妻美妾的。
她许庭韵有十八年清贫经验,筚路蓝缕、捉襟见肘,并无多少快乐。
“或许其他都是次要,最重要一点,许小姐,你爱他吧?”
爱么?当然爱!也爱华屋广厦、金珠玉器、众人敬仰、H牌当季新衣。甚至比十年前更爱,因都会十年间地皮飞涨,周先生旗下物业增值不止一倍。
周先生从来不是单纯一个肉身,他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符号,像乔治奥威尔小说里的“老大哥”,没有人能具体描绘他的形象,只知道他就在那里,无所不在。
庭韵想,二十岁到底是年轻,爱与不爱都纯粹。
好在阿欢在此时进卧房,冷冷望一眼梁佳明,意在逐客,给庭韵奉上鸡汤米粉。
“小姐,多吃一点才有力气!”
她瞥一眼胡乱扔在床边的报刊杂志,顺手收走,喃喃:“这劳什子不看也罢,关起门来,世界太平。”
庭韵感慨,活到阿欢这年纪,人人似成精怪,随口便是谶语。
佳明起身告辞。
周先生大概十天后才登门。
彼时庭韵手臂伤口已养得七七八八,新皮肉迅速生长,暗红血痂与皮肉日渐分离。
周先生查看她手臂,在疤痕上吻一吻。
“还疼吗?”
“不疼了。”
人体自愈功能强大,悲伤记忆会褪色,再狰狞伤口也慢慢愈合。
两人都沉默。
庭韵却忽觉陌生、遥远。
只十天,周先生身上有些微变化,鬓间几缕银丝细心染黑过,身形似乎瘦一些。
最重要一点,他身上气息变陌生。
许是体味跟章小姐香水混合,这是一种新味道,只属于他跟她。
庭韵抽一抽鼻子。
“章小姐似能令你年轻。”她笑说。
周先生握住她双肩,吻她脸颊。
“还在闹别扭?我们在一起时,不谈旁人好吗?”
她怀疑男人像草食动物多胃构造,拥有多颗心脏。每颗心脏收藏一枚爱侣,犹如不同类别集邮簿子,互不干扰,亦不混乱。
真自在。
她下意识躲开。
周先生讪讪,脸上有几分委屈和无奈。
他这一面不常显露,在外面从来一副呼风唤雨,左右国家金融大局姿态,事实也如此,周氏一举一动都受世人瞩目。
犹如一座神祗,不该有太多表情。
“你的小男朋友呢,今日未到访?”
庭韵抬头,看到他嘴角一丝嘲弄。
“这主意很糟糕。”他说,“我知道你想吸引我注意,但很不高明。”
她凝视他,忽然想,如果女人的名字是软弱,男人的名字恐怕是自恋。
少顷,周先生叫华莱士送上一只文件袋。周先生脸上有一种不屑和怜悯的混合表情。
庭韵打开,心脏突突地跳。
文件袋里是这些天佳明的登门照,照片里他穿不同衣服,可见偷拍者已跟踪多日。
庭韵耳边似有冰裂声,期待落空,失望如潮水般漫溢。
幼年时去北国,当地老人说,冰面上裂痕不会弥合,来年春天,冻冰从裂纹处最先融化。
“我原来并无人身自由,并无权利决定见哪一位客。”她声音发颤,尽全力扼住怒气。
“你有绝对自由,前提是敬重我。上次也是他吧,跟你差点传出绯闻那位?”
“他只是朋友,最无助时,帮过我。”她坦然答。
“你从未跟年轻男子过从甚密。”
周先生在“年轻”二字略顿,似乎在意处并非过从甚密,而是对方很年轻。
呵,谁不爱青春。自己垂垂老矣,便更痴狂,找一位青春美貌的伴侣闻一闻青春气息也好。
“你亦不曾有未婚妻!”她惊声尖叫。
叫完自己都被吓一跳,这不是她,她不要做嘶吼怨妇。
“就这件事,我以为彼此已达成合意。”周先生声音高起,厌倦般起身,拎起大衣,朝门口怒冲冲走去。
庭韵如溺水人,眼睁睁看唯一救援者转身离开。
她摔倒,大哭:“你欺侮我,你们都欺侮我……”
眼泪如决堤,突然恐惧。
周先生止步,转过小半张脸,脸色更见苍老,“你想要的太多,我不确定今后能否满足你。”
声音里有种无力感。
他不再有宠溺眼神。
门从外面带上。四周围静下来,死沉沉一般。
她保持摔倒的跪坐姿势,呆呆看窗外。
公寓景观绝佳,透过巨大落地窗看出去,天边挂几缕烟红色彩霞,海平面映细碎霞光。
日落已近尾声,那红光是最后一点炭火,即将成灰烬。
夜幕挂下来。
是,一切一切,是她许庭韵痴心妄想,灰姑娘的故事里,十二点钟声敲响,一切现原形。
1995年暑假,庭韵在家附近一间小电影院打暑假工。
她十六岁,即将升入国中三年级,最爱科目是国文,梦想成为旅居世界的美女作家。
幻想一边旅行一边写作,邂逅有趣的人和事。
对,要美也要天赋异禀,才华横溢。
举手投足,足以让众生倾倒膜拜。
为什么不?
这年纪的漂亮女生,梦想大多不切实际。
最无聊便是当普通人,找一份人人可做的工,跟同样普通的异性结婚,生儿育女,劳碌到死。
她国中课成绩优异,国文课一直拿A+,每次作文都被当范文展示。按此成绩,老师说,升大学不成问题。
都会经济繁荣,社会普遍散发活力气息。
许庭韵眼睛里一切欣欣向荣,自认独一无二,卓尔不群。眼下不过一时蒙尘,终有一日可大鹏展翅。
后来才知,九成九失意者拿这一套,每天自我安慰八百次。
十六岁的许庭韵像一切少女,世界在她们眼中是粉红色。
打工的小电影院地理位置一般,人流并不多。
那一年夏天,并无票房很火的影片上映,顾客更寥落。多数时候,她在售票口出神或念小说,几乎要瞌睡。
她注意到一个少年。
那少年似有部分西人基因,高鼻深目,轮廓立体。年纪大概十八九岁,肤色极白皙。
她趁少年低头从钱包里取钱,定睛打量他五官。脑海里一只无形手,比着那少年轮廓绘画。
自从西风东渐,审美潮流亦西化,以前称“鬼佬”,现在是“国际友人”,更有所谓前卫人士宣言,自己要跟国际友人通婚,以改善后代基因。
今日,庭韵也不得不承认,混血儿确实得天独厚。
他们轮廓不似纯种白人那般尖削险峻,又不像典型亚洲人五官扁平。这种长相,两方种族都不会觉得太突兀吧。
“请给我一张两点钟的《花样年华》。”他的粤语发音生硬。
咿,又是这一部,他已看到第三次。
“花样年华,两点钟开演,确定吗?”她问。
他怔一下,抬眼看她。
那是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清澈懵懂,睫毛密集纤长。
“是、的。”
庭韵手脚麻利地撕一张电影票给他,接过20块现钞。
那混血儿突然鼓起勇气问,“小姐,你看过这部电影吗?”
“呃,还没。”她下意识回答,突然有些紧张,手脚不自在。
她在这里坐满十小时硬板凳,才赚50块,实在没办法忍痛分出一半看一场电影。
不过,她爱电影,晚十点钟那场,一般人很少。
电影开场二十分钟后,她可偷偷溜进去。做这份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着这小小便利。
迄今,《花样年华》她已看过五遍以上,虽然全部错过开头。
一场电影如果错过二十分钟,应该不能算看过,她想。
“我叫纪泽凯,可以邀请你一起看吗?”那混血儿这样说,白皙皮肤突地飞起两朵红晕。
庭韵立刻就了然了,起码他第三次来这里看电影,并不是为看电影本身。
他为她而来。
过半晌,她耸耸肩,随意地说,“抱歉,我还在工作。”
女孩子到某个年纪,忽然就格外重视起男生的目光。
庭韵上女校,男校跟她们学校隔一条街。
放学时会有高年级男生过来跟女生搭讪,约吃冰或看电影。
长相清秀的男生还好说,有男生黑肤、厚嘴、小眼睛,戴瓶底厚圆眼镜,也凑过来。
“同学,可以告诉我电话号码吗?”
“妈妈不让我跟陌生人说话。”
“哦……同学,你爱不爱吃冰?”
“不爱。”
“那看电影呢?”
“要做功课,没有时间。”
女孩子三五成群走,嘻嘻哈哈看男生出洋相,装得不在意,内心却以获得搭讪为荣。
庭韵暗暗计数,已有三名男生向她投橄榄枝。
不过这几人是否广撒网便不得而知。
她喜欢看男生被拒绝时的窘态,往往拒绝越凶,对方反而更迫切。
由是知道,适度让男生求而不得更有趣。
果然,纪泽凯立刻变脸色,眉毛耷下去,含着眼皮,漂亮的棕眼睛瞬间失却光彩。
庭韵更坚信他对自己的兴趣。放缓节奏,慢慢来。她要很努力按捺自己的得意和欣喜。
“我今天八点钟下工。”她说,神色忸怩。
犹如死囚在行刑前受到特赦,泽凯欣喜若狂。
“那我八点钟再来。”
整个暑假,他们一起看电影,去浅水湾晒日光浴,去九龙城食街吃特色小吃……
庭韵有一次偷穿大姐衣服,还成功溜进兰桂坊的酒吧。
泽凯教她跳舞。
他越过拥挤舞池走过来,伸一只手给她:“美丽的小姐,请跟我跳一支舞吧!”
他们飞转许多圈,笑得要喘不过气。
暑假近尾声时,两人皮肤晒成金棕。每天都兴高采烈,像发现新大陆。
泽凯是二代移民,赶上80年代移民潮,幼年即随父母移居加拿大,祖父母则留在都会养老。这次回来既探亲也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