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和怨夫破镜重圆了by糖罐本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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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着前方一行人即将绕过廊道, 马上就要与公主殿下‘分道扬镳’,喻长风原地停驻, 少顷, 提步走了回去。
“祁冉冉, 你做什么呢?”
祁冉冉循声与他对上视线, 眉目一弯,眼睛先神情一步泄出笑意,
“我想找个渣斗。”
红润润的唇随即向下垮了一点,她抬手指指自己的脸,面上显出些无奈,
“方才在花厅里忘记吐荔枝核了,再含着我怕自己不当心咽了。”
指尖方向的落点是她滴粉搓酥的腮帮子, 那处此刻正鼓鼓囊囊得凸出来了一小块,喻长风神色莫名地盯着人瞧了一会儿, 半晌,掌心一摊,横举至她唇边,
“吐吧。”
他让她把荔枝核吐他手里。
祁冉冉十分虚假的受宠若惊了一下,“这怎么好意思呢?”
手指却是应时抓住他手腕,唇瓣开合,囫囵将荔枝核吐了出来。
吐完核后她也没松手,五指持续用力,就势将喻长风毫无征兆地拽到了她身前。
二人的距离眨眼拉近至息息相通,喻长风顿时一愣,本能低头询问,整个人却在下一瞬猛地僵住,惊觉自己的唇只差一点就要吻上祈冉冉玉白的耳垂。
“喻长风。”
蛊惑似的旖旎软语接踵而至,
“你觉得我香不香?”
喻长风的手指因这一句暧昧不明的疑问蓦地攥紧。
觉得她香不香?她为何要这样问?
她香吗?他不知道。毕竟他迄今为止的岁月里鲜少与旁人如此亲近,从前也从未留心嗅闻过其他女子身上的脂粉香。
但她应当是香的,虽然今日入酒楼用早膳时,她只是短暂开了间客房简单沐浴,并未涂抹任何脂粉,但当下二人亲密贴近,他仍可以清晰闻到她身上那股甜滋滋的味道。
热腾腾的夏风知情识趣,恰逢其时地又将那抹馥郁馨甜的梨花香气往他鼻间送了一送,祁冉冉踮起脚尖,红潋潋的唇旋即附到他耳旁,指腹无意识卷起一小截发尾来回把玩,因为离得太近,冰凉顺滑的触感也就势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他下颌。
喻长风喉头轻滚,破天荒得结舌语塞。
然幸也不幸,公主殿下此言似乎并非是一句心血来潮的调风弄月,因为下一刻,她就又笑起来,不待天师大人给出回答,秀气的眉梢慧黠一挑,自顾自将声音压得更低,
“你瞧,夏日衣衫透气单薄,天气又熏蒸燠热,故而哪怕只是些香露皂角的味道都极易发散出来,可戚东家运送一具女童尸体走了数日,一行人中竟无一人闻到尸臭味。喻长风,你不觉得这很有悖于常理吗?”
喻长风:……
祈冉冉完全没注意到他骤然微妙的神色,指尖松开发尾,意气自若地继续道:
“自古帝王驾崩,时或会诏几个妃嫔一同殉葬,此举虽残忍丧德,倒也并不稀见。泛常的殉葬方式一般为鸩酒或白绫,但我从前在宫中时,却曾听闻前朝的帝王为了保持妃嫔尸身不腐,会命人提前掏空妃嫔内脏,再将备好的汞自人头顶灌进去。”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气里有些扼腕叹息,更多的则是对他的提醒,“喻长风,你说那具被运送至元沧州的女童尸体,会不会也是使用了此种法子来保存?”
……喻长风定定看着她,“掏空了内脏的尸体合该更轻,肌理色泽也应与寻常尸身有所不同,我会再找戚东家确认。”
祈冉冉点了点头,自然松开握着天师大人手腕的五指,面上也再次漾出些如春日般和煦的清浅笑意,“好了,我们快去后院吧。”
她边说边提步欲走,身子朝后翩跹一转,紧接着却又被天师大人反攥住指尖转了回来。
“……嗯?”
她顿时一愣,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喻长风,你做什么?”
喻长风闭了下眼,“祈冉冉。”
梢头的朱砂丹桂恰在此时落下来几朵,四下万籁俱寂,唯有落花艳红似火,借由二人彼此纠缠的相交十指酝出一片浅淡桂香。
“嗯。”祈冉冉又应了他一声,“到底做什么?你接着说呀,一直只叫我名字有什么用?”
喻长风沉默片刻,终于平静道:“祈冉冉,我想按你麻筋。”
祈冉冉:……?
祈冉冉也沉默了,好半晌后她才一脸震惊地找回了声音,
“不是,喻长风你有病啊,我招你了?”
况且他想按就按呗,反正以前也不是没按过,如此郑重其事地通知她又算怎么回事?要她给他请道圣旨还是怎么着?
“……没招我。”
喻长风施施然松开她,蜷着指尖将荔枝核纳入袖中,少顷,黑眸幽幽一敛,头也不回地先她一步离开,
“走吧,去后院。”
荊州多雨,不过入后院安顿个行李的功夫,外头竟就已经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丝。
午膳同样安排在花厅,祁冉冉坐在戚夫人的右手边,终于寻到机会问出了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请问夫人,‘戚常枫’里‘常枫’是哪两个字?”
戚夫人在桌面洒出些茶水,将戚少东家的姓名完完整整地写出来,她面上含笑,神色蔼然地同祁冉冉解释这名字的由来,
“常枫生在九月,呱呱坠地时恰逢郊外冈峦满山红枫,荊州城的百姓都兴致勃勃地前去观赏,我与常枫他爹却因为这刚出生的臭小子被迫困于院中。我那时刚生产完,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常枫他爹就来哄我,说山上的红枫虽奇彩瑰伟,到底还是百姓共有,但咱们家却独有两个同红枫一样称心美好的宝贝,故而这孩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祁冉冉疑惑,“两个?常枫还有弟弟妹妹吗?”
戚夫人顿了一息,面上难得羞赧,“没有,另一个宝贝是我。”
“原来如此。”祁冉冉登时笑起来,刚想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身边的喻长风神情沉晦,似是有些异状。
她一怔,借着丫头上菜的间隙凑过去问他,“喻长风,你怎么了?”
喻长风缄口不言,片刻之后摇了摇头,“没事。”
一桌子菜很快摆齐,戚家常年走镖,阖府上下都带着点江湖儿女的不拘小节,戚翼荣身上有伤不宜饮酒,戚夫人便代替他,就初见面时心存戒备之下的虚与委蛇真诚致歉,而后又郑重其事地向祁冉冉一行人一一敬了酒水。
戚常枫原本还被嬷嬷抱在怀里喂饭,见着他们几人个个都端着小盏在饮,便也闹着要去够那搁在桌角的空酒杯。
奈何他人小个子矮,哪怕抻直了手臂也探不到酒盏的边,一旁的戚翼荣将酒盏往自家儿子手边推了推,戚常枫拿到了,杯口朝着自己嘴巴猛晃两下,发现其中空空如也,遂又转头去和戚夫人要酒喝。
“娘亲,常枫的杯子里没东西,你们在喝什么?常枫也要喝。”
戚夫人笑了笑,纵容地拿着筷头蘸了些酒液送进戚常枫嘴里,见他被辣得小脸紧皱,便从嬷嬷手里接过他,抱进自己怀里,满目慈爱地点点他鼻尖,又夹菜喂给他吃。
小孩子定性差,早慧如戚常枫亦不例外,他吃了两口就歪头去拽戚夫人的衣袖,拽了一会儿又伸长了手去抠戚翼荣的嘴巴眼睛,戚氏夫妇全程耐心由着他闹,自己的衣襟沾上油污也不甚在意。
祁冉冉从前参与过不少高门大族的私家赏宴,世族里的嫡子金贵,无一不是被悉心毕力地养在锦绣窝里,但纵使如此,也鲜少能有人做到如戚家夫妇这般‘溺爱’子嗣的。
祁冉冉看着看着就想起了俞瑶,感慨万千中不自觉偏移视线,随即却又恰好将喻长风异样的神情纳入眼底。
……嗯?
第二次了。
这是喻长风第二次面现乖异了。
诚然,但凡是人,便总会有个神魂恍惚的时候,可能让沉毅寡言如喻天师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接连惝恍两次,这就很值得推敲在意了。
知道直接问他也得不出什么有用答案,祈冉冉长睫微垂,开始不动声色地留心起了天师大人的一举一动。
后半顿饭因此吃得云天雾地,半个时辰之后,众人用膳完毕,丫头们利索撤下碗碟,又送上了甘甜解腻的酸梅汤。
那酸梅汤提前在井里湃过,即便盛在碗中再捧进手心,十根手指依旧会被砭骨的凉意激得发疼。祈冉冉拿不住,干脆将瓷碗搁在桌沿边上,继而敛裙起身,走至小窗边,透过细密的雨雾遥遥往外看。
戚常枫已经跑出去玩了,头上戴着个尺寸合适的小斗笠,尤自趴在花圃里兴冲冲地挖蚯蚓。
再往里,喻长风与戚翼荣站在廊下,前者薄唇续续开合,显然正在有条不紊地叙述着某件事,后者拧眉倾听,且越是听到后面,面色便越是难看。
祈冉冉猜测他们约摸是就‘以汞封尸’一事在做精详的确认,她从不质疑喻长风的办事效率,见状便也仅只将目光在那人平静无波的俊脸上稍稍留驻,同时于心底暗自感叹——
这厮究竟是如何做到不论说任何事都能面无表情的?
这困惑徐徐在她心头冒了个尖,然而下一刻,她就忽地惊诧发现,原本波澜不兴的天师大人身形兀突一顿,目光游移至不远处,紧接着,眉眼恹恹一垂,眸光应时黯淡。
等等,他看见什么了?
祈冉冉立刻探出半个身子,循着天师大人视线的落点一同望过去,就见适才回房换衣裳的戚夫人已经来到花圃里,手中执一方软帕,正在给戚常枫擦拭脏污的脸……
一滴雨水自檐角蓦地滑落,不偏不倚砸在了她腕间,祈冉冉猛不丁一激灵,脑中突然窜出来一件往事。
那是她将喻长风捡回去的第三个月,这人身上的旧伤未愈,一场秋雨过后便起了高热,整个人烧得神志昏聩,难得失了平日里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
她趴在榻边给他喂药,又用凉水为他擦脸,换帕子时见他于半醒半梦间双唇嗫嚅,似是有话要说,她附耳过去,听得他恓颓渴求道——
娘,抱抱长风吧。
雨势就在此刻遽然转急,落雨瓢泼,将天地吞吃得万籁俱寂。
一片白茫噪声中,花圃里的戚常枫抻长小手,稚嫩嗓音如水入滚油,流光瞬息间响遏行云。
“娘亲,抱抱常枫吧。”
第35章 抱抱
戚氏镖局虽声名在外, 主家的宅院却并不大,单独辟出的小院内不过三间客房,入住的安排也颇为简单合理——随行的两名天师府弟子住西厢, 元秋白住东厢, 余下最为明窗净几的正房则特意留给了戚少东家的‘第一’救命恩人祈冉冉,以及沾了‘救命恩人夫婿’这层关系的喻长风。
喻长风将祁冉冉的猜详告知戚翼荣,诚如公主殿下推测那般, 戚翼荣当日并不曾觉察异样, 直至今日经此一提醒,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 他们彼时将那女童抱去下葬时,其尸身较之寻常的尸体确实要轻上不少。
喻长风浓到极致的黑眸微向下垂, 他默了一息, 问戚翼荣, “戚东家可知那女童身份?”
戚翼荣点头又摇头, “只知是荊州城下一集镇里的遗孤,父母双亡后与其赌徒叔叔同住。”
喻长风道:“戚东家可否再派人查查这女童的详尽身世?不止是出事前的现状, 她的过往,生辰年月,自小经历,这些都要知晓。”
戚翼荣颔首应下,“好, 我今日就遣人去查。”
二人又就云沧州的经历聊了几句,半晌, 戚常枫握着两条蚯蚓眉飞色舞地跑过来,直言自己给爹爹抓到了下酒菜,而戚翼荣也弯腰接过, 不负众望地说他今晚就吃,喻长风才在这幅父慈子孝的情景中微微颔首,先一步转身离开。
他绕路回了花厅,发现祁冉冉已经不在了,遂又接过丫头递上来的油纸伞,独自撑着伞往后院客房里走。
解决完了‘以汞封尸’一事,新的问题又紧随其后浮出水面。托戚常枫‘快人快语’的福,他与祁冉冉的夫妻关系打从一开始便在戚家人面前一锤落定,如此,若再遮遮掩掩地分房而寝,反倒会惹人生疑。
他倒是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遁去元秋白的房间,但自他们离开合兴府始起,公主殿下屡屡都会于入寝时分变着花儿地往他身边凑,住客栈的那两晚还故技重施着点迷香扒窗户,他不确定自己的‘主动避嫌’是否会是多此一举。
以祁冉冉那个恣肆妄为的性子,倘若当真胡闹起来,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了当地也追到元秋白房间里去。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觉得头疼,天师大人抬手捏捏眉心,他生在喻家,惯来应天受命,对于祁冉冉这唯一超脱出他天命安排,又时常乱他心神的动荡隐患合该敬而远之。
可奇怪的是,每每与她相处之时,他在无奈头疼之余,竟然从未生出过半分不悦厌烦。
抬手推开房门,厅堂里已经提前熏了暖香燃了烛火,锃亮的铜壶温在炉子上,四下里茶香飘飘,内室却没人。
祁冉冉还没回来。
喻长风不自觉皱了皱眉,这时才真正感受到了些许愠恼。
她在荊州城人生地不熟,现时又是下雨天,跑哪里去了?
总不能是同戚常枫一起爬进花圃里挖蚯蚓了吧?
天色很快暗下来,因着雨势未歇,晚膳是由丫头们送进各自的房中用的,喻长风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些清爽小菜便放下筷子,起身来到窗边,透过连绵的雨幕安静往外看。
他适才让戚翼荣重查那女童并非空穴来风,假使戚翼荣先前得到的消息无误,那么,这身无长物的女童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能让委托人大费周章地将其尸首保存,再千里迢迢地运送到云沧州?
人活一世,除去寥寥可数的贵胄出身与卓绝天赋,生来便带有、且不可被替代的东西浑然少之又少,但唯独一样有一无二。
生辰八字,命相乾造。
倘若那女童当真有个百无一二的绝妙八字,那么……
门外忽起一阵脚步声,不多时,轻掩门扉被人自外推开,雨水滴答,伞骨落地,来人显然正毫不见外地往里间行。
喻长风骤然抬眼,径直朝转角屏风处望过去,下一刻,憧憧人影绕过浅黄丝绢,元秋白的声音随之响起,
“怎么就你自己啊?我小堂妹呢?”
“……”
喻长风没理他,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
元秋白‘啧’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阴阳怪气,“哎,我元某人如今也是出息了,居然能从天师大人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清楚读出‘失望’二字来。喻长风,你还有没有心?你敢把对我的嫌弃表现得更明显点吗?”
喻长风没接这话茬,抬手阖上小窗,“有事?”
元秋白自行拉过圆凳坐下来,“之前你同我提到‘以汞封尸’,我午膳之后闲来无事,便去戚东家当时走镖的那辆马车上探查了一番,还别说,竟真让我找到了点东西。”
他边说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小到几乎捏不住的银耳环,“这耳环是从车辕的缝隙里找出来的,大抵是那女童身上的物件,你看这里。”
指尖的落点是耳环底部的一大片炭黑,瞧着似是污渍,喻长风伸手去蹭,发现蹭不掉。
俊挺的眉头几乎应时皱起,他抬眼,“这是被汞腐蚀之后的痕迹?”
金银不若铜铁,与汞接触之后,表面都会泛乌变黑。
元秋白点了点头,“虽然手边没有能进一步检验的东西,但我认为是的。喻长风,咱们公主殿下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喻长风屈指轻叩桌沿,“明日给奉一送一封信,让他将云沧州近几年来上报的饿殍名单中的孩童来历都整理出来,尤其是生辰年月。”
“生辰年月?”元秋白看向他,“你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什么推断了?”
喻长风不置可否,“还不确定,再等等。”
紧邻檐角的朱砂丹桂恰在此时盛着雨丝掉下来一朵,火红的花瓣落进积水里,旋即又打着旋儿被凉风吹远。
元秋白抬手开窗,视线追随落花放空了一小会儿,半晌之后忽然回头,毫无征兆地旧话重提道:
“你方才还没回答呢,我小堂妹呢?你们今晚会一起睡吗?肯定不会吧!你二人不是有名无实的离心夫妻吗?需不需要我提前在我房中给你备个枕头?哦,对了,天师大人不爱与人同榻而眠,那我给你在踏步上多铺几个软垫?啧,瞧瞧,喻长风,有我这么个朋友简直就是你三生有幸。”
喻长风彼时已经提壶蓄出了一盏茶水,他心平气定地持握茶盏,心念经由这点显目的温度重新风恬浪静。
但元秋白一开口,自己适才所有的静心之举似乎都因为他话中的某几个字而尽数作废。
喻长风鸦黑的羽睫低垂,无比清晰地自历历水波中望见了自己瞬间烦闷的眼眸和元秋白持续作死的脸。
“……元秋白。”
好半晌后他才终于搁下茶盏,宽大广袖徐徐一敛,施施然站起身,“说完了吗?说完就离开吧。”
“来,我送你。”
门扉合了又开,元堂兄毫不意外地被天师大人拎着后衣领亲自‘送’了出来。
但显然,他对于这意料之中的‘欢送’结果并不满意,故而哪怕两扇门板在他面前牢牢关上,他也依旧贼心不死地试图继续揶揄喻长风,
“哎,我可告诉你,你现在如此对我,当心几个时辰后我不给你开门。”
喻长风压根儿不给他任何回应,沉默着走回桌旁,复而端起那盏喝了一半的清茶细细啜饮。
他清楚元秋白的性格,果然,独角戏只唱了一小会儿那人就腻了,悻悻然歇了声,意兴阑珊地提步远去。
又过片刻,脚步声重新响起,门板再次开合,湿漉漉的潮润水汽挟裹着浅淡的梨花香汹涌而至,祈冉冉将伞搁在外间,抖落着肩头的雨水小跑进来。
“喻长风,有没有干帕子?”
喻长风几乎在她推门而入的瞬间就站了起来,然却也仅只是站着,目光定定停留在窗梗上,浑似正在心无旁骛地品茶听雨。
听见她开口喊他,他也没立刻过去,而是伫立原地顿了一息,随后才从身侧的包袱袋里取出一方柔软的干帕子,拎在指尖上给她送了过去。
“祈冉冉。”
他见她敛袖执帕,仔仔细细地拭了手又擦了脸,继而抖落开来,囫囵罩在头顶上,十指隔着帕子来回揉搓,安静捋拂过乌黑的发。
“嗯?”
祈冉冉扬着尾调应了他一句,声音闷在锦帕下,轻轻软软又瓮声瓮气,乍一听好似在撒娇。
“你去哪里了?”
“去买东西了。”
她边说边扯扯帕子,黑漆漆的大眼睛就此从锦帕之下露出来,晶亮的瞳仁里含了些许昏黄的火光,如同暮色四合时的溶溶湖面,稍微眨一眨就能泛起潋滟的水波。
“还搁在外头呢,你帮我拿进来吧。”
喻长风依言走出去,不多时又提着个食盒进来,他打开盖子,发现其中放着一碟蚕豆,一碟果脯,一小盘时蔬拌凉干丝,以及两碗熬得浓稠黏软的百合莲子绿豆粥。
再往下,手掌大小的黑檀木盒严丝合缝,他在祈冉冉的示意下抬手掀开,发现里面放着一支男子款式的黄金簪。
是给他的。
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去,露出其后一轮俏生生的弯月亮。
祈冉冉就在这片澄澈的月色里转过身来,她头顶的帕子还未完全取下,当下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凝眸望向他,上半张脸不可避免地没入暗影里。
可喻长风却觉她的眼睛此刻简直亮得令人心悸,他看她眉眼弯弯,听她温言软语,观她剔透黑眸光明洞彻,如同很久之前那般,无声无息地救赎他于不测之渊。
“哝,送你支簪子,看看喜不喜欢。”
“还有,”
“喻长风,你要不要我抱抱你?”
喻长风其实鲜少有拥抱亦或被拥抱的经历。
许是天性使然, 孩童们总是更为习惯亲近生母,而他幼年记忆里萧森的雨夜,堪堪因为小猫的事被宗老打得遍体鳞伤, 又冲了一整日瀑布, 当晚起了高热,童子们喂不进去药,喻家的宗老束手无策, 只得也将他生母唤来, 一口一口哄着他进药。
他那时年纪尚小,烧得意识不清, 迷迷糊糊间感受到曾经熟悉的体温,下意识就想往上靠。
然而生母却在他倚上来的一瞬间惶惶推开了他。
她或许瞧见了那些被烧掉的所谓‘天师继嗣喜欢的字画’, 也或许听说了那只被宗老亲手捏死的‘天师继嗣养大的小猫’, 她清楚地知道喻长风的‘喜爱’就是一把时刻能够夺人性命的锋锐利剑, 所以她担忧惴恐, 本能抗拒她的亲生儿子。
喻长风很快从这镜花水月一般美好的温馨幻境里清醒过来,他默了默, 自己拿过药碗,将苦到发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他猜,他大抵是真的病了,因为自那之后,他就开始变得十分抗拒与人接触。
起先谁都没发现这点异常, 毕竟他天师继嗣的身份摆在那儿,平日里做做姿态端端架子, 完全可以被理解;
后来被发现时,他的症状早已经从一开始的‘排斥接触旁人’恶化演变为‘排斥接触旁人触碰过的一切事物’,头发他自己来梳, 衣裳他自己去洗,甚至饭食也只能吃得进自己亲手制作的。
这完全不是他身为天师继嗣该做的事,所以,喻氏的宗老又从天师府里挑出两名与他年龄相近的弟子,一唤‘奉一’,一唤‘恕己’,日夜宿在他卧房的踏步上,强行让他适应那二人的存在,他不吃饭,奉一与恕己便要受罚,宗老利用他冰封内心之下掩藏极深的友善,再次兵不血刃地逼他自我治愈。
奉一险些被打死的那日,喻长风终于‘自欺欺人’地痊愈了。
之后他躬擐甲胄,在战场上斩将刈旗;再之后,他得胜归来,临入京前却遭了埋伏,他知道这埋伏里多多少少有禛圣帝的授意,可在将伏兵击退之后,他却选择孤身主动走进了陷阱里。
他想,那些他该做的,能做的,做之前必须要被雪压霜欺,敲骨剥髓的,他都已经做完了。既如此,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直接死掉,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然后,仿佛命定一般,他在自己求生意志最为薄弱的那一日遇见了祁冉冉。
彼时年少的祁冉冉比现在更难缠,脾气倔,不讲理,嘴巴毒起来能气死人,揣着满满一肚子的坏水,偏偏却长了张最甜最乖的脸,生了副最朗最粲的性子。
他那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病症在大小姐那儿被完完全全治了个彻底,她要给俞瑶亲手采摘冬日的第一捧梅梢雪煮水烹茶,提着裙摆站在他肩头上去攀高高的花枝,自己颤颤巍巍,还要倒打一耙地怪他乱动。
喻长风洁净的衣衫被她踩得泥泞一片,他久违生出了点‘人’的怒气,在牢牢固定住她小腿的同时,掀着眼皮冷声嗤她,
“俞恬恬,你干脆踩我脑袋上得了。”
祁冉冉很是难为情地‘啊’了一声,“这不好吧。”
他当然知道这不好,心想她还算是有点人性。
结果下一刻就听得她道:“我平衡力很差的,只踩脑袋踩不好的吧。”
喻长风:“……”
他被她气笑了,两个人开始拌嘴,他压根儿吵不过,收着力气按她麻筋,她又反过来咬他手臂,最后他陪着大小姐采齐整整一瓶梅梢雪,将人安全送回去,再等着她于晚间送来干净柔软的新衣裳与美味可口的热吃食。
“别生气啦,下次让你踩我还不行嘛。”
她讨巧起来是真招人疼,笑容明艳得耐心哄顺他,还给他捏了个巴掌大的小雪人,憨态可掬的,明明连个五官都没有,他却莫名觉得这雪人像她。
令人爱不释手,可爱到不行。
于是他紧绷的脸就这么有了松动的迹象,垂眼瞥了瞥她被雪冰得红彤彤的手,别扭地问了她一句,“手冷不冷?”
祁冉冉冲他摇头,想了想又过来牵他的手,眉眼弯弯地提议道:“喻长风,我们一起出去堆个更大的雪人吧。”
他在此后多年的午夜梦回里都会反复梦到这个场景——温馨,愉悦,欣幸美好到不可思议。
以致于重逢之后,第一次见到青天白日下祁冉冉对他避之若浼的冷漠的脸,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竟是猜测她是否是被夺了舍。
他觉得天道对他何其残忍,给他身份地位,夺他人.欲.自由,在他意兴阑珊,决定认命后,慷慨赐予他无与伦比的美妙神迹,却又在他心念复苏,即将星火燎原时,戏弄一般地无情收回所有。
他不希望再在祈冉冉眼中看到更多的厌恶,所以开始强硬地逼迫自己接受一切,以致于到了后来,他甚至都可以理智清醒地安慰自己了——
这桩婚事本就虚与委蛇,本就是皇家与天师府相互制衡的怀柔手段,不论居于哪一方立场,他二人都绝无完满的可能。
既如此,他们这般打从一开始便别鹤离鸾的夫妻关系,反倒是二人可采择范围之内的最佳选项。
金簪子熠熠晃出几道黄灿灿的光,祈冉冉见他始终阒然不动,自己主动上前,将发簪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他,
“做什么愣着不动?拿着呀。”
喻长风没接,好半晌之后才道:“怎么……”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他顿了顿,喉头轻滚了一下,手指不受控制地捏起颗蚕豆,略有些不自然地衔在指尖把玩,
“怎么想起送我东西了?”
祈冉冉笑嘻嘻的,并未将他那些刻意掩埋的伤疤暴露人前,“车马费呀,我这么体面的人,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的占天师大人便宜吧?”
喻长风幽邃的眸子在她颊边的小酒窝上定定停留,“那为何送的是买来的金簪子?”
天师府并未明令禁止婚配嫁娶,他曾见过外门的弟子佩戴着自家未过门夫人亲手缝制的香囊招摇过市,也曾见过冯怀安在同他品茗时,手中不住摩挲着冯夫人打给他的独一无二的玉佩穗子,二人行止不尽相同,却个个殊途同归,浑像只骄傲开屏的花孔雀。