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妖冶之花by白泽不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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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明日,查清密林中是否有火石,且马头节过,车马快,再叫将士们随他一起回家探亲也不是不行。
这已然是万全之策了。
周游领了令,将士们上前时,郑副令却突然来了劲般:“殿下!灵泽大地,何时有归家探亲也成罪业的道理了!”
一字一句,怒目圆睁,竟也不结巴了,说得慷慨激昂:“臣!兢兢业业,守南胡这么些年,今日……却要因归家探亲而下南胡牢狱?这!是天大的笑话!”
周游打断:“大胆郑副令!南胡如今出了敌贼,出了水患,你倒敢说兢兢业业。”
“够了。”北侯川皱眉,不想再说这些。“押回去。”
“殿下!”郑副令忽地一扬下摆跪在地上,“若是殿下觉得罪臣治理无方,办事不力,看在罪臣守南胡十余年份上,苦劳相抵了罢,求殿下,今夜放我走吧,臣清贫一生,妻儿跟臣也没享到福分,如今臣妻病重,臣归家心切。殿下,妻儿无罪啊……”
接着,便是连连叩首哀求。
北侯川压着烦乱心绪,侧过头不去看他。“周游,还等什么!”
周游和身旁将士闻声而动,上前按住郑副令,强拉起人便要带走。郑副令挣得厉害,忽而暴起,大吼着:“你算什么万民的守护神!什么福祉!”
而后不知哪来的力气,拖着跛脚,大步跑去北侯川跟前。
“殿下!”周游抽出剑追上。
电光火石间,北侯川提剑,那郑副令却是不要命一般冲上来,直冲那剑刃而来。
北侯川急忙打转了个方向,却也是脖颈撞着刃处擦过,血溅了满身。
郑副令倒下,他下意识的接住,按住他脖颈伤处,向一旁周游喊话:“快叫林医师来。”
周游的剑还没来得及收回,满脸不情愿,如实道:“林医师来也救不了。”
鲜血滚烫,汩汩从他指缝间溢出。
郑副令双眼含泪,哀求着:“臣……一死,求殿下,救……我妻……”
再等等,为何不能再等等,为何偏偏是今夜,是这个时候……
北侯川沉了一口气:“郑副令,你何苦……”
夜风吹来阵阵烟尘味。
似是想起妻儿,他面上竟浮现出一抹幸福的笑意来,而后忽地表情惊恐,紧抓着北侯川胸前衣襟:“徐……”
越说着,口中鲜血越呛着血管,发声艰难。
两根眉毛痛苦的拧在一起:“徐……徐……”
他想起来了,那封家书是徐令给他的,妻子不识字,每每皆是找教书先生代笔,教书先生家养了满堂的丁香花,浸得纸墨都有一股子浅浅的花香。
那封信,只有一股子烟尘味。
他想起,那日地牢之下,徐令兴奋带他来见抓到的水患投毒贼,很奇怪,给人关在了个不见光的笼里,还匆匆地让他见了一面,没等问话,就悄声给他叫了出来。
还有……还有那个冲着徐令挥刀的疯男人……
北侯川急吼:“留下两个,周游,你带着全部人去渡口,快!”
得了令,周游带着将士们匆匆离去,在半路上,便望见那直窜天际的烟花。
北侯川亦远远望见了,心蓦地沉下。
渡口处,顾言带人埋伏了半夜,本以为殿下那边已经得手,没想到却自己这边却等来了个人。
是徐令。
徐令鬼鬼祟祟地朝着渡口商船快步跑去,商船里竟窜出来数个人影接应,步调轻盈,不似等闲之辈。
按殿下之令,今夜,谁也不能出了南胡。
烟花为号,两方交手。
如他所想的那般,那几个接应之人确是有些本事的,招招狠厉,直取人性命而来。
徐令弓着身子,在他们掩护之下向着商船夺命而逃,好在事先在渡口附近酒肆埋伏数名弓箭手,没叫他那么轻易上船,少说捱上了一两箭。
掩护之人千钧之际放了纤绳,商船乘着茫茫夜色向塔尔方向而去。
杀尽那群人之后,顾言夺了个商船,带人追去。前方的徐令见了,不知为何,竟是弃船跳海。
深夜的海暗涌不绝,噬人的漆黑寒冷。
顾言扯了根船绳,一头扔给船上将士,跳海便追。
翌日,安排好郑副令下葬事宜,吩咐煮好将士们姜茶,而后,北侯川便不见了踪影。
林清也是问了几圈终于从周游口中得知,殿下是和两名将士一齐去南胡以东的一个小村落了,加上来回路程,估计最快也要后日才能回来。
“这么远啊……”林清只是随口感叹,却见周游并不怎么好的脸色。
他低声喃喃道:“郑副令的老家。”
“嗯?殿下去郑副令老家做什么?昨夜发生什么了?”
周游看着她,摇了摇头,伸了个懒腰道。“我要回去补觉了,辛苦林医师了。”说罢便走。
林清在原地自言自语道:“后日……我还想告诉他,双双醒了呢。”
说到这,林清也觉得稀奇。
双双自半死不活的回来,连躺了一月,都不见醒来迹象,好几次林清都以为,她或许是救回来了,醒不过来了。
谁知今日,竟忽地诈尸般坐起来,睁开眼睛就问殿下在何处。
唉。林清在心里感叹:果然是山崩地裂的喜欢。
南胡风大,沙尘也大,偶来一阵狂风,刀子似的往人脸上刮。林清委实不喜欢这大风,还是她江南老家比较快活,莺歌燕舞,水清山秀。
加之白日天气炎热,若没什么必要,她便能在帐里就在帐里待着。
看着面前双双止不住的踱来踱去,林清只觉燥热更甚,驻在一旁不断给自己扇着风。
“后日就回来了,你别急嘛,你身上伤还没好,快好好休息。”
半死不活成这样,她都能给救回来,还活蹦乱跳的,她怕是神医转世不成?
一这样想,心里倒有些小骄傲起来,连手上扇风的速度都慢了两分。
双双忽地停下了脚步:“我……我闲不住,我得去找他。”
“诶诶诶,找什么找。”林清起身去拉,望着帐外明烈日光,烫手一般给她拉了回来。
恰逢此时,穆千端着两个碗走进帐内,林清一见了那凝着薄薄水珠的碗,眼睛恨不得放光。
“这没有江南的梅子冰,我做了些糖水,不知道你喜……”
话没等讲完,却见林清也不再嫌热,扑上来接过那冰冰凉凉的碗贴上脸蹭啊蹭,佯装哭腔在他身旁撒娇:“还是小千最疼我了。”
穆千轻笑。
南胡同无主之地一样,昼极热,夜极寒,往地里埋上那么几罐好酒好水,以后开个糖水铺子也算不错。
林清转回身旁:“双双你也尝……”
帐内哪还有什么人影。只听外面一声战马嘶鸣,一阵骚动,骏马疾驰而过,那瘦削身影翻马而上,朝着身旁想阻拦却不敢阻拦的将士道:“我去去就回。”
说罢,一拉马辔,扬长而去。
林清叹气,碰上穆千手里的碗:“干杯。”
任凭她再想拦也是拦不住了,祈求上天饶过一双有心人,别再让他们受苦了。
半梦半醒的小周将军猛然惊醒,没来得及穿好鞋便往外跑着追:“我的马!诶!”接连吹了几声哨,那没心没肺的小畜生载着别人跑得更欢了。
周游气不打一处来,瞥见旁边战战巍巍的小将便吼:“这么大个人,连个马都看不好吗!”
那小将缩着头,抬起眼睛看他:“将军,那个人是殿下背回来的,我不敢拦啊……”
周游:“……”等殿下回来了,他非要参那小丫头一本不可。
他无奈的摆了摆手:“罢了,下午新状元要来南胡,你再帮我选两匹好点的战马吧。”
一人一马,就这样漫无目的走着。双双几乎是将沿途遇上的人问了个遍,没人知晓郑副令家在哪,即便是有人知道个大概,也是警惕地打量她一遍,匆匆走了。
她不免有些垂头丧气,林清说的对,她明明等着他回来就好了,如此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都不一定。
身旁的红马好似知晓她的沮丧,贴着她肩膀蹭了蹭,仿佛在安慰她:我能找到回去的路呢。
走着走着,却走到了一山脚。
蜿蜒石阶盘山而上,寂寥无人,暮色已渐,不见尾的石阶尽头却是一层层化不开的薄雾,神秘又圣洁。
少年郎站在山脚下,漠然地仰头,看着熙攘下山的百姓。
天上下起了阵阵细雨,下山的人们撑起一把把花花绿绿的油纸伞,一张张喜笑颜开的面庞藏匿在伞下,心中尽是快乐心事。
谢绝了随从将士的陪同,他一人提着衣摆,逆着人群上山。
细雨淅沥沥的下,身旁高山探出的枝丛承不住那些个细雨,凝成豆大的雨滴,啪嗒落在他肩头。
“太子殿下,保佑我父母康健,平安顺遂。”
“太子殿下,保佑我此行出商能小赚一笔,回来能买上新宅……”
“保佑我儿再无病痛……”
“保佑张家四郎那榆木疙瘩能尽早向我提亲……”
“……”
他走在人群中,耳中声音越来越繁杂,无数子民与他擦肩而过,他越走,头垂得越低。
好几次,都忍不住抱住头停驻,痛苦地撑在原地。
他不是神,庇佑不了他的子民。
人世间的愿望轻盈又沉重,他一件都承担不起。
闭上眼,还是那夜郑副令满身是血倒在他怀里,轻声安慰着他:“没事的,殿下,没事……”
那双眼睛慈祥而温和,在奔向生命尽头那刻,是让自己抓到罪魁祸首,还南胡镇、还天下安定。
还有……他原谅了他。
北侯川没法原谅自己。
乃至最后看到郑副令妻儿肿胀的尸身,心口就像是猛地中了一记重拳。
若那日不是马头节,若徐令那封仿制笔迹的家书没到他手上,再多等一些,他便会收到南胡镇外水患的特例。
何其恶毒。
万人窟底的一桩桩,一件件,噩梦一样的浮上他的脑海。
人秉生于天地,当以双目阅尽世间山川草木,享受一切甜蜜与酸辛,绝不可能,也绝不可以是叫人这般把生命践踏。
走到石阶尽头,忽觉天地茫茫,空余面前一座庙宇。
他与那庙中半男半女神像四目相对,神像无眼,却尽是嘲讽。
民间流传着神无性别之分,修建太子神像时便做成这般,男相执剑,女相执莲。
庙中还跪着几名百姓,心中皆念着,求太子殿下庇佑。
他们被骗了!他们全都被骗了!太子殿下并不能庇佑他们,太子殿下什么也做不成。
他站在门前低声笑着,惹得周围人投来不悦目光。
越是不悦,他便越大声笑着,伸出手指着石像的头:“你们被骗了,你们全都被他骗了!他就是个骗子,什么保佑,什么庇护,他什么也做不成!”
“什么天降狗屁福祉!他就是个狂妄自大的废物!”
“他……他……”声音嘶哑,笑着癫狂。
他还残害忠良之士,惹人全家没有善终。
郑副令小儿,也不过十岁……
“哪里来的疯子,敢在太子庙大放厥词。”
“出去!滚出去!”
推搡着,咒骂着,他如那随风而动的柳絮,任由信徒们给他推出门外。
门外,神像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才放开了手脚,身后两人架着他,身前有人挥舞起拳头。
信徒打着污蔑殿下的名号,躲着神像施着暴行,多么讽刺。
他们多是威胁,也并没有打算下狠手,松开了他,看着他颓丧地瘫坐在地上,正当以为这疯子罢休之时,却见他猛地起身,跌跌撞撞跑回太子庙中。
北侯川冲着那石像,牟足了气力,向石像撞去。
“疯子!”
疯了,彻底疯了。
旁边人七手八脚地拦,可在这三两下又撞又踹中,实心的石像竟开始晃动起来。
有几人匆匆跑下山,准备去报官。
跑出没有几步时,身后传来巨大轰鸣声,山头震颤。
再一回头,庙内灰尘扬了个满,朦胧尘埃中,少年郎失神而立,眼眶却红了。
“我是玄武营将士,您不必麻烦去报官了,这事我来处理,还劳驾您莫将山上事到处传,告知街坊邻居,近期也别上山了。”
掏出了玄武营令牌,才安了些那群百姓的心。
山脚二人,一人守在山脚,拦着上山拜神之人,一人匆匆赶上山,平息闹剧。
守在山脚的将士等了许久,上山的百姓们几乎是下了山,山头已空,却始终不见殿下与另一将士的身影。
等啊等,却等来了周将军的红马。
双双将马辔塞在他手里,不顾他阻拦便跑上了山。
一定在这里,一定有什么事情。
心中不详预感越来越强烈,她奋力跑着,却觉得石阶异样的长,有几次乱了神踩空,咕噜噜地滚下好几座石阶。
再拍拍身上脏泥,起身接着向上跑去。
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惹得她急得想哭。
若天上真有神明,怎无人聆听她的祈愿。
破败的庙宇,守在外面的将士,和站在碎石瓦砾前,那个失神的身影。
她远看着,渐渐放慢了脚步,心中酸涩,止不住地想哭。
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又浮现在了她脑海。
满壁流花,深海里,很大的院子,站在树下笑着看过来的人。
陌生,却有种可怕的熟悉感。冥冥之中有一种,一切都要结束了的感觉。
结束……现在还不能结束……
“北侯川!”夹杂着哭腔,她朝着那身影大吼着。
“北侯川,你看看我……”
抓住,要抓住他……不能结束。
他回头,见到了来人。
她瘦弱了不少,一身衣服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满身的污泥,一擦眼泪,蹭得脸上也是。
见他回头,双双加快了脚步,猛地扑进他怀中,搂得越来越紧。
别离开我。
北侯川轻拍了拍她的背,勉强撑起个笑,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污泥。“都哭花了。”
他何尝不是一样。
双双一抬头,望见那双通红的眼,脸颊的青痕,身上的灰。
她踮起脚尖,揽上他的脖子。
冰凉的唇贴上,青涩却又动人。
“双双……”北侯川垂头,犹疑地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殿下,我在。”
他伸出手,揽过她的腰,扣得更紧。
北侯川垂头吻下,似索求,似缠绵。片刻也好,他什么也不想去想了。
神庙尘灰落尽。
爱意往复不止。
周游眼巴巴地守在军营外,还没等来新状元,倒先等来了他的小红马。
于是,连忙快跑几步迎了迎,故作那涕泪横流的样子:“你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食之无味,夜不能寐……”
北侯川满头雾水地下马,他这才走了两日,周子逸是惹出什么祸事了不成?
周游并没有转向他的意思,心疼的抱住小红马,末了,还不忘指着双双,愤愤和北侯川告状:“太子殿下,这小丫头片子骑我战马,也不与我知会一声,她偷走你这么一个大活人就算了,她还敢偷我马!简直欺人太甚!”
北侯川无奈笑了笑,见周游难得打扮的正经:“今日有何要事?”
太子殿下去了不过几天,顾将又染了风寒,玄武营与南胡镇一切大事小情皆由周游代为处理,可谓是忙得脚打后脑勺,每日叫苦不迭地盼望着太子殿下快些赶回来,对付军营这些个将士们他倒是无所谓,可是碰上百姓的事,他还真就抓瞎。
盼着,却先盼来了京中书信,说是科考完毕,新状元不日便到达南胡任职,也终于不用他这武夫操心了。
周游将大致情况同北侯川讲了一遍:“那状元本该是昨日傍晚应到的,又传讯来说是沿途有要事耽搁,别是怕舟车劳顿,怕了这险地不成。”
正说着,营外传来哈哈大笑声。
“怕?朕有何怕之事?”
周游面色惊惧,转头看向北侯川,北侯川也是一脸茫然。
随着一声声“拜见国主”,整座玄武营肃穆非常,将士们自觉分开列阵,空出了宽阔道路。
平澜帝驾马,不徐不疾的在正中间走着,帝王之威四横,周遭将士们垂头屏息。
在他身后,便是那新状元,此行只有他们二人,一身的风尘仆仆。
待他走近了,北侯川有礼一拜:“父王。”悄无声息地拉过双双,给她藏在身后。
平澜帝坐在马上,这些个小动作自然是看进了眼底,不过是自己的儿子,还真以为什么事都能瞒过老子?
他冷哼一声,道:“太子殿下此行游玩如何?”
“回父王,获益良多。”
平澜帝下马,垂下目光盯着他瘦削了的身子,上手拍了拍他的肩:“臭小子,也不知道多写几封信回来,你娘天天在我耳边叨扰个没完,非要我出这趟门。”
北侯川头垂得更低,轻蹙了下眉没叫他看到,拍得那位置好巧不巧是昨日折腾的一片青紫,还好归来之时特意带着双双一起置办了身新衣裳,没叫父王看到自己一身狼狈模样。
他笑着抬头:“儿臣知错。”
“认错倒是快。”平澜帝说罢,瞥向一旁的周游:“南胡一事,可真是辛苦周将了。”
周游连忙换上了一副笑脸:“不辛苦,应该的,应该的。”
平澜帝回身,偏头示意,身后的年轻人走上前,抱起拳道:“在下郎万生,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周将。”
周游抱拳回礼,心道:不愧是状元,白白嫩嫩,一身的书生气。
双双躲在北侯川身后,听到这个名字心觉耳熟,却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短暂的碰面之后,北侯川带着父王去探望了一下顾言,又转而去周老将军府上,周游则是带着那新状元跑去南胡,交接相关事宜。
双双一时间无所事事,便又一头扎进林清帐里,一进了门,便听到她酸腐的一声:“哟,还知道回来啊。”
双双垂头,闷声道:“对不起。”
看她颓丧模样,林清没能崩住,哈哈大笑道:“不逗你了,瞧你正经的。”
如此,便又度过了安宁的一天。
双双觉得很奇怪,许是再次见过万人窟的原因,从前在赤乌,她每天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日日夜夜担心被杀,就连走在路上,都要小心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以及各处隐蔽之地是否有人准备突袭。
她像是被绑在一根绳上,扯得紧极了,可在灵泽的日子里,这根绳子不见了。
原来,寻常人的日子,竟然是这般轻松。
入夜,她本想去看看北侯川,却看到了国主进了他帐中,双双只好止步,漫无目的闲逛。
走着走着,便走去了翠河边。
听林清说,投毒那人已被抓住,且她与天师也找到了对抗水疫的法子,接连几日已经取过好几次的水,翠河如今已无水患,是真真正正清明的一条河了。
月影倒映,河水如绸,双双百无聊赖的伸手探进去,冰冰凉凉的,似乎还有那么一两条小鱼擦着她指尖而过。
如此简单一件事,却生动极了。
玄武坐镇,无主之地日益恢复生机。
河流上端,缓缓飘下来一盏河灯,盈盈暖光照耀着一方暗水。
双双起身,向上游走去,没等瞧清楚那两个人影,便听到他们的对话。
“南胡偏远且贫瘠,比不得京中富饶,你即是得了状元,好好留在京中不好吗,为何来这地方,岂不是……大材小用了些。”
那小将士说完,自觉失言,捂起嘴噤声,四下瞟着,生怕这话叫人听了去,可偏偏,目光一撞,就看到了那太子身边的小丫头。
郎万生不去看他,笑道:“我来寻一人。”
夜色暗,看不清那小将士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小将士随便找了个借口直接开溜,生怕叫双双告了状去。
郎万生还没明白他这举动何意,回过神来,看到了面前的双双。
双双也在这一瞬间,想起了他名字究竟是缘何熟悉。
想起彼时逃亡,在马上迷糊中看到的画面,她偏过头,不敢去看他眼睛:“澜姬让我告诉你,她……比你先当了英雄。”
他的指尖在月色下轻颤了颤,神情一瞬的呆滞,忽又释然道:“果然,我追不上她的。”
郎万生是个书生,肤白文弱,满腹的经纶,同这历经风沙的玄武营格格不入。
他面色在月光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眼神平淡如水,却满是悲伤。
双双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便也效仿那小将士,准备开溜,却听他先开了口:“澜姬说你是她的朋友,在你眼里,澜姬是怎样的一个人?”
郎万生想到在京中那时,澜姬笑眼盈盈,说着自己要去南胡,若是哪天遭遇不测了,定会托朋友带个话给他。
他当时还生气,澜姬平常口无遮拦说说瞎话也就算了,生死之事岂能乱说。
没想到,倒还一语成谶了。
他与澜姬相遇相识倒算是奇妙,光天化日,她叫几个大男人边骂边追着跑,郎万生见了,顾不得礼数,拉着她便往巷子里躲。
澜姬看着那群人渐渐走远,仰起头,笑着看他。
意识到自己举动出格,他烫手一般撒开了澜姬手腕,登时涨红了脸:“小生……一时情急,唐突了姑娘。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他们还有王法了吗!”
没想到澜姬却笑得更加动人,凑近一步,逼得他紧紧贴在墙上不敢动弹。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民女,万一我是个女魔头呢。”
“姑……姑娘说笑了,不论你是什么,一群男人手持利刃追着一个姑娘就是不对的。且不说缘何,伤到旁人也是不好的。”他越说着,越把头侧去一边,不敢看凑到面前的人。
那天,澜姬什么也没说,笑着挥手走了。
他没来得及问她名字,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澜姬就像一阵清风,消失在了巷子中。
而后几日,她总会神奇的出现在他窗边,不出声响地看他读书、写字,先前几次还怪吓人的,到后来,他看见窗边空荡荡的,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你每天读书有何用?又不能赚钱,又不能买宅子。”
听他这么问,郎万生沉思一会,给她想到了最通俗的一个解释。
“为了改变世界,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
窗边的人久久不出声,等到他看过去,便见她痴迷地望着天。
他竟一时也看的痴了,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澜姬,待我考取功名回来,你愿意与我成亲吗?”
澜姬一愣,惊诧地看着他,而后耳根涨得通红,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一逃,便又是许久。
直至临行前,她出现了,说着自己要去南胡,归期不定。
郎万生心底隐隐有些失落,先前问她的那个问题,怕是已经得到了答案。
澜姬敲了一下他的头,说:“我是要当英雄的人,你自然也不能差了。先前你说的那件事,等你考上了状元,我就答应。”
郎万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她,她脸红扑扑的,推搡着他快进考场,催促一会该晚了。
等到他回过神,喜出望外地看向门外,澜姬边笑边哭着说了最后一句话:“喂,呆子,记得考个状元回来啊。”
大门渐渐合上,那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郎万生叹气,摩挲着手心里最后一盏河灯。
听闻水疫之事,他便想着来这翠河放几盏河灯,告慰亡灵。
如今他已考上了状元,却依旧没能追上澜姬。
点燃最后一盏河灯时,他指尖忍不住地发颤,无声的泪滴坠落翠河之中,像风穿过风。
双双垂头,望着这盏河灯渐渐飘远。
“她是个……特别温柔的人。”
想起朦胧中那个女鬼模样的人,想起达蒙部落,想起她一次次碎裂又疯癫的目光,如今已然有人愿意将她放在心尖上,怎么……偏偏相遇的这么晚。
“我也这样觉得。”郎万生笑着,没有再追问的意思。“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郎某想多留片刻,便不送姑娘了。”
双双点头告辞,转身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再晚一些,她怕止不住地哭出来。
“她……可有留下什么东西给我?”
走出没两步,郎万生犹疑着开口,双双回头,望着他期盼的神色,终究是摇了摇头。
赤乌境前那座不知名的山脚下,澜姬连一具全尸都没能留下。
郎万生眼中难掩的失落,双双再也没法看下去,仓皇而逃。
达蒙族的女人,手腕上要刻她男人的姓氏。在达蒙部落那昏暗不见光的日子里,澜姬一手腕的姓氏,她本想遮,又忘记自己是何时自暴自弃的,每天就大大方方地亮着手腕。
双双看见压在她身上不着寸缕的男人,正拿着刀在她腕上刺字。澜姬没有挣扎,没有呼救,甚至是闭上了双眼,心里期盼这漫长的折磨早点结束。
双双不知道达蒙族这狗屁规矩,她学到的东西有限,除了杀人就是那灵泽小太子教得不能欺负他人。她跃上那人身上,利刃出鞘一把割下他的舌头,紧接着砍断他的双手,木然地看着伏在地上不断呛血的男人。
澜姬第一次觉得被拯救了,好像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终于渗出一丝光来。
双双放了灵泽太子,澜姬烧了达蒙部落,她们那天都开心极了,从未觉得如此自由过。
也是那次出逃以后,澜姬学下了驭蛇,手腕上的达蒙字变为一圈蛇的纹样缠在她手上。
这天夜里,双双梦到澜姬了。
澜姬一直一直在哭,边哭边和自己说着:“他竟同我求亲,我配不上……配不上他啊……”
梦里的澜姬拼命擦着自己的手腕,可是那些丑陋的纹样却怎么也擦不掉。她越擦越焦急,他读书那么多,生怕他哪天知道了这是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